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柳生十兵卫都能刺杀家光……
这篇剧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我要是愿意空出整整一个晚上,买票(没买)去剧场看一场戏,那我肯定期待着它能给我一些享受,抵得上我为它的些许付出。我不抱期待,因为有可能会失望。我也不预测,因为毫无意义,我就是那个打开那个惊喜巧克力盒子的人,剧在剧场里等着我。而当我在剧场坐定,当舞台上灯光亮起,程婴和他的崽儿开始对话……几乎就在不到几句对白之后,期待就开始令我心跳加快。一个预感在我心头鼓动:这个晚上不会让你失望。
事实上,我觉得第一幕是全剧最好的一出戏。程婴一上来就在PUA他儿,而他儿几乎在针锋相对的几句之后就迅速亮出了他的身份,他是一个典型的历史虚无主义者。他怀疑一切,他怀疑历史,怀疑他父亲口中的正义,怀疑他父亲那种昏聩的单一思维,怀疑所谓忠和义的正当性。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契合当下,那么准确地刻画出一张当代青年的肖像……就像一个擅长人物画的速写画家。张杭写的台词真的绝妙甚至时不时地令我回想起了读老陀时的那种快感。
老陀在《白痴》里写到的:
“因为那个时代的人似乎跟咱们现在的人完全不一样,似乎不是现代、不是咱们这个时代的种族,简直是另一个人种……。当时的人好像只有一种思想,而如今的人比较神经质、头脑比较复杂、感觉比较敏锐,好像一下子具有两种、三种思想……。如今的人想得比较宽广,我敢说,正是这一点妨碍着他们做过去时代那种单一的人。”
这正好是这出戏里面所要探讨的问题。主人公,赵武或者程勃。他的处境非常有趣。他有两个名字,两个父亲,他像《巨人》里的吉克一样接受两种教育。白天他到他义父屠岸贾那里去和大伙儿一块儿念书练剑,为了被培养成义父门下的接班人,在义父那里做事。晚上他回家,他父亲程婴就在他耳边叨逼叨叨逼叨,屠岸贾是你仇人,你是赵家后代,你总有一天要雪刄他……他十六岁。
这种倒错,这种精神上的苦楚,处境上的艰难,真的和吉克一模一样。光是“受两种教育”的这种背景,就注定了他没法成为像程婴那样的“单一”的人。同时,为了在两种相反的教条中不发疯(像吉克一样),他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一个想很多的人、一个像笛卡尔一样怀疑一切的人,一个……历史虚无主义者。他似乎根本不可能成长为其他人。
这一切是非常迅速地展现在我面前的,立体的赵武和程婴。从外到内,从经历到内心,到他们的焦躁感情,一览无余。伴随着无数个会心一笑(谁家里没有这样的老头呢?谁没有被这样训过话呢,谁不曾经是一个赵武呢?)。机敏的台词、简洁而锋利的语言,少数演员,简洁然而品味极佳的布景——这一切的审美都非常统一、和谐。也是令我惊喜的地方。出发前,也就是头一天,我对“独立戏剧”的所有担忧:贫穷的舞台美术、或根本没有舞台美术,卖弄文笔冗长不知所云的台词,难以共鸣的伤感,意识流诗歌,边背边踱步毫无意义的肢体动作(兄弟,这样的戏我好像看过不少……)——这些要命的东西都没有。一切都简洁、干净得恰到好处。
可惜的是,第一幕带来的这种强劲的力量很快散了。屠案好是一个麻木、“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女性,她变成了少年赵武的憧憬。赵武的朋友,是他向内心里隐约的发誓:我们要永远忠实于自己。我们要永远面向真实。而赵氏孤儿的故事,在这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他怎么埋葬少年时代,杀掉自己变成赵武的故事,但是他俩实在都不值得有单独的戏份,会拖慢故事的节奏……我觉得他们只要穿插在情节之中就可以了。于是就不可避免地带来了走神和犯困。
(作为一个陀厨,其实我挺喜欢“国王的朋友”这个设计的,让我想起了《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头伊万和他的分身魔鬼的那段,但是……)
韩厥与公卿议事一幕又让我重振了精神。不管是臊眉耷眼的程婴和赵武,还是三个要命的公卿都再次带来了会心一笑……不愧是在体制内上了多年班的人。熟悉的油腻中年气泡音仿佛将人忽然带回了某间机关的办公室……文职室……打开的word文档……改了又改的会议精神……语焉不详的领导和整天盯着你的同事……(谁不明白呢!)程婴在他们面前臊眉耷眼,连同赵武也臊眉耷眼。(另一个遗憾,韩厥的形象还不够清晰,远不如赵武程婴他俩清晰。)就是这些只顾自己说话云里雾里的公卿,晚上你要打仗了白天你他妈还在这里琢磨檄文,就这些人能成什么事?
