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片断
司机
……出租车司机把他丢在邮局里，把车开走了。他只是让司机稍微等那么一会儿，就五分钟，甚至更少，但司机让他读一读他座位后面的提示，要留押金的。为什么呢？司机的脸是黑的。他从没留过押金。“可我就是要留押金的，”司机看着后视镜坚定地说道。好吧，他留了押金。可是你看，他还是把我给丢下了。打着伞，走到那条狭窄的马路对面，在雨里等了几分钟，才重新打到车。雨并不大。风有点大。坐到车里收起雨伞时，雨水流到了胳臂上，关上车门之后，又有一些雨水洒落到裤子上。要去哪里呢？司机是个瘦瘦的家伙，面无表情或者说有些疲惫地看了他一眼。司机的脸是灰的。他说了地方。“……要过南浦大桥的，”司机明显有些犹豫了。会很堵么？“……当然了，这个时候，下雨天，又是周五。”那你就先开吧。就这样，司机边犹豫着边把车开了出去。没有多远，就堵住了。随后就下起了大雨，很大的雨。车顶蓬上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雨点声，大雨点在前后左右的玻璃上绽开着水花。“这下可完了，”司机摇了摇头。所有的车辆都模糊不清地缓慢行进着。在另一个路口转弯的时候，雨更大了。雨刷器几乎都失去了作用，看上去像在水里拼力划动却又毫无效果的细弱小桨，就那么无用地划啊划的，在滚动的水流里。他让司机在路边停下，然后付钱下了车。在关上门之前，司机侧着脑袋提醒他，“哎，这里离地铁还有段路呢……”他踮着脚尖儿快步走着，可是黑皮鞋还是马上就湿透了，走了几步就灌满了水。
女人
……路边楼下有个门市小店，卖烟酒糖茶的。门口的竹椅上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那里看着下雨抽烟。他把伞张着放在了门的边一侧。她看上去有点面熟，不知道在哪里见到过，或者说一时还不知道像哪个熟人。她把烟递给他，还有一个绿色的一次性打火机，然后重新坐回了椅子里。是个竹躺椅。是个身材高挑结实的女人。“……你住在这儿附近？”她看着自己的指甲，吐了口烟。他摇了摇头。那你怎么在这儿下了？不想堵车吧，这样的天气。“不知道后天会不会还这样……”，她把烟头丢到了雨里。谁知道呢？这样的雨天，还有风，抽烟根本就没有味道。他把半截烟丢到了雨里。过了十多分钟，等雨小了，他就打着伞走了出去。她指给他地铁站的方向，然后就抱着双臂坐直了身体，看着他走远。有几个娇艳的女人，从隔壁的玻璃门里探出头来，发出古怪的笑声，雨真的小了啊。走过去又花了十多分钟。雨水在脚趾头间滑腻腻的，随着脚步的运动开始有点要发酵的感觉。天很快就擦黑了。地铁里人很少。要坐到终点，才能换另一条线。这倒不错。终点站是个体育中心，还从来没有去过。或者可以到那里吃晚饭呢？就这样一个念头，让他升上了地面。天完全黑了。是个小广场，在那个体育中心外面，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路口那边站着一个保安模样的人。那时，雨已经住了，湿漉漉的地面暗光斑驳，风里充满了青草的腥涩味道。
老鼠
……有个姑娘在隔壁的房间里画着壁画。天已很晚了。老鼠睡在黑色的捕鼠笼里。他把门半开着，让风吹进来些，吹着它身上的干枯的灰毛。它毫无反应。他把笼子拎着往门口移了一点，它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被惊醒。它的身体是僵硬是的。他轻轻晃了晃笼子，它左右滑动。他拎着笼子，来到隔壁，给她看。她画的是道教里的神仙。那脸过于饱满了，周围有很多过于艳丽的花朵，她正在画香炉的细部。老鼠是四天前发现的。当时两个朋友来做客，他说起为什么最近都没有老鼠出没，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捕鼠笼和一张粘鼠板，在柱子下面，一左一右，躲过这个就躲不过那个。他们走了之后，他发现那个捕鼠笼的门是关着的。它蜷缩着身子，呆在一角，尾巴弯曲着伸到了笼子中央。每天它靠吃那块面包饵度日。每天只吃一点点，就这样坚持了四天。面包饵终于被它吃光了。外面下了一天的雨。雨水从门缝里渗进来，湿了笼子下面的水泥地。可是它显然对水已经毫无兴趣了。它看着湿津津的地面，一动不动地呆着，直到停止呼吸。