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小树林里抽根烟

 十九岁那年复习考试到深夜，睡不着也或是精神紧张到不肯睡，脑子再学不明白什么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点着灰蓝色铁皮罩子的台灯并铺满了草纸和各色笔记夹子的书桌前，仰头盯着四方小宿舍间屋顶唯一的简陋吊灯，越缩越小消失在焦灼烦躁的思绪内。我将从这个住了两年的小屋里出去，从这个偏僻的小镇出去，从枯燥的课程里出去，从冷漠的同学关系里出去。明年什么都不再一样。我想起去参观过的那个海边大学的陡峭坡路，想象自己打扮得端得住的成年人一样来往自如，在早晨呼吸清冽有着海蓝味道的空气，在路过那家所有人都站着吃三明治的装修简洁色彩明快的咖啡店时，要一杯热拿铁，边走边喝，我想那样轻松单调，而不是现在只能穿着别扭的校服，那条不合身的灰黑裙子，洗得起毛球的灰蓝毛衣，还留着不是过长就是过短的发型，并过度担忧小房间里的味道自己身上的味道口中的味道，在别人觉得你应该做出敏捷反应的时候说出不幽默的话，他们的呲笑，和耸肩的动作。明年一切重新开始自然会不一样。我想起一个人去陌生的大城市看的一场电影，默默买票默默得看，整场只有我一个人，或者远处后面还有两个安静的人，被我忽略了，是的我可以忽略他们，我敞开肩臂在若干个椅子上铺开自己，心中流淌着舒服的忧伤，或许事实上我就是老实得坐在自己的号码自己的座位上，但我在心里确长满了椅子，很多颜色的椅子我都可以暂时拥有，它们完全取代了电影的印象。那天还下了雨，在去看完电影之后，雨下得不大不小，我没有拿伞就走在街上，像极忧郁或者极快乐的人那样在雨里慢慢溜达，没有人注意到我，但是我却明明能感到某种关怀的目光，某个人马上就要走过来说，姑娘… … 我穿着尖立的黑色衬衫，那是为面试准备的，领子翘起来的地方抖动着刺出去很远，我觉得都快触摸到走在前面的人的后背了，吸引注视的目光，我低头默默接受。可注视我的人从未出现，我却知道这样最好，在或不在，信或不信，我要一个人看一场电影和这个行为的所有可能性。我不时髦的鞋子被雨水浸湿，我又忘记了多带一双袜子，于是我要去超市买袜子牙刷和牙膏，进了超市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被浇塌的黑发糊贴在脸上，便宜的黑衬衫别扭得罩在身上，只是狼狈没有潇洒，于是我笑，抵走心里的晃动，这边上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也再不会见，我只需相信无需印证。那就是我想要的明年，可以从新来过的新年，总之是要去一个大得总也见不到相识的人的城市。此刻我还在小屋子里，为第二天的考试做最后的准备。所有的人都睡死了，这个楼静默着，从窗子能看到外面路灯疏离的光，再远就是丛林，不深远却茂密，刚来的时候我觉得那林子无限延伸到远方，而我们是世界尽头的孤儿，后来熟悉了就再也没法子崇拜那些树木，他们的背面就是落魄的村庄和点着各色漆点的羊群，笨拙冷漠。我开始想找一个人说两句话，但算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说对未来的憧憬和恐惧么难道，我说不清楚，也没有人会听。于是我想抽根烟，并对自己表达这个姿势的一切意味。我可以打开小屋一侧的窗子把头探出去抽这根烟，但是这个姿势非常别扭，因为窗子只能打开四十五度角，而我必须把烟伸到窗外才能保证火警不叫响全楼的女学生和老师。通常我们都是在吃完晚饭之后到小树林里用树枝夹着香烟完成一天的那几根，树枝夹烟是为了手上没有味道不被老师发现，但那是夸张的传说了，没有人愿意被同学们看到自己用树枝架子抽烟，那这姿态岂不全无意义，他们还要在被老师撞到时候坦然得接受惩罚，而不是像另外一些人那样慌张跑开。我也被抓到过一次，跑了一半，然后淡定下来走了一半，但跑总是跑了，跟着一小群吸烟的学生慌慌张张一哄而散，我跑得慢落在后面便假装淡定得停下来对老师说，晚上好。我想今天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现在又是今天明天的分界线，我得去小树林里抽根烟。况且我还没有逃宿过，那可是大罪，小宿舍里天大的罪，而我现在就要逃宿去小树林里抽根烟，我打定了主意就高兴起来，渴望有个伙伴同行。没有也罢，我开始历险，悄声到楼下打开密码门，找了块砖头抵住，握着我的香烟和打火机，沿着墙跟往宿舍后面的林子方向走过去。晚上这个时间的校园我不熟悉的，我觉得自己亏欠了，应该经常出来像幽灵一样在宽广的草坪上滑行，这边周末有逃宿喝酒的大孩子，他们成群结队熙熙攘攘亲吻搂抱野合，但是现在没有，现在这片静寂就是我一个人的。我在能看清楚月亮的草地边站住无依无靠，远处高树的黑影压过来不动，我点燃一根烟，我想我得记住今天，得记住这些日子和感觉。我默默抽了半根，并无感想，我把它扔在地上，看它滚远，被草地的湿气熄灭。我不知道是否想要再抽一根烟，但是转念又担心逃宿被发现，很勉强得待了会儿，竖起耳朵，盯着月亮，忘掉了明天和所有未来的日子，只是在想，是再抽一根烟，还是回去睡觉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