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9?-1904年 穆齐尔日记一篇
来自: 童末
综艺剧院 这真的很奇特:看见一个人怎样把事物锻造进一种样式、一个如同用一副望远镜框出的剪影、或一段记忆,因此这个人总是感到他必须这么说:“从前……”举个例子:“从前,在一条宽阔安静的街上,有一个硕大的、褪色了的建筑。在这栋建筑里有一个带普通的黄绿色墙纸的大厅。在这个大厅里,有一个小小的综艺节目舞台。在这个舞台上站着一个体形娇小的歌唱演员,在这个歌唱演员身体里有一个极小极小又复杂的秉性,在这个秉性里有一个点,上面挂着这样的标签:‘但愿今晚有人为我的晚餐买单’——所有这些都在一个剪影的灰白色泽里被感受到,并且可以这么说:‘从前。’” ……这就是这个长着奇怪眼睛的男人在他的桌边对这个小小的、19岁的女歌唱演员所说的东西——印在节目表上的她的名字叫做罗莎。于是她带着一种不理解的神色从菜单上抬起了头——之前她正在研究这菜单——因为她不确定他刚说的这些应该被理解成一种冒犯,还是一种微妙的奉承。但她靠发问找到了一种方法穿过围绕着她的这种不确定:“你介不介意我们吃点烤鹿肉?”“想吃什么就请点什么好了——我自己已经吃过了。”接着这个桌边的男人皱了皱他奇怪的眼睛,就好像他本来正在看着艺术展览馆里的一幅画,然后他继续用一种松弛的嗓音说: “正是这样,你知道这真的很奇特:这就是我刚才在想的,我也告诉你了——接着你们四个就出现在了舞台上,唱了起来——你们唱的是什么?——噢,对——‘如果你把你的爱给我,你不需要当真。’——带着写得不错的曲尾变奏——接着另一首歌——不,我现在想不起来了——这不重要。但我那时想到:这就是,在一栋硕大的、褪色的建筑里,在一条安静宽阔的街上,大约是在十九世纪末。命运,人,心绪——生活将所有事物冲刷进一个小小的黄色大厅,然后四个女人进入大厅,她们懂得如何唱歌,懂得如何挥动她们的短裙以便人们能看到她们漂亮、线条优美的腿。酒、舞者的腿的节奏、人们的喧杂,让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温暖和激动——这一切的发生指向着十九世纪末。难道这听起来不像个童话吗?” “但是,”女孩说道;在这个“但是”里有一整个句子,它们本来可以像这样继续:“你这个傻家伙,你是真的疯了还是你装疯?”但当这个长着奇怪眼睛的男人看起来动也不动地等着一个回答时,她不得不这样继续:“是的,但是——不——不,这只是你。”——罗莎笑了出来——“你从中读出的太多了,这只是个综艺剧场——如果你知道得更多,你不会说这样的话。”“所以你没觉得这一整个事情像一个来自十九世纪的童话,带着那种所有童话都有的陌生的魔力?舞台上这四个挥起裙子唱着挑逗的歌的女人?”“难道你是想说这几个人:她们只不过是吉莎、米兹、卡洛琳和我——我应该去把她们带过来么?”她觉得她终于理解他了但她错了,因为坐在她桌边的这个男人不带一丝愉快声调地说道:“是的,如果你想,请带她们来——{但是}你一点忙都没帮上;我宁愿单独和你在一起。”可是他看起来——正相反,有点因为她的误解而窘迫。他们在几乎是沉默的氛围中吃giardinetto(一种掺醋的开胃小吃,带意大利香肠、洋葱等),抽精致的土耳其香烟,这个陌生男人递给她一盒细烟。但到那时,酒松弛了两人先前都感到的紧张,留下一种可口的疲倦。“你之前尝过这种烟吗?”“没有,我从没见过这么奇怪、扁平的烟。”“它们来自阿尔及尔,在这里你找不到它们的;一个朋友当作礼物送给了我。这里不能卖这种烟,因为它们含有某种颗粒很细的毒药的微量成分——它们由阿尔及尔的吉普赛女人制作,任何人只要一支接一支地抽三支,就会陷入狂欢的行迹,围绕着他们的事物变形,他们想象自己之前以另外的方式已经见过这种变形后的事物——但他们不知道是在哪儿、什么时候,最终他们复又跌入一种睡眠状态,在沉睡中他们大量出汗,但没人透露当时他们经历的是什么,最后……”陌生男人陷入沉默,他的眼睛闪出一中奇怪的光芒,因为他看见罗莎猛地在烟灰缸里按熄烟头。