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最好的译本(我整理的)
来自: Mr Wayfarer
汉语中的里尔克 臧 棣 里尔克堪称中国新诗中历久不衰的神话。无论是在30、40年代,还是在现时,对中国诗人来说,他都是一位令人着魔的伟大诗人,一位风格卓越、技艺娴熟、情感优美的现代诗歌大师。在许多方面,比如在诗人的性格与生活的关系上,在天赋与写作技艺的关系上,在心灵的敏感与诗歌的关系上,在从事现代诗歌写作所需的精神品质上,甚至在对女性的关系上,他都起着示范性的作用。用更简洁的话说,他本身就是一部有关现代诗歌的写作奥秘的启示录。 里尔克对中国新诗所产生的卓异影响是难以估量的,也是很少有人能与之比肩的。这种影响不仅反映在时间的长度上,也体现在精神的强度上。从诗歌史的时间观点看,里尔克在30年代,即开始对中国诗人产生实质上的影响。艾略特、奥登对中国诗人的影响,虽然也可以追溯至30年代,但比起里尔克来,仍然要晚上几年。从文学影响学的观点看,里尔克的影响更深入,更全面,更具有震撼力;虽然从诗歌批评的角度上说,这未必全都是有益的。在30、40年代,艾略特对中国诗歌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某些被判定是与现代诗歌有关的写作技巧和艺术观念上,奥登的影响差不多完全限囿于修辞领域,只有里尔克的影响越出了上述领域,对中国诗人的人格风貌和精神态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里尔克在这里提供的是一种诗歌精神上的范式,隐秘地满足了中国诗人对诗歌的现代性的渴望。 最令人困惑、也最令人感兴趣的是,在对中国诗人产生影响的过程中,里尔克几乎消蚀了文化传统的异质性,或者说轻巧地跨越了通常难以逾越的不同文化传统之间的鸿沟。这倒不是说,中国诗人对里尔克的鉴赏力有多么全面;而是说,他们对里尔克的理解很少遇到心理方面的障碍,或文化背景方面的难题。有时候,甚至会出现一种奇妙的幻觉:一位真正的中国诗人会觉得他在欣赏和领悟里尔克的诗歌艺术上并不比一位德语诗人逊色。很明显,在中国诗人和里尔克之间存在着一种心灵上的默契。虽然我意识到我的话可能有点夸大,但我仍然想说,在很大程度上,中国诗人是通过里尔克的眼睛首次隐约而又敏感地眺看到新诗的现代性前景的。他们用里尔克的眼睛反视自己,意识到了新诗完成其自身的现代性的可能的途径。这种情形,至少在30、40年代不止一次出现过。 也许会有人对存在着心灵上的默契的说法表示难以置信。或者,认为这是一种浪漫主义的表述,经不起影响学严格而细致的辨析和推敲。但我相信,把中国诗人对里尔克的精神气质的深刻理解,以及这一理解所唤醒的蕴藏他们自身中的相同的精神气质,称为心灵上的默契是恰当的。因为在里尔克的影响中,不仅有对他的诗歌艺术的崇敬和钦佩,不仅有对他的诗歌观念的推重和认同,而且更有对他的诗歌精神的领悟和信任。阅读里尔克,尽管存在着语言的障碍(这种障碍不会因我们精通德语而全然消隐),但仍意味着文本被精神浸透时所获得的巨大的欣悦。真正的里尔克(如果有的话)和中国诗人心目中的里尔克之间,肯定存在差别;换句话说,德语中的里尔克和汉语中的里尔克不存在是否吻合的问题。在这里,变形,或者差异是一位诗人在经历异质语言的翻译后保持活力的秘诀。变形或差异,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误读,不过与庞德对中国古典诗歌的策略性误读判然有别,中国诗人对里尔克的误读属于一种创造性误读,它极少受到文化背景、文学传统、美学观念和语言的异质性的束缚。 中国诗人对里尔克第一次有效的阅读是在 1926年,是由冯至借助《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完成的。具有巧合意味的是,就在这一年圣诞节过后的第四天,里尔克溘然去世。这次阅读令冯至激动不已。十年后,他在谈及这次阅读的体验时写道:“那时是一种意外的、奇异的获得。色彩的绚烂、音调的铿锵,从头到尾被一种幽郁而神秘的情调支配着。”(见《里尔克——为10周年祭日作》)这次阅读虽然还谈不上有什么重要的发现,但它还是指认出了里尔克诗歌中的两个重要因素:浪漫主义和神秘主义。浪漫主义可以说是贯穿在里尔克身上的一个谜。早期的里尔克展现的完全是一个浪漫主义诗人的风采:感情丰沛,意象纯洁,格调哀婉。有一个流行的说法,认为里尔克在悉心领会罗丹的现代雕塑艺术之后(实际上,里尔克转向现代主义的过程要复杂得多,至少还应包括他对弗洛依德、尼采、盖奥尔格、雅可布森的阅读和认识),脱胎换骨,成长为后期象征主义在德语诗歌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但真正的问题则可能是,里尔克始终是一位运用现代主义的面具把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的浪漫主义诗人。隐形的浪漫主义如果不是里尔克诗歌的灵魂,那么至少是他的诗歌精神中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直至晚期,里尔克仍然喜欢通过阅读克莱斯特、荷尔德林,来帮助自己恢复创作灵感。 对中国诗人来说,唯一真正理解起来比较困难的是里尔克的神秘主义。这种神秘主义中最容易被接受的部分是,它坚称真正的艺术作品得自神助的观念。里尔克曾经深为塞尚和罗丹的劳作精神所触动;应该说,一俟精神状态良好,体力恢复的时候,他就会发奋写作,把自己埋入一种亢奋的狂迷的劳作状态。但实质上,里尔克对写作所持的态度是柏拉图主义的:作品只有来自神灵所助才具有永恒的价值。他把《杜依诺哀歌》和《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都自视为犹如神助的作品。这种观念听起来激动人心,实际上却极其有害。它除了向不那么了解写作的秘密的人兜售以外,如里尔克在信中向塔克度斯侯爵夫人所述,作为一种观念在现代写作中已没有多少市场。但冯至在30年代却接受了里尔克的这种说法,并把是否得助于神奇的灵感作为一种潜在的衡量作品的标准。这种观念最直接的危害是,把写作的内驱力移交给难以测度的灵感,从而导致诗人在得不到他所需要的灵感时便放弃写作的结局。灵感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也许会使作品出类拔萃,但常见的情形却是使作品骤然减少。更可悲的是,在自诩的等待灵感降临的漫长的时光里,写作已经在主体自身中崩溃或消失。灵感看似创造力的天使,实际上却是创造力的敌人。关于灵感,瓦雷里说过的一句话颇引人深思,他说他从不信任灵感。换句话说,从批评的角度看,灵感不过是低级的写作用以进行自我标榜的东西。里尔克的“灵感”,如果能被正确地解释成他对自己活跃的纤细的自我意识有着敏锐的捕捉能力,似乎更富于启示意味。 里尔克是位晦涩的诗人,但却不是位复杂的诗人。他的神秘主义也具有这样的特征,并不复杂却很晦涩。里尔克的诗歌对世界采取的态度在总体上是一种揭示的态度,它认为人与世界之间存在着一种神秘的联系。人的存在意义在于对生命的体验,但这体验不能在人自身中完成,必须通过人对世界的领悟才能获得。而揭示是对世界的可体验性的一种把握,并不是对世界的可认知性的一种把握。所以,里尔克的诗歌与对世界的客观性认识伪关系十分脆弱,也与对时代的历史性洞察没有多少关系,诚如埃尔曼•克拉斯诺所说,里尔克的诗歌受到“一种不及物的意识”的支配,“与外部事物毫无关系”(见《诗歌和虚构:斯蒂文斯、里尔克、瓦雷里》)。并不像中国诗人习惯于理解的,里尔克的诗歌是透过世界的表象把握到了时代的精神实质。这样说,并非是对里尔克的贬低,而是要澄清一种误读。艾略特和奥登也许对时代的精神实质感兴趣,但里尔克的兴趣不在于此。对里尔克来说,世界只是一个可供观察的存在,它既没有表象,也没有本质。它甚至不能作为一个整体来感知,它只是一些珍贵的时刻和奇异的图像。他用这两种想法命名了自己的两本诗集《时辰之书》和《图像集》。 里尔克的神秘主义还表现在他对人类感受力的信仰上。人类感受力不只是一种前提性的东西,比如对艺术创作来说,它不仅是一种艺术家必需具备、必须加以显示的条件,它更是一种生存的目的。其他的诗人运用人类感受力来追求艺术,而里尔克则用艺术来追求人类感受力,追求它的丰富、深邃、隐秘和自由。很少有人能够像里尔克那样获得一种专注的领悟,把人类感受力作为诗歌艺术的主题。对他来说,诗歌艺术的目的就是帮助人占有人类感受力。而在他身处的那个动荡的时代,他意识到人类感受力正受到拜金主义的压榨和战争的威胁,变得越来越矫揉、虚弱。欲望取代了人的感受力;虽然这增强了主体的行动能力和实践精神,但也使人在历史中显得日益肤浅、粗俗。因此,这种取代,并不像某些现代心理学理论所宣扬的,它远远不能在人的自我发现中构成一种人性的解放;相反,它尽管看上去要比宗教所允诺的解脱符合现代趋势,但也很可能是一种新的茧缚。在解放和解脱这样的观念里,都预设了某种幸福或快乐的价值,这是里尔克不能同意的。里尔克关注人世,关注人存在的现世可能性,并且受尼采的影响,对基督教的彼岸理想主义采取了挑剔的质疑的态度;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赞同人世的幸福和快乐要比天国的更真切。尽管幸福和快乐与人的生存状况乃至目的密切相关,但它们在他的诗歌所思索的问题中却无足轻重,他真正萦怀的是人获得骄傲的能力。骄傲可以被理解成是里尔克最主要的诗歌动机,它的基本含义是:抵御时代的物质诱惑,抗拒社会习俗的驯化,保持人类感受力的纯洁和敏锐。 里尔克曾对招魂术产生过浓厚的兴趣,但对招魂术的探讨却没能够超越欧洲宫廷或上流社会的贵妇的理解水准。20世纪初叶,在欧洲上流社会的女性社交圈里,招魂术是一种时髦玩意。里尔克相当认真地参加过招魂术的仪式活动。据记载,他曾通过一种巫器与一位神秘的女性进行思想交流。而在他的诗歌中也确有这样的诗句: 一个陌生的女人保佑着他 对里尔克的这种兴趣,曾经有过两种解释。一种解释是他对招魂术的亲近,是他用以培养和训练自己的感受力的一种方式。另一种解释是他对招魂术的热情反映出他对自己的创造力出现衰竭征兆的恐惧。后种解释有一种传记上的依据,每当里尔克感到创作能力衰退时,他就把恢复的希望寄托在招魂术上。我并不想暗示招魂术曾经对里尔克的诗歌产生过多么重要的影响。两者之间的关系与其说属于批评的思辨范畴,不如说属于神秘主义的直观领域。但是我认为里尔克在招魂术的体验中所亲历过的仪式感,非常明显地在他的诗歌中留下了痕迹。在献给女画家保拉•贝克尔的《安魂曲》这首诗中,对魂灵的确信和感知是该诗的倾诉语调的基础。这种倾诉语调带有突出的冥想的自我封闭的特征,同时又具有震撼心灵的力量。 里尔克所走过的从浪漫主义转向现代主义的道路,对中国诗人特别具有吸引力,尤其是在30、40年代。这也许同中国新诗所面对的问题有关。当时,绝大多数诗人都认同于新诗发动于浪漫主义的说法,但又对这种浪漫主义越来越陷溺于自我抒情的空疏夸大和苍白肤浅心怀一种危机感。随着对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认识加深,这种危机感也日益强烈,焕发出一种渴望冲破浪漫主义藩篱的艺术革新的愿望。新诗中的浪漫主义,不仅作为一种艺术思潮和诗歌运动受到怀疑和抨击,而且作为一种个人的写作倾向和艺术动机受到反省和自责。一时间,浪漫主义成了阻碍中国新诗走向成熟的替罪羊,并被粗暴地等同于幼稚、肤浅和低劣。在对浪漫主义的激进的反感中,唯一能算得上比较深刻的东西,是关于感伤情调对中国新诗的危害的觉悟。在当时的诗歌文化背景中,能够克服这种感伤情调的方法和范例就是现代主义。这样,里尔克的转向便对渴望开始转向现代主义的中国诗人显得亲切可循。在艾略特和奥登的影响中,这种亲切意味就相对少得多。艾略特和奥登主要通过他们的艺术观念和写作技巧唤起中国诗人对现代主义诗歌的认同。里尔克的影响,当然也不乏艺术观念和写作技巧层面上的,但更主要的是体现在诗人对存在的审美态度以及诗人自身的精神气度上。 里尔克的诗歌中贯穿着一种耀眼的精神性。它源自其诗歌情感的纯洁、优美、典雅和高傲;并且在诗歌形式方面,由于遣词造句上的唯美主义,以及在阅读期待上把光辉的女性(来自歌德的观念)视为潜在的读者,它的文本特征显得精致、圆润、纯熟,极富艺术感染力。严格说来,这种艺术感染力的唤起方式更接近平浪漫主义,而与现代主义在文本效果上坚持“震惊”原则颇有距离。对中国诗人来说,里尔克诗歌中的精神性是非常容易接受的,毫不晦涩;不像法国象征主义诗人作品中的精神性,需要敏锐的洞察力,相当多的学识,乃至对法国文学传统的通晓,才会得到公正的理解。对法国象征主义有关创造内在的主观现实的意义和个人心灵的绝对自由的神秘主义的艺术信念,中国诗人和读者并不十分理解,特别是在30、40年代,在那样一种内忧外患的历史情境中。 