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
作者：Sherwood Anderson
书名：Winesburg, Ohio片段
译者：骑象人
那是在一个晚秋，黄昏将逝的一天。温斯堡的集市引来人来人往。白天天色开始澄明，夜色潜入时暖而宜人。在特鲁里昂大道上，马车扬起的尘土浮在空中。在曾经满是浆果，而现已衰落成干褐茎叶的田园，村庄依稀坐落在远方。孩子们蜷缩成一个个小小的球，疏懒的憩息在马车上的稻草铺上。他们的头发沾满灰尘,手指头黑且粘腻。灰尘在远野上滚滚散开，而那正要落下的余晖在扬尘上燃放着潋滟的色泽。
在温斯堡的主干道，人群簇拥在商店和人行道。夜色降临，马儿嘶鸣。商店里的店员疯了般的招呼客人，孩子们迷路了的肆意啼哭，这个美国小镇正倾尽全力的为自己招徕欢愉。年轻的乔治威拉德在主干道的人群中挤挤撞撞的推进，他把自己隐藏在通往里菲医生办公室的楼梯间，打量着人们。眼神狂热的四处打量，在店灯下川流不息的人群。杂绪不断的侵入他的脑海，而他一点都不想去思考。他不耐烦地开开合合木制阶梯，凶狠的盯着那一对璧人。“她打算一整天都跟他在一起？难道这等待终究是一场徒劳？”喃喃自语着。
俄亥俄州温斯堡村的男孩，乔治•威拉德，眨眼已经成为了一个男人，而新的念头在他心中召唤。那一整天，尽管跻身在集会的人海中，仍无可避免的觉得孤独。他正打算离开温斯堡去往某个城市，在那里他能够像他所希冀的那样在报纸上找到工作，他觉得自己长大了。掌管他现在心思的情绪是一种对于男人来说已经习以为常而对于男孩来说仍是扑朔迷离的东西。他略感沧桑，还有些许疲倦。过往的情景在他心中回现，而成熟中的知感又在撕裂他的稚嫩，使得他成为了一个不完整的悲剧角色。他希望能有人理解这种自他母亲去世后占据了他的感受。
此刻，究其一生来说，是男孩们第一次回过身来审视自己已经行的人生的时候。也许就在此时，他跨过了界限步入了成年。男孩正穿过他镇上的街道。他正思索着未来，以及他将以怎样的角色进入未来的世界。征服的野心和对未知的惧怕搅乱着他的心。恍恍惚惚中，有什么指向了他的内心；他停在一棵大树下，等待着，就好像有一个声音呼唤了他的名字。旧事物的鬼魂窜进他的意识里面，这个来源于他体外的低语诉说着生之有限与徒劳。从对自我和将要成为的自我的踌躇满志到全无信心。他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男孩，那未知的声音为他打开了一算门，让他第一次看世界的全貌，看到，尽管他面前一整条队列正在前行，在他到来之前就有无数个人前赴后继，一无所有的来到这个世界，过尽他们的一生，最后又消逝于一无所有。成长的悲伤包裹了这个男孩。在喘息的间隙，他觉得到自己与树上的枯叶无异，被风吹落，穿过温斯堡的街道上，消寂于尘埃。他知道哪怕有他的同伴的豪言，他注定生活和死亡在不确定性中，如风中枯叶，像在烈日下枯萎的玉米般的命运。颤抖着，又渴望的期待着什么。他所活过的这十八年看起来很长，但以人类长征为尺度看来，不过蜉蝣般的瞬息。想到这里，似乎已听见死神的召唤。他全身心的渴望此刻能够离别的人类更近一点，用他的手触摸别人，也被别人所触摸。如果他可以选择，他希望那是个女人，因为他相信女人是细腻的，可以理解他。他渴求的一切，只不过是这样的理解。正经历着成熟期煎熬的乔治威拉德想到海伦怀特， 温斯堡银行家的女儿。在他已经不时意识到他在成长为一个男人时，她也正出落为一个女人。在一个夏天的夜里，在他十八岁那年，他与她走在乡村的道路上，曾经，她的出席只是给他自吹自擂的冲动让道，只是为了使自己在她眼中像个大人物或变得意义非凡。