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车铁道日记（路书）

——《外省精神》代后记
邹波
                
                
松嫩平原如此平坦，单车骑行不用计划。
昨夜哈尔滨下过雨，路边的自行车像亮晶晶的小毛驴。在大发市场450元买下它，再贵就超预算，车是要抛弃的，不要有感情，六天500公里沿铁道骑到内蒙古扎兰屯，何谈折返。500公里虽然不多，但要放在台湾，也算纵贯南北、再折返到台中的路程了。
“要骑多远，上多少油？”
“不用，这是出厂油。”听起来又新又可靠又贞洁。
装备差太远——省道水泥平路平均也只骑到每小时15公里，一个精干的大庆老人骑三四千的碳纤维车却称可达每小时25公里，让我自惭形秽。
也许这次旅行既不能充分骑车，又不能充分观察和采访，这样想却还是记者职业的功利心，告诉自己放松些，并非所有经验都化为文字。
哈尔滨向西到扎兰屯的滨洲铁路，就是上世纪初沙俄在中国修的中东铁路（全称“中国东省铁路”）——要骑的是它北线西段的一部分。
“中国东省铁路”是1920年以后北洋政府收回部分路权这段时期的名字，之前是李鸿章所定的“大清东省铁路”——沙俄并未坚持叫它“满洲铁路”，多少给了李大人一点面子，沙俄只要“实”——
这条铁路实际打通了沙俄西伯利亚大铁路从车里雅宾斯克到海参崴一段，这条横穿中国东北的俄国铁路，比从俄罗斯自己疆土走要节省500俄里，更重要的是，席卷了沿途资源。
这种修路逻辑是先在别国一端占领一块土地，再以连接这块土地与占领国本土为名，在被占领国腹地继续占领一条漫长的路区殖民地——俄人在此拥有驻军、设警、司法和行政权。
但如没有这条铁路——这条带状的、河流一般的狭长的流动的城市传送带，从黑龙江到内蒙古的中国领土那时也只是蛮荒和闭塞。
也许列强对东北的企图才多少唤醒了清政府对东北自己领土的重视，末了才开始救亡般拓荒屯垦，推行末期的洋务运动……但为时已晚，晚到中国人成了自己领土上列强战争中的中立者，成了被砍头的雇佣探子。但我想起那句诗：“里斯本，你是一条河”。当一切成为历史，这条铁路变得无害，普通，没有倾向，似乎也成了这里大自然的一部分。诺瓦利斯说过：“大自然是‘永久占有’的敌人。”
八月三日（哈尔滨到肇东）
上午9点多，在人行道上“小毛驴”试蹦了几蹦就出发了，旁边就是一条铁路，自南从居民楼之间伸出来，有点惊喜这大都市里平易的起点。铁轨两旁是城中村风格的灌木、野花丛和破旧的仓库，似乎还有篱笆，一排70年代的平房，像是机务段办公室之类，也有点像小站台，问了才知只是一条厂区铁路。
真正的中东铁路尚在桥下那一片铁路中，在围墙里，哈尔滨是一个枢纽，堆积着方向和铁轨，吞没了旅行，像动画片《托马斯火车》里的机车库一样，只是火车们缺乏动画片里的笑容，除了“和谐”二字有些实用主义的感情色彩。哈尔滨仍是主题纷纭、喧嚣的起点，似乎要摆脱它并不容易。
大城市自有其命运——自有自己的保护与破坏机制，自有自己的舆论系统，小城镇的命运则稀释在道路中，十分沉寂。我一边骑车，一边也在摆脱对大城市的赘述，只想着道路。
曾在冬夜从哈尔滨火车站出站，广场并不大，与停车场混在一起，但一眼就能看见等我的人或者车，这些包容我的人，她们都在呼吸，但夏日白天，这里是逆时针旋转的旋涡，北方北北饭店与火车站之间，是风雨不透的人群、咬合的车流，顺着这个旋涡，裹挟着一起走，像走在遥远的摆拳里，下车推行，已意识到车的沉重，直到北面马路上才像有了离心力，从警察眼皮底下从车流中逆行过去，仿佛是唯一的正路了，向松花江边防洪纪念碑挣扎出去。
经过绿色铁艺的霁虹桥，前身是1901年通车的中东铁路木制天桥，1926年当北洋政府收回铁路部分路权，这座桥重修为永久性桥梁，尽管仍是俄罗斯人设计，但有了中国理事起的《阿房宫》里的名字，如今与城市道路融为一体。
桥下九条火车道横陈，八条两两交叉，一条落单，中东铁路作为复线，应重叠在它们之中，过路一对的父女在扶着栏杆算算术，像是在流浪中讨论暑假作业，是把铁路看成了珠算进位的模型吗？
靠近江边是格瓦斯的广告和浅黄色的楼群，过了一些仓买为主的背街、单行道，自行车向江边的舒朗疏散，看见我个人记忆里的“A广场”——就是冬天那重复着A字冰雕的斯大林公园的广场。我多年前曾经梦到过它，并写进一首诗里：“A广场——业已存在的背景/并非只有一个上班族，一个骗子或一个失业者/时间还继续屠杀着慢跑者，骑车人和情侣/这细雨也使人平静地看着自己的不幸和卑鄙……”
记忆的延长线上还有不远处兆麟公园里的冰雕，这冰制的江南小园子，我们曾在未完工的夜晚偷偷翻墙进去……但自行车的路线垂直于记忆，径直向江边而去。这轨迹真像一个内心的十字架啊。
冰河早已成流水，大马冰爬犁、切着冰块的江面没有了，游船码头的“游”字使得这种轮渡并不亲切，不是日常民用，难指望它渡你去江北。今夏北方的雨多起来，太阳岛就在江心，一片片滩涂，已经郁郁葱葱。
北方的雨连成一片，此前我采访北京房山拒马流域山洪源头的黄院村，村长纵容的采石企业将碎石倒在河道里，山洪只有走公路和房顶，高耸的京原铁路的一个墩子已经受到洪水的直接撞击，水患也很好理解了——大自然就像人祸里并肩的野蛮人——因此我并不觉得这阴雨是可爱的，不像后几天那样珍惜阴凉的赶路天。
在江边，中东铁路通过附近那座百年老江桥过江，Google 地图上是看不透这铁路桥的，一直对它心存疑惑，所幸竟留有一条狭窄的人行道可以走，否则得绕很远过江。
这座铁路桥1901年10月2日试通车，人行道是1962年加上去的，铁梁上涂鸦着如今的男男女女的誓言，不见俄罗斯时代的爱情。它没有像霁虹桥，在收回路权时被中华文化再包装一次，比起城里精致的天桥，它过于粗犷，今天开发着的江北，那时就是荒野了，本地人至今也只叫它“老江桥”。