在中国诗人看来,里尔克诗歌中的精神性集中地体现在对心灵的敏感进行艺术升华的能力上。心灵的敏感,是里尔克诗歌中的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前,中国诗人也辨认出他们自己身上所具有的同样的东西,虽说不如前者那么丰沛、洋溢,但缩短了里尔克同中国诗人之间的心理距离,比如在冯至那里。在里尔克的敏感中,有一种超然于世俗的气质。这也特别符合中国诗人对他们在现代史上所扮演的知识分子角色的形象设计。他们既想抵触社会现实的污浊和腐败,又难以彻底回避启蒙主义;这样,在一种超然的内在的精神气度中保持关注现实的可能性的目光,便是一种理想的诗人态度的反映了。 对里尔克控制心灵的敏感的自我技术(源于福科的概念),中国诗人更是兴趣浓厚。因为他们迫切地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最富于技巧性的难题,就是如何控驭心灵的热情与敏感。任何时候,心灵的敏感,对诗歌的写作来说,都既是好事也充满陷阱。缺少心灵的敏感,我们很难写好诗歌(但问题也并非绝对如此。庞德身上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惊人地缺少心灵的敏感,据兰德尔Jeanette Lander透露,他甚至连基本的人的情感都不具备。不过庞德有令人瞠目的丰富的才能。写诗真正需要的是才能);单纯地依赖心灵的敏感,我们虽然可以写出诗歌,但很难写出优秀的诗歌。在里尔克那里,控制心灵的敏感,并不是一种对意识活动的压抑,而是一种对意识活动的磨练。它包括观察,体验,经验,节制,沉思。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作进一步的区分,把观察、体验和沉思归为接近或把握事物的方法;把经验和节制作为一种艺术表现上所采取的态度。 对中国诗人来说,里尔克的“观察”涵有反浪漫主义的色彩。浪漫主义把打发内心感受作为诗歌的主题,因此拒绝观看世界,更不消说观察世界了。观察不仅是对事物运用一种客观的视角,而且意味着承认事物有其自身的神秘的规律。由于观察把内心与世界的关系作为对象,所以它比浪漫主义更有助于扩大人类感受力的范围和深度。观察在类型上还导致了现代咏物诗的出现。它还促进了诗歌主题上的一种转变,个人对世界的探询开始被接受为现代诗歌中最有活力的主题。在里尔克的诗歌中,有时候,观察还被直接用于诗人自己的内心世界,以便为呈现在那里的幻像寻找一种可读的真实性。 由于拒绝考虑人的归宿问题,里尔克对体验的关注和热忱就显得格外引人瞩目。观察是向世界敞开自我。体验则是把自我以感性的方式投入所观察的事物。里尔克的体验,不是我们通常所熟悉的那种体验:比如,不是对现实生活的尽可能多的体验(像阿尔贝•加缪所呼吁的);也不是对信仰范畴中的存在物进行体验。里尔克的体验意味着在人的内心感受中发现为万物代言的能力;也就是沃尔夫冈•凯塞尔(Wolfgang Kavser)所赞许的:让事物自身发言的能力。也许,从体验与生命的关系中,我们能更好地理解里尔克有关体验的设想。里尔克的体验,不是用生命来体验生存之外的事体,而是把生命本身作为一种客体化的体验对象。在《时辰之书》中有这样的诗句:“谁曾经历过生命?主呵,你经历过吗?”这里的生命具有泛神论的色彩,从生物到植物乃至万物,都被看成是有生命的,或者说,被视为可以通过语言的命名而具有向人显示存在的意义的能力。 从技术的角度看,里尔克的体验的主要特征是净化。也不妨说,他的体验只限于接触事物的某些特征。比如,接触并理解事物的永恒性和纯洁性。在这方面,存在着一种广泛的误解。中国诗人也深受这种误解的影响,认为里尔克是那种越过事物的表象而深入到事物的本质中的诗人。事实并非如此。我前面已说过,在里尔克看来,事物既不存在表象,也不存在本质。事物有的只是它向人的自我意识敞开的可体验性。不过,在里尔克看待事物的态度中,的确存在着一种等级观念。对诗歌艺术而言,事物的可体验性只存在于荷尔德林所称的“更高的领域”之中。这种净化的体验向度,对里尔克所选用的词汇及其涵义有着明显的影响。比如,里尔克所喜欢使用的“乳房”一词,它的意指既不是自然主义的,也不是现实主义的,甚至不是浪漫主义的,而是神秘主义的,并且乔装成唯美主义的风韵。它并不包含人体器官的涵义。它之所以被选用,是因为它含有纯洁、骄傲、神秘的意指。如果在它的意指中容纳漂亮、优美、丰润的解释,就有主观臆断的危险。 中国诗人对里尔克的孤独也很有认同感。里尔克的孤独实际上有好几个思想上的来源,其中最主要的可能是克尔恺郭尔的关于个体存在的观念。与浪漫主义诗人所显示的孤独不同,里尔克的孤独,主要不是在自我与社会的对抗中产生的。它包含的是对存在的最独特的生命体验,其独特性表现在这种体验既是其他个体难以代替的,又充满容易毁灭的偶然性。作为一种精神状态,它既不属于社会学,也不属于心理学。也就是说,它既不像社会学批评所分析的那样,是一种社会问题的反映;也不像心理学所断定的那样,是一种可以通过精神分析铲除的心理障碍。这种孤独,既不是被社会抛弃,也不是弃绝社会,它是对个体生存状态的一种确认;这种确认中包含着可贵的信仰方面的特征,即对探寻并形成个人的精神力量抱有坚定的信心。 这种孤独还意味着一种痛苦的觉悟。人在其生命中所获得的体验,虽然存在着被他人理解的可能性,但他人的理解并不构成精神上的安慰。保尔•瓦雷里在他的随笔《怀念与告别》中说:里尔克是“世界上最柔弱、精神最为充溢的人。形形色色奇异的恐惧和精神的奥秘使他遭受了比谁都多的打击”。对里尔克的孤独,这些评价肯定意味着一种珍贵的理解;但是很明显,这种理解不可能消除里尔克的孤独,因为这种孤独并不是以误解为前提的,它不会由于人们的理解而消失。 中国诗人之所以喜欢里尔克的孤独,是因为他们把它解释成一种获得独特的艺术想象力所需要付出的心理代价。不仅如此,它也被看成是维护精神主体的独立性和纯洁性的一种象征。在冯至那里,这种孤独所具有的社会意义十分突出,它意味着一种沉静的高傲的精神境界:抵制社会习俗和历史势力的侵蚀,通过语言自身的命名力量反抗人类生活的世俗化趋势。实际上,经过中国诗人的转述,这种孤独凸现了一种本土化的文化内涵:它反映的是中国诗人兼知识分子的自由主义倾向。希望与社会现实保持距离,并由此衍生一种独立的精神传统。 编选这本里尔克诗选的目的主要有两个:一是尽可能向读者展示里尔克诗歌的创作历程。为此,收录了里尔克各个创作时期的作品,包括被国内诗坛长期忽略的里尔克的重要诗集《玛丽亚一生》和其晚期作品。另一个目的,也可以说,在我看来更为重要的目的,是想通过这本诗选追寻里尔克对汉话诗歌写作所产生的深远影响的踪迹。因此,在这里需要请读者见谅的是,我没有采取这类译介选集中通常所循的编选方法,比如严格地遵照里尔克发表的各种诗集的年代顺序选编;我采用的是以译者为单位的编选方针。这实际上出于以下考虑:由于这些译者绝大多数都是诗人,因此他们所选用的翻译语言和标准,便令我深感兴趣。这些译者从2O年代的现代诗人,一直承延到仍然活跃的当代诗人。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诗选展示的是好几代中国诗人共同的翻译成果。通过他们所选择的翻译语言,读者不仅可以体味出新、老几代诗人对里尔克的理解中存在的细微而有趣的差异,而且更主要的是,这些差异的背后反衬出作为诗人的译者在不同时期对汉语的可能性的设想。每一位诗人都选择了他心目中最完美的汉语去再现里尔克的神韵。在他们使用的翻译语言中,如果他们保持足够的诚实的话,必然包含着对特定的诗歌阶段所呈示出来的汉语的可能性的高度敏感。此外,需要读者理解的是,由于年代和地域的不同,一些译者的语言风格,用目前通行的标准衡量,可能会显得不合“规范”。入选它们的原因,是为了确认某种翻译语言的差异性;因为我坚持认为,这种差异性有助于更新我们的语言感觉,培养我们的语言意识。基于此种考虑,编者除对个别明显的笔讹予以更正外,尽可能保持译作的原貌(包括标点符号)。同时为了方便读者阅读,对书中多次出现而有多种译法的译名作了统一的处理,对此敬请诸位译家予以谅解。 影像之书 (Dasha 译) 第一卷•第一部 开篇 无论你是谁:黄昏时分请走出 你熟知里面一切的房间; 作为最后一个,你的房屋横陈在远方之前: 无论你是谁。 你的双眼,疲惫,勉强 从被踏破的门槛解脱出来, 用它们你缓缓举起一株黑色的树, 竖立在天穹下:细长、孤独。 你造就了世界。世界巨大 如一个字,尚在沉默中成熟。 当你的意志把握它的意义时, 你的双眼温柔地将它松开…… 写在四月 森林重放清香 一只只翻飞的云雀 托起重压在我们双肩的天空 透过枝桠,满眼白昼空茫 落雨的午后悠长 所有受伤的窗 在远处屋墙上 惊恐地扇动翅膀 然后来临 斜阳金黄的清新时光 万物无声。雨珠轻悄 滑落石上宁静幽暗的光 所有喧阗,全然蜷伏 在嫩枝闪亮的花蕾之上 诗二首贺汉斯•托马六十寿辰 1 月夜 南德意志的夜,尽展在成熟的月色, 温馨如同所有童话的重来。 无数的时刻,从教堂钟楼沉沉坠落 落入夜的渊深恍如落入大海,—— 一阵窸窣和一声巡夜的呼喝, 一瞬间寂静持续空茫; 一把小提琴(上帝知道来自何处) 苏醒,悠悠地述说: 一个金发女郎…… 2 骑士 骑士一身黑甲策马 而出,驰入喧嚣世界。 外面的一切是:白昼与山谷, 挚友与宿敌,花厅里的宴饮, 五月与少女,森林与圣杯, 上帝本人被数千次 放置在一切街道之上。 然而在骑士的甲胄里, 在最昏黑的环锁之后, 蜷伏着死,想必在思来想去: 那柄陌生的拯救之剑 会在何时 穿越铁篱, 将我从藏身处 取出,在里面我已度过了 这许多的屈膝岁月,—— 于是我最终轻舒四肢 演奏, 歌唱。 闺怨 我想起一位年轻的骑士, 恍若想起一句古老的箴言。 他来。恰如一场大风 时而降临幼林,将你笼罩。 他去。恰如大钟的祝福 时常将你孤独地留在 祈祷中央…… 你渴望在沉默中呼喊, 而你却只是低低垂泪, 泪湿你冰冷的丝帕。 我想起一位年轻的骑士, 他一身甲胄去往远方。 他的微笑温柔优雅: 像旧象牙上的光泽, 像乡愁,像一场圣诞夜的雪 落在黑黑的村庄,像水苍玉 被纯净的珍珠环围, 像月光 在一本心爱的书上。 属于少女 1 别的人必须走在通往 朦胧诗人的漫漫长路; 他们逢人就问, 是否不曾见过有人歌唱 或者手抚弦琴。 只有少女不去问, 哪座桥会通往图画; 她们只是微笑,明媚得胜过 留在银盘里的珍珠链。 2 少女啊,诗人就是,向你们学习 诉说出为什么你们会寂寞; 他们学习生活在远处你们的身边, 就像在巨大的星辰旁边 黄昏习惯了永恒。 你们谁也不要将自己交给诗人, 即使他的目光在恳请你们为妻; 因为他可能将你们只当作少女: 情感在你们的手腕中 会因锦缎而断裂。 让他孤独在自己的花园吧, 那里他将你们像永恒一样接纳, 在他日日走过的路上, 在成荫而待的长椅旁, 在悬挂琉特的房间里。 走吧!……天已暗。他的感官不再 寻找你们的声音和形影。 他爱道路的漫长空旷, 他爱黑黑的山毛榉下无一丝的白,—— 他尤其爱缄默无声的斗室。 ……他倾听你们的声音走远, (在他疲于回避的众人中间) 然后:他柔情的思念痛苦于 你们被许多人瞧看的感觉。 画柱之歌 是谁,是谁这般爱我,爱我 而将自己可爱的生命捐弃? 如果有人为我殒身大海, 我就会从岩石中重返 生命,被救赎的生命。 我如此渴望汩汩的鲜血; 岩石是如此沉寂。 我梦想生命:生命是好的。 就没有人有勇气 勇敢地来将我唤醒? 如果我终于有一天拥有生命, 生命赐予我最珍贵的一切,—— 我还是会孤寂地 流泪,泪索我的石身。 尽管我的血葡萄酒一样红透,又能怎样? 我的血从海里唤不回 那个最爱我的人。 注:古希腊神话中,有赫罗(Hero)和利安德(Leander)悲伤的爱情故事:利安德是阿比多斯地方的一个青年。阿比多斯是一个市镇,位于分隔亚、欧两洲的那条海峡(赫勒斯滂海峡:赫勒斯滂意为“赫勒的海”,由带了金羊毛而坠入此海的女郎赫勒而得名)的亚洲这一边。在它对岸的塞斯托斯市镇上住着少女赫罗,她是奉祀阿佛罗狄忒(杨坚译作“维纳斯”)的一个女祭司。利安德爱着赫罗,总在夜间游过海峡,和她相会,而她则在角楼上点起一个火把,作为他的向导。但是有一夜起了风暴,海潮汹涌,利安德游着游着,气力不济,溺死海中。波涛把他的尸体推送到欧洲这一边。赫罗见他已死,灰心断念,也从角楼上跳海自杀了。([美] 托•布尔芬奇著 杨坚译《希腊罗马神话(插图本)》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P63) 疯狂 她一定总在想:我是……我是…… 你究竟是谁,玛丽? 一个女王,一个女王! 在我面前跪下,跪下! 她一定总在想:我曾是……我曾是…… 你究竟曾是谁,玛丽? 一个无依无助的孩子,穷得衣不遮体, 我无法对你讲出那时的模样。 你可是从这样的一个孩子 变成了人人跪拜的女王? 因为一旦有人看见你乞讨, 事情就会全都变了样。 就这样事情让你变得了不起, 你可能还会问在什么时候? 一夜,一夜,一夜之间,—— 他们全都不一样地称呼我。 