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最耀眼的創意家:西班牙名廚Ferran Adri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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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沙丁魚和白巧克力不能混在一起?」西班牙名廚Ferran Adrià問道,他的雙眼圓睜,黑眉毛高高挑起,表情像是在說:「懂了吧?」
他站在一面白板前,板上12張紙密密麻麻全是資料,身邊6位網頁工程師及使用者介面設計師,大家聚集在他的工作室taller,討論設立美食線上百科La Bullipedia的相關事宜——那是Ferran Adrià想實現的願景。
taller是一座典雅的十八世紀建築,暗色庭院把巴塞隆納的喧囂隔絕在外,室內主要由三個空間組成:天花板雙層挑高的偌大廚房、行政區,以及華麗的會議室。自2000年以來,Ferran Adrià和他弟弟Albert Adrià以及知名餐廳「鬥牛犬」(elBulli)的核心創意團隊,每年都會在此六個月的時間。
每一面可運用的牆上都擺了板子,每張板子都別滿了紙,紙上是進行計畫的細節、組織圖、以手繪方式分類的資訊,以及探討工作小組功能的圖表,還有一些「科學與美食學間的四階段關係」、「人的起源」、「科學與美食學的對話史」像這種標題的文件。Ferran Adrià帶著大家進出taller三次,讓他們看看一些他認為對大家的工作很重要的東西:可能是一個物品、一本書、一張照片,或一份文件。
這些人的工作是:把全球最受讚揚的餐廳,轉變為創新中心。
taller充滿讓人回憶起鬥牛犬餐廳的物件:為特定菜色訂製的餐具、為特定套餐訂製的餐盤,以及由《辛普森家庭》原創者Matt Groening為這位名廚畫的一幅速寫。廚房很單純,水槽、流理台、抽油煙機、內建電子爐的大型作業台。牆面有一部份用來擺食材,720個附軟木塞的玻璃瓶子在背光照射下,看起來就像裝了什麼神奇仙藥,而不是香料與調味料。
50歲的Adrià穿著黑色便鞋、黑色褲子與黑色襯衫,眉毛上有一層薄薄的汗水,大多時候,他都不是在靜止的狀態,而且一直在講話;音調時高時低,以突顯重點,他的句子會突然結束,像在忙碌廚房裡下完最後一道指令的廚師一樣。
「我們可以創造出什麼樣的刺激,好讓網友留下他們的點子?」他問團隊成員,他指的是在明年上線的La Bullipedia網站上,將設置一個區塊,讓網友留下自己關於菜色、概念與口味組合的點子,假如真的拿來開發,榮耀會歸於原創者。
看著手邊的紙,Adrià談到蘆筍的使用。「那是一套科學的流程,」他說道。「你的創意往哪個方向發展?你可以拿蘆筍來做什麼?你有什麼技術可以用?你可以注射松露油,可以花上一個半小時研究蘆筍,可以把它切得很小塊,小到連你都分不出那是蘆筍,還可以逛網站,最後想到可以注射大黃,同時覺得好奇,究竟有沒有人想過這種作法?創意的流程不一定非從產品(食材)開始,也可以從技術或從概念開始。」
「料理未必要以食材(或像Adrià自己稱呼的『產品』)為出發點,也可以從化學、生物學、物理學、心理學,以及最關鍵的『力學與技術』切入。」這個見解,說明鬥牛犬餐廳為什麼會成功到如此令人驚奇的地步。
鬥牛犬餐廳2002年獲業界權威刊物《Restaurant》雜誌票選為全球最佳餐廳,2006至2009又連續蟬聯四年,2011年有兩百萬人想到Adrià的餐廳用餐,6,000人應徵到該餐廳廚房的各個作業階段服務。令法國美食社群震撼的是,身懷米其林26顆星、創世界紀錄的法國名廚Joël Robuchon曾推崇Adrià「毫無疑問是全球最耀眼的創意家」。