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远处疾驰的车声。偶尔还有大型客机那沉闷的破空轰鸣。墙壁白得有些耀眼，要是仔细盯着看的话，其实还是会发现表面并不平滑，光线散布也不均匀，会有很细微的明暗变化。后来，有一只大昆虫飞了进来，不知道从哪个窗户玻璃缺口里钻入的。它那肥硕的身子悬浮般地挨到了墙壁上，但又停不住，忽然的就滑落了下来。过了半小时之后，它出现在地毯上的一叠旧报纸的表面，钻到了那个空塑料袋里。他小心地走了过去，打量了一下它，想起来了，这就是小时候夏夜里经常会在路灯下面捉到的那种叫作地啦蛄的东西。要是你捉它在手，把背心儿的下襟用唾沫润湿了，递到它的面前，它就会一口咬上，死也不放。然后你只要轻轻一拉，它的头就与身体分开了，之后也还是在动。他把塑料袋卷起来，包裹着它，塞到垃圾桶里，这样，整个晚上都能听到它在里面挣扎发出的沙沙声。
楼上
……楼上跑水了。淹了我的厨房、门厅，还有客厅的边上。我上去用力敲开了他们的门。他们站在门口，三个男人，表情冷漠地盯着我，找谁啊？当然是你们了。我觉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愤怒和激动。我从来都不是个喜欢找别人算帐说理的人。他们跟着我下了楼，看了看水淹的现场。然后又回去了。他们也没有办法，其中的一个瘦子对我说的，他们的头儿在外地出差，要过几天才回来，他不回来，他们就什么都决定不了，这房子是头儿租的。你们是做什么的呢？这话一出口，本来只有他一个人在门口的，现在又变成了三个人。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都像似刚睡醒的样子。我知道这样是有些不礼貌的，毕竟此前我从没见过他们。你们搬来多久了，我把口气放平和了一些，为什么我从来都没见过你们呢？我觉得我的腔调有点像居委会的了。他们看着我。后来还是那个瘦子答复了我，等我们头儿回来，他会找你的。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三天，或者五天，总归要回来的了。回到家里，我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这就是不得不面对他人的结果。我不想见任何人，只想一个人呆着，这显然是不大可能的事。他们会想办法把你拉回来，拉到他们的面前，你不得不跟他们说话，讲道理，看着他们的脏兮兮的脸。就像他们的房间里一样脏的脸。忽然的，我被一个念头弄得有点兴奋。从此我每天都会在下班之后去敲他们的门，然后问他们的头儿什么时候回来。你就不能忙点别的什么？那个瘦子有点无可奈何地问道。我没什么事儿，你也看到了，我就一个人，我整天都在琢磨这件事儿。可我们真的没有办法，得等他回来。那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们也不知道，那是他的事儿，不是我们要想的。那我只好天天都来问你们了。那个瘦子终于改变了主意，他要我估算一下损失。他下来看了看被淹过的地方，离开时说，你家可真干净啊，什么都没有，这么大的房子，你怎么不添置此东西啊，这么空空荡荡的，住在里边儿你觉得舒服么？我不想回答这么愚蠢的问题。你们为什么整天都不出门呢？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呢？他走到我的阳台上，点了枝烟，看着过处的山，有些无聊地说道：我们的工作呢，没别的，就是等他回来。他回来呢，把钱给我们，当然也给你一些，赔你的损失，然后我们就可以做别的事了。不管怎么说，我仍旧会每天傍晚时去敲他们的门，但是连续几天都没有敲开，里面任何声音都没有。那几天我很早就醒，很晚才睡，可是根本听不到他们那里有开门或者关门的声响。而且让我恼怒的是，最后一天，楼上又开始跑水了，我的整个房子都被淹了。我敲了很长时间的门。最后我不得不去报了警。警察们来了，还有物业的，终于弄开了门。水是从浴缸里跑出来的。里面躺着个中年男人，已经死了。警察说是被勒死的。我从没见过这个人。我对他们说，我真的没有听到任何响动，我几乎天天都在听着，可是一点动静都没听到。警察有点奇怪地看着我，你为什么要每天听呢？因为他们说，要等他们的头儿回来，才能赔我的损失。