我出去走在街巷里看见: 街巷仿佛绷上了琴弦; 于是玛丽变成旋律,旋律…… 从这一边跳到那一边。 大家都害怕地悄悄溜走, 多么僵硬地靠在房子前,—— 因为只有女王才可以 在街巷里跳舞:跳舞!…… 恋女 真的我在思念着你。我飞翔, 从自己的手中遗失了我自己, 毫无期望去怀疑 仿佛从你那边向我走来的什么, 它真诚、不疑、不易。 ……曾几何时:我是怎样一人独自, 没有什么我呼唤,没有什么将我暴露; 我的宁静恰如一块顽石, 有小溪喃喃自语地流走。 而此刻,在这阳春三月, 有什么已缓缓将我折断, 断离那懵懂朦胧的华年。 有什么已将我可怜而温暖的生命 交付到不知是谁的手中, 而他并不了解我的昨天。 新嫁娘 唤我吧,爱人,高声唤我! 不要让你的新娘这样久伫瑶窗。 古老的梧桐路上 黄昏不再醒: 道路已空旷。 如果你不来用你的歌声将我 深锁夜房, 我就必定从我的双手 向湛蓝花园 流淌…… 寂静 你可听见,爱人,我抬起双手—— 你可听见:窸窸窣窣…… 寂寞的人哪个手势不能找到 自己,从无数偷听的事物里? 你可听见,爱人,我合拢眼睑, 这个动作也声声切切,一直抵达你。 你可听见,爱人,我再次抬起眼睑…… ……可为什么你却不在这里? 我最细微的动作留下的印迹 在丝绸般的寂静里始终醒目; 我最轻微的感动不可磨灭地 印在远方张紧的帘幕。 我的一呼一吸之间升起又坠落了 星辰。 向我的唇飘来,饮料的芬芳, 我认出的手腕,来自 遥远的天使。 只有天使我能想到:而你 我却无法看见。 音乐 你在吹奏什么,少年?它穿过花园 如无数脚步,如低声的吩咐。 你在吹奏什么,少年?看呐你的灵魂 深陷在潘笛的腔管! 为什么你要将你的灵魂诱引?乐音恰如囚牢, 它在里面耽留,在里面盼望; 你的生命强壮,但你的歌更强壮, 啜泣着依偎着你的渴望。—— 给你的灵魂一刻沉默吧,它就会 悄然返回到奔涌与众多, 它就会在里面生活,生长,开阔而聪颖, 然后你再强迫它进入你柔滑的吹奏。 当它已更显疲惫地扇动翅膀的时候: 梦着的人啊,你就该将它的飞翔挥霍, 你就该让它的羽翼被歌咏锯断, 于是它就不会再越过我的墙垣, 在我呼唤它过来同乐的时刻。 天使 他们全都口嘴疲惫, 浅淡的灵魂没有边缘。 一个渴望(如在渴望罪) 偶尔在他们的梦中遍穿。 他们全都彼此形似神肖; 他们在上帝的花园沉默, 如同许多,许多的间隔 在上帝的权柄与曲调。 只在他们张开翅膀时, 他们才是风的唤醒者: 恍如上帝带着他宽大的 雕塑者之手,穿行 太初黑暗之书的书页。 守护天使 你是飞鸟,你的翅膀出现, 当我夜里醒来发出呼唤。 我只用双臂呼唤,因为你的名 恰如深有一千个夜的深渊。 你是荫影,我在里面静入睡乡。 你的种籽在我心中虚构出每个梦,—— 你是画像,而我却是画框, 在光闪的浮雕中将你补充。 我当怎样将你称呼?我的唇已麻木。 你是起句,浩荡涌出, 我是迟缓忧疑的阿们, 将你的美畏葸地结束。 你时常将我从冥寂中拉出, 当睡眠于我像一座的坟墓, 像遗失,像逃离,—— 你将我从心之暗黑中托举, 想将我在所有教堂钟楼升起, 像朱旗,像垂旒。 你:谈论奇事如同谈论知识, 谈论凡人如同谈论旋律, 谈论玫瑰,如同谈论你目光里 光焰四射地发生的大事,—— 有福者啊,你将何时说出他的名, 从他的第七天也是最后一天里发出, 光一直还徒劳地停落在你的 翅膀的扇动上…… 你在吩咐我去问吗? 两位殉道女子 殉道者是她。冷硬的坠落 猛然 以利斧划过她的短暂青春, 上好的红项圈停落在 她的脖颈,这是她第一个首饰, 被她带着奇异的微笑接受; 但也只是带着娇羞承受。 当她睡去时,想必她的小妹 (还是个孩子,用伤痕打扮自己, 那是压在她额头的石头留下的) 用胳膊搂着她的脖颈, 时常在梦里央求她:紧些,紧些。 偶尔这个孩子会突然想起 将带着石头图画的额头 隐藏到轻柔的夜衣的褶裥里, 夜衣因姐姐的呼吸明亮地升起, 鼓涨如一面以风为生的帆。 这就是她们成为圣的时刻, 宁静的少女和苍白的女童。 此刻她们仿佛再次临对一切苦难, 她们可怜地睡去,没有丝毫荣耀, 她们的灵魂仿佛白色的丝绸, 因二人同样的渴望而颤抖, 为自己的英雄精神而恐惧。 可以想见:她们从床上 起身在第二天的晨光里, 于是,带着同样的梦中的神情, 经过条条小巷走进小小的城,—— 她们的身后没有惊讶, 没有窗开关有声在排屋上, 没有窃窃私语在妇人们中传播, 也没有一个孩子哭喊。 她们身穿衬衫缓步穿过寂静 (平滑的褶裥没有丝毫光泽) 奇异地,但又无人感到惊异, 似在走向庆典,但没有冠冕。 注释:圣女依搦斯(雅妮童贞殉道 St.Agnes)1月21日<br> 圣女依搦斯是圣教信友最熟悉的圣女之一,她的名字列入每日祭奠内。她是基督的战士中最荣耀而且最动人的一位胜利者。她是一位罗马贵族的姑娘。10岁的时候,立志终身守贞,因她貌美家富,很多富家子弟,竞相求婚。罗马总督的儿子也来向她求婚,她庄严地回答说:“我已许配给天神们侍卫的基督。”总督老羞成怒,下令将她逮捕。法官威胁利诱,圣女无动于衷。衙役烧起烈火,将铁钩和各项残酷的刑具,摆列在她面前,圣女毫无惧容。总督又下令将圣女投入妓院,但天主特别保护她,任何人都不能走近她身旁,总督黔驴技穷,命将圣女斩首。圣女欣然前赴刑场,引颈就戳。旁观者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刽子手拿着刀颤栗,不敢下手。圣女从容对他们说:“请快些斩吧,不要怕。我叫新郎(指耶稣)久等,岂不是对新郎不大尊重吗?”刑吏刀落头断,圣女一缕芳魂飞奔天国去了。那时约在304年,圣女死时年仅13岁。在她的墓上,建有大堂一座,至今仍在。<br> 圣女依搦斯的像上,常绘有羔羊和棕榈叶。每年圣女庆节,罗马圣依搦斯大堂唱赞颂圣女的经,唱到“她右边有羔羊比雪更皎白”时,祭台前呈献两只羔羊,由主礼者降福,交修会人员饲养;这两只羔羊剪下的羊毛,编织成衣带,在圣伯多禄圣保禄庆节望日,陈列于圣伯多禄大堂,并覆于圣伯多禄身上。<br>http://www.cncatholic.org/catholic/200801/25241.html<br>圣爱美兰霞(童贞殉道 St.Emerentiana)1月23日<br> 根据圣教史家的记述,圣女爱美兰霞和圣女依搦斯是同乳母姊妹。她是一位望教者,尚未领洗入教。圣女依搦斯死后第三日,爱美兰霞在她坟上祈祷,为仇教者看见,遂以信仰基督的罪名被捕,遭乱石砸死。她藉着血洗,投入圣教的怀抱,进入永福的天堂,时在304年。 圣女 人民身陷在焦渴中;因此这一位 并不焦渴的少女在走,走过 重重岩石,为全民族祈祷求水。 细嫩的柳枝上没有丝毫预兆显现, 漫长的行走已经使她孱弱疲惫, 最后她想起的只是,一个人的苦难 (一个病中的少年,他们二人 曾在黄昏时分对视,充满预感)。 青嫩的柳枝从她双手之中垂下, 焦渴地垂下,如同一只动物: 柳枝吐蕊,飘行在她的血的上空, 她的血汩汩,低行在柳枝的下面。 童年 流走着校园里漫长的忧惧和时间, 伴着等待,伴着完全发霉的事物。 啊寂寞,啊沉重的时间消磨…… 于是向外张望:大街在闪亮脆响, 广场上喷泉喷溅, 花园里世界辽阔——。 走过这一切,身着小衣裳, 完全不同于其他人的在走和曾走——: 啊神奇的时间,啊时间的消磨, 啊寂寞。 然后向外张望这遥远的一切: 男人和女人;男人,男人,女人 和穿着彩衣与我们不同的孩子; 有时是一座房子,有时是一条狗, 无声中更迭着恐惧,伴着信赖——: 啊毫无意义的悲伤,啊梦,啊恐惧, 啊毫不见底的深渊。 然后就这样游戏:球,环和圈 在一座温柔中渐渐褪色的花园, 时而和成年人擦身而过 因蒙着眼撒野在捉人的奔忙中, 但到了傍晚,迈着细碎僵硬的 脚步向家走去,无声地紧攥着——: 啊越来越多地潜逃着理解, 啊忧惧,啊重担。 数小时跪在巨大的灰色池塘边, 池塘里有一只小小的帆船; 忘记那只小船,因为还有其他同样的 甚至更美丽的帆滑过层层漪涟, 不得不想起小小的苍白的 脸,下沉着从池塘里显现——: 啊童年,啊手中滑落着比喻。 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童年一瞥 黑暗如同财富在空间里, 空间里坐着男孩非常隐晦。 母亲踏入如同踏入梦里, 玻璃器皿开始颤动在静静的橱柜。 她感觉着房间怎样将她泄露, 她亲吻着她的男孩:你在这里吗?…… 然后二人不安地地看向钢琴, 因为许多傍晚她都有一首歌, 孩子落入歌的里面,奇异地深。 孩子非常安静地坐着。他巨大的观看悬挂 在她的手上,她的手因戒指而彻底弯曲, 仿佛艰难地在雪堆上行走, 从一个个白色的琴键上走过。 少年 我愿成为一个他们那样的人, 驱驰野马穿行在黑夜, 手中的火把形同披散的发 飘飞在疾驰而成的大风里。 我愿身在最前仿佛身在一叶舢板, 高大地,仿佛一面漫卷的旗。 黑衣,但头上是一顶黄金盔, 在不安地闪光。列在我身后 十个汉子,与我同样的黑衣, 同样的头盔,同样不安地闪光, 时而亮如玻璃,时而黑暗,老旧模糊。 一个人在我身侧,军号闪亮 发出呼啸,为我们吹响出空间, 为我们吹响出一个黑色的寂寞, 穿过这寂寞,我们疾驰如梦: 房屋在我们身后屈膝栽倒, 街巷在我们面前歪斜弯曲, 广场为我们让路:我们捉住广场, 我们的骏马蹄声似雨。 领受坚振者 头戴白纱,行走着领受坚振者, 深深地,走进花园的新绿。 他们已经将自己的童年度过, 此刻来临的,将是别样的。 啊那么来吧!还不开始停下 对下一刻钟声敲响的等待? 庆典已经结束,房内一片喧哗, 更加悲伤地,流走着下午…… 一次起床,穿上白色的衣裳, 一次打扮的行走,穿过街巷, 一座教堂,里面清凉如丝绸, 长长的烛列,如林荫路一样, 所有的灯火,闪耀如华贵的首饰, 被典礼的目光凝望。 一片寂静之后,歌咏开始: 如云,歌咏在穹顶里上升, 在下落中变得明亮;比雨 更柔,歌咏落入白衣的孩童。 如在风中,孩童们白衣飘动, 衣褶之间,轻悄地五色纷呈, 似乎里面隐隐藏着鲜花——: 鲜花与飞鸟,繁星与形象, 久远传说里的众多形象。 外面是白昼,来自蓝色与绿色, 伴着红色在明亮处的一声呼唤。 池塘渐渐行远,荡漾轻澜, 随风而来一次遥远的花开, 歌唱在花园,在迢递的城外。 似乎,万物正在给自己加戴冠冕, 明亮地站着,无限轻盈地披满阳光; 一分情感停在每个房屋的正面, 无数的窗敞开,闪动着光芒。 最后的晚餐 他们这些惊惶失措的人,齐集 在他周围,他智者一般结束自我, 从自己属于的他们中带走自己, 陌生地从他们身边流过。 临到他的亘古的孤寂, 使他行事深沉; 现在他将再次漫游在橄榄林, 爱他的人,也将从他面前逃离。 他召集他们来到最后的餐桌, 他(像豆荚丛中的鸟被一声枪响 惊起)惊起了他们放在面包上的手, 以一句话:他们或飞向他, 或惊惶地扑翅飞过圆桌, 找寻出口。然而他 无处不在,如苍茫暮色。 第一卷•第一部 开端 无限的渴望中升起 有限的行为,像涓细的喷泉, 过早颤栗地弯垂。 然而,一向对我们隐瞒自身的, 我们喜悦的力——显现 在这些曼舞的泪。 睡前诉说 我愿唱着歌催某人入眠, 坐着并停留在某人身边。 我愿将你轻摇对你轻声唱, 伴着你睡眠出又睡眠入。 我愿成为屋里唯一一个人, 因为他知道:黑夜寒凉。 我愿倾听入又倾听出 听你听世界听森林。 众钟鸣响着彼此呼唤, 于是看见了时间的底。 底下还在行走一个陌生的人, 惊扰了一只陌生的狗, 之后是寂静。我巨大地将 目光放置在你身上; 目光温柔地将你握住然后松开, 一个事物正在黑暗中活动。 夜里的人 夜并非为人群而造设。 夜虽将你与邻人分隔, 但你不该将邻人寻觅。 如若你夜里点亮房间, 只为观看人们的容颜, 一定要考虑好:看谁的。 光从人们的面孔淋漓, 将他们扭曲得狰狞, 如若他们夜里聚在一起, 你就会看见一个摇晃的世界 在杂乱地堆砌。 他们额上黄色的光 挤走所有的思想, 他们目中闪动着酒, 他们手里悬挂着 沉重的手势,他们借以 在交谈之中彼此理解; 他们用手势说:我,我, 意思却是:任何一个。 邻人 陌生的小提琴,你是在追随我? 多少座荒远的城里曾经倾谈, 你寂寞的夜向着我寂寞的夜? 奏响你的是千百人?还是一个? 所有巨大的城市里可有 这样的人?他们没有你 就可能早迷失已在江河。 为什么我总是遇到他们? 为什么我总是他们的邻人? 他们忧惧地强迫你歌唱, 强迫你述说:生活更沉重, 重于一切事物的沉重。 Pont du Carrousel 那个失明的男人,站在桥上, 苍灰如无名国度的一块界碑, 他或许是始终一样的事物, 被星辰时刻遥远地环行着, 他或许是天体寂静的中点。 所有人围着他,迷走、流淌、耀眼。 他是静止不动的义人 被置于无数纷乱的道路; 他是进入下界的幽暗入口 临对于一代浅薄的种族。 注释: Pont du Carrousel,巴黎的一座桥,汉语译名一直混乱无序,因其一端通向的Place du Carrousel被译为“骑兵广场”,从之规矩,Dasha译为“骑兵桥”。(台湾音译为“卡鲁塞尔桥”或“卡鲁索桥”。绿原译:骑战桥。 “星辰时刻”德语为“Sternenstunde”,即汉语流行的“人类群星闪耀时”的“群星闪耀时”。