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故事

途中
 
……那些蝼蚁般的车辆在暮色里缓慢拥上引桥的时候，可以发现左右远近的楼宇就像枯树逢春一般在薄雾深处吐露出诡异的嫩芽，它们的毛绒绒的淡漠边缘闪烁着微明的光芒，悠然浮动着，对应着那些簇拥桥上炭火般的虹膜，它们眨动之间会闪出黑暗的深隙，很多星辰就坠落到那里，溅起无尽的尘埃，转瞬间又化作飞絮或是雾霭，弥漫在下面似乎已然静止的混沌的江流之上。而你们看到的，就是从这里穿越过去的气息转化而成的沙粒，它们就在你们手里的方形玻璃或者圆镜子上面安静地跳动，发出微弱而古远的声音，就如同寂静深山里传出的细微颤动——流泉渗入岩石的缝隙而倦鸟收拢了羽翼，柔若丝缕的晚风拂过干枯的落叶与草茎之间，让它们轻轻变换了重叠的样子，还有看不到的昆虫在悄然靠近那里……除了耐心倾听以外还能有什么办法足以理解这些微妙的转瞬即逝的变化呢？在电光火石般闪过的温暖里，你们忽然觉得一切都能听懂的时候，它们就再一次被彻底清空了。
失眠
……饥肠辘辘的人，穿过那些水泥柱子的阴影，看到那个老人正在很大一堆垃圾旁边出神，旁边是他的狗，瘦得有风吹过就会不住地抖动身体。他摸了摸衣兜里的那些银杏树的种子，慢慢地经过那里，发现老人在翻找的只是一些空瓶子，而不是那些腐烂的苹果。一些人的影子浮动在并不宽阔的临时停车场上，而制造了长长的阴影的高架桥上始终都在传来嗡嗡的噪音，还有一阵阵冷清的灰尘，落在坚硬幽暗的灌木叶子上，他挥了挥手，那辆送他来到这里的车子就转弯消失在不远处的那个湿漉漉的路口。穿过那些映射着附近灯光的空车之间，他来到了旅馆里，把那些银杏树的果实都掏了出来，交给了前台的那个表情忧郁的姑娘。她送他到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然后就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最近一段时间她深深地被失眠症困扰着。他告诉她把这些白果放在微波炉里转一会儿，就可以吃了，它们可能会帮她一点点找回睡眠。她把它们搁在了抽屉里，上了锁，继续默默注视着外面，透过那道玻璃门。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起来，从背包里掏出个苹果，放在床头右侧的桌子上，这样就能闻到它的淡淡的清香味儿了。他把那把精致的小刀也搁在了那里，还有一盒火柴，几份报纸，一本袖珍小辞典，吃了一半的面包，以及半瓶矿泉水。他数了数烟盒里的烟，还有六枝，这时肚子里的那只小动物又开始嘟哝了，他就喝了几口水，可是没用，它还在那里发着幼稚的声音，轻轻地蠕动着……他决定每隔半小时抽一枝烟，这样在等待的过程中就不会太过焦虑。还有什么东西被忘了呢？他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他晃了晃头，感觉里面似乎起了雾，已经弥漫开了，什么都看不清楚。他把房间里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都看过了，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么明天呢？他始终都没有想好应该去哪里，自己到底能做点什么。
孩子
……那时他们都住在多伦多郊区，在一个老式公寓里的三楼，也就是顶层的那个两居室一个小厅的房间里。他们都在那所学校里读金融专业。他只有十九岁，而他们则是二十六岁。他们有个小女孩，只有一岁半。有段时间他请了假，整天呆在这里，足不出户。他们就让他帮忙照看一下孩子。这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他只要在她醒来的时候，看着她玩就可以了，她饿了就冲奶粉喂一下，而她是个很爱睡觉的孩子，从来都不闹，也不爱哭。没事的时候，他就在阳台上坐着。外面是个很大的院子，里面有很多茂盛过度的树木，还有很久没有修剪过的草坪，那里有把长椅，还有个秋千，前些天一直在下雨，所以它们现在还是湿湿的样子，慢慢散发着潮气。他在阳台上的时候，如果孩子是醒着的，他就会把她放在儿童推车里，然后打开电视，让她在那里看动画片，或者是新闻。他几乎不怎么打电话，除了偶尔叫外卖送来吃的。接电话的时候也很少。有几次他试着抱着小女孩到阳台上坐着。她不声不响地看着外面的景物，动也不动地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他不大习惯孩子头发里散发出来的奶味儿，还混合着痱子粉的味道。然后他就会把她抱回房间，重新放回到童车里，打开电视给她看。他一直想买把枪，而且也知道从哪里能买得到，不需要任何手续，只要付钱到指定帐户里就可以了。但他始终都没有下这个订单。或许等他们一家人去度假的时候，他就可以买了。想到这里，他来到那个孩子旁边，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就伸手摸了摸她的肉乎乎的小手，觉得多少轻松了一些。他看了看外面，天又黑了。
倒退
……那是缓慢的意思。剩下的两个人，跟微弱的风似的，向后退去，了无声息，一直退到空虚的山谷里。凝视山顶，仿佛有树在那里，指示着风向。还可以继续下去，退到那棵树上，像那只灰鸟一样睡在枝叶间，这样就可以隐去所有的名字，无需识认，如同阴影里的斑点。难得有个山里人，却说山里没有人，要找的话，得到山外去等，要等很久，才有可能遇到。他们路过这里，带着很多行李还有马匹，都不认识你，也不知你要听什么消息。他们笑着称你为睿智者，能一个人居于山谷里，像那些鸟，可以餐风食露。他们称自己是愚蠢的人，只知整天负重赶路，没完没了。望着那些人留下的烟尘，你想起这一切实际上都始于一个梦境。而在更早的时候，临睡前，在眼光迷离之际，侧头的瞬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已变成了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