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的故事

一
这儿的市郊有一座美术馆。木雕，石雕，铜雕，蜡塑，石膏雕塑，他们被安静地摆放在屋子里。
其中有一组大理石群雕，“仙女们发现俄尔甫斯的头颅”，描述阿波罗与缪斯的儿子俄尔甫斯被杀死后，头颅顺水漂流，五位山林仙女捞起他的头颅，用七弦琴端着，个个面露戚容。那头颅半睁双眼，长发披散在琴弦和仙女的手腕上。有时它会唱起歌来，因为俄尔甫斯本来是天地间最会唱歌的人。
有两座连在一起的雕塑，表现拿破仑手捧王冠要为约瑟芬加冕的情景。垂着头的王后总是问，仪式结束了吗？皇帝答道：还早呢，我的王后，还早呢。
有一个半身石膏胸像，雕的是一个数百年前的大哲学家，是馆里最有学问的人物。他经常说：不能制约自己的人，就不能称之为自由的人。这么说是因为雕塑们都不能动，但经哲学家一解释，他们就可以称为自由的人啦。
还有一匹石雕马，从地下挖掘出来时就少一条前腿。它的作者籍籍无名，所以馆员们把它放在最偏僻的角落，但“三脚马”是个热情的乐天派，仍保持着昂首长嘶的样子；
此外，还有一座蜡塑的衔着手指的小天使；一组兵士们互相搀扶，在战场上勇猛向前的陶土像……
而“老宙斯”是整个馆最著名的一个。怎么证明他著名？——中学生的美术课本上就有他的照片。人们到这里来头一个要看他，摄影师来拍摄他，美术学院的学生们来摹画他。每年中总有几次，他会受邀到世界别的国家的美术馆展览，接受不同颜色眼睛投来的崇敬目光。老宙斯由青铜铸成，全名叫做“暴怒中的宙斯”，他一只手高举权杖，虬髯像怪蛇蟠曲在下巴上，胡子里露出一个怒张的大口。他的王座上铺着厚厚的皮毛，雕塑家用极硬的金属表现出极柔软的皮毛的质感，那毛像会随着风轻轻拂动似的。老宙斯经常说：拿一个宇宙来换，我也不会离开我的王座——当然，他肯定离不开，他是被焊在上面的。由于他是宙斯，手里又握着权杖，其他雕塑都要叫他“陛下”。
雕塑们看不见东西。不过有一只灰雁经常来拜访他们。这只雁在艺术圈里挺出名，他不是艺术家，但他最爱讲说艺术圈里的事，经常拜访各个美术馆、博物院——如果你没有艺术天分，多跑跑腿传传话，久了也能成为艺术圈的一员。
按照艺术家的习惯，灰雁不娶太太也不订婚，而把一位美妙高贵的女士当做自己的缪斯。他挑中的缪斯就在这个美术馆的院子里。她是一座大理石雕塑，婀娜地端坐在喷水池中心，一只手按住掉在胸口的长发，一只手揽着长裙，雪白肥腴的脚伸到水中，好像想下水又迟疑不决。
隔一段时间，灰雁会来看望他的大理石爱人，有时还衔来远方的花朵放在她身边。但她并不理睬它，第一，因为她是个矜持的淑女，第二，因为她的心是石头做的。
当一番大雨把世界洗得亮晶晶的，空气清爽得能敲出响声，不管是木头、石膏还是蜡做的皮肤都十分舒适，老宙斯便说，雁，讲讲你在外面看到的和听到的吧。
灰雁从喷水池里喝口水，抖一抖平生最得意的两根尾羽，开始讲道：
——我曾经很多次路过一处广阔的墓区，有一个区域埋葬的都是诗人，以及被人们称为诗人的人。每个诗人坟上都长出一朵花，有的是牵牛，有的是玫瑰，有的是紫罗兰。夜里，这些花儿会吟唱诗歌，互相比赛，因为他们根植于坟中人的心口，所以还记得那些灵魂生前念诵出的诗。我喜欢在那儿的橡树顶上歇脚过夜。上个月我又到那里去，看到紧邻的私人墓区多了一个小小的、潦草的坟墓，坟顶上生着一棵又瘦又弱的雏菊。当其余人开始次第唱歌，那朵小雏菊插嘴说，能让我也唱一支歌吗？大家都嗤嗤哂笑，但等他开始唱，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因为他们没一个能唱出那样纯净美好的句子。末了，一枝最高大粗壮的玫瑰（他脚下埋的是国家诗人协会的会长，所以他一直把自己当做这里的领袖）问：你是从谁心中长出来的？他一定是个最伟大著名的诗人。小雏菊说，不，我这坟墓里埋的，只是个四岁的小女孩。
听完这样的故事，所有雕塑都非常感慨而满足。不过灰雁的爱人不过轻轻点点头，石头心肠的人，至多也只能这样了。