歌德《浮士德》(Faust. Der Tragödie zweiter Teil. zweiter Akt. Hochgewölbtes enges gotisches Zimmer)里亦有此词出现:时辰(周学普)、天运(郭沫若)、星位时辰(钱春绮)、好运(董问樵)、星运(樊修章)、星君(绿原)、良辰吉日(杨武能);席勒《华伦斯坦》(Wallen. zweiter Aufzug. Illo zu den Vorigen.):天上的星宿的时候(胡仁源)、财喜星(郭沫若)、天象显吉时良辰(张玉书)。 寂寞的人 像一个在异域之海航行的人 我置身于永恒的居留者中间; 充盈的日子立在他们的桌上, 对于我却是形象充盈的远方。 一个世界延伸进入我的视觉, 或许像无人居住像月球一样, 但他们却不让丝毫感觉孤独, 所有他们的话语都有人居住。 我从远方随身携带来的事物, 在他们的事物旁稀见而拘谨——: 在辽阔的故乡它们是野兽, 在这里却羞愧地屏住呼吸。 阿散蒂人 Jardin d'Acclimatation 没有想象来自陌生异邦, 没有情感来自棕肤妇女 当她们舞出垂落的衣裳。 没有狂野而陌生的旋律, 没有歌曲从鲜血里根源, 没有鲜血在深渊里呼吁。 没有棕肤少女丝绒一般 伸展在热带的慵懒疲劳; 没有目光闪亮如同刀剑。 有口伸展成持续的大笑。 有一种神奇的迎合委曲 带着白人的虚荣与简傲。 而我却这般忧惧地望去。 啊动物们这般格外诚实, 它们铁栏里面上下逡巡, 它们不理解的事物新奇、 陌生、喧闹,它们格格不入; 如一团寂静的火焰,它们 悄然燃尽、沉落到自身里, 对新奇的冒险无动于心, 伴着自己的烈血,在孤寂。 注释: 阿散蒂人,Aschanti(德),Ashanti(英),Achantis(法),居住在加纳南部以及同多哥和象牙海岸毗邻地区的居民。阿散蒂王国曾是古代西非最强大的国家。阿散蒂人的舞蹈最有非洲传统特色,加纳被称为“非洲舞蹈之乡”。 副标题:Jardin d'Acclimatation,法语,意为“(驯化外国动物的)动物园”《法汉词典》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P9,acclimatation条。 末裔 我既不拥有父辈的宅屋, 也不拥有什么可失去之物; 我被母亲分娩出来,进入 世界。 此刻我置身世界,走进 世界,越走越深, 拥有我的幸福,拥有我的痛苦, 拥有每一分孤独。 但我仍是许多人的继承人。 我的家族已经有三支繁衍 在森林里的七座城堡, 开始对纹章心生厌倦, 也已经太过古老;—— 他们留给我什么,我为古老财产 赢得什么,什么就无家可归。 死去之前,我不得不将它们保留 在我的手里、在我的怀中。 因为我移走什么,什么 就向世界里 掉落, 就像在一片波浪里 浮沉。 忧惧 凋残的林中一声鸟鸣, 无意义地显在这凋残的林中。 圆润的鸟鸣仍然静息 在创造它的瞬间, 宽广如这凋残的林上一片天空。 一切都顺从地将自己移入啼鸣: 整个大地无声地卧在里面, 大风也舒适地蜷靠在其中, 时刻,试图继续下去, 却苍白而静寂,似乎知道, 每一个人必将死于之物 已从每一个人身里爬出。 悲叹 哦,一切何其遥远 而长久地流走。 我相信,这颗星, 我将它的光芒接收, 却已死去数千年。 我相信,这小船 从身边漂过, 我听见船里有忧惧的什么在诉说。 房屋里一座钟 鸣响着…… 在哪座房屋?…… 我愿从我的心走出 走在阔大的天空下。 我愿祈祷。 而一切众星中有一颗 想必依然真实。 我相信,我能知道 哪一颗孤单地 残存着,—— 哪一颗如一座白色的城 在九天里光线的一端矗立…… 寂寞 寂寞如一阵雨。 从大海升起,迎向黄昏; 从遥远而荒僻的平原 行向始终拥有它的天空。 从天空降落在城中。 雨落在晦明时分, 所有街巷向着清晨转身, 一无所获的肉体 失望而悲伤地彼此分开; 彼此憎恨的人 不得不在一张床上共枕: 寂寞行伴江河…… 秋日 主啊,时候到了。夏已太盛大。 愿你的身影投落在日晷, 愿你将风放纵在原野。 吩咐最后的果实丰盈饱满, 再赐给它们两日南方白昼, 催促它们累累圆熟,驱赶 最后的甘甜进入琼浆醇酒。 谁此刻没有房屋,谁就不再去建筑。 谁此刻孤独,谁就将长久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落叶飘零时分, 心绪不宁地,徘徊在林荫路。 回忆 而你等待,等待着那一个, 将你生命无尽扩大的什么; 那大能,非凡, 那岩石的醒转, 那向你转身的渊深。 金色棕色的书 书架上忽明忽暗; 你回忆起曾经游历的国度、 画像、再次失去的女人 她们的衣裳。 于是你突然明白:就是它。 你站起身,你的面前站立着 一段流逝岁月的 恐惧,形象与祈祷。 秋的尽头 一个时刻起我在看, 看一切是怎样改变。 某物产生、行动、 杀生、追悔。 一次又一次,一切 花园不是同一座; 从浅黄到深黄 慢慢地衰落: 道路曾何其辽远。 此刻我置身虚空, 望穿一切林荫路。 我几乎可以看见 正阻止我看的凝重的 天空,直到遥远大海。 秋天 叶在坠落,坠落如自迢远, 恍如遥远的花园在天上凋残; 叶在坠落,带着否定的手势。 夜夜坠落的,是沉重的地球, 从一切众星之中落入寂寞。 我们都在坠落。这只手在坠落。 看你的另一只手:在一切坠落中。 但是仍然有一位,将这坠落 无限温柔地用双手接握。 夜的边缘 我的陋室与这辽阔 守望着入夜的大地,—— 是一体。我是一根琴弦, 在轰响中宽广的 共鸣之上张紧。 事物是小提琴的琴身, 被隆隆的黑暗充满; 里面梦着女人的哭泣, 里面动着睡眠中整代人的 怨怼…… 我当 银色地颤动:然后一切 就将在我的身下生活, 什么在事物里迷失, 什么就将追求那道光, 来自我舞蹈着的乐音, 天空波涌在周围的那道光, 正穿过狭长、感伤的缝隙 向亘古的 无尽深渊 落去…… 祈祷 夜啊,寂静的夜,你之中交织着 全白的事物,红的、多彩的事物, 散落的颜色,被提升成为 一丝寂静的一片黑暗,——请你 也将我同那些你征服、说服的 众多之物关联在一起吧。难道 我的感官还在过分地戏弄着光? 难道我的面容 还会依然扰乱地从对象中 显现?请判断我的手吧: 我的手停在那里不正像工具和事物? 戒指不正朴素谦逊地停在 我的手上,光不正完整地、 充满信赖地浮在我的手边?—— 宛若我的手是道路,被照耀着, 别无其他岔路,除了在黑暗中…… 进步 我深沉的生命再次更高声喧响, 仿佛此刻正奔涌在更宽广的岸。 我感觉到事物开始越来越亲密, 所有的图像也开始越来越清晰。 我越加信赖地感受着无以言表: 凭借我的感官,如同凭借飞鸟, 我从橡树林中直抵风舞的天空, 我的感觉,沉入池塘被中断的 白昼,如同立在群鱼之上。 预感 我如一面被远方包围的旗, 我预感到来临的风,我必须将之经历, 而此时下面的事物依然不曾活动: 门依然温柔闭锁,烟囱一片静寂; 窗依然不曾颤抖,尘埃依然沉重。 我已知晓风暴,我激动如海。 我展开自己,我落入自己, 我掷出自己,我全然孤单 在这大风暴里。 风暴 当重云,因风暴的冲击, 疾行: 天空从一百日 凝聚成不足一日——: 我就感受到你,盖特曼,遥远地 (你渴望欢欣地率领 你的哥萨克成为 最伟大的主人)。 你平行地面的脖颈, 我就感受到,马泽帕。 我就也被捆绑在疾驰之上, 后背烟雾腾腾; 一切事物在我眼中都已消失, 只有层层天空我能辨清: 被遮暗,被照亮, 我平展在天空下; 如平原在平展; 我的眼张开如池塘, 里面逃逸着同样的 飞翔。 Skane黄昏 林苑巍峨。如同步出房屋 我步出林苑的晦明,步入 平原与黄昏。步入风。 在感受同样的风的,还有云、 粼粼的河水与风车, 风车缓缓碾磨着兀立在天际。 此刻我也是风手中一个事物, 这层层天空下最渺小的。——瞧: 这是一片天吗?: 福佑的浅蓝, 里面涌入越来越纯净的云, 下方是过渡中的所有的白, 上方那稀薄的、大块的灰, 仿佛炽热地沸腾在红的底色之上, 而在这一切之上,是沉落中的太阳 寂静的照射。 神奇的建筑, 在自身中活动,被自身阻留, 塑造着人物形象、巨翼、皱褶, 还有第一颗夜星之前的崇山危峰, 突然,那里:一扇门出现在远方, 那远方或许惟有飞鸟认识…… 注释: 斯科纳:Skane(Scania),瑞典南部地区。 埃伦•凯(1849-1926)这位瑞典女教育家,妇女运动的阐释者和《儿童世纪》一书的作者一段时间来和里尔克频繁通信,她在家乡和哥本哈根作了多次关于里尔克作品的演讲,并向他发出了一连串的邀请。里尔克毫不犹疑地接受了邀请,告别了罗马。6月24日他抵达哥本哈根,25日去马尔默,次日来到斯科纳省的弗莱迪,在那里漂亮、宏伟、宫殿气派的庄园博里厄比受到恭候已久的主人的迎接。在女主人汉娜•拉尔松小姐和他未来的丈夫,头发金红的大学生、诗人和画家恩斯特•诺尔林特的家里,他一直住到九月。他在一系列致妻子克拉拉的长信中心情愉悦地以轻松的口吻叙述了在那里度夏的情景:屋内,园中,畜厩里,草地上,树木,花卉,牲畜,夏雨淋淋,“风送千里”,和新朋友兴致勃勃的交往。他赤裸的脚掌亲吻着大地,尽情地品享这种自然、健康的生活。他怀着深切的好感赞颂为自己周围社会奠定基石的乡土气农家情,在这片基石上“精致的理解、感受和知识筑成的拱廊”高高耸起。在这里,在年轻的庄园主们、动物专业大学生霍尔姆施特姆以及其姐姐画家托拉•H家里,尤其是在农家之子、隆德大学教授汉斯•拉尔松家里,他获得一种内心的自信,这种自信看来最亲切,也最令人折服地回答了什么才是正确的生活方式这一不断纠缠着他的难题。这年秋天他大部分时间是在哥德堡附近的约瑟特,住在埃伦•凯的好友吉布森家里。12月初他重访哥本哈根,12月8日他取道汉堡,回到上诺伊兰自己家中。 里尔克 / (联邦德国)汉斯•埃贡•乌尔特胡森著 魏育青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第五章 巴黎与罗丹”。 黄昏 黄昏在徐缓地更换件件衣裳, 老树的边缘为它将衣裳捧握; 你看见:大地正在与你诀别, 一半向上升天,一半向下堕落。 留下你,完全不属于任何一半, 不完全这般黑暗如缄默的房舍, 不完全这般确信地对永远誓言 如那个,星辰夜夜化成而升起的。 留给你(无以言说地去拆解理清) 忧惧、浩大、正在成熟的你的生命, 使你的生命时而外限,时而内含, 交替在你身内化为岩石与天星。 危急时刻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哭, 无端端地在世界上哭, 谁就在哭我。 谁此刻在黑夜里某处笑, 无端端地在黑夜里笑, 谁就在笑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走, 无端端地在世界上走, 谁就走向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死, 无端端地在世界上死, 谁就在看我。 诗二节 有一位,他将众生握于手中, 使众生如沙从他指间流过。 他选出王后中至美的一个, 让她进入白色的大理石中, 静静躺卧在披风的旋律里; 他用同样的石料塑造国王, 摆他们在他们的妻子身旁。 有一位,他将众生握于手中, 使众生像劣质的剑一样断折。 他并非陌生人,他安居于血, 血是我们的生命,或噪或静, 我无法相信他行事并不公正; 但我听到许多人谈论他的恶。 第二卷•第一部 开端 请始终赠予你的美 没有盘算和言语。 你在沉默。美则代你述说:我在。 请到来,以千倍的意义, 到来,最终超越每个个体。 圣母领报 天使之言 你并不比我们离上帝更近; 我们全都离他很远。 但你的手希奇地 因此蒙福。 如此成熟的手妇人中没有, 如此闪光的手伸出衣袖: 我是白天,我是白露, 而你是树。 现在我已疲倦,我的路遥远, 赦免我吧,沉思中的你, 我忘记了坐在金镶玉嵌中 如坐在阳光中的 至大者让我预报你的事, (空间使我迷惑)。 看呐:我是正在开始者, 而你是树。 我张开我们一双翅膀, 我变得宽阔出奇; 此时你的小屋被我 大大的衣袍盖满。 然而你却仿佛从未 如此孤单,几乎不看我一眼; 就这样:我是幼林里的薄雾, 而你是树。 天使全都如此恐惧, 全都彼此放手: 渴望还从未如此,如此 毫无把握而又强烈。 或许,你在梦中领受的 很快就要显现。 我问你安,我的灵看见: 你已经预备好,你正在成熟。 你是一扇高大的门, 很快就要打开。 你啊,我的歌曲的至爱的耳, 此时我感到:我的话消失 在你内如在林内。 所以我到来,来成就 你的一千零一个梦; 上帝在看我;他会使我眩目…… 而你是树。 三王来朝 宗教故事 从前,主的手像果子 在夏天预报果核一样 在旷野边缘 张开的时候, 有了一件奇事:远远地 三位王与一颗星 互相认出互相问候。 三位王正在路上, 一颗星名叫处处, 他们全都(想想吧!) 右边一位王,左边一位王 在前往一个宁静的马厩。 他们还有什么没带向 伯利恒的马厩啊! 每一步都叮当作响声传远方, 那位胯下一匹黑马的, 舒适懒散,天鹅绒般柔软。 行在他右边的那位, 是一个金人, 而在他左边的,开始 左摇右摆<br>叮叮当当, 从挂在一串圆环上摇晃着的 一个圆型的银制东西里 吸着全然蓝色的烟。 于是名叫处处的星 就这样离奇地取笑他们, 它跑过他们,停在马厩前, 开口对马利亚说: 我带来一个来自许多 外国人的旅行见闻。 