而现在，他想着要见她，因着另一个目的。他想告诉她，占据了他的全新的冲动。他曾试图让她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在那时他对成熟的男人一无所知。而现在，他希望她在他身边，他坚信在他本性中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并希望她能够感受得到。对于海伦怀特，她也到了一个女大十八变的时期，乔治所感知到的，她以一个年轻女人的心思同样切身感受着。她不再是一个女孩，而渴望成为一个优雅而美丽的女人。在集市上待了一整天的她刚从克利夫兰归来，在那里她上了大学。她也开始回视自己的人生。今天的整个白天，她坐在看台一个年轻男人旁边，他是大学里的讲师，也是她母亲的客人。年轻人纯粹是个卖弄知识的装逼犯，她能感觉到，他根本不是因为她才故意这样显摆。在集会上，她很乐于被大家看到他的陪同，因为他穿着讲究而且是个陌生人她知道他的出席的意义在于他所给予大家的印象。在白天里她很高兴，但夜幕降临时，她的不安开始增长。她想赶走这位讲师，逃避他的存在。而当他们俩一起坐在看台上，当以前的同学的目光看向他们，她那时全副身心依赖着这位护卫。这种暧昧使得他感兴趣起来。“一个学者需要金钱。我需要一个有钱的女人。”他暗自思忖。
海伦愈发思念乔治威拉德，就如同乔治忧悒的晃荡在人群中思念着她。她想起了他们走到一起的那个夏天的傍晚，渴望能再次像那样走走。她以为，在城里呆了几个月，去了几次戏院，见过壮观的人群徘徊在灯火辉煌的大道，已经使得她改头换面。她希望他能感受和意识到，在她的本性里的变化。那个夏日的傍晚的相聚，印刻在了这对年轻男女的回忆中，当他们回视过去，又以少年的过分敏感，觉得那时的共处愚蠢笨拙。他们走出小镇，沿一条乡间小路。在青玉米田的篱笆旁，停了下来，乔治把外套脱了拿在手上。“我仍在温斯堡，是的，我虽然从未离开过，但是我正在成熟起来。”他说。“我一直在看书，我一直在思索。我要去尝试在我的人生里有一番作为。“当然，”他解释说，“这是不是问题的关键。也许我最好不要说出来。“困惑的男孩把手放在女孩的手臂上。他的声音在颤抖。两个开始沿着道路回镇。在绝望的情绪中，乔治吹嘘道，“我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有史以来在温斯堡，在这里，最伟大的男人，”他宣称。“我希望你做点什么，我不确定。可能是我多管闲事，我希望，你能与别的女人有所不同。你知道的。这与我无关，我只是告诉你。我希望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你理解我想要什么。“男孩的声音渐隐，最后陷入寂静。两个人走回镇上，沿着去海伦怀特家的大街走着。在门口，他试图说些什么一鸣惊人的话。他想出的话语，到了脑海里，又似乎毫无意义的。“我想，我曾经从心底以为，你会嫁给塞斯里士满。现在我知道你不会的，“这些是所有他在局促中能找到要说的，在她转身通过大门走向自己的家门口去时。
在温暖的秋天晚上，他站在楼梯上，看着大街川流的人群，乔治回想起上次在青玉米田旁边的对话，为当时的表现所塑造的形象感到脸红。在街上的人如同关在围栏里的牛一样骚动。轻型马车和四轮马车几乎占满狭窄的通道。一个乐队在演奏，沿着人行道竞跑的小男孩们，在大人的裤裆下乱窜，红光满面的年轻男子笨拙的挽着女孩的手走着。在即将举行歌舞的商店房间里，小提琴家在调试他们的乐器。不成调的声音倾泻，穿过一个开着的窗口，穿过各种声音的低鸣，融合在响亮的乐队号角声中。年轻的威拉德的神经被这混杂的声音扰乱了。无处不在的，四面八方的，生活的气息，朝他袭来。他想逃跑，一个人静静思考。“如果她想和那家伙在一起，她可以这么做。我又何必在乎呢？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咆哮着，沿着大街，穿过埃尔南德斯的杂货店走到一条小路上。乔治不可抑制地感到孤独与失落，致使他想大哭一场，但骄傲却阻止了他，让他甩动手臂快快的跑开了。