……出租车司机把他丢在邮局里，把车开走了。他只是让司机稍微等那么一会儿，就五分钟，甚至更少，但司机让他读一读他座位后面的提示，要留押金的。为什么呢？司机的脸是黑的。他从没留过押金。“可我就是要留押金的，”司机看着后视镜坚定地说道。好吧，他留了押金。可是你看，他还是把我给丢下了。打着伞，走到那条狭窄的马路对面，在雨里等了几分钟，才重新打到车。雨并不大。风有点大。坐到车里收起雨伞时，雨水流到了胳臂上，关上车门之后，又有一些雨水洒落到裤子上。要去哪里呢？司机是个瘦瘦的家伙，面无表情或者说有些疲惫地看了他一眼。司机的脸是灰的。他说了地方。“……要过南浦大桥的，”司机明显有些犹豫了。会很堵么？“……当然了，这个时候，下雨天，又是周五。”那你就先开吧。就这样，司机边犹豫着边把车开了出去。没有多远，就堵住了。随后就下起了大雨，很大的雨。车顶蓬上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雨点声，大雨点在前后左右的玻璃上绽开着水花。“这下可完了，”司机摇了摇头。所有的车辆都模糊不清地缓慢行进着。在另一个路口转弯的时候，雨更大了。雨刷器几乎都失去了作用，看上去像在水里拼力划动却又毫无效果的细弱小桨，就那么无用地划啊划的，在滚动的水流里。他让司机在路边停下，然后付钱下了车。在关上门之前，司机侧着脑袋提醒他，“哎，这里离地铁还有段路呢……”他踮着脚尖儿快步走着，可是黑皮鞋还是马上就湿透了，走了几步就灌满了水。
女人
……路边楼下有个门市小店，卖烟酒糖茶的。门口的竹椅上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那里看着下雨抽烟。他把伞张着放在了门的边一侧。她看上去有点面熟，不知道在哪里见到过，或者说一时还不知道像哪个熟人。她把烟递给他，还有一个绿色的一次性打火机，然后重新坐回了椅子里。是个竹躺椅。是个身材高挑结实的女人。“……你住在这儿附近？”她看着自己的指甲，吐了口烟。他摇了摇头。那你怎么在这儿下了？不想堵车吧，这样的天气。“不知道后天会不会还这样……”，她把烟头丢到了雨里。谁知道呢？这样的雨天，还有风，抽烟根本就没有味道。他把半截烟丢到了雨里。过了十多分钟，等雨小了，他就打着伞走了出去。她指给他地铁站的方向，然后就抱着双臂坐直了身体，看着他走远。有几个娇艳的女人，从隔壁的玻璃门里探出头来，发出古怪的笑声，雨真的小了啊。走过去又花了十多分钟。雨水在脚趾头间滑腻腻的，随着脚步的运动开始有点要发酵的感觉。天很快就擦黑了。地铁里人很少。要坐到终点，才能换另一条线。这倒不错。终点站是个体育中心，还从来没有去过。或者可以到那里吃晚饭呢？就这样一个念头，让他升上了地面。天完全黑了。是个小广场，在那个体育中心外面，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路口那边站着一个保安模样的人。那时，雨已经住了，湿漉漉的地面暗光斑驳，风里充满了青草的腥涩味道。
老鼠
……有个姑娘在隔壁的房间里画着壁画。天已很晚了。老鼠睡在黑色的捕鼠笼里。他把门半开着，让风吹进来些，吹着它身上的干枯的灰毛。它毫无反应。他把笼子拎着往门口移了一点，它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被惊醒。它的身体是僵硬是的。他轻轻晃了晃笼子，它左右滑动。他拎着笼子，来到隔壁，给她看。她画的是道教里的神仙。那脸过于饱满了，周围有很多过于艳丽的花朵，她正在画香炉的细部。老鼠是四天前发现的。当时两个朋友来做客，他说起为什么最近都没有老鼠出没，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捕鼠笼和一张粘鼠板，在柱子下面，一左一右，躲过这个就躲不过那个。他们走了之后，他发现那个捕鼠笼的门是关着的。它蜷缩着身子，呆在一角，尾巴弯曲着伸到了笼子中央。每天它靠吃那块面包饵度日。每天只吃一点点，就这样坚持了四天。面包饵终于被它吃光了。外面下了一天的雨。雨水从门缝里渗进来，湿了笼子下面的水泥地。可是它显然对水已经毫无兴趣了。它看着湿津津的地面，一动不动地呆着，直到停止呼吸。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远处疾驰的车声。