三位大有权柄的王 因黄金与红璧玺而悲伤, 他们蒙昧、幼稚、异教徒一样,—— 愿我还没有感到太大惊慌。 他们三个人,家里都有 十二个女儿,却一个儿子也没有, 所以他们来恳请你的儿子 作他们蓝天上的太阳, 让他们的宝座得慰藉。 但是你一定不要同样以为: 你儿子的命运就仅仅是 作一个星耀王公和大教长。 你想啊,道路遥远漫长。 他们长久漫游,形同牧人, 期间天晓得他们成熟的国 已经落入谁的手上。 他们到这里的时候,公牛的喘息 在他们耳边西风一样温暖, 他们大概已经全都一贫如洗, 就像没有了头脑。 所以呐请用你的微笑 照亮他们三位的昏聩, 请将尊颜转向 门口的梯子和你的孩子; 放在那里用蓝色带子捆扎的, 是他们放弃给了你的东西: 红玉和绿宝石, 还有水苍玉之谷。 在Certosa 白衣兄弟会里的每一位 都在种植中将自己托付给自己的小花园。 每一片花畦上凝立着,每个人的未来。 其中有一位,在隐秘的狂傲中渴望 五月的时候 这些狂热的花会启示他 他的被压抑力量的一个兆象。 他的双手托着他黧黑的头, 仿佛疲惫虚弱,他的头沉重,因为汁液 正按耐不住地在黑暗中翻滚; 他的法衣,羊绒的,皱折着胀满着, 垂到他的脚,紧紧地绷在 他的胳膊周围,他的胳膊,形如坚实的树干, 支撑着他犹在梦中的手。 没有“Miserere”也没有“Kyrie” 他年轻圆润的声音愿意拖声唱出, 没有诅咒他的声音愿意回避: 他的声音不是麅。 他的声音是骏马,口含衔铁人立而起, 越过篱墙、山冈与阻挡 他的声音愿意驮着他,行长远而确定的路, 他的声音愿意驮着他,全无鞍鞯。 但是他坐着未动,沉沉思索中 他粗大的手腕几乎折断, 思想让他感到这样的沉重,越来越重。 黄昏来临,黄昏是温柔的归者, 一阵风起,道路变得更加空旷, 片片阴影也聚集在山中深谷。 如一叶扁舟,摇荡在缆绳上, 花园变得隐隐约约,悬挂在 澄明的暮色里仿佛摇曳风中。 谁来放开它?…… 这位兄弟如此年轻, 他的母亲已经死去很久很久。 他知道她:他们都称她LaStanca, 她像一只玻璃杯,光滑透明。被递给 一个人,那人酗酒之后将之打碎 如瓦罐一样。 那个人就是他父亲。 他当工匠 在红色大理石场混口面包吃。 Pietrabianca里每个产妇 都害怕他夜里会咒骂着 经过她们的窗将她们恐吓。 他的儿子,他在困窘的时候 奉献给了DonnaDolorosa, 此时正沉思在Certosa的拱廊内院, 沉思着,仿佛被浅红的气味簌簌围裹: 因为他的花全都红颜地盛开。 末日的审判 摘自一位修士的日记 他们全都将从浴池里走出一样 从腐朽的墓穴里复活; 因为他们全都信奉再见, 他们的信奉令人惊怖,没有悲悯。 轻声些吧,主啊!可能会有人以为 你的国的号在恩召; 号声深及一切深渊: 一切时间都从岩石里升起, 一切失踪者全都现身 他们裹着干枯的裹尸布,骸骨龟裂, 因身上泥土的沉重而歪斜。 这将是一此奇妙的回归 向着一个奇妙的故乡; 那些从不认识你的,也将呼求, 也将渴求你的尊大如渴求权柄: 如饼与酒。 全察者啊,你认识这幅狂野的图画, 这是我在我的黑暗中颤栗着创作的。 一切都穿过你而到来,因为你是门。 一切都曾经在你的脸上, 然后消失在我们中间。 你认识这幅关于浩大审判的图画: 那是一个清晨,却出自一道 你成熟的爱从未创造出的光, 那是一阵轰响,并非出自你的恩召, 一瞬颤栗,并非因为上帝的离弃, 一阵摇摆,并非在你的天平上。 那是一片窸窣,一场匆忙收拾 在一切崩裂将倾的大厦, 一次自我补偿,一次自我挥霍, 一次自我交媾,一次自我呆视, 一切古老喜悦的一次触摸, 一切欲望枯萎的回归。 如伤口一样迸裂的教堂上空, 你从未创造出的黑色的鸟, 行列沸乱,往复迁飞。 就这般缠斗着,那些长久休歇者, 他们露出牙齿彼此撕咬, 他们变得忧惧,因自己不再流血, 他们在寻找,在眼杯开裂之处, 用冰冷的手指寻找死去的泪。 他们变得疲惫。他们的清晨之后 寥寥数分钟黄昏就骤然降临。 他们变得严肃,孤独地彼此分开, 他们预备好在风暴中飞升, 当你的烈怒的昏暗之滴显现 在你的爱的晴朗之酒里的时候, 他们想靠近你的审判。 于是开始了,在巨大的呼号之后, 开始了超巨大的令人恐怖的沉默。 他们全都如面对黑色的重门一样坐在 一道光里,那道光在他们身上洒满 无数刺眼的斑点如同洒满脓疮。 黄昏不断增长着,变得苍老,迟晚。 而后,黑夜大块大块地坠落 在他们的双手,在他们的脊背, 他们的脊背摇晃着背满黑色的重负。 他们在长久等待。他们的肩膀 因重压而摇荡,如同幽暗的海, 他们坐着,仿佛陷入沉思, 但却一片虚空。 为什么他们以手支额? 他们的大脑塌陷、褶皱, 在大地的某一深处思索: 老迈苍苍的大地也在苦思, 于是地上的大树飒飒有声。 全察者啊,你可想起这幅苍白的 令人忧惧的图画?这幅画,与 你意志中的那些图画无一相同。 你就不惧怕这座死寂的城? 这座城,像一片枯叶挂在你身上, 却意欲升高,成为你烈怒的预兆。 啊,拦住一切日子的车轮吧, 不要让日子太快地临近终结,—— 或许你还成功地避开 你我共睹的巨大沉默。 或许你还会从我们中举起一个, 他接受这可怕的重生 所蕴含的意义、渴望与灵魂, 他,尽管愤怒从他的心底发出, 却依然欢欣地泳游过一切事物, 他是力量的无忧无虑的消耗者, 奏出自己在小提琴一切的弦上, 他作为无人知晓的潜水者,下临到 一切亡者中间,安然无恙。 ……否则,你指望怎样承受这一日? 这比一切日子加起来还要长的一日, 伴着它的缄默令人恐怖的歌曲, 而那时,众天使如高声的疑问 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翅膀扇动 将你簇拥。 看呐,他们颤栗地悬挂在翅翼上, 以十万只眼睛向你悲诉, 他们温柔的爱的歌声不敢 从无数杂乱的过门句里 高升成为清越的乐音。 那些须髯浓密的老者, 本该为你的全胜出谋划策, 却只是轻摇他们的白头, 那些为你哺乳过儿子的妇人, 那些被你的儿子诱骗、与他同行的人, 一切将自己应许给你的儿子的童女—— 你幽暗的花园里那些明亮的桦树: 如果他们全都沉默,还有谁来帮助你? 也许只有你的儿子会升上去,进到 那些围坐在你宝座周围的中间。 然后你的声音会铭刻在他的心里吗? 然后你孤寂的痛苦会说 “儿啊!”? 他曾呼求审判,呼求 你的审判、你的宝座, 然后你会找寻着他的脸,说: “儿啊!”? 然后,父啊,你会吩咐你的继嗣 由抹大拉的马利亚悄悄陪伴 下临到那些人,那些 切望再次死去的人吗? 这会是你最后的圣诏, 最后的恩宠、最后的恨恶。 然而然后一切将安息: 天堂、审判和你。 世界之谜被遮掩了这般 久长,它的一切袍服 将伴着这襻带一并滑落。 ……然而我却担心…… 全察者啊,看呐,我是怎样地担心, 请量度我的痛苦吧! 我担心你久已成为过去。 你第一次 凭着你的宰制一切 看到关于这苍白的审判的 你无助地 靠近的图画的时候,全察者啊, 你可曾逃离? 向何处? 无人 会比我更信赖地 走向你, 我不愿 为了报酬 出卖你,就像所有那些虔信者。 我只愿,因为我已扭曲, 我疲惫如你,或许更加疲惫, 因为我对巨大审判的惧怕 与你的恐惧一样, 我愿紧密地 脸贴着脸, 将你追随; 凭藉统一在一起的力量 我们将阻挡巨大的车轮, 那隆隆声响阵阵喷气的 大水所漫过的车轮—— 因为:唉,他们将复活。 他们的信奉:巨大而没有悲悯。 瑞典王卡尔十二纵马乌克兰 传说里的王 恰似黄昏里的山。令每个 他们转身面对的人目眩。 他们腰间的带 他们披风沉坠的边 价值国家与生命。 他们装饰华贵的手 握着细长的出鞘的剑。 * 一位来自北方的年轻的王 战败在乌克兰。 他痛恨春天和女人的丝发, 他痛恨竖琴和竖琴讲述的一切。 他的马灰色, 他的目光灰色, 从来不曾渴慕过 女人玉足的光。 没有女人在他眼中是金发, 没有女人得幸献吻于他; 发怒的时候, 他就从奇美的头发上 扯下一颗珍珠月。 悲哀袭来的时候, 他就驯服一个宫女, 追究她收了谁的戒指, 她的戒指给了谁—— 然后:带着百条恶犬 将她的情郎猎杀。 他离弃了他灰色的国, 寂然无声的国, 他向着抵抗策马, 他为了危险鏖战, 一直战到被奇迹打败: 如在梦游,他的手 从铁片穿过铁片, 里面却没有剑; 他惊醒而起四下张望: 美丽的战役迎合了 他的固执。 他端坐马上:他的觉察不放过 周遭丝毫的神色。 银光闪闪地环对着环说话, 声音就在每个事物的里面, 每个事物的灵魂仿佛 都悬在无数的钟里。 风也别样的大, 那跃入旗帜的风, 矫如黑豹,喘息着, 跌跌撞撞地,因军号的急吹 高笑着与它角力的急吹。 而风也时而附身抓去: 这时走来一个血人,——一个少年, 击鼓的少年; 他带着鼓,一直来来回回, 就像带着自己的心进入坟墓, 面对自己死去的军团。 这时许多山被握成团, 似乎大地依然不老, 刚刚开始形成; 时而剑耸如玄武岩, 时而剑摇如夕暮林 伴着剧烈动荡的群体 宽阔升起的形影。 沉沉地雾腾腾了的是黑暗, 但暗去的并非时间,—— 一切都变成灰色, 但一块新柴已经落入, 于是火焰再度宽广, 熊熊炽旺。 他们进攻了:装束奇异的 一大群奇想中的外省人; 所有剑都骤然放声高笑: 因一位银光的王公 黄昏之役开始闪耀。 旗幡如同欣欢招展, 所有人都王侯一样 用旗幡的姿态挥霍,—— 远处火光冲天的建筑旁 天上的众星熊熊燃烧…… 已是黑夜。战斗缓缓退去 如同一片疲惫不堪的海, 带来无数异国的死者, 每一个死者都沉重。 警觉谨慎,灰色的马 (冒着无数巨拳的击打) 穿过那些汉子,身死异国的汉子, 踏上平坦的、黑色的草地。 那在灰色的马上骑坐的, 看见脚下湿润的颜料上 无数的银光如同破碎的玻璃。 看见铁甲在枯萎,头盔在酣饮, 看见刀剑立在盔甲的缝隙里, 看见垂死的手向他招摆, 拿着一片锦缎的碎片…… 他看不见。 骑行在野战的 喧嚣之后,似在信步闲行, 他的双颊充满温暖, 他的双眼充满恋情…… 儿子 我的父亲是被黜的 王,来自大海彼岸。 曾经一个使者到访: 使者的大衣是黑豹, 使者的剑是沉重的。 我的父亲一如既往 不戴头盔不穿银鼬皮; 房间一如既往贫穷地 在他的周围暗去。 他的手在颤抖, 苍白而虚空,—— 投向没有图画的墙 是他没有目光的凝望。 母亲走在花园里, 白色地徜徉在绿色中, 她想等待风的来临 在夕阳灼红之前。 我曾梦想她将我呼唤, 但是她却独自离去,—— 留下我在楼梯的边上 倾听马蹄声远, 于是我走进屋: 父啊!那个外国送信的……? 他再次纵马风中…… 他想要什么?他来确认 你的金发,我儿。 父啊!他的装束怎么那样! 他的风衣怎么那样飘垂! 千锤百炼、嵌玉镶金, 他的肩、他的胸、他的马。 他是声音,在宝剑里, 他是男人,来自黑夜,—— 但是他还带来一顶 窄小的王冠。 每行一步,王冠都撞响 在他分外沉重的剑上, 王冠中心的珍珠 价值无数生命。 因恼怒的抓握 常常掉落的冠箍 已扭曲: 那是一顶童冠,—— 因为国王们没有冠冕; ——将它赐给我的头发吧! 我想偶尔戴它 在夜里,满面羞白。 我想问你,父啊,我想问, 这个送信的来自何处? 那里的东西价值多少? 是否城池坚如磐石? 是否有人在帐篷里 已经将我等候? 我的父亲是位受伤的人, 只懂得一点点安静。 他倾听着我, 整夜蒙住额头。 我的发上戴着头环。 于是我紧贴着他轻轻地说, 以免惊醒母亲,—— 她也想要这样一个王冠, 所以她,全身素白、不动声色, 面对薄暮的色块 走过黑暗的花园。 * ……就这样我们成为耽梦的小提琴手, 我们悄悄跨出房门, 只为在祈祷之前察看, 是否某个邻人在偷听。 在所有人都散去之时, 在最后一声晚钟背后, 我们才将歌曲演奏,背后 (就像喷泉背后森林在风里) 黑暗的琴箱在沉沉鸣响。 因为只有声音是好的, 当沉默将我们陪伴, 当琴弦的交谈背后 余音缭绕仿佛来自热血的时候; 因为时代只有惶恐而无意义, 当时代的虚荣背后 有什么沉睡而不再主宰的时候。 忍耐:轻悄的钟表指针在旋转, 什么曾经被预言,什么就将兑现: 我们是缄默者面前的耳语者, 我们是幼林面前的青草地; 草地里行进着依然晦暗的嗡鸣—— (有无数声音却没有一个和音) 那草地正在做准备,为那片缄默 深沉而神圣的幼林…… 沙皇 1 曾经的日子里,众山显现: 林木惊立如马,尚未驯化, 江河咆哮,升入甲胄。 两个陌生的朝圣者呼唤一个名字, 于是从漫长的瘫痪中苏醒, 伊里亚,穆罗姆的巨人。 年迈的双亲在田间 除石,除疯长的野草; 儿子,因复苏而到来,高大伟岸, 垄沟,被迫进入犁的恐惧。 树干,立如众兵,被他举起, 树干摇荡的重量,被他讥笑, 树根,惊起如黑色的蟒, 曾经只识黑暗,如今蜷曲 在光宽张的利爪下。 重新强壮在晨露中,驽马, 血脉中,力量与高贵曾经沉睡; 成熟,在骑者的沉重之下, 嘶鸣,仿佛一声歌音深沉,—— 马与人同在感受,宿命 以预言中的危险在召唤。 骑行,骑行……或许是千年。 谁能数清时间?纵使有人曾想。 (或许他也静坐了千年。) 真实恰如神异: 以自我的尺规量测世界; 数千年的长度也让他自感年轻。 即将迤逦行远,那些已久坐 自己渊深的晦明的人。 2 巨鸟依然在恐吓四方, 群龙在吐焰,在处处守护 森林的珍宝与深壑的动向; 少年人越聚越多,男人们 互相傅油,誓与夜莺开战。 