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时代，一个天堂 一个地狱

我看汪曾祺晚，前面都是零敲碎打地暼一两篇。最近闲下来，整本看他的一本自选集。初看如玉，他写民俗，民俗变得活生生又有趣又有魅力。他的人物，陆鸭、余老五、扬州人，真是活脱脱要走出来跟你说话，一篇篇看下来，不停赞叹，相见恨晚。
直到看到他的农场系列，第一篇，写放羊的几个半大小子在农场的生活、友谊。我琢磨琢磨，这篇写的是六十年代初，这个时间，这个题材，不由我想起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当然，后文写作的年代要比他晚许多，这个“晚了几十年”，很重要。但他们写的都是六十年代的农场。杨显惠的，是甘肃右派农场，条件更艰苦是肯定的，那里劳动的人，饿死了一大半。那里关于放羊，也有一些故事：别人都饿死了，放羊倌却红光满面。原来，他们隔一阵就拖一只屁股血淋淋的死羊回来，说是山里遇见豺狗子，把羊屁股掏去吃了。死羊上交。结果是放羊倌吃肥肠，管教干部吃肉。农场有个聪明人找到剩下的羊皮，跑荒地点上火：“慢慢地燎了一整天，将羊皮烤得硬夸夸黄澄澄如同马粪纸一样，然后撕成小块放嘴里嚼，美美吃了一顿烤羊皮。吃剩的羊皮拿回窑洞，给其他人一人分一块吃。”
这个故事，在阴风阵阵、饿殍遍地犹如地狱的《夹边沟记事》里，并不突出，它没有凄厉到让人毛发倒竖，像这里头的其他故事。但我一直记得，烤羊皮的这个人，“黄澄澄”的烤羊皮里，有生命的固执跟愉悦。就算在那么个境遇里，生命也还有愉悦。
汪曾祺的放羊的故事叫“羊舍一夕”，一头羊羔丢了，放羊的十几岁的孩子，找了好几晚上，终于找回来了。漫山遍野地找，一边找一边叫，忽然听见羊叫唤，“没错！这还能错？我天天听惯了的，娇声娇气的！”看到这里叹服，有人听过小奶猫小羊羔叫声么，的确是“娇声娇气的”，大家写细节，真是美不胜收。可也忍不住想，这写的是六零年的农场，他们没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饿死过人不？放羊的，有没有想过偷吃只羊？
有了这些念头，底下的对话，再怎么看，都觉得难受。里头有种故作天真的喜悦。因为现实并不是天堂，而要写出一个天堂，就不能不欢悦、天真、纯美，只可惜，那是假的。
《王全》那篇，写一个赶马车的，这马车夫是很有意思的，除了上坡时，平常不舍得抽马一鞭子。走在路上，大声大气地跟马聊天，还夹杂着好多亲热话。使的铁锨比别人大四倍，装满了车高唱着“老王全在大街扬鞭走马！”去干活。这个人物简直像契诃夫笔下的人物，小说里有一句话蹦到我眼里：“你是个好样儿的！毛主席的办法就是高，——叫你们下来锻炼！”原来，这是干校时候的小说。我想起杨绛的《干校六记》，想起《洗澡》。有了这一句，心里又难受起来。我没法儿不想，这是别的知识分子暗地里觉得受辱的时候。知识分子，最敏感，最心高气傲。前几天，微博上不能评论光能转发时，我不是知识分子，都有一种被谁挫了一下头，羞辱了一把的感受。1962年去干校，他没有？
——绿妖注：刚刚查了资料，干校是文革期间干部下放锻炼的称呼，《王全》写于1962年，不是干校锻炼。不过应该也是一种下放锻炼形式。所以其他推断不改。本人孤陋寡闻，一看知识分子下放锻炼，就以为是干校，贻笑大方了。
无意批判任何人，因为，我不在那个极端的年代，我太太平平地生活，去审判火堆上的作家，这不地道。换我去表现还不如他。再说，同时代的其他作家，都在写什么？大部分拿到现在根本没法看。
我只是说，再好的作家，再大的能耐，一旦想说点假的——他都会力不从心。
写下上面一行字，我又琢磨了一下。怪不怪，小说家当然可以虚构，卡尔维诺可以虚构出一个只生活在树上的男爵，骆以军可以写他从未看见过的西夏王国，王小波可以写唐朝故事传神如他亲睹。可是虚构和作假不一样。作假是说，你写得都好像是真的，怎么找羊，怎么种葡萄，怎么仔仔细细地用四根皮绳编马鞭，可是这一切真实的细节后面是一个造假的企图：你隐瞒了你看到的别的真相，你隐去了当时大部分人的真实生活。你照着一座地狱临摹，把它画成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