来到韦斯利莫耶的马厩。在阴影下，他止住步，听到一群人谈及一场比赛中韦斯利的种马，托尼提普，在集会上赢得了得了头筹。一大群人聚集在谷仓前，在人群之前，韦斯利在那里吹嘘的天花乱坠。他举起了他手中的鞭子，不停地拍打地面。在灯光下扬起一团团的尘土。“别说瞎话，”韦斯利大喝。“我一点都不怕，我至始至终都知道我能够搞定他。”一般来说乔治威拉德会对骑士莫耶的吹嘘表现出强烈的兴趣。现在这些让他生气。他转过身来，飞速地沿街离开。“老吹牛鬼，他气急败坏地说。”“他为什么要吹牛？为什么不闭嘴？“乔治走进一块空地，当他急促的走着，在一堆垃圾面前跌倒了。一个空桶上突出的一个钉子撕破了他的裤子。他在地面上坐了下来，咒骂着。他用别针修补好撕裂的地方，然后站起来，继续走。“我会去到海伦怀特的房子，那是我的终点。我要走进去。我会说我要见她。我会走进去坐下来，这就是我要做的，“他暗下决心，攀越围栏，并开始奔跑。
银行家的阳台上，海伦不安又心烦意乱。讲师坐在母亲和女儿之间。他的谈话使女孩感动厌烦。尽管这个讲师生长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却开始摆城里人的架子。他希望表现出见惯世面的派头。“我感激你们给了我机会了解我的大多数女学生们的出生地背景”他说道。“多得您的好意，怀特太太，使得我能够在这个小镇感受一下。”他转向海伦笑了起来。“你还想在这个小地方固步自封吗？”他问道。“或者说，这些人中，有配得上你的吗？”在女孩来说，他的声音轻佻而故作深沉。海伦站起来，回到房间。在通往后花园的门前，她停了下来，倾听着。她的母亲开始说话：“这里没有一个配的上像海伦这样出生的女孩的人。”海伦几乎是冲下了屋后的楼梯，到了花园。在黑暗中，她停下来，颤抖着。在她看来，世界空剩不停胡言乱语的人。渴望自由的欲望掌控了她，走出花园的大门，转到靠近银行家谷仓的角落，跑到一条小路上。“乔治！你在哪里，乔治？“她哭了，神经质的呼喊。她停止了奔跑，靠在一棵树的歇斯底里的笑了起来。乔治·威拉德沿着黑暗的小街上走着，仍然嘀咕着。“我要走进她的房子。我要直接走进去坐下来，“他决意，就像他正走向她。而他确实在走向她。他停下盯着她出神。他说：“来吧”拉住她的手。在树下的街道上，他们互相依偎着静静的走过。枯叶在脚下沙沙作响。现在，他找到了她，他思忖着怎样的言行比较恰当。
在温斯堡的展会会场的顶端，是一个近于腐烂的老看台。它未曾油漆过木板都曲卷变形了。集会坐落在一个小山丘上，小山丘延绵至韦恩溪谷，从看台上，你可以看见，夜晚中，一片玉米田外，小镇的灯火燃尽了天空。抄经过自来水水库的近道，乔治和海伦爬上了山坡来到了集会会场。在年轻人穿过人群的街道时的那种孤独与与世隔绝的感觉而随着海伦的到来，消失无踪，又似乎猛烈加剧了。他所知所想，都折射在她心里。人们年轻时，总有两簇力量互相搏斗。热血的，不经思考的，幼兽般的冲动与经过反思与铭刻在心，以及那些更古旧的更复杂的理智争夺着乔治威拉德的控制权。海伦感觉到他的心情，充满敬意的走到他身旁。他们走到看台，坐在了屋顶下，一个长椅摸样的凳子上。举办过一年一度的集会后，走进一个位于中西部城市边缘的集会广场的经历有某种启示的意义。这种感觉他俩都永难忘记。四面八方的，都是魂灵的身影，不是死去的人的，而是属于活着的人。在刚刚过去的白日里，来自镇里的，周围乡下的人群涌入这里。在这木板围着的尘世中，那些来自数不清的小屋的人，农民带着他们的妻子和孩子，曾聚在一起。年轻女孩笑过。已经长出髭须的男人聊过他们的风流逸事。这个地方曾经充斥着生命的拥簇。在这里曾经骚动和蠕行的生命，夜晚来临的此刻他们全部都离开了。这静默如此吓人。