實現這樣的成果後,許多名廚會認為,下一步是守住到手的米其林星等,把鬥牛犬餐廳的概念推展到全球,接下來就等著靠各界贊助與公開露臉舒服度日了,但Adrià卻選擇了截然不同的作法,而且在美食界史無前例:
他在2010年1月26日宣布,將會關閉鬥牛犬餐廳。
這則新聞成了全球頭條,包括《金融時報》的頭版在內,全球高級餐飲界都甚感困惑,何以這麼一個超級巨星,會在達於成功顛峰之時急流湧退。傳聞認為,Adrià已破產;他和事業夥伴Juli Soler以及自己的弟弟起了爭執;西班牙分子廚藝的新浪潮前衛美食(la cocina de vanguardia)已經消退。
這些說法都是錯的。
Ferran Adrià已將多種原理與方法應用在美食上逾20年,之所以要停下腳步,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目前的創新能力,已無法滿足自己期待的水準。
「我們碰到了瓶頸,」他聳聳肩表示。值得注意的是,他已經意識到,在taller裡做的事——交由他的團隊在24年來開發出1,846種菜色——比在鬥牛犬餐廳那裡做的事來得重要。
宣布關閉餐廳不到兩週,Adrià又宣布另一件事:他想成立鬥牛犬基金會(elBulli Foundation),讓它成為一個結合數位技術的創新中心,藉由高級餐飲的重新思索,看看能否為其他創意行動找到創新的路線圖。
長期擔任Adrià事業經理人的Ernest Laporte有這樣的描述:餐廳那邊負責演奏,taller這邊則是負責寫曲。而共達8,000頁的樂曲,都收錄於鬥牛犬餐廳的總目錄中,那是一份龐大而詳盡的清單,囊括Adrià所有菜色的概念細節,他稱之為「烹調的基因組」。
「我們必須脫離餐廳的概念往前進,」Adrià指出,真的想創新,就必須將思考及合作的過程與方式正規化。「無論美食學、生意,或是藝術創作,都得要有點子,否則免談。」Adrià希望透過該基金會的成立了解創造力的本質,試著回答一個重大的問題:
點子自何而來?培養點子的最佳方式是什麼?
突破性的創新,以及經常性的變化,是Adrià烹調時的基本原則,也是他得以在同年代的廚師中脫穎而出的因素,然而,在一般餐廳的廚房裡,卻不常見。從Marie-Antoine Carême與Auguste Escoffier在19世紀解構與分類高級餐飲以來,烹調藝術大多是在把多年未曾替換的菜色做得更好;每道菜色或許略有變化,或增添各地區特色,但多數廚房還是照著線性專業階層體系(brigade de cuisine)分工,把廚房工作拆分為不同區塊作業,然後由料理主廚(chef de cuisine)監督。
1990年代,西班牙成為美食界一大中心,主要得歸功於Adrià與其他西班牙廚師(如Joan and Jordi Roca 、Santi Santamaria以及Juan Mari Arzak)的無畏精神;這群廚師採取的方式和新創企業很像:檢視既有企業(在廚師的世界就是巴黎與里昂的名廚了)的作法、研究每個動作為何要那樣做,再想想如何能夠做得更好。
1992年冬taller誕生:這是首次有廚師齊聚一堂,卻不是為了準備餐點。
廚師們參與理論研究,詳細記下所有發現,拍下一道餐點進化的不同階段,沒有日常出菜的壓力,Adrià和他的團隊可以盡情為下一季創作全新的菜色組合,他們的所做所為,其實是在破解美食學密碼。
「美食學是一種態度,」Albert Adrià說:「就是那樣的態度讓你每天都會去想:今天我要做什麼菜。別忘了,今天還走在時代尖端的餐點,明天可能就變成經典。」
Adrià兩兄弟覺得,自己的使命,一部份在於破壞既有的作法。
