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Biscuit

  对法文一知半解的我也知道饼干写成Biscuit。
  饼干似原产英国，我猜法国人仍把这单词读成法式。在我而言，它是个英文单词——至少这次要读成英文。我不喜欢英文，先前在女校学法文，脑中已没有给其他语言预留什么位置，而且英文里很多字母不发音，相当讨厌。再者英文读音对于学法文的人来说也属不可思议。Pie读成“派”，怎么看我都感觉是“丕”，有时看着咖啡店招牌上的“派”字感慨，心中怃然。但是不喜欢英文的我这次不按法文读音，也不想把饼干说成是专属一般市民的小把戏。一则其原产英伦，二则也唯有英国饼干才具备那种清脆质感和牛奶黄油的香气以及上等面粉的口感。
  看电影读书时即便被有趣情节深深吸引也仍清晰记得那些饮食场面长久难忘——我就是这种饕客。美国片那种大饭店早餐戏，看到闪耀浓褐色通透光泽的咖啡从银壶斜射出来，我心里惊喜交集。简直色香味俱全。Jean Cabin电影里有烤全鸡，希区柯克电影里出现过那种田园餐桌，上面有格罗格酒和堆到山高的松饼。福尔摩斯晚餐吃过一款冷鸭子，他还饮用掺白兰地的咖啡……另有本黑岩泪香改写的小说，也是那种英国侦探风，读到那贵族少女冤罪入狱，她父亲往牢里送她平日吃的饼干那段时我感动极了。是种什么样的饼干呢？回不过神的我，屡屡驱动空想的翅膀。
  我喜欢法兰西，不过面包红茶和饼干仍是惟英国深得我心。（但伦敦行我还是为英国菜和除饼干外的英式糕点的寡淡感到吃惊）忘了是何时，有人从京都回来送我约二斤那边售卖的英国面包。我连着四天早上都与英伦风红茶和火腿蛋一并享用，十分熟稔。那英国红茶得自一位女读者（她脸庞神似意大利古典素描画上长翅膀的少女，有时一身素淡意式raincoat，肩挎别致意式小包，赏心悦目。她迷恋安东尼铂金斯，一谈起偶像来就没个完），我有时喝着喝着会像烂醉的酒鬼一样在那股子茶香里飘飘欲仙（不过别人见了我这样多半会认为我只是怔住而已）。那种妙不可言的状态开始后我才能动笔。
  饼干要紧实，轻盈，厚薄适中，另外享用时唇齿间那种严丝合缝的清脆感以及四下散落到胸口膝盖的云母状细末也必不可少，奶和黄油的些微香气要能在那些粉末里嗅到。还必须要有那种浮雕样的罗马字和整齐穿凿的深孔。这些条件欠缺了任何一点都不算正宗饼干，没有那荣幸被约克郡玫瑰样的英国贵族少女享用。像森老太一样尽写些古怪小说的老婆子吃些美国日本饼干——勉强还算饼干但绝达不到上述标准的货色——就够了。因为我是穷困的Brillat-Savarin，精神上的贵族。我非常厌恶最近流行的“庶民”，如今濒临灭绝的货真价实“町人”被说成“庶民”恐怕是会打着喷嚏反问“庶民是啥？”的吧。过去我住的团子坂上有家“伊势屋”点心店卖两种搁玻璃瓶内的饼干。一种大圆片叫Mary Biscuit，另种Italian Wafers则是长方形，尖锯齿边缘像古代蕾丝。这两种饼干都带点英国风，脆感和造型也是上品，非常有格调。自“战时疏开”离开那里后，我就再没能邂逅中意的饼干了。
  我幼年时吃本乡青木堂西洋点心店长大，那店没了之后就专门享用伊势屋——女佣一分钟内就能买回东西的地方。但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会叫Italian Wafers，反正Wafers也是饼干，而且那家又做得特别好。大盘盛饼干，淡蓝茶壶沏上立顿红茶，搁一块半方糖。下午三点坐到餐桌前，窗外是站有父亲石像的花园，萧瑟的冬日景观尽收眼底——作为贫穷富贵名人的我浸在代泽汤的浴缸里幻想那西班牙阿尔罕布拉宫的bassin——能看到庭院还真的不错呢。（当然这时要一边闭着眼一边搓蜷曲的头发，否则瞥见了肥胖通红的中年女人以及瘦得像地狱里刀山上女亡灵那样皮包骨的夫人们就破功了）
  战后的饼干也有价高质优的，但不是黄油过多就是太甜颜色太重，还有很多奇形怪状，与其说是饼干倒更接近甜点。当然美国货还另当别论。无论谁对我说上什么，我总还是觉着，倘若不是《小公子》里老伯爵斥退仆人后气冲冲嚼的那种英国传统饼干，就不能称之为Biscuit。
  译自森茉莉《ビスケット》
  注：森茉莉常自诩“奢侈贫穷”，此处译为“贫穷富贵”，bassin是法语，意指“浅盆”一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