他，静静地站在树干后掩藏自己，而心性中热衷反省的趋势愈演愈烈。
而她，在思虑生命的徒劳时颤抖着，与此同时，以相同程度的热爱着生命的他，想到那些镇上的人都是他的伙伴，眼泪就夺眶而出。
在这样的黑暗中，在看台的屋顶下，乔治威拉德坐在海伦怀特身边，感受着人类存在的版图上自身的渺小。现在，抽离出人们为无数烦心事劳碌着的小镇，所有烦恼都消失了。海伦的存在修复了他，重构了他。就好像她的女性的手帮助他完成了生命运作中的细微的重调。他开始想到与他一起生活的镇上的人，心怀敬意。他对海伦也怀有敬意。他希望爱她也被她爱着，但他不想再这个时刻对她的成年女性特质所扰乱。在黑暗中，他抓住她的手，当她暗暗贴近他时，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风开始吹起来，他轻轻的颤抖着。他用尽一切努力希望能够掌握和理解此刻他心中的思绪。在那个高高的地方，在黑暗中，两个笨拙又敏感的人类渺小如原子，抱紧对方，等待着。两个人心中都是同样的想法。“我来到这个孤独的世界，而彼此就是这世界的另一个人。”那就是他们心中情绪的大致写照了。在温斯堡，人来人往的白日走到了尾声，进入了深秋的长夜。农场的马匹拉着一批批疲倦的人，慢慢的离开了，略显孤寂的乡村小道。店员开始把货样清点，搬离开道路两边，锁上了商店的门。人群聚集在歌剧院看表演，更远处主干道上，小提琴家们调好了他们的提琴，大汗淋漓的随着舞台上舞动的年轻人的脚步的节奏伴乐。在黑暗中，在看台上，海伦怀特和乔治威拉德保持着静默。有那么一会儿，那种笼罩他们的咒语被打破了，他们面对面，试图在昏暗的灯光下对视。他们接吻了，但是这种冲动并不持久。在会场的上方，约乎有六个男人正在清洗那个下午刚刚比赛完的马匹。那些人生起火然后烧起几壶水。他们来来回回走动时，在灯光下只能见到他们的腿。风一吹，火堆的小火苗就疯狂的跳跃着。乔治和海伦站起来，走进黑暗。他们沿着一条小路走，经过一片未被收割的玉米田。吹过玉米干枯尖叶，风在簌簌低语。在那么一瞬间，他们走回镇上时，那种束缚被打破。他们来到水库山的顶峰，停住一棵树边，乔治再次伸出手拢住女孩的肩膀。她急切地拥抱他，然而这种冲动又再次迅速的熄灭。他们停止接吻，然后彼此离得远了些。相互之间的陌生感在他们心中高涨，他们彼此都带着尴尬，而当他们放下彼此之间的尴尬时，他们又回到了懵懂幼兽般的少时。他们大笑，互相撕扯打闹。他们以某种方式被他们曾经拥有的情愫所圣化与洗礼，成为了，不再是男人和女人，男孩与女孩，而是兴奋的小动物。在世界还年轻的时候，他们就这样跑下了山，在黑暗中扮演着两个无以伦比的初生的兽，。有一刻，为了冲到前头，海伦绊倒乔治，他跌倒了。他打着滚大喊着，晃动中又不住大笑，一直滚到了山下。海伦走在他后面。恍惚间驻足于黑暗中，无法知晓女性化的启蒙在她的心中留下了什么，但是，当到达山脚下，她走向男孩，拉起他的手臂，在沉默的凝重中，与他并行。出于某种他们难以阐述的原因，在那个静默的夜里，他们找到了彼此需要的东西。男人或男孩，女人或女孩，他们有那么一刻徘徊在了使男女进入真实社会的成熟边缘。
原文地址：http://www.bartleby.com/156/24.html