有时，灰雁会谈起他在各国朋友们那里听到的故事。他的朋友有秃鹰，小号天鹅，雪枭，贼鸥，还有驯鹿，海豚等等。我们说过，他是一只交游十分广阔的鸟，这几乎也能算作艺术的一种了。
——这个故事是我的义兄白聿讲的。他出身可高贵得很，祖上曾随皇帝出征，受过爵位，我很荣幸地跟他一起捕过鱼……好啦，扯远了。故事发生在雪山上，你们知道，有些人类喜欢去爬山，他们用厚厚的衣服靴子包裹住脆弱的身体四肢，靠绳子和钉子锤子勉强爬到山顶，就欣喜若狂地叫嚷说自己征服了这座山。
有一个年轻姑娘，她的登山家父亲一辈子酷爱到处征服山峰，她母亲因为这个多年前就离开了。某年，父亲去了一座雪山之后再也没回来。姑娘十分悲伤，但她生性坚强无畏，决定亲自到那座雪山上去，寻找父亲的遗骨。
白天，她依照父亲教授她的方法向山上攀爬，夜里就支起帐篷煮食休息。她坚信父亲的灵魂会保佑自己。果然，进山之后的每个夜晚，她都会梦见父亲脚踏风雪前来，忧伤又慈爱地亲吻女儿的前额。
与她父亲同来的还有另一个人，一个俊美的少年，美得像银色的晨星与蜜色的明月，美得像一座神祗，他静静等待父女两人述说思念，然后开口为她指点翌日要走的路。靠着梦中人的指点，姑娘顺利地一路前进。
在最后一天的梦中，她父亲说，我的宝贝，明天我们就能见面了，想到这个我的胸口几乎要热起来了！他祝福了女儿之后，转身离开。姑娘却悄悄拉住那少年，大胆地将他拥抱在怀中。他的身子冷得像浸泡在北极海水中的一块冰，但她并不肯放松双手。她低声问他，你是雪山之神吗？那少年微笑着不回答。她凑上去吻他的双唇，说，我爱你。那少年想了想，问：那么，你愿意陪伴我，永远与我在一起么？姑娘还没回答，梦已经醒了。
第二天，她到达了父亲所说的地点。那是一处冰川。她终于看到了她的父亲。他闭着眼睛躺在厚厚的冰层下面。
而他身边还有一个年轻人，脸蛋白得像珍珠和象牙，连睫毛也清晰可数，那就是在她梦中反复出现的少年。
少年的身体，还保持着伸手用力拉住她父亲的姿态。
他也是一个攀登者，两人在山上偶遇，结为旅伴。少年为救她父亲牺牲了性命，化为雪山上游荡的孤魂。冰川犹如琥珀保存他的面容，让他长久地睡在那里，就像神祗睡在水晶的眠床中。
后来呢，后来呢！“发现俄尔甫斯头颅”的一个仙女问，五个女人已经准备好要为这故事哭一场。
——后来？后来那姑娘就纵身跃进冰川中，依偎在她心爱的人和老父亲身边，永远陪伴他们在一起……呃，我猜这个结局是我那位白聿义兄加上去的，他最钟意壮烈的情节。
听完这样的故事，所有雕塑都非常感慨而满足。不过灰雁的爱人不过轻轻点点头，石头心肠的人，至多也只能这样了。
二
首先发现这个秘密的是“拔出长剑的少年”。他的脸蛋俊美得像要化成水仙的奈煞西施，又肃穆得像某个国家的王子。他正从剑鞘里拔剑拔到一半，做出要斩杀某个敌人的姿态。某个黄昏，一位老妇进入美术馆，在拔剑少年的面前站立了很久，最后，她踮起足尖，流着泪，吻了雕像的双眼，喃喃道，我永远忘不掉你的眼睛。
当年为雕塑大师做模特的，是她的爱人。五十年前，她和他都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后来她成为大师的情妇，离开了那少年。少年愤而从军，倒在战场上，有一颗子弹像爱情那么无法预料地飞过来，又像爱情那么深地钻到他的心底里去。如今墓木已拱，墓中人的形骸不知成何模样，雕像仍然英姿勃勃，犹如永不消散的梦境。
当然，关于那少年的事，雕像是不会知道的。老妇人说话时，他正在打盹。他在睡梦中见到了灰雁讲过的景象：飘满睡莲的水面上，萤火虫家族开着舞会，虫绅士与虫小姐暧昧地摩擦翅子，从这根花蕊跳到那根花蕊，正如星星在云朵里滑行；在北极，山丘那么巨大的冰块，漂浮在墨绿的海水中缓缓行进，白熊一家三口搭乘冰块去访亲戚，像乘公共汽车一样……他忽觉眼皮上热了一热，醒了过来。
他睁开了眼睛。这一回，是真真正正地睁开了眼睛。黄昏的天光像洪水似的，轰隆隆撞进眼眶。
“拔剑的少年”大叫起来，啊，我看到了！
等灰雁再来的时候，大家赶快把这件奇怪的事讲给它。
灰雁说，唔，你们这里也发生了这种事……