夜莺在九棵橡树的树冠之上 露宿,如一只千倍大的野兽, 每到黄昏就发出独一无二的尖叫, 一声尖叫着的直至世界尽头, 从它的体内发出,终夜不停; 春夜,经受春夜比经受一切 都更恐怖更艰难更令人焦忧: 四周没虽有一丝突袭的预兆, 但还是有一切的完整渐渐转化, 栽落在地,一段一段地屈服, 还是有某种在蔓延的东西 在祈求,在整个躯体之上震颤, 在躯体之内沉没,有如一艘船。 存留下来的,就是超强者, 他们未被这从火山口一样的 一个个喉咙里冒出的巨物所消灭; 他们幸存下来,衰老中 渐渐领悟了四月的忧惧, 他们安静的双手掌握着众人, 引领着众人穿过恐惧与灾难, 走向新时代,那时更开心更健康, 众人围绕城的创立者建起城墙, 创立者们在一切之上谙练地端坐。 终于出现在第一条街道上, 从巢穴与可憎的圈套里脱身的 动物,它们曾被视作无情。 它们静静地爬出它们的过量 (蒙羞而过时的权力) 顺从地卧在长老们的面前。 3 他的侍从们以越来越多 喂养来自野生流言的一群, 流言依然是“他”,一切依然是“他”。 他的宠臣从他面前逃遁。 他的女人们窃窃私语,各建 同盟。他听闻她们全在 宫闱深处,同胆怯四顾的 侍女们谈论毒药。 所有的墙高耸,布满橱柜和抽屉, 凶手们蜷踞在屋顶下, 扮演成教士,技艺精湛。 而他却一无所有,除却偶尔 一瞥;除却脚步 悄暗在螺旋扶梯; 除却坚铁在他的权杖。 一无所有,除却悔罪的苦衣 (透过苦衣,寒冷从地面 爬上他的身体,指尖爪利) 一无所有,他所胆敢呼唤的, 一无所有,除却恐惧这一切, 一无所有,除却日日恐惧这一切人, 他们追逐他,穿过被追逐的 面孔,沿着暗中未被讯问的 或许充满罪的无数的手。 有时他抓一个人在走廊 仅仅抓在外袍的褶裥上, 于是他恼怒地将那人拖过来; 但是在窗下他却不再清楚: 谁是抓握者?谁在被抓握? 我是谁?他是谁? 4 正是此刻,帝国自负地 以自己的光芒为镜,照见自己。 苍白的沙皇,家族的最后一员, 梦在王座里,前方正在举行庆典, 他羞惭的发悄悄颤抖, 他的手,在紫红的扶手上 带着一种游移不定的渴望 逃入纷乱的无以确定。 围绕他的缄默,波雅尔们躬身施礼, 盔明甲亮,黑豹皮为氅, 如同无数来自异邦王公的危险, 他们围着他,带着无声的不耐烦。 向大殿深处,他们敬畏的波涛奔涌。 他们回忆起另一位沙皇, 时常语出疯狂, 将他们的额头向石头上撞。 他们继续回想:那一位坐在 王座,靠垫萎顿的天鹅绒里 不会空出这许多的空间。 他是事物黑暗的尺度, 波雅尔们已经很久不再记得 王座的座面是红的,他的王袍 沉沉地垂下,金色地宽广。 他们继续遐想:皇袍 沉睡在这位少年的肩头。 整座大厅火把闪烁, 但珍珠却暗淡无光,排成七行, 白衣孩童一样,围跪在他的脖颈, 袖口上的红宝石, 曾是酒杯,因酒而清澈, 如今却黑如炉渣—— 他们的遐想在膨胀。 他们的遐想猛烈地拥挤着苍白的皇帝, 他的头上皇冠越来越轻, 他的心里意念越来越奇异; 他于是微笑。赞美在高声考验他, 他们的鞠躬在贴近,他们在更加嘶哑地阿谀。—— 剑已在梦中开始铿锵。 5 苍白的沙皇不会死在剑下, 奇异的渴望使他神圣不可侵犯; 他将继承节日般的帝国, 柔弱的灵魂将因此病悴。 此刻更是,举步走向克里姆林宫的窗, 他看见一个莫斯科,更洁白,更无涯, 在他最终完成的夜里交织; 宛如第一个春忙里, 街巷中桦树的气息 因喧响的晨钟而震颤。 这些巨大的钟,庄严地鸣响, 是他的先祖,最初的沙皇, 尚在鞑靼人时代之前 在传奇、冒险和危险中, 在愤怒和屈从中犹豫地兴起。 他突然明白他们是谁了, 他们时常为自己幽暗的思想 向他的独有的深心里下潜, 将他,尊贵中的最低微者, 用他们的行动伟大而虔诚地挥霍, 早在他出生以前。 于是一分感恩袭向他, 他们将他这般慷慨挥霍地交付给 一切事物的渴望与欲求。 他是使他们得以充满的力量, 他是黄金的背景,他们宽广的生命在他前面 似乎充满隐秘地暗去。 在所有他们的成果里他望见自己 就像装饰物里镶嵌的白银, 他们的行动里没有一个行动 不曾存在于他的一切行为的红 褪去了颜色的宁静的众国里。 6 依旧始终在凝望,银版中 蓝宝石仿佛女人幽深的眼眸, 黄金藤彼此缠绕,仿佛纤柔的动物, 在它们发情期之光里结合, 温润的珍珠在野性形象的荫影里 等待,等待一线光亮将它们 宁静的脸找到复又遗落。 这是披风,光冕和土地, 一丝微动从一边流另一边, 如谷粒在风中,如溪流在山谷, 交替闪动着光,遍行框墙。 三个椭圆在自身的阳光里暗去: 大的给予母亲的容颜以空间, 左右各有一只带有光轮的纤细的 处女之手从衣服的银边中抬起。 这两只手,棕色而奇异地宁静, 宣谕着君王一样的女性安居在 无价的圣像里仿佛安居在修道院, 她将充满,被那位儿子, 被那颗液滴,液滴里无云地 湛蓝着毫无指望的天空。 这两只手依然在为此作证; 但那容颜却仿佛一扇门 在温暖的晦明里敞开, 晦明里,微笑在悲悯的面颊上 带着自身迷惘的光,渐渐消失。 于是沙皇深深施礼然后说: 你没有感到我们是怎样向你强求 所有的情感、恐惧和渴望吗: 我们在等待你慈爱的面容, 它离我们而去,去往了何方?: 伟大的圣人们,它却并不离弃。 他震颤在浆硬的袍服深处, 袍服光耀四射。他不知道,他已经 离开一切人有多远,寂寞中 离她的赐福又有福地有多近。 依然在冥思又冥思,苍白的戈苏达尔。 他的脸,在病恹的头发下 早已深沉,仿佛已经离去, 流走,在他宽大的黄金的 法袍里如在黄金椭圆里。 (为了与她的面容相遇。) 两件黄金衣袍闪烁在大殿里, 在挂灯的光里变得清澈。 歌者在王侯之子面前歌唱 ——念褒拉•贝克尔–莫德尔松 你啊苍白的孩子,每到黄昏就会有 歌者朦胧地站在你的什物旁, 就会带给你传奇,铮铮在烈血中的传奇, 越过他的声音之桥, 一张竖琴,盈满他的双手。 他讲给你的,并非来自时间, 而想是取材自墙上的织锦; 这样的人物形象从未存在过,—— 而这从未存在的他称之为生命。 今天他选择了这首歌: 你啊王家金发的孩子,你来自那些妇人, 寂寞守候在白色的厅堂里的妇人,—— 几乎所有人都在忐忑地将你构思, 只为有朝一日在画像里把你看见: 看你的双眼,眉宇庄严, 看你的双手,白皙修长。 你拥有她们的珍珠和水苍玉, 她们这些女人,凝伫在画像中 宛若孤独地凝伫在黄昏的草地上,—— 你拥有她们的珍珠和水苍玉, 还有她们的戒指,铭文湮灭, 以及她们的丝锦,残香飘逸。 你佩戴着她们腰带上的宝石 走在高窗边走在时辰的光里, 柔滑的嫁衣的丝缎里 包裹着你的小小的书本, 书本里,你权倾万国, 大大地书写,用华丽的圆体 字母找到你的名字。 一切啊,一切都仿佛已经发生。 以为你不会再来,她们就这般, 向所有的杯盏将嘴唇靠近, 把所有的乐事用情感追赶, 毫无忧虑地不考虑丝毫忧虑; 于是你此刻<br>伫立着,满怀羞惭。 ……你啊苍白的孩子,你的生命也是这样一个,—— 歌者就是来告诉你你的所是。 你所是的更胜过幼林的一个梦, 更胜过阳光的极乐, 那被许多灰色白昼忘却的阳光。 你的生命就这样无法用言辞表达, 因为你的生命被无数人艰难背负。 你可感觉到,在你活片刻之后, 过往的事情是怎样变得微不足道, 是怎样使你为奇迹有了预备, 将你的每一种情感用图画陪伴,—— 整段时间显示出的只是一个预兆, 预兆你优雅做出的一个姿态。—— 这就是曾经的一切的意义, 这一切不是带着全部的沉重留下, 而是返回到我们的本性, 交织在我们的心里,深沉而衿妫? 就这样这些女人象牙一样, 被无数玫瑰红艳艳地映照, 就这样疲惫的王面渐渐暗去, 就这样苍白的侯唇渐渐石化, 不为孤儿和哭泣的人所打动, 就这样少年人形如小提琴, 死去,为女人浓郁的秀发; 就这样少女们去侍奉圣母, 尘世让她们感觉混乱不堪。 就这样琉特和曼陀铃声音高亢, 被一个无闻者激越非凡地弹奏,—— 匕首的磨砺绵延在温软的天鹅绒,—— 种种命运建筑于幸运和信任之上, 离别的人放声痛哭在向晚亭中,—— 百个黑色的铁面罩的上空 野战在摇荡,恍如一艘大船。 就这样城市慢慢庞大,然后 如同大海的波涛倒退回从前, 就这样蜂拥向悬赏高昂的目标, 那些铁矛的迅疾的飞鸟的力量, 就这样孩童为花园演出化妆打扮,—— 就这样不重要与重要的事在发生, 只是,为了将这些日常的经历 化为千个巨大的比喻,交给你, 让你能够因这些而茁壮成长。 过往的事情为你而种植栽培, 为从你的心里,花园一样,升起。 你啊苍白的孩子,你让歌者富有, 以你的能够被歌唱的命运: 就这样盛大的花园节日在上演, 灯火无数,池塘令人惊异。 朦胧的诗人们静静地复诵着 每一个事物:一星,一屋,一林。 无数你想要纪念事物, 围立着你动人的形象。 写作时间、注释及其它: 德国女画家褒拉•莫德尔松•贝克尔(Paula Modersohn-Becker,1876.2.8 – 1907.11.20)。1900年,褒拉和好友女雕塑家克拉拉•韦斯特霍夫(Clara Westhoff)结识了在沃尔普斯维德(Worpswede)借住画家奥托•门德尔松(Otto Modersohn)家中的诗人里尔克。次年,褒拉嫁给奥托•门德尔松,而后,里尔克娶克拉拉•韦斯特霍夫为妻。1906年,褒拉画出若干当时被视为“空前的”女画家裸体自画像。同年,褒拉也为里尔克画出一幅肖像画。1907年11月2日,褒拉生下一女,20日,死于血栓。时隔将近一年,1908年10月31日起,里尔克用三天时间,写下《安魂曲——致一位女友》(Requiem. Für eine Freundin)。 科隆纳家族的人们 你们陌生的男人啊,此刻如此安静地 在画像里停下,你们曾经端坐在马上, 你们曾经急不可耐地穿过厅堂; 你们的手此刻静憩在你们的身边, 如俊美的犬,神情也同它们一样。 你们的目光这般被眺望盈满, 世界于你们就是画像复画像; 刀剑、旗帜、水果和女人 向你们涌来巨大的信赖—— 一切皆在,一切皆值。 但那时,你们依然年轻得 还不足以进行那些巨大的战役, 年轻得还不足以身披教皇的朱衣, 骑战与田猎时你们并不始终幸运, 你们还是少年,拒绝委身于女人, 你们的少年时代里就没有 一个女人,没有一个回忆吗? 你们已经不再记得那时发生的事吗? 那时祭台<br>带有圣母生子的画像, 在寂寞的侧廊。 羁绊你们的 是一条花蔓; 你们以为, 以为喷泉独自 在外面花园里的晨光中 将水抛洒, 仿佛一个世界。 窗一直通到脚下仿佛一道门; 窗外是有草地与道路的林苑: 出奇的近却又这般迢远, 出奇的亮却又仿佛幽暗, 井泉潺潺,潺潺如雨, 似乎,似乎挂满所有星辰的 漫漫长夜之后, 清晨不会到来。 那时在为你们成长啊,少年,这手, 这手依然温暖。(你们却毫不知情。) 那时你们的目光在绵延。 第二卷•第二部 迷惘岁月里的断章 ……如鸟,如那些已经习惯于行走, 变得越来越沉重,如在坠落中的鸟: 地球用自己长长的钩爪吸吮 无畏的回忆,从一切 高处发生的重大事件中, 然后使回忆几乎变成落叶,紧贴 在地表的落叶,—— 如那些植物, 勉强向上生长的同时,向大地里蜿蜒, 向黑黑的泥土里稀疏柔软潮湿地 沉陷,毫无生气,然后病悴衰颓,—— 如疯孩子,——如一张容颜 在一副棺柩内,——如喜悦的双手, 犹疑无定,因为满斟的杯中 映现出的事物并不亲近,—— 如呼救声,晚风中 遭遇无数低沉喧响钟声,—— 如室中花,连日以来在枯萎,—— 如陋巷,声名狼藉,——如卷发, 宝石在其中暗淡无光,—— 如四月的清晨 在病院的所有排窗前: 病人们拥聚在大厅的边缘, 张望着:一道晨曦大施恩典 使所有陋巷如春而宽阔; 他们眼见的只是明亮的庄严 使座座房屋青春而欢笑, 却并不知道,彻夜,已然, 一场风暴撕裂诸天的衣袍, 一场风暴来自世界依然冰结的众水, 一场风暴,此刻依然漫卷陋巷, 将万物一切的重担 从万物的肩上取走,—— 于是外面有些什么巨大而恼怒, 于是外面有暴力在行走,那是一只拳头, 将使病人中的每一个人窒息 在他们信仰的光芒之中。—— ……如一个个长夜在凋残的树叶里, 叶的周边已经被撕开, 撕开得太宽,还能与另一个 非常喜爱的人在里面一起流泪,—— 如赤身的少女,现身在山岩石之上, 如醉妇在一片桦树幼林,—— 如话语,没有确切的含义, 却依然行走,走进耳中,走进 大脑,隐秘地在神经之梯上 一次次跳跃着试图穿过各个部分,—— 如白发老人,诅咒自己的后代 然后死去,于是无人有朝一日 能够避开这被施加的不幸, 就像饱满的玫瑰,人工培养 在空气都在说谎的蓝色温室里, 然后被巨大穹窿里的傲慢 撒落到外面风聚的雪堆,—— 如一个地球,因太多的死者 重压着它的情感而无法旋转, 仿佛一个草草掩埋的被击杀的男人, 双手抗拒着生根,—— 如细高红艳的盛夏之花中 的一朵,无可救药地 猝然死在草地上可爱的风里, 因它的根在地下碰到 死者耳环上的 绿松石…… 许多的岁月就是这样的时刻。 恍惚有谁在某处制作我的人像, 为了用针慢慢将之虐待。 我感受到他游戏中的每道锋芒, 似乎,一场雨落在我的身上, 雨中,一切事物都在变换模样。 声音 扉页题诗 富人和福人倒是沉默得轻松, 没人想知道他们是什么。 但是赤贫者却必须展示自我, 必须说:我是瞎子 或者说:我就快要瞎了 或者说:人世间我过得不顺 或者说:我有个生病的孩子 或者说:现在我都散了架…… 而且也许啊,这些还根本不够。 所有人从他们身旁走过,通常就像< 从东西旁走过,所以他们必须唱歌。 