“你在做什么?你都没在吸烟——你根本没开始……,还是你已经吸了?那真的{已经}是你第三根烟了?”但罗莎正准备站起身来回家去:“你玩的这蠢游戏!”当他嘲讽的笑容让她明白他刚刚在她身上耍了个把戏,她就快生气地哭出来了。但现在,突然之间,他的情绪变了。他请求她留下,说他本意并不想冒犯她,而且,虽然这香烟确实是一种那儿很难找到的种类,她满可以想抽多少就抽多少, 而且他自己那天已经抽了至少六根——至于毒药,他刚才没想要取笑她——他仅仅感到很想告诉她这个特别的故事,仅仅是那个故事。最终,因为他今天在一种如此的情绪当中,他轻易地就把事物编造成了那个来自十九世纪的童话的后续。因此,感谢上帝,请她重新冷静下来。接着以对她可爱、气愤的小脸蛋的赞美,他说服了她。 但既然她不想再呆下去,他提议说去散步;她一边穿大衣,一边快速地喝光了那杯黑咖啡。 外面,夜晚温暖又轻柔,安静的街道有一种舒适的亲密气氛,因此罗莎渐渐地重拾了对他的信心。他让她告诉他一些事情,她便絮絮叨叨地谈了起来——关于她的家庭,在那儿她属于总是多出来的要喂饱的一张嘴;关于她初次登台的恐惧,关于经理从她的出场费里扣钱的方法,关于上星期她和他们喝了一晚上酒的一群快活的人儿。每一次她停顿下来,她旁边的这个男人就用关切的字眼鼓励她继续,他惊人地聪明,讲话恰到好处,让她更容易继续说下去。但她发现最惊奇的是他如此安静地走在她身旁,甚至都没有要她同意自己挽住她的手臂。“你干嘛不挽着我?” “如果这样让你愉快,我倒也可以,但说实话,对我来说挽不挽你的手臂无足轻重,因为,就像我们都明白的,如果我同意自己纵情地和你手臂挽手臂走路,我从你身上得到的就会没现在那么多;毕竟,任何一个你并不讨厌的、可以拥有你的一条手臂的人都能得到那种愉快。”停顿。“现在,请给我多讲一些关于那群快活的人里那个优雅、英俊的年轻人的事吧。” “不,我不想再跟你说了。你真是我碰见过的最最奇怪的人。你为什么对那些感兴趣?” “为什么不呢?你明白,我对什么事情都感兴趣。而且,接着我就发现有点滑稽,我忍不住,之前我说到在宽阔安静的街道上的硕大又褪色的那栋建筑的时候,你就不愿意相信我——我刚才想了点别的事情。看那边的那个房子……”“10号?”“还有在那条小巷分叉处的房子,还有那儿那座大的、带很多露台的。我知道所有住在那儿的人。我今天曾拜访过那栋房子里的某个人,明天我要和那栋里的人一块吃午饭——那是两个和母亲一起住的年轻女人——我们将会谈论剧院,或许也会谈论艺术享受,在那边第三栋房子里的人,他们甚至觉得我不会是个太糟糕的配偶。你就想象,他们所有人现在睡着了,而我在这儿走路经过他们的窗户,我的手臂上是一个小小的歌唱演员,没人知道哪怕一丁点儿这个事。但或许他们也没在睡觉。人们不会知道他们到底睡着还是醒着。你想告诉我一些其他的事么?没什么会阻碍你。我们完全是孤零零的。生活波浪中的一道把我们带到一块,明天也会将我们分开,也许分开到永远。这听起来像一个十九世纪的童话,不是吗?” 他们渐渐走远,已经到了郊区。罗莎走向其中一栋房屋,按响了门铃。 当她感谢他的时候,她说:“你是个多傻的家伙啊——我以前从没碰到过像你这样的人。你到底是什么人?”长着奇怪眼睛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很快地说:“我该说我是个笨蛋吗?不,我将和真理站在一起;但眼下你必须相信我——我是昨天被绞死的妓女杀手。”接下来的这一时刻,这个长着奇怪眼睛的男人消失在了房屋的侧面,而罗莎吃惊地呆站着,仅仅能听见他的笑声,听起来就像早先讲述那个土耳其香烟的可笑故事时他的笑声。 译自穆齐尔 “Diaries 1899-1941” http://www.douban.com/subject/2134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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