桥墩是结实的花岗岩，18个桥墩桁梁是波兰华沙铁工厂制造，从敖德萨港（巴别尔的黑海故乡，俄罗斯人度假的“海南岛”）运往符拉迪沃斯托克，溯黑龙江、松花江运到这里现场拼装架设。
旁边平行在建的是齐哈高铁的铁路桥，还是一些桥墩。
一面扶网一面骑，路人友好侧身，没有人硬扛着和我对峙，这是与狭路相逢的军车和富二代车不同的，网里是铁路工人在给铁轨的螺丝上油，桥上火车就一网之隔，在历史变迁中，铁轨反复由俄罗斯的宽变成日本的窄，又由苏联的宽变成中国的窄。
火车来了，运送着丁醇，绿皮机车也写着“和谐”，一条近在咫尺的动物园里的龙，擦着工人鼻尖，机械强风吹得自行车倒向外侧栏杆，想起桥身高很多的武汉长江大桥上凛冽的江风。
桥这头铁道边是泥泞的小路，泥泞仍是平行的齐哈高铁施工造成的，征地多是高铁，像当年中东铁路路区的征地。靠铁路已经不能骑了，得绕。
铁路隔着蓝色细网，网持续到齐齐哈尔，这一带多是浅滩与河沼，立刻像荒凉的郊区，只有这里的人才用得上铁路桥上的人行道，像江上铁路桥身贴了一条乡村小路。地平线上是哈尔滨江北的许多楼盘。
我问沼泽边种菜的老太，这里什么时候搬迁，她不回答，却显得紧张起来，也不再友好。
岸上是些孤零零的老宿舍，推自行车过桥的人只说这里称为船厂地区，桥洞里竟然有韩语涂鸦，起码证明这里还是城市。我在铁路边绕来绕去，都是泥泞，出城这十来公里就花了两小时，直到出现了大片玉米地，远处的像永远在欢迎领导视察的村口的鲜花就是庙台子。
庙台子和张永吉两个村子却犹如迷宫，高铁施工也把村里道路弄得七零八落，我再次被铁路桥洞两边的人支来支去，屡次看见郑海霞般高大的村女干部挨家挨户做啥工作，村里暑期的电脑学校托管着孩子与渴望知识的成年人。
村中到处横着东北典型的大蹄子高头大马，肚皮光滑，村边的绞刑架，栓着匹未骟的马，无所事事地雄起着，见到我却立刻像拉杆天线一节一节萎缩了器官。害怕吗？我又不是周克华。
村里混居着安徽人，一部分在此做彩钢房——中国任何角落，哪有工地哪就有他们，另一部分在此倒卖绊子回老家，就是工地用的薄板，南方芦苇缺了，东北还富余。
庙台子站开站早，1899年，当时就是会让站，眼前一列绿皮客车停在铁路上让车，旅客们似乎看着我解闷儿——一个鬼鬼祟祟似乎要骑很远的人。历史与现实乍一看没什么变化。
问了村里，都说不知还有俄罗斯老建筑，修高铁占地都拆了，路上也错过的两个自然村，也许还有一个百年俄罗斯冰窖，但无回头路可走了，错过了，我反而更清晰了些骑车的目的——那就是骑车。
隶属于绥化的肇东还有80公里，在村里周旋还是走不快，铁路又无法真正靠近，高铁的墩子比中东铁路更显眼，在玉米地的尽头若即若离。
好容易挣脱了这两村，铁路西边是老耿家镇，路边的轮椅老人，却像在人生边上等我。
错把老季家当成了洋房，罗马柱搭成别墅，但大门里却像被贫穷掏空了。
他是山东人，58年来东北搞铁路基建，从此扎下来，洋房是基建部门90年代修的，村里这样的罗马房都是基建单位的办公室，后来住职工。
“没回山东？”这只是个普通的问题，普通到也许不用回答。
“不回了，腿不方便……坐火车，坐飞机，都会想起当年。” 回答却比想象的更深入。
“当年？”
“1999年，乘船从烟台过海去大连，遇到11·24海难，这双腿就是跳海时摔断的。我们在头船，当时302人，后船火大，死得多。”他突然有点不耐烦，开始掉转轮椅，是啊，这既悲惨又没有什么好夸耀的。大舜号302名乘客中，只有28名幸存者，老季是其中之一。
我看过那次海难生离死别的故事，甚至还有鬼故事，但那时没有微博这样的社交网络，此事就在发生之后让人并不真正关心，也无从关心，事件发生时，无关的人听不到相关的人的苦，到现在却如此神秘，却又连相关的人也和无关的人一起，都没了关心和纪念甚至揭开往事的激情，甚至会觉得不耐烦，远不似后来的马航MH370和韩国岁月号海难……说到这里他掉转轮子进屋去了，这也是我第一次没追问一个故事，继续向前骑。
八月四日（肇东到安达）
昨天老季的事萦绕在脑海，昨天骑车的状态很混沌，盘桓太久，很多时候在问路，在忍不住问这问那，答案也消极，“你这样绕来绕去的，晚上也骑不到肇东。”
老实踏上枯燥的国道301，不得不错过了对青山站，没有路和肇东相连，那曾是中东铁路中转结集的大站，上下旅客，中转行李，前几年尚有 “中东铁路”工区旧址和“中东铁路”护路军北大营旧址，但网上说去年已拆，连百年厕所也拆了。
301这段共70公里，让我了解了自己有多慢，下午一直骑到天快黑，前20公里路面好，两边甚至有华灯，俨然是跳过了庙台子一带穷乡僻壤，突然出现哈尔滨的卫星城，到处是在建地产项目，竟然还没有离开哈尔滨似的。
“卫星城”万宝镇素来是哈尔滨西郊的水稻区，如今水稻所见不多，多是地产工地，通常，大棚的征地价格高于水稻田，水稻田又高于玉米地。
万宝镇上却仍破旧，穿过它，后50公里才让人觉得是真正离开了哈尔滨——国道养护显然是各行政区分段包干，乡村路沿途都是橙背心的清洁工，却手拿镰刀，一把一把地割路边的绿化带，却和割草机割出来的一样齐整，是手艺，万宝镇以西就是绥化地界，修法又是另一样——四车道宽，却东向西一半在修，一条漫长的彩旗绳子拦在了中间，很像经幡。
我在路中间的马路牙子上骑，窄得要让胳膊擦着沿途车辆，很难有空欣赏乡村景色，只模糊记得中间有一个村叫龙江·华西村，推测该是江苏华西村在东北的投资，是复制幸福还是在占有资源呢，一路薄膜大棚，而非完全的龙骨裸露，大棚里多是葡萄，大片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已吐着苞米红穗儿，边缘是高大的向日葵，深陷的村舍里，多是女眷出来看骑车的，有时我停下来喘，她们似乎远远在等我走过去，多像三峡人家。