于是你还可以听到首好歌。 可是人却是真怪异;更愿 听那些阉人的童声合唱。 要是这些被骟的,打扰了上帝 上帝就会亲自到来,久留不去。 乞丐之歌 我一直在走,挨家挨户, 被雨淋,遭日晒; 忽然我把我的右耳放到 我的右手。 我的声音让我觉得 好似从来不认识。 我实在不知道谁在那儿喊, 是我还是什么人。 我喊是为了一个小零碎, 诗人喊却是为了很多很多。 最后我蒙住我的脸 连同我的两只眼; 我的脸带着它的重量躺在我的手 看上去就像在休息! 好让他们不会以为我该不会 连脑袋也没有地方放。 盲人之歌 我是瞎子,你们外人啊,这是一个诅咒, 一个憎恶,一个抗议, 一种日复一日的沉重。 我的手搭在老婆的胳膊上, 我灰色的手在她灰色的灰, 她领着我穿过纯粹的虚空。 你们感动你们挪动你们只是幻想 听起来不同于石头敲石头, 但是你们错了:我只是 在活着在受苦在嚷嚷。 我心里有一个无法终结的呼喊, 我不知道,向我呼喊的是我的 心脏还是我的五脏。 你们可听出这些歌?你们不是不完全 用这种声调歌唱。 你们每天迎来早晨新鲜的光 温暖地在宽敞的卧房。 你们拥有一种从脸到脸的感觉, 这种感觉使你们变得慈祥。 酒鬼之歌 它不在我身内。它在出出进进。 我想抓住它,抓住它的却是酒。 (我不再知道它是什么。) 酒抓住我那个酒抓住我这个 直到我完全依赖了酒。 我这个傻瓜。 如今我在酒的游戏中,被酒轻蔑地 四处乱洒,今天我还被输给了 这个畜生,死神。 如果这家伙,得到我,我这个下贱的扑克, 就会用我来刮它灰色的皮痂, 然后把我撇在粪堆里。 自杀者之歌 那么就再待一会儿吧。 他们总是一次次把我的绳子 弄断。 不久前我已经准备得这么好, 而且已经有了一点点永恒 在我的肚子里。 他们给我羹匙, 一羹匙生命? 没有我想要过我已经不再想要, 就让我吐吧。 我知道生命绝对美好 世界就是一口装满的锅, 但是没有走进我的血, 只是爬上了我的头。 锅喂养了别人,却使我病弱; 理解吧,理解我对生命的鄙弃。 如今我需要的是限制的饮食, 至少需要一千年。 寡妇之歌 最开始我感到生很好。 生让我温暖,生给我勇气。 其实生对所有年轻人都一样, 可那时候我又怎么会知道。 我并不知道生是什么——, 突然地生只是一年又一年, 不再好,不再新,不再有惊奇, 就像在正中被撕成两半。 这不是生的罪过,也不是我的罪过, 我们两个别无所有只有忍耐, 但是死却没有忍耐。 我眼见着死到来(是那么气急败坏), 我眼看着生攫取又攫取: 拿走的却根本不是我的。 究竟什么是我的;属于我,我拥有? 甚至我的不幸不也只是 从命运那里借来的? 命运想要回的不仅仅是幸福, 它还想要回痛苦和哭喊, 它已经买下了二手的毁灭。 命运就在那儿,不花一文买进 我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直到我走路的方式。 这就是每天的清仓大减价, 一旦我被买空,它就把我放弃 任凭我空荡荡。 白痴之歌 他们对不加阻拦。他们任凭我走远。 他们说不会发生什么事。 多好啊。 不会发生什么事。一切都来都旋转 不停,围着神圣的灵, 围着某个灵(你所知道的)——, 多好啊。 不你一定不要真的以为附近就会 没有丝毫危险。 那里自然有血。 血是最沉重之物。血是沉重的。 有时我都觉得我无法再——。 (多好啊。) 啊这是多么美的一个球, 红红的圆圆的就像一个处处。 好啊,原来是你创造了它。 是不是一喊它就真的会来? 所有这些人举止是多么怪异, 互相钻进去,互相游出来: 和和睦睦地,又有一点点暧昧。 多好啊。 孤儿之歌 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以后也会什么也不是。 现在我实在还太小还不能存活; 以后的情况也一样。 大妈啊大爷啊, 可怜可怜我吧。 尽管不值得费心照顾: 但我还是会被收割。 没有人会需要我:现在还太早, 明天就太迟。 我有的只是这一件衣服, 在变薄,在掉色, 但在上帝的面前也许 它还保持了一点儿永恒。 我有的只是这几根头发 (一直是同样这几根), 但曾经是一个人的最爱。 如今这个人却不再爱什么。 侏儒之歌 我的灵魂或许正直善良; 但我的心、我的扭曲的血、 所有让我悲伤的东西, 它却无力挺直腰板背负。 它没有花园,它没有床, 它挂在我尖利的骨架上 惊恐地扑扇着翅膀。 就是摆脱我的手也会一无所是。 翅膀变得这么萎缩:瞅啊: 翅膀坚硬粘稠地跳动,潮湿而沉重, 就像雨后的小蛤蟆。 我身上的其他东西已经 用坏,破旧而抑郁; 为什么上帝还犹豫着,不把这一切 扔到粪堆里。 是不是他在生气我这张 怏怏不乐的嘴脸? 我的脸其实常常准备好彻底 变得光亮而清洁; 但没有什么曾离他这么紧密 像这些大型的狗。 而狗却并不具有脸。 麻疯病人之歌 瞧我是一个被所有人离弃的人, 城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 麻疯已经侵害了我。 我敲响我的鸣器, 把我伤悲的观感 敲入从我身旁经过的< 所有人的耳中。 他们木然地听着,根本 不往我这里看,我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们并不想了解。 我的鸣板声音传哪里, 我的家就在哪里;但也许 是你使我的鸣板这么大声, 因此此刻从我近旁避开的人 在我的远处也不敢靠近。 因此我可以走得特别地长 没有姑娘、女人、男人 和孩子注意到我。 动物们我也不想吓到它们。 关于喷泉 霎时间我明白了许多关于喷泉的事, 那些捉摸不定的玻璃树。 我能够谈论它们就像谈论我的泪, 我的,我被一场特别大的梦捉握时, 我一度轻掷于是遗失的泪。 我难道忘记了,天空将手 伸向许多事物伸入芸芸众生? 我难道从未目睹那空前的伟大 在古苑的坡道上,在柔婉的 充满渴望的薄暮中,——在苍白的 从异国少女们中间升起的歌声里? 歌声从旋律中流溢而出, 真实可触,仿佛 倒映在敞开的池塘。 只需回忆起所有那些 发生在喷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我就也感受到坠落的重量, 坠落中我再一次看见了水: 我记起那些枝条,转身向下, 我记起那些声音,微焰轻燃, 我记起那些池水,只将堤岸 迟钝徐缓地反复拍击, 我记起那些薄暮的天空, 从西方焦黑的森林里寥廓行远, 别样隆起,渐渐暗去,佯装 这个世界并非是它所料想的世界…… 我难道忘记了,星在星之侧渐渐成石, 它们紧锁心扉,面对它们的比邻天球? 我难道忘记了,星球更像垂着泪 在太空里彼此相知?或许是我们在上面, 被编织在其它生命的天空里, 它们夜夜将我们仰望。或许它们的诗人 将我们颂扬。或许它们中许多人 仰求我们。或许我们被陌生的诅咒 所诅咒,只是那些诅咒从未抵达我们, 或许我们邻居着它们的一个神,它们 寂寞流泪时,用我们的思维尊他为神, 它们信奉他却又遗失了他, 他的肖像,像一道光从它们 寻索时手中蜡烛发出,稍纵即逝 从我们心不在焉的脸上掠过…… 阅读的男子 我阅读已久。自从下午 雨声淅沥,在窗边停留。 外面的风我充耳不闻, 我的书沉重艰深。 一页页书如一副副表情, 因思索而变得朦胧, 围绕着我的阅读,时间仿佛在堆聚。—— 突然间页面分外明亮, 替代令人恐慌的字迹漫漶的 是:黄昏,黄昏……撒满页面。 我还不曾向外张望,长长的字行 就已经断裂,词语从所在的 丝线上滚落,去往想去的地方…… 于是我知道:在光芒四溢的 花园之上,天空寥廓苍茫; 太阳应该又出来了一次。—— 此刻已是夏夜,你可能看见: 散落的事物汇集成些微的群体, 朦胧地,长长的路上,有人在走, 异样遥远地,可以听见些微 尚在发生的事,似乎更有深意。 如果此刻我从书中抬起双眼, 无物将令我惊异,一切都将巨大。 外面彼处存在的,里面此处我正在经历, 此处彼处是一切无涯之物; 只是我与它们更多地纠缠在一处, 当我的目光适合了万物, 适合了色块真诚的朴素,—— 大地就会生长得超过自身。 整个天空仿佛被大地包围: 最初的星辰恰如最后的房屋。 观看的男人 我在凭藉林木观察风暴, 风暴源从温暖柔和的日子 将我惊恐的窗击打, 我听见远方在述说: 没有朋友我无法忍受, 没有姊妹我无法恋爱。 此刻行走着,风暴这个改造者, 穿行过森林,穿行过时间 一切都仿佛没有年龄: 风景,如诗篇里的一节, 诚挚,有力,永恒。 我们与其摔跤的,何其渺小, 其与我们摔跤的,何其巨大; 如果我们,与事物更加相似, 能够被巨大的风暴战胜,—— 我们就会宽广而莫名强大。 我们战胜的,都是渺小的, 结果本身也使我们渺小。 永恒与非凡之物 不会被我们弯曲。 它是天使,向旧约里的 摔跤者显现: 当敌手的渴望 在较力中金铁般膨胀, 他手指底下感受到的渴望 仿佛琴弦深沉的曲调。 谁被这位如此频繁 放弃较力的天使击败, 谁就会行走得正义、坚立、 高大地走出那只强硬的手, 那只紧贴着他如在塑造的手。 胜利不会对他发出邀请。 他的成长乃是:成为卑微的战败者 败于越来越大之物。 得之于一个暴风夜 扉页题诗 夜,因不断增长的风暴而动荡, 骤然间变得何其辽阔——, 恍然往日一直堆聚 在时间细小的褶裥里。 何处有星辰阻止,何处不曾终结, 不曾开始在森林中心, 不曾开始在我的面颊, 不曾开始伴你的身影。 灯结结巴巴弄不明白: 我们光在说谎? 夜难道是千年以来 唯一的真实?…… 1 这样的夜里你可能会在街巷 遇见未来的人,他们的面色 消瘦苍白,他们并不认识你, 他们缄默无语地让你走过。 但是如果他们开口说话, 你就是一个逝去已久的往者, 仿佛你站在那里, 久已腐烂。 然而他们保持着缄默如同死者, 尽管他们是将来的人, 未来还不曾开始。 他们只是将面孔保留在时间里, 仿佛在水之下,无法观看; 假如他们还能忍耐片刻, 他们就会像在水波之下一样,看见 鱼的迅疾,缆的深潜。 2 这样的夜里一座座监狱洞开。 监狱暴力的蔑视者 带着低声的讥笑 穿过守卫的噩梦。 森林啊!他们向你而来,只为在你的里面饱睡, 身上挂满长期的刑罚。 森林! 3 这样的夜里烈火骤然燃起 在一个剧院。如同巨兽 巨大的房间以楼厅开始 将拥挤在其内的数千人 噬咬。 男男女女 聚集在走廊, 仿佛全都彼此恋恋不舍, 似乎一旦建筑物断裂,他们就同样会被分开。 无人更知道谁全然在下面痛苦; 就在有人已经踩在他的心脏的时候, 他的耳依然被因此而消逝的乐声 全然充满…… 4 这样的夜里,仿佛多日之前 心脏在往日王侯的石棺里 再次开始运行; 再次的跳动这般强劲地推挤 对抗它的棺壁, 以致心脏继续承负黄金的外壳 穿过黑暗和衰败的锦缎。 教堂带着所有厅堂黑暗地摇摆。 众钟,钩挂在钟楼上, 悬吊如鸟,层门震颤, 每一部分都颤栗在基座上: 恍然失明的龟在移动, 背负着正在建基的花岗岩。 5 这样的夜里身染绝症的人们知道: 我们曾是…… 然后他们在病人中继续思考 一个简单的好想法, 从那个想法的中断处继续。 然而他们留下的儿子们中间 最小的儿子却可能正走在最寂寞的小巷; 因为恰恰这些夜里 他感到似乎自己第一次开始思索: 长久笼罩着他沉重似铅, 此刻却将揭去一切面纱——, 他要为之而庆贺, 他觉得…… 6 这样的夜里所有的城市都一模一样, 都在旗帜飘扬。 伴着被暴风漫卷旗帜, 仿佛伴着被扯散的头发 在轮廓模糊河流纵横的 任何一个国度。 每个花园于是都有一座池塘, 每个池塘旁边都有同样的住房, 每个住房里面都有同样的光; 每个人看上去都很相像, 全都用双手遮住面庞。 7 这样的夜里垂死的人们变得清醒, 悄悄把手伸入自己生长中的头发, 这来自他们颅骨弱处的草茎 在这些漫长的日子里发芽, 他们似乎想停留在 死亡的表面。 他们的表情遍行房间 犹似镜子处处悬挂; 他们付出——以他们发丛中 这个沟渠——力量, 那些他们已经聚集多年的力量, 曾经失去。 8 这样的夜里我的小姐姐在长大, 在我出生之前生又在我出生之前死,那时她还很小。 此后已经又是许多这样的夜: 她想必已经变得美丽。很快就会有人 娶她为妻。 写作时间、注释及其它: 小姐姐:传记记载,里尔克的母亲菲娅•里尔克让其直到六岁还一身女孩打扮,据说是为了纪念早夭的女儿。 盲女 陌生人: 谈起这些,你不害怕吗? 盲女: 不。 事已如此遥远。人也已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曾经可以看见,喧嚣地在张望中活过, 如今已经死去。 陌生人: 一个沉重的死吗? 盲女: 死去是残酷的事,对毫无预感的人。 即使面对陌生人的死去,我们也必须坚强。 陌生人: 那个人对你陌生吗? 盲女: ——也可以说,是变成了陌生。 死甚至让孩子对母亲感到陌生。—— 最开始的日子还是可怕的。 那时我遍体鳞伤。世界, 在万物中开花结果的世界, 从我的身上被连根拔除, 连同我的心(我的感觉吧),于是我 如被翻掘的大地一样袒卧,啜饮 我的泪的冷雨, 泪水从死去的双眼里涌出, 涟涟而无声,仿佛上帝死去, 云从空空的天堂里坠落。 我的听觉变得敏锐,向一切敞开。 我听见了本不可听闻的事物: 时间,从我的头发上流过, 寂静,在精致的玻璃器皿里鸣响,—— 我触摸到:在我双手的近旁滑过 一朵巨大的白玫瑰的呼吸。 