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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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号早上的五六点,那种久违的在许多年前独自骑车上学去的晨之味,满载着难以描述的嗅觉记忆扑面而来,一记重重的惊喜。不同的不过是,当时穿校服的我路过小摊和报刊亭买早饭买杂志,今日的我穿嫁衣去画新娘妆盘发髻。
家中人的忙忙碌碌,复刻着小时候四姨和小姨出嫁的情景。他们已经习惯了在大日子的前一天晚上,围坐一桌,商量着明天各自的分工,并且总在祝福我们家族长久团圆兴旺。
妈妈的慢性子惹起大家一阵非议,不慌不忙直到29号,才开始扫尘。回到家的我满头大汗整理房间,二个小时过去了,她才缝了一床被子。
然而之前她也不慌不忙的和我打着电话,说着筹备上的事。虽然简单,但也道道工序做足。
晓毅的家里人来,二十多个上海亲戚一下坐到家中,热热闹闹人气兴旺。两对八十多岁的爷爷奶奶坐在家中,撑足了场面。
29号的晚上,家中至亲聚集一堂,也有13桌酒宴。这是正宗的嫁姑娘酒,台子上摆满了菜,唯恐宾客早早吃完。席间大人之间觥筹交错,似比角落的我和新郎官还要有喜庆之意。
30号的早上,妈妈带晓毅妈妈去做头发,发廊门未开,就去外婆家吃了一碗四月初八的“乌饭”。大早吃黑色的糯米饭,本应是吃不下,可是吴妈妈吃了两口直觉好吃,又添了一碗。
家中的兄弟姐妹齐来帮忙,阿姨姨父端茶倒水挂灯笼贴喜字,喜糖喜酒大箱大箱的搬去。大人毕竟手熟,一个人贴的一对窗花都齐齐整整。到了酒店,负责散喜烟喜糖喜酒招呼各方亲友的分工又各有不同。然而他们实在是太默契了,会算账的做算账的事,会交人情的做招呼的事。
我和晓毅站在门口摆官方笑容——当然也有真诚的欢迎之意——一些小时候看我长大的伯伯阿姨们早已认不出我,我自然认得他们,每个人的面孔和我的关联我都能记起来。但是一晃而过,一晃而过,来不及叙旧道将来。
席上主持的司仪是原来的文化馆长,我小时候笛子老师的好友。66岁的舞蹈家,却看起来只有40岁。说话不落俗套,点到即止。之后他又即兴跳了一段现代舞,赢来满堂彩。
父亲的一段讲话,讲得慷慨激昂,一鼓作气,气势如虎。欢迎、祝福和感谢,声调抑扬顿挫。妈妈说,爸爸当领导当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今天讲的话好。一位大妈妈在听到爸爸说话的那一刻,想起自己嫁女时,忽的两行泪下。
我们站在台上,我本以为自己会哭。可是喜庆的气氛多于伤感,我们还是挺淡定自若。然而偷瞄到台下主桌,晓毅的父母竟在偷偷抹眼泪。喜庆之余一点酸楚。
那份我自己做的PPT,两三个礼拜前,我在家每修改一次每给自己放一次,都哭得不成人形。到正日之前,父母看过静默了许久。不知酒席上是否有人同样感动,但我没有敢去看,也不敢让自己太动情。
拜父母、拜宾客、对拜的仪式,同样也在复刻2000年舅舅迎娶舅母的情景。那时是在外婆家中,按乡风由村中一名德高望重的长辈牵引高呼,“一拜天地!”——然后媒婆(有一个专门的名称)搀着新娘,拜下去。——那时的婚礼是正统的中式婚礼,正如张爱玲某本书中去胡兰成家中所见所闻。
此时的我,红袍加身意也在此。记忆中的婚礼皆是这样庄重古典,现代虽难免穿上白纱,但大红灯笼高高挂,才是一家人大喜日子的样子。还有两对父母着的衣裳也颇为讲究,气质大好,令我也觉得体面到位。
之后儿时一同学笛一起长大的弟弟,和笛子老师合奏了一曲。自己虽在觥筹交错间,但听到他工作以来就再也没有听到的久违的笛声——是天生学笛的好手——在此时为我献上一曲,我也有着深深的感动。这远比婚庆公司寻来他人吹着半吊子的萨克斯来得有情有意。
摄影摄像的是我的小哥哥,他一路跟着我和晓毅的家人。他老实耿直,也十分疼爱我,——这也是,他最后一个妹妹出嫁了。
还有——陪伴我多年的二胡老师(此时他已白发苍苍)、邻居伯伯(当时严厉的他如今已瘦弱苍老)、妈妈医院里那么多的医生护士阿姨(当年在我眼中一顶一的美人如今都已迟暮)、爸爸的那些亲如手足的战友(小时候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他们在夜路上倒骑着自行车无所畏惧)……还有那些嫁作人妇的姐姐妹妹,儿孙满堂的姑姨爷叔,老的已老得认不出,小的也全然不识。——自我十七岁离家之后,就仿佛离开他们很久很久,而如今这件事,是指要离开他们更久了。
不应景的想起一位把《红楼梦》看了很多遍的学长曾经和我聊起,说“我看你就是探春”。当时十分不服气,现在发现,原来确实如此。
三十多桌酒宴摆完,仿佛开了一场完满顺利的大会。家人如释重负,喜笑颜开。一位远道而来的父亲的朋友,匆匆离开后给他发了短信,说女儿的婚礼办得简单大方感人,期待来日再聚。——父辈们的情谊便是如此,人生中也不过在重大时刻才有相聚。
午后,陪同上海来的亲戚们去了胭脂河天生桥。红妆未脱,还踩着高跟鞋。游山玩水,也照着和家人难得的合照。——这个地方我一共来过二次,第一次是小学时徒步郊游,第二次是高中毕业暑假和同学们骑单车,第三次居然是嫁人时。
晚上父母又摆了庆功酒,庆祝这一天的完满顺利。家中人办完大事后的喜气满满,更多了一份放松和成就感。不由的多喝两杯酒,多说几句体己话。然而我放在肚中的一直未说开,要深深的感谢也未来得及感谢。与其说是我的父母嫁女,不如是全家人都在嫁女。
晓毅的爷爷虽然疼爱我们,但本性是挑剔讲究的人,担心女方的婚礼办得不恰当,结果直说“好好好”。那么他一个人说好,我们就都放心了。
两家人饭后道别,在大巴士前纷纷握手,像极了送战友送毕业的同学。母亲给他们每家人都备了一份礼物,一盒茶叶两瓶果酒,也是相当周到。
我随车返沪,路上天黑又下起了雨。喜庆的劲头过足,散场的party总有伤感。想起家中父母和今天见到的那些人们,那些倾心尽力抚育我的人们,在家乡陪伴我许多年的人们,自己经历过的人和事,有的,就那样消失了,有的还在。如同再做一次活生生的PPT,独自在脑海中放起。终于,两行泪下,嫁亦是离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