我想起四年前和老同事一起做“胡焕庸线”专题来黑龙江——这条斜穿中国的线实际是中国玉米带，也是800毫米等降水量线，这次从东向西，正好感受它的变化，如今的考察却只剩我一人。
越近肇东，越觉是较纯的农业区，回望不再有明显的地产项目，时不时有开着黄色野菊花的草地，本地骑车人告诉我，“那是一个人骗了地，已经判了十几年。地就那样荒着了……”——还真美。而东北再大的地，也能给征完，在我整理这日记的2013年年初，肇东就发生了70岁老人段广发是因抵制撤掉拆迁条幅被伤害致死事件。
这一路骑得紧张，碰到最宽的大卡车，才不得不越过那条经幡躲避，并没有人制止我——这是乡村路上若有若无的执法，我这样规矩地骑车大大影响了速度，入夜才到肇东，自行车融入到城里千篇一律的霓虹里，才感觉到腿酸屁股疼……
今天一早才看清肇东——夏天的肇东像穿着花棉袄——充斥着兽医店……这类生产资料店似乎比这里的食杂店和五金店还多，而且招牌颜色红红绿绿，市中心的农贸市场有着古朴的牌坊，看着却觉得与世无争，再喧嚣的农业都显得安静。一头牛的雕塑是这里的图腾。这里到安达的女孩，要么皮肤极白，要么极黝黑，像两个人种。
每天早晨出发第一件事是找到当地的火车站，作为骑行的起点，小城市的车站比大城市的要冷清多了，尤其清晨无人，肇东车站一带是关着门的歌舞厅，有二人转表演的小旅馆，卖铁盒饭的饭馆开了门，早餐是凌晨起来做好的冷饭冷菜，也算新鲜，天桥连接了铁路两边，每个小城镇都有自己的“铁西区”或“铁北区”，铁路两边发展也和长江三峡两岸一样难以对称，一边是城，一边是烟囱平房的村屯。肇东车站并无明显的俄罗斯建筑，也许只是我为了骑车没努力去寻找。紧张的截稿期仍像钳子夹在日子的两头。
老刘夫妇似乎在铁路边的垃圾站找什么货未果，告诉我沿着铁路没路了，远处是水，两口子骑车引我上了宋站的那条幽静的乡村小路，经过仓库群里佛教协会院子，越过许多煤厂，“不久你就走在铁路边了。”
高铁墩子也修到这，但老刘说，高铁在此将没有站，对肇东无意义。肇东离它的辖市绥化比离哈尔滨还远，据说和哈尔滨“没谈妥”，没成为它的卫星城。但老刘又念叨哈尔滨成直辖市的传说，“那才会带动整个黑龙江”。
老刘并没深谈，毕竟自行车上萍水相逢，之后我觉得孤独。但接下来这段路是这趟旅行第二优美的一段路，最优美的则是三天后从富拉尔基去龙江那段乡村路。
县道车辆极少，大部分车应该都去了西边国道301——今晨小毛驴开始有了躁声，尤其是五档时，链条有明显的摩擦声，也许是周围太安静了，草原里的虫鸣或振翅声也酷似链条声，让人觉得有个车队在我周围。
这是吝啬行动的旅行，大部分时间只是腿步连杆运动，像火车轮，以前的采访是舒适基础上的饶舌，现在则是对牧场芦苇，紫色野花，自行车，链条般的虫鸣以及自我的关注，渐高昂的太阳，逐渐晒干草原的积水，让我沉浸在简单中。
草原，肇东以西竟然不久出现了草原，就是在接近杜蒙——杜尔伯特蒙古部落曾经的游牧范围喽。杜尔伯特部落算是这一带的原住民，它的赛德克·巴莱，大庆也包括在内——沼泽水草之地——该部落曾为清朝皇帝立下战功，和我采访过的善射的锡伯族一样，但皇帝对他们的态度是半奖半限制的“封禁”。
1904年（光绪三十年），黑龙江才全部开放垦禁，杜蒙这也渐渐对外开放，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外来者成了压倒力量，汉族移民，俄国人，后来的日本人。这段落单的蒙古人往事很少记载，是历史之下垫背的历史。这片土地的特征，解放后继续为大庆这资源城市的开发稀释。
蓝网里的中东铁路又出现在右手边，火车几分钟一趟，暑期繁忙，向西北方继续骑，似乎发过洪水，彩钢房里有人继续舀水出来，铁路两旁是铁路涵养和埋着电缆的草地，群羊从它的表面吃过去。这里的地貌应该在冬天就是冻土，东北铁路的冻土施工技术，后来运用在青藏高原。
在五里木小村，我第一次见到俄罗斯中东铁路路区的老房子——侧面的墙砖码成阶梯形状的黄色墙面，坡顶偶尔有老虎窗，如今是本地村民居住，查资料这没有车站，没人知道为什么会有孤零零的一间屋，也许只是一个道班点。
路上开始有更多人注意我似的，问去哪里，然后说该有小报来报道你了，以后几天，渐渐只说自己从哈尔滨来，让他们自己掂量这有啥。每天我总边骑边念叨些话，今天是：“去宋的可爱的小路，可爱的小路……”
 
上午九点已到尚家镇的过桥米线店吃早餐，一条铁路经过一个小镇的田园生活，对它来说足够便利，这里的人喜爱出外打工，带回了米线这样的南方食物的手艺。后来我在安达城里同样吃到本城独家的广东肠粉，也是外出打工者带回的食物，只是要加些辣椒，是最近几天的早餐。
我给老板娘当了一下长工，帮她扛了些米线口袋，她给我免费加了些鱼丸，继续向前。尚家镇正好在肇东和安达之间的中点，却没有为两个城市之间的任何利益撕扯，没有什么外来项目太搅乱环境，是这一路难得的有活力又安逸的小镇。
十公里远的宋站却在大兴土木，本地鼓励村民招商拉客的气氛更浓，除大庆的化工项目，就是被买下开发的牧场，此后向西不断会遇见知名的牛奶企业的奶牛基地和村中的奶站，也因房地产施工，美好的县道在此结束，得横向拐去安民上那该死的国道。横向的弯路是最让人沮丧的冤枉路，有十来公里，地图上的前进停顿了，等我重新回到正路上。
午后太阳下软软的沥青路。在这条路上，我被长白山来的一个自行车队超过，我长久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上坡时像停着等我，只是错觉，我这才对自己的速度和状态有了一个认识。但我向来讨厌一切竞赛，哪里有竞争，我就会立刻退出，回到一个人的状态。
 
八月五日（安达到大庆让胡区）
昨天去安达的最后三十五公里，我并没输——是一个龟兔赛跑的故事——当他们吃午饭，我前行，虽然不善比赛，但善于在别人休息时提高速度。
