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不应该译为phoenix tree
今天读到《上海书评》陆谷孙的文章“志虽美,道难达”,谈到他正在编《大中华汉语词典》,提到“实在找不到英语俗名的特定地域动植物,交代拉丁学名”。我继而想到《新英汉词典》中将phoenix tree译为“梧桐”,这似乎有些以讹就讹,因为phoenix tree本来就是国人根据中文诗意联想而杜撰来翻译“梧桐”的英文词,将它放在英汉字典里,再倒译回中文“梧桐”,就造成了今天译名上很大的混乱。 据说将梧桐译为phoenix tree的根据是“梧桐栖凤凰”,但是梧桐在中文里并不叫“凤凰树”,为何译成英文要如此拽文呢?也不知谁是始作俑者。其实真要说phoenix tree,从拉丁文交代,大概只有椰枣/海枣才当得起这个名称。 维基百科甚至认为泡桐树也称为phoenix tree,因为这种树反复从根部生枝,就像不死的凤凰:en.wikipedia.org/wiki/Paulownia 而BBC的一个网页文章甚至把所有这种反复生枝的树木,包括酸橙和栗子树都称为phoenix tree www.bbc.co.uk/radio4/.../nature_20060626.shtml 但这都只是后来文学性的附会,并非英文辞典上的正规词条。编写英汉辞典,当然应该以正规英文辞典原有词条为基础,而英文辞典里,是没有Phoenix tree这样的条目的。 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谈梧桐译成phoenix tree所造成的误解,贴在这里: 关于梧桐,一般是这样描述的:落叶乔木,高可达15米;树皮绿色,叶心形,3-5掌状分裂,通常直径15-30厘米,花小,黄绿色;原产我国,南北各省都有栽培,为普通的庭园街道绿化观赏树。 这种中国土生土长,古典诗人百般吟颂的梧桐树,在欧美国家原来是没有的,现在恐怕也不多,除非植物园刻意栽培。因为没有实物,自然也没有对应的英文俗名,不像很多其他跨国界生长的花草,总能在英文里找到对应的名称。因为东西方人的文化传统和审美观不一样,给同样花草取的名称的含义常常相差很远。我们在室内和阳台上栽种的美丽优雅的“吊兰”在英文里是令人忐忑不安的spider plant(蜘蛛草),我们很普通的“牵牛花”在英文里是神气十足的morning glory(清晨的荣耀),我们强调色彩的“金银花”在英文里是强调香味的honey suckle(采蜜花),等等。像这种有对应名称的植物,中英互译时通常不会照原文字面翻译,而是译成现有的对应的名称。 但是,如果没有对应的名称,翻译起来就会有些麻烦,有一些译名常常是最早翻译的人定下的译名,而后约定俗成的,例如我们的鸳鸯,在英文里变成了mandarin duck(“中国鸭”或“满大人鸭”)。这种翻译有时会造成困惑,如果翻译清朝以前的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在有“鸳鸯”出现的场合,译成“mandarin duck”总是有些别扭的:“满大人”还没有呢,哪来的“满大人鸭”? “梧桐”这个词反复出现在中国古典诗词中,什么“梧桐更兼细语,到黄昏点点滴滴”,“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等等。“梧桐”过去译作英文通常总是直接音译为“wu’tung”或“wutong”,这样可以强调“梧桐”的独一无二,免去读者望文生义的困惑,再说诗词讲究的是音律、意象及其与文学传统相关的联想,读诗作诗和译诗的人并不一定非要看见实物在面前。梧桐不管译成什么名称,如果西方读者不到中国来亲眼看一看,也不会知道诗人说的是什么实在的东西,正如我们过去不知道什么是“风信子”,并不妨碍理解诗中的“风信子”这个词一样。 但是不知何时开始梧桐获得了一个新的英文名称“phoenix tree”(这个翻译名称也进了《新英汉词典》),据说来自“凤凰栖梧桐”的传说。如果仅仅看英文,这个名称很美,且令人产生中国古典文化传统的联想,似乎很恰当。但是问题在于中文里本来就有一种植物名叫“凤凰树”,这种树高大,叶子狭长对生,像合欢,因为花红似火,所以叫人联想到火中重生的凤凰,故得名。 不久前,一位网友特地提到“梧桐”不必译成wutong,它的英文名称是“phoenix tree”,而且说这种树在美国南方很多。说“梧桐”是“phoenix tree”可以理解,说美国南方很多咱中国的“梧桐树”,倒是让我困惑了。或者他说的是sycamore,一种悬铃木属植物,既我们现在城市中多见的行道树法国梧桐/美国梧桐?但是为什么要强调南方呢?记得在美国南北方的校园里都见过法国梧桐的,何况既有现成的美国人熟悉的sycamore这个名称,又为什么要译成phoenix tree呢?在国内从来没有谁会指着道旁的法国梧桐说是“凤凰树”,到了国外,怎么突然拐起文来了呢?后来我才想起在迈阿密一带的公路旁的确见到过很多我们中国人真正称为“凤凰树”的树木,那里的凤凰树不但开红花,还有不少开黄花,这种树的英文俗名是flaming tree/flamboyant tree(红火树)。很显然,因为“凤凰”和“phoenix”的关系,中英文对译的最新结果,是让人们把中文里的“凤凰树”与中文里的“梧桐树”混为一谈。 另一个人们将“凤凰树”与“梧桐树”混为一谈的例子是昨天在报上读到的丽江游记中的一段话:“抬眼望去,透明的顶棚上落满鲜红的花瓣,那是一棵几乎笼罩了整个院子的老树撒落的,长着很奇怪的叶子,开着很奇怪的花。店主Peter苏说,这是一种专招凤凰的梧桐树,整个丽江古城只有两棵”。看来,这棵笼罩了整个院子,开红花的“梧桐树”其实就是南方才有的“凤凰树”。要知道,这位Peter苏先生自己一年以前才来丽江开店,他的说法或许代表的恰是以讹传讹、出口转内销的“新”观念,不一定代表丽江的古老传说。 何况“凤凰栖梧桐”的说法盛行于古典文学创作的年代,即李白与杜甫等人写作“宁知鸾凤意,远抚依桐前”和“碧梧栖老凤凰枝”的时代,当是与韩愈“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朝阳路八千”同时,那个时候中原/江南的凤凰是没有机会去西南“蛮荒之地”的“梧桐树”上栖息的,就是去了,也没有众多诗人有机会亲眼见到,并把那凤凰梧桐相宜相依的盛景一一写进诗里。 梧桐其实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旧时南北人家庭院中和道路旁都广为栽种的,我小时在家后面的花园里也常见到。只是这些年来,法国梧桐逐渐取代它做了城市行道树,小户人家的庭院也渐渐消失,梧桐失去了安身立命之处,大城市里的梧桐才逐渐稀少起来。 那么,古代的文人是否真见过梧桐上的凤凰呢?那倒是非常可能,有人说,凤凰其实就是长尾雉,一种野鸡。它有时厌倦了野外林子里的生活,飞来寻常人家的庭院里,在高矮适宜,枝叶宽大的梧桐树上半遮半掩地停留一段时间,给人留下无限遐想,也不希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