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残留》试读【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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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mainder, Tom McCarthy著.陈正宇译
第二章
那次事故以后——我是说相当长时间以后,在我已从昏迷中醒来,记忆也已经恢复,并且断了的骨头也愈合了之后——我得重新学习如何做动作。我大脑中控制右边身体运动机能的那部分在事故中受损了。由于这损伤几乎是不可修复的,我的理疗师只好让我“重置路线”。
所谓的“重置路线”,顾名思义,就是要为我的大脑重新设置一条运行指令的路线。这有点像政府在原先的铁路被洪水或泥石流冲毁以后,不得不再花钱从农民手中购买土地来铺新铁路。我的理疗师必须让我通过另一块大脑区域——一片闲置的休耕区,你可能只在玩挑圆片游戏或者听打榜歌曲的时候会用到——来给我的肢体和肌肉下达指令,重建神经回路。
为了铺设新的指令传达线路,他们需要我去进行想象。想象做一些简单的事,比如举起一只胡萝卜送进嘴里。在最初的一星期里,他们不会真的给你胡萝卜,甚至不需要你动一下手:他们只是让你去想象用右手拿着一只胡萝卜,五指紧绕着它,然后把肘部以上的整只前臂举起来,慢慢把胡萝卜送入口中。他们会让你明白这一切是如何运作的:每一根肌腱要做什么,每一处关节如何转动,以及怎样去协调角度、向上的牵引力和重力以达到平衡。通过明白这个原理,然后不断地在脑中想象自己举起萝卜送到嘴里的画面,就会在你的大脑里铺出一条指令传达路线,并最终让你能完成这个动作本身。理论上就是这样。
可当你真的去做的时候,你会发现情况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整个过程一共牵涉到二十七个单独的动作。你已经把它们一个个都按顺序学习过了,搞明白了原理,并且花了一个星期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动作——已经举了一千只想象的萝卜往嘴里送,或者已把同一只想象的萝卜往嘴里送了一千次,反正是一个意思。但就在这时,他们拿了一只他妈的真萝卜给你,一只和你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又粗又糙形状诡异脏不拉几的真萝卜给你,就在你看到这个混账萝卜的一刹那,你就知道自己不行了。
“试试看,”理疗师说。他把萝卜放在我的膝盖上,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从我面前走开,仿佛我是一个随时要倒的纸房子似的,坐下面对着我。
在我举起它之前,我得先伸手去把它抓住。我把手掌和手指从腰部附近抬起,但是要想把我的整只手伸到萝卜那,我得从肩膀处发力,把肘部往前伸才行,可我并没有学过这个动作。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最后我只好用左手抓着右前臂,把它往前拉。
“这样可是作弊哦,”理疗师说。“不过没关系。现在想办法去把胡萝卜举起来。”
我伸手去握住胡萝卜。它摸上去——好吧,问题就在这:我摸了它。这已经足够让我的整个行动变得短路了。它有质感,有重量。一个星期以来,当我在为此做准备时,我把我的手,我的手指,还有我的大脑想象成了一个具有活动力的、施行动作的主体,而把那个萝卜当成了一个没有实质的物体,一个任我摆布的空洞的装饰物。可是这个萝卜,它却比我更有活力:它身上的坑坑洼洼,它那坚韧不拔的态势。它是冰冷的。我握住它,开始进入第二阶段:举起。但是我刚举起它,我就感到了它那股强烈的胡萝卜信号输入,极大地扰乱了我大脑和手臂之间的通讯,使得我阵脚大乱,本来在那一刻需要放松和扩张的肌肉却顿时紧缩起来,关节也开始往错误的方向扭曲。当那只胡萝卜慢慢地从我的指缝中溜走,从我手上掉落下来时,我终于能理解一个空中交通管制员眼睁睁地看着一架飞机坠毁却无能为力时的心情了。
“第一次嘛,”我的理疗师说道。
“嗯,至少没砸到人。”我说道。
“我们再来试一次。”
我们又花了一个星期才成功。我们回到黑板前,将之前没考虑到的额外因素重新考虑进去,然后继续做想象训练,最后才再次举起了一只真萝卜。我恨死胡萝卜了。直到今天,我还是很讨厌吃胡萝卜。
每件事都是这样。每一件事,每一个动作,我都要重新学习。我得先弄明白它们的原理,将它们拆解成各个最基本的动作,然后才能去执行。就拿走路来说吧,这个就非常复杂。要往前迈出一步,就需要牵涉到七十五个动作,每一个都需要单独的指令。如果你觉得,“啊,这个不难。我们都学过一次走路。你不过就是要多学一次罢了。”那你就错了。大错特错。真相是:你从来没试过像学游泳,学法语,或者学网球那样去学习走路。你根本不需要去想就学会走路了:你走着走着就会走了,就这么简单。而我却需要上走路课。整整三个星期的时间里,我的理疗师都不准我在没有他监督的情况下走路,以免我养成不好的习惯——头抬得太高,膝盖还没弯曲就起脚,诸如此类。他是个极偏执的训练师,就像一个铁幕背后的芭蕾舞教练,或滑冰教练。
“脚趾往前!他妈的往前啊!”他吼道。“膝盖大点力!抬腿!”他会边喊边拿拳头捶向黑板,捶向那些图示。
每一个行动操作起来都需要一整套复杂的系统,而我必须把它们全部学会。我要先理清原理,然后再模仿动作。起初,在最开始的几个月里,我做什么都很慢。
“你还在学习,”我的理疗师说,“而且,你的肌肉还是塑料的。”
“塑料的?”