等他们再追上我，我已到了安达，正像乌龟那样故作悠闲地推行，个个对我伸出大拇指，令我回想这35公里是多么的神奇，但腿和胯部已痛苦得要死。
推车进黑西小城安达，桥下楼盘施工的尘土，让人必须掩面，任何地方的灰尘似乎都隐喻着一种肃杀感和戾气，在小地方任意而为，而非繁盛，安达的灰尘也让我觉得这是此行经过的最丑陋的一个地方，桥上一辆奥迪撞了摩的，车主蛮横地训斥倒地的骑车人，于是整个铁西区都在堵塞和烟雾里，沿路是一排排缺水的破旧烟筒平房，与铁东区的城市对比鲜明，这早该是城里主干道的土路上，车辆排了二里地，队伍末尾才见警车慢悠悠地过去，路边一个女人也要到事故现场去，她对着手机说：“太嚣张了，你等着，找人去。” 路上摊开的故事真有头有尾，骑车沿线看个来龙去脉。纠纷，城管加堵车，就能立刻构成好一幅《清明上河图》。
 
土路尽头拐弯却是城市干净的另一面，安达火车站，两侧俄人当年的铁路俱乐部，本地车夫说是“白俄的窑子”，一面墙是古老的黄色，正面刷成中国人爱的罗马白，说是已拍卖有主了，另侧是铁路职工宿舍，据说不在保护范围，正中是车站，围挡里是中国人建的苏联红军解放纪念碑，围挡外是苏联人自己建的解放纪念碑，要寒酸许多，1945年，苏联红军杀到这里，看见了亲切的俄罗斯折中主义车站，也许格外开心，颠覆了民族国家的新做主的他们，却乐于继续保护中国境内的沙俄殖民地路区，历史的动力在于两种力量的角力——颠覆与继承，在苏联人来说，继承终于再次战胜了永久的颠覆状态——不自然的苏维埃，回归了古老的罗斯……车站里有一栋老建筑，正在翻新，据说是老火车站的俄式站长室和行李房。
这种保护也和高铁项目有关，安达新高铁站的设计将基于俄罗斯老车站的风格，本地人却觉得太旧，本地百姓要的似乎不是历史，而是新。中东铁路的保护，特别是在一个小城里，究竟能有多大的本地舆论支持？
安达贯穿的大道——牛街——沿途都是牛的雕塑，世界各地的牛，似乎想压过肇东的图腾。安达铁东区边沿在修一座崭新的佛寺，据说1937年是在铁西区，一个尼姑住持——我发现东北的新庙很多，近几年新捐的，表明现在人们崇佛，却因为没有历史，让人懒得参观，有的是简易房，彩钢房，但也实用——只为本地善男信女，不为旅游业，宗教如其所是了。安达街上无论倒骑驴的人力车夫，还是正骑驴，都是本地下岗老工人。路上还看见独臂的老工人和他的妻子。
这里房地产项目也多起来，越近大庆越多，那条通向大庆的路也正在翻修，树被砍掉，滚烫的沥青路上倒映着烈日，今天一天吃的灰尘，胜我两天呼吸的好空气。
开始觉得骑行的辛苦。从安达进入大庆的路，最初能挨着铁路，但不久就分道扬镳，自行车深入到大庆龙凤区的沼泽里，在那里我遇见了今天凌晨三点从绥化骑车来大庆上班的50岁的老赵——大庆有许多自行车爱好者，这段路上我还碰到许多全副武装的骑车人。真正辛苦的，要数穿过大庆城区那段路。
八月六、七日（大庆经杜蒙到昂昂溪）
在杜蒙的草原里，大庆太大了，建筑间隔和散漫的区划几乎不是为了铁人设计的，而是为了铁人三项设计的。几个区就涵盖了数十公里的路径，似乎比哈尔滨更难穿越。
龙凤区如今是被保护起来的湿地，没有后来随处可见的挖油机，鸭子在芦苇荡里的青苔死水池塘游泳，画一样凝固，大桥跨过这片沼泽，我讨厌漫长引桥的上坡，桥边人行道时断时续，道上睡觉的农民工允许我扛着车跨过他们的身体。
过龙凤进入萨尔图区，就开始到处都是啄木鸟一般的挖油机，草地里有草原最大祸害——鼠兔的身影，以及它们拱出的大洞，旁边却是各种房地产高楼，马路边却只有灰蒙蒙的草。
我的目的地是让胡区——大庆西边的一个区，世纪大道该是条城市马拉松的线路，甚至不需什么折返，一气走上三十公里。大庆马路的“非人”胜过了北京，这里连最寒酸的居民小区的楼间距都相当阔绰，楼间像是整片小油田，挖油机比小商贩还要密集、见缝插针，甚至政府部门门口就是围着笼子的挖油机，甚至游乐场旁边就是挖油机，与过山车摩天轮融为一体——大庆的石油据说正处于二次勘探后新的繁荣期，城市建筑的尺度也胜过了北京，本地几乎每家都有汽车，走路办事是无法想象的。但如今的大庆，消费力不低，全国有名的房地产企业几乎本地都有项目，不像有资源枯竭城市的危机感。
因为是城里，没带足水，几乎渴死在大庆城里，到处大会堂般的建筑、三步一个的难解渴的挖油机，10公里才一个的食杂店，必须骑上去的可恨的立交桥。
大城市才是荒原，包括非人的新区和郊外，未来人类没了绵延的乡村和市井——作为流浪者补给站，资源化的土地上，点状的城市文明再密，也还是荒凉。
这是第四天，我路上反复念叨的词不是别的，只是“第四天”。最累时路上有辆QQ抛锚，诺大街头司机见我一人没开车闲着似的，央求来推，60多米，车还是没发动，只好放弃。好在街上又来了几个全副武装的自行车运动员，我们骑车人像在空气里费力地游泳，却还要充当汽车救生员。希腊诗人瓦尔维里斯说，走出浴缸的男人，“作为身体，它将在白日再次清洗”。
今天继续腿部灼痛，胯也疼，又是一个烈日天，醒来似乎是在让胡区的铁人纪念馆旁，在汽配城里的旅馆，本想买一个速度表，但转念一想，难道对自己的那点速度还不了解吗，难道真能有什么奇迹，不要想到装备，我已经是世界上装备最差的人了，也甘愿落后。
要保护的身体部分是大腿，胯——王朔说到89年春天骑车在北京看热闹骑到尿血，还有臀和座椅的不适关系，支撑上身的手腕，更多是在和自己的身体对话。这几天的夜晚回旅馆就趴下了，从没有去外面看油田上空的星星、草原上空的星星。
我觉得王进喜啥都好，就是没必要说“宁可少活二十年,也要把油整出来”，工作和赌命有什么关系？就好像是一种可怕的交换，与浮士德不同，他交换的只有肉体，纪念馆我过门不入，路上却还看到一个招牌——硬骨头车队，也许是为了钱。如果王进喜把帽子斜着戴，就会是我曾在哈尔滨机场见到的贝蕾帽老工人——到老他们会像学者风度翩翩。