例如,他們把雞肉咖哩的每一種食材,都以不同於原始版本的方式處理,再塑造口感、重新構形;他們會把液態食材與海藻酸混在一起,以形成不同口感與濃稠度的球狀物,像是「香瓜魚子醬」,也力求把隱藏的味道、口感、萃取物、氣味與外觀彰顯出來;他們所使用的工具包括棉花糖機、虹吸瓶、液態氮、Pacojet食品調理機、脫水器、冷凍乾燥機以及注射器。
taller不像廚房,反而比較像是一個研究如何在食物上激發出創意的專案計畫,基金會這邊則負責每天把團隊進行的作品放上網站,Adrià表示,「它是個實驗流程、效能以及檢視創造力的中心,我們把料理當成與其他學門建立對話的語言,並透過網路,將我們的發現傳播出去。」
食材是每天在巴塞隆納舊城區(ciutat vella)的鐵皮屋頂傳統市場la Boqueria購得, Adrià也會經常要廚師們上五金行。大門對訪客敞開,尤其歡迎路過城裡的年輕廚師。不同於會對外嚴格保密的傳統廚師,開放性是Adrià的重要概念,打造一個讓點子能夠流通的傳播網也是。「1997年,我們意識到,把研究的發現與進展分享出去是很重要的,因為這樣才能持續讓社會進步,同時迫使自己不斷追求更好、不斷改良,形成一股壓力。」
Adrià伸起手指道,「沒有壓力,就沒有創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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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Ferran Adrià的形容,鬥牛犬基金會要把科學、藝術、哲學與科技混搭,形成一個「產生創造力的宇宙」,從中產出「現今最有價值的原物料——創造力與人才」。
聽來有些模糊,但從過去紀錄來看,至少有一點可以確知:Adrià的烹調方式來自於資料的大量累積,他一直嚴密而有策略地運用這些資料,力求建立一個成為他工作後盾的烹調資料庫。
在一份用於記錄鬥牛犬餐廳的烹調發現的進化圖中,他把理論架構拆分為五大塊:組織與哲學、產品、技術、精巧性、風格與特質。
這種他從1983年就開始使用的分類法,聽起來很像是紐約現代藝術館MoMA展品的分類方式,或是麻省理工學院MIT的專案清單,其中還有些引人注目的標題,像是「投注靈魂的產品」(1983)、「打開軟體動物的新方法」(1988)、「何謂醬料?何謂湯?」(1990)、「不可能的組合」(1992)、「巴馬乾酪漿液」(1993)、「解構」(1995)、「刺激、玩耍、嘲弄、去脈絡化」(1996)、「誠實是創作原則」(1998)、「凍塵」(1999)、「氣味:遭忽視的感覺」(2000)、「二氧化碳飲料」(2001)、「系統化找尋新產品」(2003)、「基本晶球化作用」(2003)、「高級餐飲裡的棉花糖」(2003)、「科學有助於解析產品」(2004)、「冷凍乾燥」(2005)、「反轉晶球化作用 B版」(2006)、「氮氣球」(2008)以及「菜色次序是另一種菜單」(2009)。
1990年代末期,Adrià開始實驗不同的上菜與用餐方式。在taller二樓有好幾排陳列盒,裡頭裝著金屬製、玻璃製、紙製、石板製以及木板製的盤子,有些陳列盒裝著一些彩色的黏土模型,用來代表裝盤時食物的大小與位置,讓鬥牛犬餐廳的實習生在裝盤時參考之用。到亞德里亞的餐廳用餐的顧客很少會動用到刀叉,很多餐點都是以手取用。
Adrià曾與牛津大學實驗心理學教授Charles Spence合作,Spence有一項研究結果顯示,草莓慕斯裝在白色盤子上時,好吃度會比裝在黑色盤子上還高10%;他也發現,不同材質的湯匙會讓食物吃起來的感受不同,Spence說道:「現在,很多年輕廚師已開始學習神經科學與神經美食學,他們的想法是未來這會是廚師工作的一部份。」
Adrià認為,烹飪與科學間是一種互惠關係。