“塑料的意思就是说,还很僵硬。这是与松弛相对的。过段时间它们会变松弛的。变得放松,有韧性。松弛的,就表示好。塑料的,就表示不好。”
后来,我不仅学会了如何执行大部分的动作,并且恢复了速度。几乎恢复了速度——我始终没能恢复到百分之百的速度。可能到百分之九十吧。到了四月份的时候,我已经几乎恢复速度了,恢复了百分之九十。但我还是需要去想我所做的每一个动作,需要先去理解它们。“没有理解就没有行动”。这就是那次事故给我留下的后遗症:永远都不能再直达事物本身。
在我出院大约一周后,我和我的朋友格雷格一起去看电影。我们去丽资电影院看了罗伯特·德尼罗主演的《穷街陋巷》。有两件事让我感到奇怪。一是看电影这件事。我说过,我之前的记忆就是以电影画面的方式闪回的,就像是在追一部肥皂剧,差不多每周播一集,一集就是五年。这并不是什么激动人心的事。事实上,这相当无聊。我就躺在床上,看着它一集集到来。我无法控制每一集发生的事。有可能它们并不是我的记忆,而是别人的故事,是属于别人的画面,就像度假归来洗照片时,照相馆却误把别人的照片发给了你。对我来说,我根本没法去区分,也懒得去区分,只管照单全收就是。当我在看《穷街陋巷》的时候,我也并不感到比看自己的回忆时更关心,或者更漠然,尽管那些故事和画面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另外一件让我奇怪的事,是德尼罗怎么可以这么完美?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势都完美到无懈可击。不管是点一支烟,还是打开冰箱,或者就只是在街上走:他似乎都能把动作做到完美,完全活在其中,与之融合,直到他的动作就是他,他就是他的动作,不再有任何阻隔。在回我家的路上,我和格雷格说了这个想法。
“可那个角色是个废柴,”格雷格说。“而且他总是给其他角色添乱。”
“这不是重点,”我回答。“他行动的时候很自然。不像我,很做作。他是松弛的。我是塑料的。”
“你会发现,他才是塑料的,”格雷格说道,“类似于印在胶卷上的图像之类的。我是说,虽然你眼睛上方有一部分是塑料的 ,但……”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道。我右眼上方的疤痕做过一个很小的整形手术。“我是说他很放松,很柔韧。他的动作非常流畅,包括最基本的动作。打开冰箱,点一支烟。他不需要去想,不需要先去理解这些动作。他之所以不需要去想,是因为他和他的动作是一体的。完美。真实。而我的动作都是虚假的,是二手的。”
“你是说他很酷。电影明星都很酷,”格雷格说。“不酷怎么拍电影。”
“这不是酷不酷的问题,”我对他说。“而是自然。德尼罗很自然。而我再也不能做到自然了。”
格雷格在路中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难道你以为你以前就能吗?”他问道。“你以为我能吗?你以为除了电影里的人之外真的有人能那样点烟或者开冰箱?好好想想吧:打火机并不是一打就着的,第一缕烟会飘到你眼睛里,让你皱眉头;冰箱门会被粘住,一开就抖得直响,牛奶也会溅出来。这些事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没人能幸免。一切本来就都他妈的乱透了。你并没什么不正常。你想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吗?”
“是的,”我说道。“怎么回事?”
“你只是比所有人都更加正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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