这样非人的城市，虽然华丽，也许注定要抛弃，像博尔赫斯写过的永生者建好却抛弃的城市。为什么有些城市越建设越像废墟。北京也是。
大庆听到说齐哈高铁的施工实际放缓了，一是资金不到位，温州高铁事故虽然草草赔偿，至少让在建的这些高铁放缓了，因噎废食是最容易的“措施”，二是黑西这边能策动的经济价值让人怀疑，又毕竟已有动车还坐不满，高铁也只提速50公里，却要再单修一条巨额路径。人们总是说黑西的经济潜力有限，有限，从这点来说，黑龙江这里也像西部，大西南，资源输出，投资进来却慢，想起哈尔滨这几年的地产开发，就是在大的开发商迟迟没有进来的情况下，被各种来路可疑、质量难以保证往往卷款逃逸的小开发商瓜分了土地。
从让胡区西出大庆，石油沼泽越来越干，灰蒙蒙的草和树，一些贫困村，下个大站是泰康站——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县府所在。
去杜蒙果然有条高速可以骑车，交了多年过路费，终于走了次免费高速，这50公里一路赤地，路外更是干旱，铁路在左手近旁。
光秃秃的高速上心里只想着道路，路边绿化是苦丁香，像马拉松看客，擦着胳膊问候，偶尔有头巾墨镜的阿姨摘它们的种子。这种公路绿化让这种植物看来毫无艾略特的诗意。
路边喇嘛甸火车站果然看见网上说的没有顶的俄罗斯水塔，和伦敦奥运会的谢顶的点火台差不多。如果开车来，我会下路去看当年那个蒙古老喇嘛的小诊所的遗迹，现在实在舍不得停下，我的心再次回到道路，甚至里程碑上，每一公里就像一岁似的。
50公里唯一的荫是杜蒙收费站的投影，本地人鼓励我在杜尔伯特 “洗个浴，吃个羊腿。”但县城很难找到蒙古族了，多是汉族人，黑西这片干草原上，“蒙古人全在风情园里。”到内蒙前，杜尔伯特与呼伦贝尔还隔着一片嫩江平原，即使到呼伦贝尔境内，也还迟迟不见蒙古族众多的样子，“海拉尔才多些”，这一路跨过黑龙江，进入内蒙古，民风可能也还是东北人的民风，呼蒙本来也是民国时黑龙江省的范围。
杜蒙街头让人想起肇东，又充斥着生产资料店，农牧业仍是这里的主业，街头是“大馇粥”（玉米粥）的吆喝，以至于成了第二天我在路上念叨的词儿。
医院门口卖粥的老田太太和我谈起大雁蛋，“没腥，可三块钱一个，本地吃不起。”我也见沿途有一些饲养大雁的基地，在路上还，我半开玩笑地说我明天就走，能不能给我煮几个……
第二天我吸取了烈日下赶路的教训，五点半就出发了，在幽静的县道上，第一次开始关注树影的变化，日出时，杨树影子像格子投在路上让你爬，太阳再高些，浓密的树冠投影会填满大片道路，是最阴凉的。今天去昂昂溪的前50公里就是这样的路，四野无人，沿途的奶牛越来越多，屡次以为玉米带到了边缘，开始永远是草场，结果又顽强地出现了大片玉米。
上午9点多，旅馆竟然给我打来电话，说有个老太给我送来煮好的大雁蛋，哎呀——昨天戏言居然被老田太太当真，心中只有愧疚，绝无可能回头去拿了，再见了，杜尔伯特纯洁的老人……路上于是也老幻听这老太太在后面赶我，“你的蛋，你的蛋……”
路上有家养的大雁过马路，麻色的羽毛像童话，掌粘在晒软的沥青路上，啪嗒啪嗒，如果冬天骑车回南方，龙头栓上几只大雁，是不是可以当助力呢。
沥青路能捕捉许多东西，蜻蜓倒立一头栽在上面，蝴蝶一半翅膀贴着地，还有过路的蚱蜢走，蜈蚣，青蛙，沼泽边有水蛭扭着过路，自杀的一只只鸟，都被自行车一一碾过。
后50公里开始出现更多湖——泡子，就是进入嫩江流域了，进入齐齐哈尔界，泡子非常大，像蓝色的洱海，但正午的阳光下蒸笼一样散发着热气，捕鱼的黝黑浑圆的女人，天上开始有了大老鹰，终究是离内蒙古不大远了。
路上仍绝少车辆，偶有拖拉机拉着山样高的树叶经过，需要大婶用屁股压住，我叫她“马特梁娜大婶”，心里又只默念这个名字，大草裙子就和《铁皮鼓》里一样撩人。毕竟这离俄罗斯也不大远了。
这段蒸笼路花去了整个下午，如果突然停下来却有风和安静，无论多么炎热，停下来就会带起一阵风，就好像地球刹车没刹住似的，树林里黑白斑斓的奶牛群，几家合养的凑在一起，高大者抬头吃树叶，主人们中午懒到不想和我唠嗑……我仍然只知道，天上飞着老鹰了，开始念叨着“老鹰”这个词，这给人希望，奶牛过马路频繁，构成障碍,像加高的一百一十米栏……精疲力竭地穿过几条北上的铁道，进入了昂昂溪区。
八月八、九日（昂昂溪经富拉尔基到龙江）
烈日下，我并非博物馆爱好者，但昂昂溪石器遗址博物馆就在路边，不进去，也许会比不进铁人纪念馆遗憾，毕竟和中东铁路有关——一百多年前，一个俄罗斯工程师在勘探土地时发现了这些石器。
烈日下，博物馆的更夫将我喝退，因我骑着车就把轮子伸进屋来，我还希望他们能帮我看一下车，叫我滚蛋。我愤怒地离开了，最恨把博物馆，图书馆开成衙门。
骑了好一会，住下旅馆了，对着镜子，我才慢慢领悟，也许不能怪人家，也许是我看起来已经像个肮脏的流浪汉了。
昂昂溪这里显得封闭，它只是齐齐哈尔的一个区，似乎完全不需要真正对外服务业和好态度，他们似乎不需要对外面的世界如何周到，纵然有着天性里的淳朴，但只需要一个熟人社会，饭馆甚至可以因什么是“冷面”和我争执起来——“没什么朝鲜冷面，只有冷面”，“什么朝鲜韩国的！”，就差没说玉米棒子。
夕阳里的日落大道，穿过昂昂溪，这是多漫长的穿州过县的一条日落大道啊，让人心情稍许平静。这一路东西向的日落路还是多，到下午，路上的树阴也无法阻挡漫长而遥远的西晒，南北向的路则一棵小树也能给你阴凉。
昂昂溪区的历史比现在的齐齐哈尔市中心还古老，曾是齐齐哈尔的中心城区，齐齐哈尔这一带本也是黑龙江抚治的中心，是黑龙江大将军驻扎的地方，让人想起湖南的中心本不在长沙，而本在统领西南的凤凰。