偶尔还有大型客机那沉闷的破空轰鸣。墙壁白得有些耀眼，要是仔细盯着看的话，其实还是会发现表面并不平滑，光线散布也不均匀，会有很细微的明暗变化。后来，有一只大昆虫飞了进来，不知道从哪个窗户玻璃缺口里钻入的。它那肥硕的身子悬浮般地挨到了墙壁上，但又停不住，忽然的就滑落了下来。过了半小时之后，它出现在地毯上的一叠旧报纸的表面，钻到了那个空塑料袋里。他小心地走了过去，打量了一下它，想起来了，这就是小时候夏夜里经常会在路灯下面捉到的那种叫作地啦蛄的东西。要是你捉它在手，把背心儿的下襟用唾沫润湿了，递到它的面前，它就会一口咬上，死也不放。然后你只要轻轻一拉，它的头就与身体分开了，之后也还是在动。他把塑料袋卷起来，包裹着它，塞到垃圾桶里，这样，整个晚上都能听到它在里面挣扎发出的沙沙声。
楼上
……楼上跑水了。淹了我的厨房、门厅，还有客厅的边上。我上去用力敲开了他们的门。他们站在门口，三个男人，表情冷漠地盯着我，找谁啊？当然是你们了。我觉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愤怒和激动。我从来都不是个喜欢找别人算帐说理的人。他们跟着我下了楼，看了看水淹的现场。然后又回去了。他们也没有办法，其中的一个瘦子对我说的，他们的头儿在外地出差，要过几天才回来，他不回来，他们就什么都决定不了，这房子是头儿租的。你们是做什么的呢？这话一出口，本来只有他一个人在门口的，现在又变成了三个人。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都像似刚睡醒的样子。我知道这样是有些不礼貌的，毕竟此前我从没见过他们。你们搬来多久了，我把口气放平和了一些，为什么我从来都没见过你们呢？我觉得我的腔调有点像居委会的了。他们看着我。后来还是那个瘦子答复了我，等我们头儿回来，他会找你的。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三天，或者五天，总归要回来的了。回到家里，我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这就是不得不面对他人的结果。我不想见任何人，只想一个人呆着，这显然是不大可能的事。他们会想办法把你拉回来，拉到他们的面前，你不得不跟他们说话，讲道理，看着他们的脏兮兮的脸。就像他们的房间里一样脏的脸。忽然的，我被一个念头弄得有点兴奋。从此我每天都会在下班之后去敲他们的门，然后问他们的头儿什么时候回来。你就不能忙点别的什么？那个瘦子有点无可奈何地问道。我没什么事儿，你也看到了，我就一个人，我整天都在琢磨这件事儿。可我们真的没有办法，得等他回来。那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们也不知道，那是他的事儿，不是我们要想的。那我只好天天都来问你们了。那个瘦子终于改变了主意，他要我估算一下损失。他下来看了看被淹过的地方，离开时说，你家可真干净啊，什么都没有，这么大的房子，你怎么不添置此东西啊，这么空空荡荡的，住在里边儿你觉得舒服么？我不想回答这么愚蠢的问题。你们为什么整天都不出门呢？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呢？他走到我的阳台上，点了枝烟，看着过处的山，有些无聊地说道：我们的工作呢，没别的，就是等他回来。他回来呢，把钱给我们，当然也给你一些，赔你的损失，然后我们就可以做别的事了。不管怎么说，我仍旧会每天傍晚时去敲他们的门，但是连续几天都没有敲开，里面任何声音都没有。那几天我很早就醒，很晚才睡，可是根本听不到他们那里有开门或者关门的声响。而且让我恼怒的是，最后一天，楼上又开始跑水了，我的整个房子都被淹了。我敲了很长时间的门。最后我不得不去报了警。警察们来了，还有物业的，终于弄开了门。水是从浴缸里跑出来的。里面躺着个中年男人，已经死了。警察说是被勒死的。我从没见过这个人。我对他们说，我真的没有听到任何响动，我几乎天天都在听着，可是一点动静都没听到。警察有点奇怪地看着我，你为什么要每天听呢？因为他们说，要等他们的头儿回来，才能赔我的损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