他告诉他们，别的美术馆的雕塑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据说，首先是一尊木雕圣母像发现的，她怀抱睡着的婴孩耶稣，口角含笑地坐着，名叫“微笑玛利亚”。一百多年前，某个盗贼将她盗走，暂时藏在自己家中。盗贼家有个五岁的儿子。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男孩掀掉雕像上的白布，打量父亲口中珍罕的宝物。他越看，越觉得这圣母雕得很像他母亲，那怀中婴儿又像夭折了的小弟弟——他的妈妈和弟弟两年前死于一场瘟疫。男孩将头颅倚在雕像的木头肩膀上，口中喃喃呼唤亡母和亡弟的小名。
“微笑玛利亚”跟她的模样一般，是个善良的妇人，她感受到孩童温热的额角，忍不住低声说，唉，可怜的孩子。
男孩抬起头来，妈妈，你是妈妈？……是妈妈在说话吗？
玛利亚大吃一惊，因为她没料到小男孩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她多希望自己是他的亡母，但她说，我不是你的妈妈，我是莱茵河边山毛榉林中一棵树，被凿刻成了玛利亚的样子……不过，你就当我是你妈妈吧。
小男孩不仅抱了她，还吻了她的左右脸颊。最后，他在玛利亚的木头眼皮上亲吻了两下。
等偷盗案破获，“微笑玛利亚”回到美术馆，所有的雕像都知道了：她看到了东西。靠着爱传口舌的鹳鸟、鸻和雁，这消息越传越广，逐渐也传到了梵蒂冈，布拉格，维也纳，威尼斯，翡冷翠的美术馆去。说到这，灰雁忍不住有点惭愧，他从没跟这个美术馆的雕像们提起这事，是因为他的私心：他害怕他的缪斯——水池中的大理石宁芙——看见他，知道他身量这么矮小。据说女子是很在意男人身高的。
他又抖一抖平生最得意的两根尾羽，继续道，据说道理是这样的——如果有一个人真心爱着某一座雕塑，她会愿意让你跟她一起分享这个世界，她的嘴唇会把她灵魂的光灌注到你眼眶里去。
被放在角落里的三脚马说，那怎样知道谁是真心爱我的呢？
灰雁说，凡真心爱你的，他便听得到你的声音，若不是真心的人，就听不到。
雕塑们非常振奋，各自努力去寻找能听见自己声音的人。半年过去，大部分雕塑陆陆续续都找到了。哲学家的半胸像找到了老中学教师，“拿破仑为约瑟芬加冕”找到了以故帝为英雄偶像的男青年。那一组雕塑“仙女们发现俄尔甫斯的头颅”找到了一个来写生的女学生，她爬上来，逐个亲吻了五双眼睛。被搁在鲁特琴上的“俄尔甫斯的头颅”开口说：能不能也吻我一下？他不得不大声说了两遍，因为刚刚能看见的五个仙女们又叫又笑，叽叽喳喳。女学生听见之后，笑眯眯地俯身，手扶着头颅的双耳，吻了他。
头颅吁一口气，眨一眨终于名副其实的眼睛，啊，我总算知道为我啼哭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了，虽然现在她们都在笑。
他清了清嗓子（幸好他的喉咙还完整地连在下面），开口低声唱起一只悠扬的歌来。
在这期间，灰雁还给他们讲关于“看见”的轶事：在世界上最美的城市、最了不起的艺术宫殿，地位最高的雕塑是一座“没有双臂的女神”。可她却最后一个找到自己的吻——虽然从世界各地来到她面前的人挤满了这城市的旅馆。那个吻来自一个穷困潦倒的老画家。他甚至根本不算是画家，没读过艺术学校，不停地做各种职业，住在一间小阁楼里，拿打零工赚的钱拿去买颜料。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攒足路费，来看一看“没有手臂的女神”。六十岁时，他的钱终于攒够了。
后来他说，他没料到的是维纳斯比他想象中还要美，更没料到维纳斯竟会开口说话，而且那句话是向他请求一吻。
女神能够看到东西之后，首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袍子，愁容满面地说，我就知道这袍子快滑到地上去了。怎么办，我又没有手可以按住它……
三
……到最后，只剩下青铜像“愤怒的老宙斯”仍是盲的。