与历史短促的大庆相比，齐齐哈尔地区可以说是黑龙江西部真正土生的城市，马占山、苏炳文，江桥血战……这里是东北真正打响抗日第一仗的地方，在伪满时期中东铁路变成北满铁路，电影《黄金大劫案》对救国军也许过于调侃了，但后来在扎兰屯的博物馆，我看见救国军司令苏炳文战败后访问上海的打扮，倒真俨然一个英俊的东北宽阔大老爷们儿加绅士的派头。东北男人总是乐观的人。
昂昂溪火车站在铁道北，天桥相隔，几乎是一个步行区，潮湿的园林气氛笼罩着这里，中央是一个苏军阵亡士兵公墓，埋葬着124名苏军——1945年9月25日，天皇宣布投降已经一个多月了，仍有一支日本军队流窜在齐齐哈尔一带屠杀村民，苏联红军发现了他们，当场歼灭了30名日军，但在返程时放松了警惕，遭遇日军埋伏……很像苏联兵的命。
战士墓碑像一块块躺在地上的经板，军官的墓碑上戴着一架水泥飞机，像搁浅在山尖。公墓对面是昂昂溪火车站——中东铁路时期的齐齐哈尔站，如今老车站剩余的这栋楼成了中俄国际列车的候车室——昂昂溪站虽小，却是如今中俄国际列车的上下站，只是铁路职工说：“一年也不见上下几个人，多半是锁着的。”但货运倒是增加了，一个普通的货运职工一个月上班时间达到300个小时。他们抱怨国企的微末工种没有加班费。
中俄国际列车每天下午经过，我问了问票，要到齐齐哈尔中心城区买。旁边则是本地列车的候车室。从这里开始，我再没见到齐哈高铁的墩子，它已向北转向了市区，更多向南的客流也来自于齐齐哈尔，这个黑西的客运枢纽，前几天辽宁那边的洪水导致列车事故，停运了好几天，恢复起来人满为患，列车员的态度也是有名的恶劣，无论是城市还是道路，无论是饭馆还是交通业，这里的人似乎不在乎服务，剩余这条中东铁路继续向西延伸，重新显得古老，安静，充满了历史感，融入青翠的丘陵中的灌木丛。
车站这个村的确潮湿，像一片遮天蔽日的公墓，夏天里却是春天的温柔青翠，让人想死在这里，平房陷在雨后的泥泞里，这里隐藏着一百多幢俄罗斯老建筑，多是那种标准的黄色平房，也有山墙的别墅，目前已动迁了40来户，这里规划是一个俄罗斯风情小镇，它太明显是一个旅游资源了，因而会被占据开发，也因此得以保护下来，这是我此行见到的俄罗斯建筑最密集的小站路区，铁路俱乐部就像教堂高耸，里面传出麻将声。
我喜欢此后没有高铁施工的老铁路，许多路段变得平易，蓝色隔网也没有了，稀疏的铁丝网，以前写过一篇《漫长的火车站》：要走多远，才能从站台走到完全自由的铁路上，这次单车旅行无意中证明了——从哈尔滨向西走，要走300公里，铁路才有点自由……海子当年找的也许是这样一段安静、自由又默默自虐的铁路。据说如今卧轨是要入刑的，如果不死。
昂昂溪半夜的雷雨把我惊醒，有苦涩的梦被忘记，清晨云退得快，地上蜻蜓定是被雨点像炮弹击落，路边是褐色湿漉漉的羊群，牧民捂着脑蹲在草里，狗在草原里狼头狼脑的，雨后新鲜的粪肥味道，便道上是牲口印，今天边骑边念叨的词语是“干驴蹄印子，干驴蹄印子……”
继续向齐齐哈尔另一个区富拉尔基前进，只12公里，过嫩江那座浮桥就是，却决定停留一天，因这里是年轻的姑妈插队之地，后在一重认识了首长姑父，姑父已作古，往事讳莫如深。
我只想看看上辈人年轻时生活的地方，如果他们还在这里，会不会像体育馆里跳舞的老人——富拉尔基的“广场舞”在体育场里，是少见的开放公共设施给群众锻炼的地方，夕阳下慈母一样爱抚着小狗的女孩，身材高挑又文静，在黑龙江边缘，在嫩江边一座几近封闭的小城，却有空降般的海滨城市的洋气。阳光，杨树大街，细碎的道影，路边的店名也是随心所欲，完全满足自己，不在乎体面，和服务，是啊，没有服务精神的地方，说明人都很自我，自足，这些店名儿也让人想起南京的小店儿名，似乎只是在纪念一个老百姓中的死者。
一重门前巨大的毛泽东像下，来去着年轻的技术员或管理者，就像造火箭的人，他们的梦想也许既前沿，又缓慢，仍寄托在国家机器的母舰上？
富拉尔基那些编号甲乙丙丁的宿舍楼，颇为怀旧，本身没有围墙，整个城市却像在国家要害重工企业包裹下，一个茧子里的小城，这是个有着缓冲的城市，杨树在马路上投下细碎的影子，一个打着领带的79岁的老人在卖冰块一般的面碱，我以为他是国企退休职工，他说他自年轻就是屯子来的盲流，做小生意做了一辈子。
“为什么打领带？”
“人是傲中有美，美中有傲。”他身上有着老一代人身上少见的自由自在，这一点和我姑妈姑父的风度不同。许多老厂已经搬去了齐齐哈尔，东北特钢厂则去了辽宁。
在富拉尔基过夜的家庭旅馆给了我一个春梦，因为老板娘和她的外甥女都穿得很暴露，也很亲切，她18岁的儿子则穿着一条游泳裤，我就像住在她们的闺房里一样，也会穿着吊带到我屋里来帮我开灯，一点也不避讳，听到说是从哈尔滨骑来没说别的，只惊叹我的孤独，“怎么不找个伴儿？”
旅馆的地板竟然也和我家里的一模一样，整夜除了夏日春梦，我只想着这个问题，夜晚的窗外也许是无关的军工厂的装甲车在运输着自己，可这段旅行既枯燥又平淡，也许很难说动别人同行，再说同行就不能随心所欲地骑车了，难道走路还要伴儿，难道这个年纪还不能克服路上的孤独，克服一点动物性，哪怕体力运动让人越来越只想着肉体，但又不是要过欲望的景阳冈，必须真的结伴互慰……但关键是，骑车的时候，觉得自己没有爱着任何人，罗素也是骑车的时候发现他不再爱了。我也已丧失了许多感情。
齐齐哈尔的这些区，让人想起俄罗斯电影里描述的社会主义社会的一些可以合并同类项又各有核威胁的“区”，但仔细分辨，又有不同的滋味。比如，姑妈与姑父的渊源以及这个家庭旅馆，让富拉尔基显得更亲切。这些感受正是茧子一样温暖的区——富拉尔基推送给我的，梦里的推送，居然有自行车链条的传送声，还包含着我对家族的神秘的窥视欲。
早晨，阳光好得像一个鸡蛋的内壁，出城的路边是齐齐哈尔医学院荒弃的校园，荒草里是神秘的医学院教学楼，也许还有神秘的解剖室，如今为一个职高占据，两百多学生还没有招满，医学院两三年前搬去了齐齐哈尔，以前有一千多医学院学生走在这里杨林路上，路过的退休老人喜欢生活在大学生里，如今花儿已不在。