「到頭來,每件事都是科學,每件事都是。」他表示:「人們把分子廚藝當成是一種魔術,但煎蛋過程的化學反應,可能比晶球化作用(Adrià所採用的一種用於把液體弄成晶球的技術)要複雜得多。何謂美食學?它涉及企業、機構、家庭廚房、教育、健康、待客之道、產業、餐廳、醫院、機場、農業、時尚、新技術……它是橫跨最多領域的學門。」
鬥牛犬餐廳所在的的蒙霍伊灣,位於西班牙的布拉瓦海岸(Costa Brava),廚房牆上一樣有許多別滿了點子的板子。地上貼了磁磚,牆面粉刷過,粗厚的黑色橫樑,看來質樸,散發著某種歐風魅力。廚房裡用於製作熱菜的區域,比較符合一般人對於分子廚藝的認知:內建電爐、長長的不鏽鋼作業台搭上黑色大理石,旁邊還有另一個製作冷菜的廚房。在七個月的時間裡,見習生會在這幾個房間中一次工作10天,一天工作10小時,而且大多不支薪;有個知名例子是某位巴西廚師因為太想與Adrià共事,甚至於沒能回去看孩子出生,只用Skype看視訊而已。
然而,雖有這樣的熱情與發明成果,餐廳還是虧錢。2010年,Adrià告訴《華爾街日報》,taller與鬥牛犬餐廳平均起來,每年虧損達50萬歐元。「從某些角度來看,那已經不能算是餐廳了,而是一種表演,」《紐約時報》作家Julia Moskin說:「那是一種技術奇蹟,我可以理解,Adrià為何會想從必須對付費觀眾負責的壓力中解脫。」
基金會總部將由加泰隆尼亞建築師Enric Ruiz-Geli設計,並設有包括諾貝爾經濟獎得主Joseph Stiglitz在內的顧問團。明年一月會開始動工,預計一年完工。
在規劃該中心時,Adrià導入許多自己的原則。例如,他堅持腦力激盪區只能有25個座位,因為他相信,人數如果再多,將會有損創意,他表示:「我和幾百個創意團隊合作過,最大的問題在於效能,因為太過官僚會扼殺效能。」
此外,還得決定基金會的財源從何而來。第一年,Adrià只接受負責提供技術的西班牙電信大廠Telefonica的贊助,除此之外一概婉拒。基金會團隊負責搞定食譜,技術團隊則要運用語音技術建立可搜尋的檔案庫,讓使用者能發現一些關聯性,最後,這些資料會透過應用程式介面API對外公開,目標是要在2013年底讓平台運作。
基金會目標不只在當其他廚師的美食學實驗室,而是要和來自其他創意產業的資訊來源相結合。
隨著時間過去,電腦網路、多媒體資料分析、人機互動、行動運算、分散式系統、使用者塑模以及資料探堪等領域的專家都注意到一項改變:他們開始像Adrià那樣思考。「創造力很重要,」Adrià說:「創新也很重要,不過,自我改變的能力可能更加重要。」
目前,饕客們依然吃得到鬥牛犬餐廳的美味,2011年1月,Albert Adrià開了一家以馬戲團為主題的西班牙小酒館Tickets與雞尾酒吧41 degrees。雖然Tickets自己有不同的新菜色,但仍提供鬥牛犬餐廳的經典菜色,像是晶球橄欖、液體義大利餃以及西瓜注入水果氣泡酒等。在基金會的工作並未讓兩兄弟分心,他們已確定會在巴塞隆納開一家墨西哥餐廳,也正在談成立一家日裔餐廳的事宜。
儘管Adrià做這麼多創新與概念化的工作、整理週期表、愛用技術、到哈佛大學講課、準備開設美食博物館、紀錄片《美味絕饗》(elBulli: Cooking in Progress)正在全球播映,明年在紐約與倫敦舉辦鬥牛犬餐廳展,但他最感興趣的,還是在於人的情感。
基金會的目標之一在於把數位領域結合到實體世界之中,Bullipedia的使用者屆時將可下載CAD檔3D列印模型;實驗室裡一個棕色約莫胡桃大小的模子,裡頭填滿巧克力,Adrià小心翼翼地檢視它,露出了微笑,他很滿意,眼前這個在電腦輔助下做出來的巧克力半球,正是食物與科技的結晶。
http://wired.tw/2012/11/08/ferran-adria-1/inde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