系舟

每逢冬春，都是属于诗词的季节。在枕畔，十八家诗抄和词综夜夜静卧，等待我在睡前的随意翻阅。几年下来，这如同一个固定的节令仪式，但总会时不时跳出某一首诗词来，让我感怀或赞叹。
有人夜半持山去，頓覺浮嵐暖翠空。
試問安排華屋處，何如零落亂雲中。
能回趙壁人安在，已入南柯夢不通。
賴有霜鍾難席捲，袖椎來聽響玲瓏。
黄山谷这首诗前的小序说：“五月二十日，庭坚系舟湖口，李正臣执此诗来，石既不可复见，东坡亦下世矣。感叹不足，因次前韵”。李正臣原本有一块怪石，苏东坡很喜欢，命名为“壶中九华”，并有诗云：
我家岷蜀最高峰，梦里犹惊翠扫空。
五岭莫愁千嶂外，九华今在一壶中。
天池水落层层见，玉女窗明处处通。
念我仇池太孤绝，百金归买碧玲珑。
但此石被别人所得，东坡又已经故去。李正臣来见黄庭坚时，拿的应是东坡的旧作。
宇文所安为这个故事写了一篇文章，称赞黄山谷的诗在私人性和公众性之间微妙的平衡。然而，我在十八家诗抄的黄山谷七律卷中读到它时，目光几乎全部被小序里的“系舟”两个字吸引了。
窃以为，这或许是中国古典文学最让人神驰心漾的一个魔力之源。
黄庭坚的坐船停泊湖口，系于岸边，似乎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即使岸上有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相候。（在通讯和交通手段的限制下，当时的一次约见多么不易。）可是，“系舟”这两个字像导火线一般在脑海中噼啪燃烧，引发了一连串的记忆与想象：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
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
……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
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
……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
满船明月照无眠，今夕是何夕？
应被素娥笑我，太疏狂踪迹
……
昨夜新看北固山
今朝又上广陵船
金焦在眼苦难攀
……
那些围绕在水边波上的诗句，轰然而来，令那两个字一下子吸聚了上千年、许多人、无数个瞬间的情感，浓重得如呛人烈酒。
在这种时候，我会有种快乐的被征服感。
昨天在做岛田虔次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一书的笔记，他说：我抹不掉对中国文明、儒教文化以及它那具有深厚根基的文化之深深的敬畏之念。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除了在理性层面的敬畏，也还有情感层面无限的感动。那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
我很感激，也很骄傲，自己是个“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