豆瓣地址：http://book.douban.com/subject/1603964/
书名：Winesburg, Ohio片段
译者：骑象人
那是在一个晚秋，黄昏将逝的一天。温斯堡的集市引来人来人往。白天天色开始澄明，夜色潜入时暖而宜人。在特鲁里昂大道上，马车扬起的尘土浮在空中。在曾经满是浆果，而现已衰落成干褐茎叶的田园，村庄依稀坐落在远方。孩子们蜷缩成一个个小小的球，疏懒的憩息在马车上的稻草铺上。他们的头发沾满灰尘,手指头黑且粘腻。灰尘在远野上滚滚散开，而那正要落下的余晖在扬尘上燃放着潋滟的色泽。
在温斯堡的主干道，人群簇拥在商店和人行道。夜色降临，马儿嘶鸣。商店里的店员疯了般的招呼客人，孩子们迷路了的肆意啼哭，这个美国小镇正倾尽全力的为自己招徕欢愉。年轻的乔治威拉德在主干道的人群中挤挤撞撞的推进，他把自己隐藏在通往里菲医生办公室的楼梯间，打量着人们。眼神狂热的四处打量，在店灯下川流不息的人群。杂绪不断的侵入他的脑海，而他一点都不想去思考。他不耐烦地开开合合木制阶梯，凶狠的盯着那一对璧人。“她打算一整天都跟他在一起？难道这等待终究是一场徒劳？”喃喃自语着。
俄亥俄州温斯堡村的男孩，乔治•威拉德，眨眼已经成为了一个男人，而新的念头在他心中召唤。那一整天，尽管跻身在集会的人海中，仍无可避免的觉得孤独。他正打算离开温斯堡去往某个城市，在那里他能够像他所希冀的那样在报纸上找到工作，他觉得自己长大了。掌管他现在心思的情绪是一种对于男人来说已经习以为常而对于男孩来说仍是扑朔迷离的东西。他略感沧桑，还有些许疲倦。过往的情景在他心中回现，而成熟中的知感又在撕裂他的稚嫩，使得他成为了一个不完整的悲剧角色。他希望能有人理解这种自他母亲去世后占据了他的感受。
此刻，究其一生来说，是男孩们第一次回过身来审视自己已经行的人生的时候。也许就在此时，他跨过了界限步入了成年。男孩正穿过他镇上的街道。他正思索着未来，以及他将以怎样的角色进入未来的世界。征服的野心和对未知的惧怕搅乱着他的心。恍恍惚惚中，有什么指向了他的内心；他停在一棵大树下，等待着，就好像有一个声音呼唤了他的名字。旧事物的鬼魂窜进他的意识里面，这个来源于他体外的低语诉说着生之有限与徒劳。从对自我和将要成为的自我的踌躇满志到全无信心。他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男孩，那未知的声音为他打开了一算门，让他第一次看世界的全貌，看到，尽管他面前一整条队列正在前行，在他到来之前就有无数个人前赴后继，一无所有的来到这个世界，过尽他们的一生，最后又消逝于一无所有。成长的悲伤包裹了这个男孩。在喘息的间隙，他觉得到自己与树上的枯叶无异，被风吹落，穿过温斯堡的街道上，消寂于尘埃。他知道哪怕有他的同伴的豪言，他注定生活和死亡在不确定性中，如风中枯叶，像在烈日下枯萎的玉米般的命运。颤抖着，又渴望的期待着什么。他所活过的这十八年看起来很长，但以人类长征为尺度看来，不过蜉蝣般的瞬息。想到这里，似乎已听见死神的召唤。他全身心的渴望此刻能够离别的人类更近一点，用他的手触摸别人，也被别人所触摸。如果他可以选择，他希望那是个女人，因为他相信女人是细腻的，可以理解他。他渴求的一切，只不过是这样的理解。正经历着成熟期煎熬的乔治威拉德想到海伦怀特， 温斯堡银行家的女儿。在他已经不时意识到他在成长为一个男人时，她也正出落为一个女人。在一个夏天的夜里，在他十八岁那年，他与她走在乡村的道路上，曾经，她的出席只是给他自吹自擂的冲动让道，只是为了使自己在她眼中像个大人物或变得意义非凡。而现在，他想着要见她，因着另一个目的。他想告诉她，占据了他的全新的冲动。