但是在这些小人面前,赵武又一次暴露了他的too simple,sometimes naïve。他开始说大话……他夸夸其谈,开始说一些违心的话。开始因为自己写的檄文好而飘飘然。很年轻。这就把他推向了最后的悲剧:他还没有准备好。
他曾有过逃跑的冲动,但是又打消了,他还胆小,不像哈姆雷特,也没有自杀的勇气,因此关于他的问题从来没到过 “to be or not to be”的程度(哈姆雷特王子想要逃避复仇的重担而考虑自杀,阻止他自杀的是宗教信仰),赵武心中想的就两件事:我干,还是逃走。他没有足够的动机干,他就该逃走。但是他也没有足够的动机逃走。他就是一个静止的,永远置身于怀疑之中,因此什么也干不了的,历史虚无主义者。
他还没有准备好,他就要去弑父了。对于一个少年的精神上来说最重要的一个里程:弑父。
所有的青少年都必须经历弑父。弑父可以是实际发生的,也可以是精神上的,精神上的那种更重要一些。但赵武因为有复仇使命,所以物理意义上的弑父是必须的。而且他有两个父亲,按说他得杀两次——两个都得死。
可实际上呢,最后一幕的推进完全是反高潮的:他和他哭哭啼啼的发小,狼狈、跌跌撞撞,地穿过第一次经历的战场——两个人都是小孩。他一个人来到义父面前,吓破了胆。他倒是杀了他义父,不过是义父送的人头。(我的第三个遗憾:屠岸贾的形象更不清晰)一切就好像是——不是好像,是确实这样,有他也行,没他也行。屠岸贾肯定是会死的,因为景公早就准备搞他了,因为韩厥想搞他,借他的手,无非是个大义名分。他没动手,其实也一样。所以屠岸贾也明白自己非死不可。一切迅速滑向一个反高潮的结局,简直是无休无止地飘散和堕落。他弑父了,但是他没准备好,所以他精神上并没有成功。但是他两个父亲都死了。所以他没法再一次重来了。他爱着的那个麻木到了极点的女人毫无意外地死了。他在一种极度苦闷、茫然、虚无、无意义的空虚中迎来了自己的名字——赵武。他有了封地和头衔——非常光彩。犹如年轻男女的初夜——事前考虑种种,紧张,幻想,但是没有排练。做了,但是因为是第一次,没高潮,甚至没射。在狼狈和沮丧的空虚中,迎来你在叙事上的里程碑。你长大成人了!鼓掌鼓掌!这种长大成人只是一种叙事。只存在于叙事和你的脑内,然而你深信不疑。
我其实不知道这种解读——这种反高潮是张杭有意为之,还是只是在我看来如此。走出剧院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满足感,好像撸到一半,没射一样难受——我和我同伴讲,举例来说这个结局就好像是《EVA》第二部的后半,真嗣(他的确也是一个赵武)的爸爸让他杀了明日香,他就哭着闹着不愿意被夺走了机体的控制权撕烂了明日香,正好停在这个位置。如果EVA也这样演,观众们会给庵野寄更多的刀片和恐吓信——至少你要救出绫波丽来吧!
但我又觉得吧,是不是说到底他就是想说,“一个历史虚无主义者是什么也干不成的?”持一种批判态度?又或者,我们的作者本人就是一个历史虚无主义者,因此在他看来,赵武所面对的这些问题,所遭遇的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历史虚无主义,他想得太多而抗拒选择和行动,因为他的胆怯,缺乏当英雄的素质。对作者来说,赵武没有错,他所面对这些问题本来就是无解的?