今天听说富拉尔基的花园小区发现了日军遗留的放射性的炮弹，警察正冒险清理。日本人着实在齐齐哈尔干了不少坏事，这里是东北抗日真正的焦点。下一站则是龙江县，它的行政中心一度在齐齐哈尔这几个区游移，是黑龙江更古老的抚治中心，随着齐齐哈尔现代城市的崛起，“龙江”建制被排挤到更偏僻的县城里。
去龙江的路我刻意绕到铁路北面，想从铁路和玉米地之间挣出一条小路，今天起得特早，事实证明这条路是最令人难忘的夏日旅行的道路，最初是走亲戚的村民带我走了一段铁路便道，越过一条条树根，就是中东铁路上的虎尔虎拉站。
若无老张家人带我进站，走到这里就是死路，带我走过月台，火车来了，路人必须停步肃立，立正，火车走了，我们越过车站，重新走在玉米地中的小路，小路一侧就是他们的亲戚家，另一侧又是一幢俄罗斯平房，住着铁路职工。这是此行将近500公里我唯一合法进入的站台。
接下来的乡村路，几乎没了汽车，可以完全埋头向前，蔽日的树阴，自行车像永动机那样前进，骑了40公里没丝毫疲劳。铁路北面是些宁静的村屯，暑假的孩子在捉迷藏，很像一个人入学后的第一个虚度的暑假，孩子们在玩巧儿，巧和麻雀如何区分，我们争论了一会，此后我一直在思考这问题，路平得几乎不用想着路。
“巧总是会飞回我的手掌心。”那赤膊的孩子的话我记了一路，我像人贩子吗？那只巧儿和周围的麻雀的区别则是一双粉红的小爪子，看那爪子对手掌的依恋，不怕人。飞去来。归去来。何处是我朋友的家。
接近中午，玉米地再次被一片肥嫩草原替代，远处的一条白狗像斯芬克斯一样蹲在草里，树阴没有了，但也许因更近内蒙了，风一直很大，从旷野中来，烈日直晒也没那么强烈了，让人不再害怕没有阴凉的路。
水泥路面没了，20公里砂石路，这条路像草原中央一道隆起的田埂，将我吸收，修路前砍掉的树，像柴堆在路边，是考验车胎的时候了。小毛驴一直没出任何问题，只链条越来越响了，那点贞洁的“出厂油”是不是也快用完了呢？
村西总是墓地，风水实际是一种相对的位置感，不是绝对的西，还有更西的生与死，靠山屯西则开始出现坟山，铁路从绿油油的墓园草地中穿过，树木也变得浓密，高大，跟进伊春时的路感差不多，这是一条女孩子傍晚就不敢走的坟路，这铁道边开放的墓园很像白宫门门前的草地，想死亡的绿地毯，也比先前的草原更肥嫩，难道是人的肉体所滋养。从这里开始，我感觉到丘陵的存在，开始出现一些极为漫长的缓坡，应该算是兴安岭的南缘了，有的地方必须推行。
手机地图正确，我以为国道就在眼前了，但因铁路存在，架在了天桥上，上不去，我想扛着自行车爬那个道边的石坡，失败了，几乎摔下来，只有继续从白山乡绕，远处又看见一处俄罗斯老房子，到达一个桥洞，却积了很深的水，就是一路上别人警告我走不通的积水桥，一个路过的警察告诉我，还是得翻铁路。
这里的铁路已很好攀爬，铁丝网也形同虚设，越过铁路才15秒钟，就来了一列火车，将我傍晚的影子斩为两段。龙江县就在前方了。省界也只50多公里了。
八月十日（龙江到扎兰屯）
杂志截稿期紧迫，今天是计划里最后一天，一早下着毛毛雨，本打算离开龙江后，在碾子山还过一夜，但既没有时间又太懒散，还是一气骑到终点扎兰屯，今天要骑100公里。
牧羊人拿雨伞抽打羊群，不久就撑起了伞，不久羊群和人不知躲哪去了，九里车站也在雨里，丘陵感越来越明显，穿上雨衣奋力前进，不久下得更大了，干脆洗人又洗车，塌实。凉爽甚至有点寒意的雨，不同于昂昂溪那闷热的雨后。
从九里开始，碾北公路起伏变密集。一公里上坡，二公里下坡，但雨渐停了，空气非常好，一路能见省界的群山，这是地平线第一次出现群山。
中午骑到碾子山。碾子山像缩小了的富拉尔基，还是那种没有围墙的宿舍楼，一个老军工企业是这里的基础，路过的老高和我谈了谈，他是统计部门的干部，他恨老毛子，这条铁路，在他从小的印象里，就只见将中国的木头和牲畜拉出去，没见什么从俄罗斯拉回来，他小时候，铁路上仍然多半是老毛子的面孔，“仍然是！”——而说到解放初期的那批苏联同志，有些甚至是白匪的释放犯出身，“祸害这里的妇女，苏联干部一来，妇女都跑上了山”……
“这是条屈辱的铁路。”但说的也许还是“历史”吧。不过铁路的确方便了这个偏僻的小镇，去哈尔滨只要三小时。
过了碾子山，就是上坡接着上坡了，以下这50公里，几乎很少有平路，幸亏今天出发得早，有一半的上坡，必须下车推行，也正好放松一下臀和胯，今天胡乱念叨的句子是：“在黎明的遮阳帽子下……”，它也许可以写成一首诗。在黎明的遮阳帽下，仍然是要克服的起伏的丘陵。
我写出的每一首诗都像一列正在开的火车，但速度和节奏不同，每当再开始写，我就像一个试图再次跳上火车的人，有更多的可以随时并轨的列车可以选择，我所写出的东西就是我现成的生活的一部分，既要跳上去，也有从它的轨道中杀出一条新的轨道。
翻过大黑山，今天最后一段平路也是黑西最后一片稻田——丰荣村品种改良的实验田，也是基本农田，那红线农田，亩产800公斤，这片田让我想起上次旅行中的凉山竹核坝子，则是彝族的水稻保留地，虽同样是与世无争的农民，凉山的现状却事关不同族群不平等的社会发展机会。
此后又是大段大段坡路，下坡并不能畅快释放，不时有铁道与车辆，两省交界的碾北公路重新变得繁忙。这样捱到了午后的省界，已习惯了高耸如瀑布的柏油坡，没有一丝风，雨后植物的茎呈红褐色的潮湿，远处的幼杨林，草原和山脊的松树，上坡时我不再念叨什么话，而只从一数到八，这些数字像能帮我拽住沿途的树，拉我和车上去。
碾北零公里处，就是内蒙古，山口之外，景物立刻变得不同，尤其是大团云朵，似乎改变了所有事物的比例。这些云朵太有存在感了，像大块实体，我只想到有些外星飞船据说是以云朵为掩护，可以停在天空一动不动一整天的云，就是外星飞船。此外，金长城和蒙古包客栈，作为地标，被我饥渴的下坡一掠而过。