他曾试图让她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在那时他对成熟的男人一无所知。而现在，他希望她在他身边，他坚信在他本性中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并希望她能够感受得到。对于海伦怀特，她也到了一个女大十八变的时期，乔治所感知到的，她以一个年轻女人的心思同样切身感受着。她不再是一个女孩，而渴望成为一个优雅而美丽的女人。在集市上待了一整天的她刚从克利夫兰归来，在那里她上了大学。她也开始回视自己的人生。今天的整个白天，她坐在看台一个年轻男人旁边，他是大学里的讲师，也是她母亲的客人。年轻人纯粹是个卖弄知识的装逼犯，她能感觉到，他根本不是因为她才故意这样显摆。在集会上，她很乐于被大家看到他的陪同，因为他穿着讲究而且是个陌生人她知道他的出席的意义在于他所给予大家的印象。在白天里她很高兴，但夜幕降临时，她的不安开始增长。她想赶走这位讲师，逃避他的存在。而当他们俩一起坐在看台上，当以前的同学的目光看向他们，她那时全副身心依赖着这位护卫。这种暧昧使得他感兴趣起来。“一个学者需要金钱。我需要一个有钱的女人。”他暗自思忖。
海伦愈发思念乔治威拉德，就如同乔治忧悒的晃荡在人群中思念着她。她想起了他们走到一起的那个夏天的傍晚，渴望能再次像那样走走。她以为，在城里呆了几个月，去了几次戏院，见过壮观的人群徘徊在灯火辉煌的大道，已经使得她改头换面。她希望他能感受和意识到，在她的本性里的变化。那个夏日的傍晚的相聚，印刻在了这对年轻男女的回忆中，当他们回视过去，又以少年的过分敏感，觉得那时的共处愚蠢笨拙。他们走出小镇，沿一条乡间小路。在青玉米田的篱笆旁，停了下来，乔治把外套脱了拿在手上。“我仍在温斯堡，是的，我虽然从未离开过，但是我正在成熟起来。”他说。“我一直在看书，我一直在思索。我要去尝试在我的人生里有一番作为。“当然，”他解释说，“这是不是问题的关键。也许我最好不要说出来。“困惑的男孩把手放在女孩的手臂上。他的声音在颤抖。两个开始沿着道路回镇。在绝望的情绪中，乔治吹嘘道，“我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有史以来在温斯堡，在这里，最伟大的男人，”他宣称。“我希望你做点什么，我不确定。可能是我多管闲事，我希望，你能与别的女人有所不同。你知道的。这与我无关，我只是告诉你。我希望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你理解我想要什么。“男孩的声音渐隐，最后陷入寂静。两个人走回镇上，沿着去海伦怀特家的大街走着。在门口，他试图说些什么一鸣惊人的话。他想出的话语，到了脑海里，又似乎毫无意义的。“我想，我曾经从心底以为，你会嫁给塞斯里士满。现在我知道你不会的，“这些是所有他在局促中能找到要说的，在她转身通过大门走向自己的家门口去时。
在温暖的秋天晚上，他站在楼梯上，看着大街川流的人群，乔治回想起上次在青玉米田旁边的对话，为当时的表现所塑造的形象感到脸红。在街上的人如同关在围栏里的牛一样骚动。轻型马车和四轮马车几乎占满狭窄的通道。一个乐队在演奏，沿着人行道竞跑的小男孩们，在大人的裤裆下乱窜，红光满面的年轻男子笨拙的挽着女孩的手走着。在即将举行歌舞的商店房间里，小提琴家在调试他们的乐器。不成调的声音倾泻，穿过一个开着的窗口，穿过各种声音的低鸣，融合在响亮的乐队号角声中。年轻的威拉德的神经被这混杂的声音扰乱了。无处不在的，四面八方的，生活的气息，朝他袭来。他想逃跑，一个人静静思考。“如果她想和那家伙在一起，她可以这么做。我又何必在乎呢？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咆哮着，沿着大街，穿过埃尔南德斯的杂货店走到一条小路上。乔治不可抑制地感到孤独与失落，致使他想大哭一场，但骄傲却阻止了他，让他甩动手臂快快的跑开了。