真的是……耐人寻味啊。
其实《赵氏孤儿》的这个故事,根据我查到的一些资料,本身就是虚构的,一个故事。在不同的史书里故事有出入,《赵世家》里记录的这段史料又是来自于民间传说不可信。而不管它是不是真的,作者都没有必要对历史负责。我其实非常地希望故事的最后赵武会做出一些不一样的举动来。
深作欣二《柳生一族的阴谋》里,最后的结局甚至让柳生十兵卫刺杀了刚刚成为将军的家光,因为他的父亲柳生宗矩为了保柳生家族的光耀,毁掉了十兵卫最珍贵的东西。——然后来了一段话外音“事实上历史上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仍记得我在看到这里时忍不住狂笑起来——但是整部电影也是因此而升华。对于历史演绎题材而言,因为人们早就知道故事的结局了,他们如果坐下来看你的故事,一定是希望故事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从这一点来看,我认为《国王的朋友》的故事过于拘谨,被它所立足的资料给束缚住了,如果有更加大胆令人惊喜的结局,这个故事会更好看。
不过,考虑到我们的故事里的赵武不是柳生十兵卫,也不是哈姆雷特。他除了名字叫赵武,必须做赵武应做的事,他本身的性格并不具有主人公的素质。他敏感、敏捷、善于思辨、多情……他的形象更接近一个柔弱、书卷气的少年,被女人偏爱、被男性朋友们误解,被父亲嫌弃“女孩儿气”,他内心的多情、敏感,对于他注定要去面对的剧本来说没有任何用处,——考虑到这些,这个空虚的结局又好像是必然性的。(一个历史虚无主义者什么也做不到!)如果有一个真正能一怒之下杀死屠岸贾的赵武,他肯定不像阿辽沙、也不像伊万,他会更像他们的大哥米嘉。做了再说,做完了再想。
而且,从“他的失败”这层意义上来讲,《国王的朋友》更像一个太太太过亲近于当下青年们的故事,它是你自身的写照,冷静、冷酷,不给你幻想的余地。初夜就是没有迎来高潮,你在少年时代幻想的那些“理想”根本没有付出过勇气也没有忍受足够的痛楚,就为了一些小破事,向他人臣服。 为了一点少少的利益,出卖自己的时间和其他无价的东西。 你从来没吃过苦,却说自己是理想主义者。你贪图安稳回家考了公务员,却说大城市浇灭了你的理想。你明明没有完成弑父,却在某个年龄忽然宣称你开始理解你的父亲母亲,你跟他们和解。你自我欺骗。你说你的少年已死。事实上一切都没有发生,从未发生。没有一个新的灵魂从那个死去的少年身上起身,赤足往远方走去。没有。我认为这部剧的故事,具有现实意义。它是现实主义的,是批判的,不罗曼蒂克。它用一种反高潮的结局来让你难受,不痛快。十六岁在家偷偷摸摸撸管时突然闯进你房间来做卫生的妈妈,把你叫出去训话的你爸。多少年过后,你三十岁了,四十岁了。你一个人在家撸管时,心里仍然会带着一种对父母的惧怕。因为你没有完成弑父。赵武也没有,将来,他在被人叫做“将军”“赵武”的时候,有的时候他会茫然若失问自己:
这事发生了吗?还是没有发生?做了吗?还是没有做?因为他两个父亲,他爱的女人,他的青梅竹马都死了,他付出了代价,所以这事其实是做完了的,在现实中。但是他在心理上感觉不到做完了,没能迎来一个句号,所以他还是会自问个不停。
(在赵武和公卿们对话的那一幕里似乎出现了这样的台词。大意是我们都希望这件事情能够有什么意义……我就是那个意义。)
做了吗?还是没有做?取代了“去做还是不做”,如果说要问我们当下(中国,21世纪,现在)的时代精神取一个slogen的话,概括一下,当代青年的精神,“做了吗?还是没有做?”这句话是不是挺棒的。
费尔南多·佩索阿说:“行动是思考的疾病,是想象力的癌症。行动是流亡。所有的行动都是未完成、不完全的。我梦想中的诗句,只要不把它写下来便没有缺陷。”
他说的对。
同时另一个忠告:然而,一个历史虚无主义者注定什么也做不了。
戏是多维的,不过《国王的朋友》是剧本的才思凌驾于一切之上的那一类剧。它能给我带来这么多思考的快感,此事足以令我感动。写得有点乱。我不能再评价更多了因为我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