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

从小到大，我都被一首可能名叫《打电话》的儿歌困扰。歌词如下：“两个小娃娃呀，正在打电话，喂喂喂，你在哪里呀？哎哎哎，我在幼儿园，两个小娃娃呀，正在打电话，喂喂喂，你在哪里呀？哎哎哎，我在学唱歌”。这首歌实在太惊悚了，而且因为听过太多遍，其歌词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我的梦里，我的心里，我的歌声里。因为我从没听到过这首歌的录音或原唱，所听的全部都是各种亲戚朋友家的小孩唱的歪七扭八的版本。因为其词义过于简单，可能正适合五音不全的年纪唱，所以我从没听过两首完全一样的《打电话》，每个孩子都会在里面加入大量的free style成分，真是天赋异禀。但这可以看出，从那么小的时候，家长就企图通过一首儿歌来教会我们打电话了，而到了现在还有人不会打电话，这真可悲。
每个人对电话的用途和打法的理解，多少有些不同。我认识一些人，他们把电话当成聊天的工具，一个电话能打一下午。我也这么干过，而且对象还是个男的：当时我正上高中，每逢周末有NBA比赛时（尤其是有公牛队）我们便打电话；电话通了也很少说话，因为顾不上，精力都在电视上呢。我们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间或发出“卧操！（注意发音）”之类的评语，谈得非常投机，只有在广告时间才扯点别的。后来有一次我爸说，你干嘛不上他们家看去，或者让他来咱家看？我说：“卧操！”这真是醍醐灌顶，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打过那么长的电话了。
而我现在认识的那些打很长很长的电话的人，则是发自内心地热爱打电话聊天这个活动。我有幸听过几次完整版，她们可以从天气开始，聊到出游，到买菜做饭，到皮革护理，到生理卫生，到情感，在情感话题上逡巡许久后，再聊回天气，然后挂电话。大概天气是电话开头、结尾和无话可说时的最好的话题。电话结尾，如果不聊两句天气，她们就非常尴尬，因为这么长的一个电话如果仅仅是以一句拜拜作为收尾，显得太不隆重了，就像春晚最后没有唱难忘今宵一样。所以她们必须谈谈天气，一般谈明天的。我门外的办公区，原来就有一对这样的妹子，两人总是同时打电话，互不干扰。而在我们这些旁观者听来，简直崩溃抓狂，脑浆都要沸腾了。可见她们是多么训练有素。
与此相对应的，我也认识不会挂电话的人。还真不少，算算有将近十个之多。这里面又分两个派别。一派是如果对方不挂就不会挂的，跟这种人打电话压力很大，像一场艰苦卓绝的错误的恋爱。估计他们这个毛病也是从一场艰苦卓绝的错误的恋爱中遗留下来的。另一派是不由分说“咔”地挂电话的。他们认为，事情说完了，或是没说完，反正老子不想说了，便“咔”地挂掉最为妥帖，否则纯属浪费时间。我以前认识一个广告销售，每次打电话，既没有“那就这样”，也没有“拜拜”，连“回见”都没有，“咔”地挂断，最是干脆，让人觉得自己被极为锋利的长刀斩了，只是一时没有便死，倘若低下头，还能看见自己从伤口上斜斜滑落的奇景咧。更要命的是，如果你在他“咔”的时候碰巧说了哪怕一个字，他也会马上再打过来：“你刚才说什么？”“没事，”"咔！"“我就是——”如此往复，这个电话永远也不会结束。
还有人打电话不会开头。这也分为两派。一派是接电话不会开头的，比如你打过去，无论他屏幕上怎样清晰明确地显示你的名字，他还是会说：“你好，哪位？”听来匪夷所思，但这样的人的确是真实存在的。他们还有个附加的毛病，即别人接电话时无论怎样清晰明确地预判了他的身份，他还是要说“喂，我是XXX”，倘若你说“我知道啊！”，他还会十分错愕。另一派是打出去的时候不会开头的。对方一接，他便口干舌燥，鼻洼鬓角热汗直流，酝酿半天之后，说出一段极罗嗦的话来。我们公司原来的媒介，是这么开头的：“啊！诶？喂！您好！那个！我是XXX”只要是给陌生人打电话，必定是这个顺序，已成定式，一字不差。久而久之，此人成了结巴，真令人扼腕。
                
                
打电话的这些毛病，很可能就是太早学唱《打电话》导致的，因为它会给你幼小的心灵留下这么个印象：打电话是一件大事，我们从小就得学会，且务必遵循一定的仪式流程，否则就大大的不妙。我小时候没学过这歌，所以打电话的习惯非常健康，这便是证明。但是人无完人，就我本人来说，我有接电话恐惧症。现在的智能手机有个万恶的功能，可以给联系人设置特定的铃声。（说真的，这真是毁掉一首好歌的无上法门，以至于我现在我只用系统铃声了。）我害怕有各种奇怪习惯的人给我打电话，也怕老板来电话。他们的来电铃声简直是一场场酷刑。
我们老板打电话实际上非常有礼貌，并且言之有物，从无半句废话，给人一种法国贵族之感。但他非常之健谈，每次他的铃声响起，倘若我在家，我都要让它等上几十秒，因为我要去找耳机。戴上耳机，解放了双手之后，我就可以一边接电话一边做家务了。一个电话打完，我家保准窗明几净，垃圾分类装好，马桶光洁得让人不忍拉屎，甚至连鱼缸的青苔都擦掉了。要是时间足够，我还会擦地板，洗衣服，有时还做一锅鸡汤。“喂，你干嘛呢，杀人呢吗？”老板问。“没事，我在剁鸡，你继续说。”我回答。后来我为了防止老板误解，改以徒手拆生鸡，十分骇人。
有段时间，手机系统出了故障，除了老板外，所有人的特定铃声都消失了。这手机也真是的。老板的铃声也不是原来设置的，变成了一个机器人拉了长声怪笑，声音带着奇怪的金属腔。一个月之后我终于得了精神病，出院以后，我便把这个铃声删了。结果有一天我正在开车，广播里播一条香水店的广告，末了突然传出一模一样的怪笑声，我差点翻到护城河里去。深更半夜的，在午门那种肃杀之地，真是太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