来到韦斯利莫耶的马厩。在阴影下，他止住步，听到一群人谈及一场比赛中韦斯利的种马，托尼提普，在集会上赢得了得了头筹。一大群人聚集在谷仓前，在人群之前，韦斯利在那里吹嘘的天花乱坠。他举起了他手中的鞭子，不停地拍打地面。在灯光下扬起一团团的尘土。“别说瞎话，”韦斯利大喝。“我一点都不怕，我至始至终都知道我能够搞定他。”一般来说乔治威拉德会对骑士莫耶的吹嘘表现出强烈的兴趣。现在这些让他生气。他转过身来，飞速地沿街离开。“老吹牛鬼，他气急败坏地说。”“他为什么要吹牛？为什么不闭嘴？“乔治走进一块空地，当他急促的走着，在一堆垃圾面前跌倒了。一个空桶上突出的一个钉子撕破了他的裤子。他在地面上坐了下来，咒骂着。他用别针修补好撕裂的地方，然后站起来，继续走。“我会去到海伦怀特的房子，那是我的终点。我要走进去。我会说我要见她。我会走进去坐下来，这就是我要做的，“他暗下决心，攀越围栏，并开始奔跑。
银行家的阳台上，海伦不安又心烦意乱。讲师坐在母亲和女儿之间。他的谈话使女孩感动厌烦。尽管这个讲师生长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却开始摆城里人的架子。他希望表现出见惯世面的派头。“我感激你们给了我机会了解我的大多数女学生们的出生地背景”他说道。“多得您的好意，怀特太太，使得我能够在这个小镇感受一下。”他转向海伦笑了起来。“你还想在这个小地方固步自封吗？”他问道。“或者说，这些人中，有配得上你的吗？”在女孩来说，他的声音轻佻而故作深沉。海伦站起来，回到房间。在通往后花园的门前，她停了下来，倾听着。她的母亲开始说话：“这里没有一个配的上像海伦这样出生的女孩的人。”海伦几乎是冲下了屋后的楼梯，到了花园。在黑暗中，她停下来，颤抖着。在她看来，世界空剩不停胡言乱语的人。渴望自由的欲望掌控了她，走出花园的大门，转到靠近银行家谷仓的角落，跑到一条小路上。“乔治！你在哪里，乔治？“她哭了，神经质的呼喊。她停止了奔跑，靠在一棵树的歇斯底里的笑了起来。乔治·威拉德沿着黑暗的小街上走着，仍然嘀咕着。“我要走进她的房子。我要直接走进去坐下来，“他决意，就像他正走向她。而他确实在走向她。他停下盯着她出神。他说：“来吧”拉住她的手。在树下的街道上，他们互相依偎着静静的走过。枯叶在脚下沙沙作响。现在，他找到了她，他思忖着怎样的言行比较恰当。
在温斯堡的展会会场的顶端，是一个近于腐烂的老看台。它未曾油漆过木板都曲卷变形了。集会坐落在一个小山丘上，小山丘延绵至韦恩溪谷，从看台上，你可以看见，夜晚中，一片玉米田外，小镇的灯火燃尽了天空。抄经过自来水水库的近道，乔治和海伦爬上了山坡来到了集会会场。在年轻人穿过人群的街道时的那种孤独与与世隔绝的感觉而随着海伦的到来，消失无踪，又似乎猛烈加剧了。他所知所想，都折射在她心里。人们年轻时，总有两簇力量互相搏斗。热血的，不经思考的，幼兽般的冲动与经过反思与铭刻在心，以及那些更古旧的更复杂的理智争夺着乔治威拉德的控制权。海伦感觉到他的心情，充满敬意的走到他身旁。他们走到看台，坐在了屋顶下，一个长椅摸样的凳子上。举办过一年一度的集会后，走进一个位于中西部城市边缘的集会广场的经历有某种启示的意义。这种感觉他俩都永难忘记。四面八方的，都是魂灵的身影，不是死去的人的，而是属于活着的人。在刚刚过去的白日里，来自镇里的，周围乡下的人群涌入这里。在这木板围着的尘世中，那些来自数不清的小屋的人，农民带着他们的妻子和孩子，曾聚在一起。年轻女孩笑过。已经长出髭须的男人聊过他们的风流逸事。这个地方曾经充斥着生命的拥簇。在这里曾经骚动和蠕行的生命，夜晚来临的此刻他们全部都离开了。这静默如此吓人。