其实每天聚集在他面前的人最多。很多评论家、专家、教授来到他面前，谈论这尊著名雕塑“伟大的造型语言”，“卓越的线条与姿态”。
老宙斯说，他们这样称颂我，那其中当然有一个是真正爱我的。他反复地大声问：你们谁能听到我说话？
没有。学者们只沉浸在自己的喋喋不休之中。
还有很多摄影师和记者，搬来昂贵的器械，对他克嚓克嚓拍个不休。
老宙斯说，他们这样欣赏我，那其中肯定有一个是真正爱我的。他反复地大声问：你们谁能听到我说话？
他问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人理睬他。
灰雁摇摇头：那些嘴上为你唱赞歌的人们，其实没一个是真心爱你的，他们只想靠你赚些名利罢了。
他振振翅膀飞走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美术馆中的雕像被送到遥远的国度去巡回展览。展览回来，每个人都饶有兴趣地谈论异国的见闻，那些孩子和少年，他们眼睛是黑水晶一样的黑，他们的皮肤像黄玉和白玉。
只有老宙斯什么也看不到，他日复一日紧闭嘴唇，噤若寒蝉。
一个黄昏，老宙斯哭了。老人的哭泣是世间最凄凉的声音。雕塑们都沉默不语。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忽然有一个声音问：喂，喂，你干嘛哭呀？
老宙斯惊得忘记了哭。他问：你能够听得到？
小女孩说，能啊。她是美术馆守门人的孙女，五岁。这个夏天她的父母离婚了，她被暂时送到美术馆来，由祖父照料。
老宙斯努力想让声音温和点，小女士，我这么凶的模样，你不怕我？他的青铜嗓子，最近天气潮湿生了点铜锈，听上去确实嘶嘶哑哑，不太好听。
小女孩说：为什么要怕？你长得很像我爷爷，我爷爷也经常这样向我吼。他是世上最爱生气的人，也是最爱我的人。
老宙斯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贝琪，爷爷叫我小珍珠。
那么，小珍珠，你愿不愿意吻我一下？吻我的眼睛。那样，我就能看得见了。
真的吗？那样你就看得见？小女孩说，我当然愿意。
她从底座下面慢慢爬上来。老宙斯凝神听着。他听到“蓬”的一声。
他问：怎么了？
“拔出长剑的少年”说，她摔下来了。
又是“蓬”的一声。这回大概碰疼了，他听到小珍珠嘶嘶地吹气。
老宙斯说，小珍珠，你不要上来了。
为什么？你不想要看得见吗？
爬得这么高是很危险的，可能会把腿摔坏，变成个跛姑娘。快回家去吧，如果你爷爷看到你干这么危险的事，也会像我这样吼起来的。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忍不住说，你已经走了吗？
忽然，他感到一对热乎乎的小手攀在膝盖上，随后，一个小小的、软绵绵的肉体，挨着了他的胸膛。
淘气鬼，你怎么还是爬上来了？
小珍珠笑嘻嘻地说，你不知道吗？我爷爷的话，我也从来都不听。老宙斯沉默了一会儿。有时候，我们沉默，是因为感到快乐得逾分了。
他听见女孩说：你真有一对很值得吻一吻的眼睛。
老宙斯喃喃道，对不起，我是铜做的，比石膏、木头都冷一些……浑身蓦地像受了雷殛，两片云朵和花瓣似的嘴唇，碰着了他的青铜眼皮。
就像厚厚的窗帘猛地掀起，世界唰拉一下犹如卷轴在眼前铺开，仿佛万物从前从不曾真正存在，此刻方才重生。
美术馆中所有的雕塑，都恭恭敬敬、屏气凝神地目睹了这一刻。
老宙斯缓缓转动眼珠，低声道，谢谢你，小珍珠。他伸手托在女孩的腋下，将她高高举起，举得比宇宙之王的王冠还高，并在她长着雀斑的颧骨上吻了一下。小珍珠格格笑着，伸手去捉他的胡子。
鲁特琴自己奏起音乐，俄尔甫斯的头颅大声唱歌，三脚马希律律长嘶。老宙斯以廊柱似的粗壮双腿站起身，离开王座，走到地板上，青铜脚板跺得地板咚咚响，打雷似的。他把那女孩捧在莲叶似的巨大掌心里，像捧着一颗真正的珍珠，旋转着身体，跳起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