这个痛快的下坡让我置身内蒙古的图画里，也是在修路，也是白杨枯叶遍地，但叶子更亮，真想停下来变成一个画家，将眼前的景色画下来，路边一群蜜蜂炸了窝，跟了我很久，还有两条狗追了我很久，我知道我一停下来，它们就会害怕地倒退，但我舍不得停下来，第一次因为要赶路节省体力而舍不得停下来画画、记录眼前的事物，或是让“窘”的状况结束，这些东西追赶着人在窘途的我，直到内蒙古东边第一个村落——火星六队。
“为什么叫火星？”
“不为什么，以前叫六队，现在就随便叫了。”
“这里也养奶牛吗？”
“公司突然不收奶了，可牛得活下去，养了白养，也得养下去。以后……吃它的肉也得养下去。”
此后再没“访问”，眺望了一下路边云朵下的坟山，用照相机的伸缩当望远镜看了仅有的一个墓碑，似乎是师傅和徒弟合葬在一起，也不知是夫妻还是父子还是大叔和萝莉的感情，却让人感动，感动了片刻之后，是30公里30个上坡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感到对道路的绝望，速度只每小时五公里，只是一个步行者了，路上碰见的有经验的徒步者一天也只走40公里，但路上碰见的摩托车胎爆了的村民为什么要开动着马达推行呢，难道会更快吗……我进入内蒙古一半是在推行，也是走下来的，一直走到傍晚，傍晚的风有些冷了，路边不断出现松鼠，坡顶能看见的远处城市的烟囱，路过一个放着欢快的民族风歌曲的水泥搅拌站，是我见过的最欢快的搅拌站了，还经过扎兰屯监狱，看见几个下车的人，背着包袱，是假释期满规矩地回来了吗？夏天的末尾。监狱和学校有什么不同。
 
到扎兰屯天已黑了，路灯下的路人叫着秋天来了，他们换上了秋装，我才意识到是季节更替了，昨天那些林荫小路和成熟的花儿就是秋天的脚踝。在饭馆里，豆腐一次也敢进得多一些了，“再不会热了”。秋天了，景物像皮从身上脱落下来。
扎兰屯甚至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被俄罗斯人看中，作为西伯利亚铁路沿线远东的度假地。这里冬天比呼伦贝尔暖和，夏天比齐齐哈尔凉爽，就差一个温暖的黑海了，这也是我这次旅行中唯一一个旅游城市，是西面的蒙古族居民、东面的东北居民以及历史上的俄罗斯人共同的渡假地。旅馆旁是一个夜场地点，门口站着国内的人妖，但里面的音乐竟然放出了瓦其依合《黑鹰之梦》里的一首适合蹦迪的快歌，或者是我听错了，还没从上一次采访抽离。
在旅途的终点，我感到的只是疲倦，写的日记日少，甚至对一个地方的历史也越来越不感兴趣，但我还是打起精神去最后参观一下扎兰屯的中东铁路博物馆，我完全不在历史研究的状态，我若过早地钻入历史，势必也不能这样一心赶路。这一路的自然里，也没有真正发自内心去确认的正直与美——在中国的景色里，似乎再没什么可以全心赞美的生活了——而只是存在。
这一路上，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意外情况：突然产生一种冲动去停下来写作，忘记自己的旅行，更没有什么游子豪情。
我不是说这些景色平凡，而是说这些景色让人感到平凡，要有多险峻的梦，才能把这些庸常变得惊心动魄——在我心里，只有过后慢慢回味出一些滋味吧。“所有俄国天才都认为，他们的伟大不可以来自单调与无意义的土地。”（塔科夫斯基《时光中的时光》），但这样在中国的风景里倒推逻辑有点无聊。尤其是对于这些我不甚了了甚至一掠而过的地方，这么多年，我已经赋予够多意义了。当然，这种意义之中，我曾说过：当我把一切智力问题也视为道德问题，我就愤怒起来，可当我把一切道德问题视为道德，我就绝望起来，美学感受则位居更次要的位置。
这一路的风景是无辜的。或许是我的“美感”还没有准备好，仍然不能像米兰•昆德拉笔下的萨宾娜那么“成熟”：“萨宾娜对国家当局最初的内心反感，与其说是具有道德性，还不如说带有美学性。她倒不怎么反感当局管辖下的丑陋（把荒废的城堡变成牛栏），却厌恶当局企图戴上美的假面具……”（《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或者说萨宾娜深深体悟过的东西，我们刚开始经验对它的经验的前一半：恼怒、厌恶，这也算是前一半自由吧，虽然并不美好。
这又是个官方博物馆。来之前，哈尔滨研究中东铁路的民间人士提醒，专家大概会在一些历史结点上发表陈旧的观点，比如从十月革命到中东路事件一段，苏联在争路权上的双重面目交代不清，也会忽略解放后的那段铁路史。
“我是从哈尔滨沿着铁路骑过来的。这辆车留给你们做纪念吧。”
他没有回答，“那你进去瞅瞅吧”，就端着茶杯走了，也勾起了我在昂昂溪博物馆的全部挫折记忆，如此消解了我全部劳动似的，也让我对专家历史变得更加兴味索然。
但这个时代，你虽然不喜欢它，你还是要骑车穿过它，绕不过去。现在，估计只有落入野外求生的境地，这个社会才会在眼中重新变得美好，像探索频道里英国人贝尔·格雷亚斯野外生存的节目，当一切为了求生，世界的任何空间，都变得像道路一样，多么无邪、安慰和有用。这几乎是：将道德降到最低点再开始重建道德。我们骑车、走路，回到最卑微的需求，在最卑微的起点重建尊严。
但与其在对现实的抱怨中浪费着生命、等自由来了也措手不及、不知道怎么用你的自由、与其让自身的野蛮继续成为自由的障碍（文学艺术历史学术等各方面的无能已经深深暴露了这一点），不如做自己的，在不自由的时候做自己的，犹如在它静止甚至倒退的时候，你骑车奋力向前，不要等自由了再做自己，不仅仅是不要怕，也是不要等。
这的确是一种幻想的意识——对我们从未体验过的自由生活的想象，并通过想象来做好未来的准备，这也是幻想的旅程。500公里，才是热热身，才刚刚开始习惯了骑车整日前行就停下来，哪里是我下1000公里？（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