他，静静地站在树干后掩藏自己，而心性中热衷反省的趋势愈演愈烈。
而她，在思虑生命的徒劳时颤抖着，与此同时，以相同程度的热爱着生命的他，想到那些镇上的人都是他的伙伴，眼泪就夺眶而出。
在这样的黑暗中，在看台的屋顶下，乔治威拉德坐在海伦怀特身边，感受着人类存在的版图上自身的渺小。现在，抽离出人们为无数烦心事劳碌着的小镇，所有烦恼都消失了。海伦的存在修复了他，重构了他。就好像她的女性的手帮助他完成了生命运作中的细微的重调。他开始想到与他一起生活的镇上的人，心怀敬意。他对海伦也怀有敬意。他希望爱她也被她爱着，但他不想再这个时刻对她的成年女性特质所扰乱。在黑暗中，他抓住她的手，当她暗暗贴近他时，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风开始吹起来，他轻轻的颤抖着。他用尽一切努力希望能够掌握和理解此刻他心中的思绪。在那个高高的地方，在黑暗中，两个笨拙又敏感的人类渺小如原子，抱紧对方，等待着。两个人心中都是同样的想法。“我来到这个孤独的世界，而彼此就是这世界的另一个人。”那就是他们心中情绪的大致写照了。在温斯堡，人来人往的白日走到了尾声，进入了深秋的长夜。农场的马匹拉着一批批疲倦的人，慢慢的离开了，略显孤寂的乡村小道。店员开始把货样清点，搬离开道路两边，锁上了商店的门。人群聚集在歌剧院看表演，更远处主干道上，小提琴家们调好了他们的提琴，大汗淋漓的随着舞台上舞动的年轻人的脚步的节奏伴乐。在黑暗中，在看台上，海伦怀特和乔治威拉德保持着静默。有那么一会儿，那种笼罩他们的咒语被打破了，他们面对面，试图在昏暗的灯光下对视。他们接吻了，但是这种冲动并不持久。在会场的上方，约乎有六个男人正在清洗那个下午刚刚比赛完的马匹。那些人生起火然后烧起几壶水。他们来来回回走动时，在灯光下只能见到他们的腿。风一吹，火堆的小火苗就疯狂的跳跃着。乔治和海伦站起来，走进黑暗。他们沿着一条小路走，经过一片未被收割的玉米田。吹过玉米干枯尖叶，风在簌簌低语。在那么一瞬间，他们走回镇上时，那种束缚被打破。他们来到水库山的顶峰，停住一棵树边，乔治再次伸出手拢住女孩的肩膀。她急切地拥抱他，然而这种冲动又再次迅速的熄灭。他们停止接吻，然后彼此离得远了些。相互之间的陌生感在他们心中高涨，他们彼此都带着尴尬，而当他们放下彼此之间的尴尬时，他们又回到了懵懂幼兽般的少时。他们大笑，互相撕扯打闹。他们以某种方式被他们曾经拥有的情愫所圣化与洗礼，成为了，不再是男人和女人，男孩与女孩，而是兴奋的小动物。在世界还年轻的时候，他们就这样跑下了山，在黑暗中扮演着两个无以伦比的初生的兽，。有一刻，为了冲到前头，海伦绊倒乔治，他跌倒了。他打着滚大喊着，晃动中又不住大笑，一直滚到了山下。海伦走在他后面。恍惚间驻足于黑暗中，无法知晓女性化的启蒙在她的心中留下了什么，但是，当到达山脚下，她走向男孩，拉起他的手臂，在沉默的凝重中，与他并行。出于某种他们难以阐述的原因，在那个静默的夜里，他们找到了彼此需要的东西。男人或男孩，女人或女孩，他们有那么一刻徘徊在了使男女进入真实社会的成熟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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