一次又一次,我认为是黑夜,黑夜, 我以为我看到如白天一样生长的 一线明亮的条带; 我以为我在走向早已 在我的双手里铺满的清晨。 当睡眠从我黑暗的脸上沉沉坠落的时候, 我唤醒母亲, 我呼唤母亲:“你啊,快来! 点灯!” 我倾听着。久久,久久一片寂静, 我感到我的枕头正在硬冷成石,—— 后来,恍惚间我看到有什么在发光: 那是母亲痛苦的泪, 我不愿再回想起的母亲的泪。 点灯!点灯!我时常这般呼喊在梦中: 天空已经倒塌。请拿走它, 从我的脸,从我的胸。 你一定要将它举起,高高举起, 一定要将它再次给予星辰; 身上压着天空,我无法这样生活。 我是在对你说话吗,母亲? 不然究竟在对谁说?究竟是谁在那后面? 究竟是谁在帘幕的后面?——冬天吗? 母亲啊,是风暴?母亲啊,是黑夜?告诉我! 要不然是白天?……白天! 没有我!怎么竟能有没有我的白天? 我竟然无处不在吗? 竟然没有人打听我吗? 我们竟然已完全被遗忘? 我们?……但你却在那里; 你还拥有一切,不是吗? 一切事物依然在呵护你的视觉, 将你的视觉抚慰。 当你的眼休息的时候, 当你的眼依然疲惫的时候, 你的眼还能够再次抬起。 ……我的眼睛却缄默无语。 我的花将失去颜色。 我的镜将成冰。 我的书将字行杂乱。 我的鸟将巷陌乱飞, 将在陌生的窗边使自己受伤。 没有什么再与我有相关。 我已经被一切抛弃。—— 我是一座岛屿。 陌生人: 而我就是越海而来的。 盲女: 怎么?到这个岛上……到这里? 陌生人: 我还在小船上。 我已经悄悄将小船停泊—— 在你身边。小船正在摇荡: 船上的旗正向着陆地招展。 盲女: 我是一座岛屿,孤寂无依。 我是富有的。—— 最初,破旧的道路依然遍布 我的神经,因频繁的 行驶而损坏: 那时我也感到痛苦。 一切都从我的心中离去, 最初我并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 但后来我找到了它们全部, 全部的感觉,还有,现在的我, 聚立在一起,拥挤着,哭喊着 在被墙堵住、不会活动的双眼之前。 全部的我的被诱骗的感觉…… 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就这样年复一年, 但是我知道,周复一周 它们全都残缺地回来, 认不出任何人。 后来通往眼睛的道路荒草丛生。 我就不再知道它们的情形。 如今一切都在我身内四处游荡, 无忧也无恙;仿佛初愈的病人 它们享受着行走,行遍 我的身体这个晦暗的房间。 它们中有一些 在阅读回忆; 它们中年轻的 却张望着外面的一切。 因为它们在我的边缘走向哪里, 哪里就是我的玻璃礼服。 我的额在看,我的手曾经 在其他人的手中阅读诗篇。 我的足同踏过的顽石倾谈, 我的声音被每只飞鸟带走, 从每天经过的墙垣。 想必如今我已不再缺少什么, 所有的颜色都已化作 声响与气味。 美丽无边地鸣响如同 乐音。 书对我又有什么用? 风在树间翻动林叶, 我知晓那是怎样的词句, 偶尔我还轻声将它们复诵。 死,将眼睛如花朵般采撷, 却找不到我的双眸…… 陌生人(轻声地): 我明白了。 安魂曲 ——献给克拉拉•韦斯特霍夫 一个小时之前起,尘世间有更多 围绕着一个事物,围绕着一个花冠。 片刻前这轻盈的叶……我编结的: 此刻这常春藤异常沉重, 被晦暗充满,仿佛在 用我的事物吸吮未来的黑夜。 此刻我恐惧着将临的黑夜, 孤独地伴着我编结的这个花冠, 我不担心,当藤蔓缠满花冠, 将会有什么出现; 我只是需要去理解: 有什么可能已经不在。何等地迷失 在从未觉察的念头里啊,里面那些神奇的事物, 想必我还从来不曾见过…… ……随流水飘走的鲜花,是孩子们在游戏中撕碎的;从张开的手缝掉落,一瓣又一瓣,最终花束已经再也无法辨认。最终余下的部分,被孩子们带回家,正好用来烧火。然后一个人可能彻夜,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沉睡的时候,为破碎的鲜花垂泪。 格蕾特尔,从最开初 你就已经注定绝早地死, 金发地死。 久已注定,在你注定生之前。 因此主在你之前安排了一个姐姐, 又安排了一个哥哥, 藉此让你之前有两个亲近的人,有两个纯洁的人, 让他们将死昭示给你, 属于你的: 你的死。 你的姐姐哥哥降生。 只是,藉此让你习惯于死, 让你在两个死亡时刻中 与数千年来一直在恫吓你的 第三个死亡时刻和解。 为你的死 生被重建; 手,将花朵捆扎, 目光,将玫瑰的红 与人的强大觉察, 它们被人塑造,被人转而销毁, 被死两次创造, 就在死径直向你本人,从 灯火渐熄的舞台走下之前。 ……走近你的它可怕吗,亲爱的玩伴? 它是你的敌人? 你曾对它心头流泪吗? 它曾将你从滚烫的枕 拖入闪烁的黑夜, 拖入那个全家无人睡去的黑夜……? 它是什么模样? 你一定知道的。 你已经启程向故乡向它而去。 你知道 扁桃开花的姿容, 你知道湖是蓝色的。 许多事情,只有体验过初恋的女性 才能够感觉到,—— 你都知道。大自然对你耳语, 在南方暮色苍茫的日子里, 告诉你无尽的美, 一如从前,美只被有福的唇说出, 那些有福的人,他们与美二者 拥有一个世界、一个声音—— 更轻轻地你已经觉察到这一切,—— (啊,这无终的怒气是何等 将你无终的谦卑触碰)。 你的信来自南方, 因阳光而依然温暖,但孤苦伶仃,—— 最终你本人也跟随你疲惫 求助的信踏上行程; 因为你在光芒中并不开心, 每种颜色落在你身上如同罪, 你生活在不耐之中, 因为你知道:这并非全部。 生只是一个局部……属于何处? 生只是一个色调……停于何处? 生只是将意义关联到向极远处 增长的空间它的众多的圆,—— 生只是一个梦的梦, 梦醒却在别处。 就这样你将生放手。 巨大地你将生放手。 我们熟悉你的幼小。 属于你的是如此稀少:一丝笑靥, 一根细小、总是略带忧郁、 温柔异常的头发,一个小小的房间—— 那个房间你觉得姐姐死去后变得空阔。 其他的一切只是你的衣裳, 这就是此刻给我的感觉,你啊安静的玩伴。 然而你曾经是 特别的多。我们是偶尔知道的, 在你傍晚出现在大厅里的时候; 我们偶尔知道:此刻想必有人在祷告; 一群人已经进入, 一群跟随你的人, 因为你熟悉路途。 你想必已经熟悉路途, 你昨天就已经熟悉了路途…… 最幼小的姊妹啊。 看这里啊, 这顶花冠是这般沉重。 他们将会加戴给你 这顶沉重的花冠。 你的棺椁能承受住它吗? 假如你的棺椁 因黑色的重量而断裂, 常春藤就会爬满 你的衣裳的 褶裥。 远远地向上攀缘, 围绕着你攀缘, 汁液,在常春藤的藤蔓里涌动, 用它的嘈杂撩动你; 你是如此纯洁。 但你已经不再闭合。 你已经被拉长已经松弛无力。 你身体的门扇扇虚掩, 于是湿漉漉地 常春藤抬脚踏入…… 仿佛一队队 修女, 彼此引导 藉着黑色的绳索, 因为你的身内一片晦暗,你啊泉井。 你的血液空荡荡的 通道里,常春藤拥挤向你的心; 在旧日你的温柔的痛苦 带着苍白的喜悦与回忆 彼此相遇的地方,—— 它们漫游着,仿佛在祈祷, 进入在你的心,那颗心,寂然无声, 晦暗地,向一切敞开。 但这顶花冠却让我感到沉重, 在光亮中, 只在活人中,在这里我身旁; 它的重量 将不复存在, 在我将它放在你身上的时候。 大地充满了平衡, 你的大地。 这顶花冠沉重,因眷恋它的我的眼, 沉重,因我为它 所进行的工作; 所有看见它的人所心生的忧虑, 都黏附在它上面。 将它拿给你吧,因为自从它被完成, 它就属于你。 将它拿离我吧。 让我孤独!它恰如一个过客…… 几乎让我感到羞愧。 你也感到害怕吗,格蕾特尔? 你不再能够走路了? 你不再能够站在这陋室里我的身边? 你的脚疼吗? 就这样停留在此刻一切全在一起的地方吧, 明天有人会将花冠给你带去,宝贝, 穿过枝叶凋零的林荫路。 有人会将花冠给你带去,安心等待吧,—— 明天有人还会给你去带更多东西。 即使明天风狂雨骤, 也不会对花有太多伤害。 有人会将花给你带去。你有权利 完全拥有它们,宝贝, 即使明天它们会变成黑色会残败不堪 会溘然长逝。 不要因此而担忧。你将不会再 辨别出什么在上升什么在下沉; 颜料已干,色调已空, 甚至你也根本就不会知道,是谁 给你带去所有这些花。 此刻你已经熟悉那个他者,他将我们向前推, 于是我们常常在黑暗中将它抓住; 从那个你所渴望的,你被救赎 到某个你所拥有的。 我们之中你曾经形象幼小, 或许此刻你已是一片成熟的森林, 林叶间有风有声音。—— 相信我,玩伴,暴力不会再临到你: 你的死已经衰老, 在你的生开始时; 因此死紧抓住生, 以便生生不过死。 …………………… 有什么在我周围飘荡吗? 是夜风走了进来? 我没有颤抖。 我坚强而孤独。—— 我今天完成了什么? ……常春藤叶,我在黄昏时拿着,编结着, 弯折着,最终使它完全驯服。 它依然闪动着黑色的光。 我的力量 盘旋在花冠里。 终章 死本为大。 我们属于死, 张口大笑。 如果我们以为身在生的中央, 死就敢痛哭 在我们中央。 时辰祈祷 Dasha 译 第一部•修士生活 1 时光俯下躯身,轻触我 以清澈、金属质的叩击: 我的感官颤栗。 我感到:我能够—— 且领会到形象化的日子。 万物尚未完成,在我觉察之前, 每个进程都静静凝伫。 我的目光在成熟,每道目光 所渴望的物,显现,如新妇。 万物于我皆非渺小,但我依然爱它们, 我画它们在金色背景上,巨大, 我高举着它们,不知道谁 灵魂因它们而离散…… 2 我生活我的生命在生长的圆里, 圆在物之上伸张。 或许我无法最终完成, 但我愿将之试尝。 围绕着上帝,围绕着古老的钟楼, 我旋转了千年; 而我依然不知道:我是鹰,是风暴 抑或是一首宏大的诗篇。 3 我有许多身穿长袍的兄弟 在南方桂影婆娑的修道院。 我知道他们正人性地将圣母构画, 我时常梦见这些年轻的提香, 藉着他们,上帝在霞光中显现。 而当我也俯身向自己的内心: 我的上帝暗昧如一匹布, 有千百条根,无声地吸吮。 我只知道,我升起在他的温暖, 此外我别无所知,因为我所有的枝条 静垂在深处,只在风来时轻摇。 4 我们不敢擅自将你绘画, 你,黎明所由升起的满披晨光者。 我们从古老的颜料盘中拣选 圣徒们用以隐藏你的 相同的笔触、相同的线条。 我们竖起画像在你的面前,如墙, 千道围墙因此矗立在你的四周。 每逢我们心扉开敞看见你, 我们遮掩你以虔敬的双手。 5 我爱我本真的晦冥时分, 那一刻我的感官渐渐深沉。 那一刻,仿佛在旧日的信笺中, 我发现,平淡的生活已然度过, 如传说一样遥远而神奇。 那一刻里我省悟,我拥有 通往第二个永恒悠长生命的空间。 时而我恰如那棵树, 枝繁叶茂、树影婆娑,在坟茔之上 成就幻梦(温暖的根须簇拥 在梦的周围),成就昔日少年 在伤悲与琴声中失去的梦。 6 你,上帝,当我多次在漫漫长夜 以剧烈的心跳将你烦扰,—— 你我便结成比邻,因为我听见你罕有的呼吸, 且知道:你独自在空空的大厅里。 而当你需要什么,那里却无人 为你的摸索奉上一杯饮料: 我始终在倾听。请显现一个微小的朕兆吧。 我就在你的近旁。 仅仅一道薄墙隔在你我之间, 不断地崩塌;因为可能: 你的或我的口中一声呼唤—— 墙便崩塌 全无喧嚣与喧哗。 墙被构画在你的画像之上。 你的画像矗立在你面前如同名字。 我心深处用以明认你的光, 在我体内燃烧, 飞扬如画框上的光辉。 而我骤然倦怠的感官, 没有故乡,与你隔绝。 7 假如曾经仅有一次这样静谧。 假如意外和偶然 以及邻人的讪笑平静下来, 假如,我感官产生的杂音 不曾这样强烈地妨碍我清醒: 我将能够在千种 思想中思想你直自你的衣边, 拥有你(仅仅谈笑间), 只为将你赠予众生 如同感恩。 8 我生活着,适逢世纪之交。 在一枚巨大的树叶上,人们感受到风, 那树叶,上帝与你与我曾在上面书写, 那树叶,高高旋转在陌生的掌心。 一切依然可能发生的新的一页上, 人们感受到光辉。 沉静的力检视着彼此的距离, 互相暗自打量。 9 我从你的话语中读出它, 从手势的往事, 你的手在生长中 合拢,轮廓渐成,热情而贤明。 你高声言说着生,低声言说着死, 不断重复着:存在。 但谋杀发生在最初的死亡之前。 一道罅隙穿过你成熟的圆, 那话音 为你述说 为你支撑 所有深渊上的桥 刚刚聚集, 就被一声惊叫撕裂—— 它们从此嗫嚅着的, 是你的 古老的名的断片。 注:请与下文一同阅读。<br>典故出自《旧约•创世纪》第四章。亚伯以羔羊献祭于上帝而蒙悦纳,遭其兄该隐嫉杀。<br>“那话音 / 为你述说 / 为你支撑 / 所有深渊上的桥 / 刚刚聚集, /就被一声惊叫撕裂”句意思准确,但Dasha被里氏原文冗长的后置定语从句所束缚,无法还原原诗的节奏,也无法对应原诗行。 10 苍白的少年亚伯说: 我已不在人世。我兄长对我做下的, 我的双眼不曾看见。 他遮蔽了照耀我的光。 他排挤了我的面孔 用他的面庞。 此刻他孑然一身。 我想,他将不得不孤独下去。 因为无人待他,像他待我一样。 所有人都重蹈我的旧路, 所有人都令他恼怒, 所有人都因他而逝去。 我相信,我的兄长清醒 如一个审判者。 但黑夜思念着我; 而不是他。 11 黑暗啊,我出生于你, 我爱你更甚于爱火焰, 世界以火焰为界, 因火焰的闪耀 形成一个圆, 圆之外无人知晓火焰。 而黑暗却将一切拉近自身: 形态与火焰,动物和我, 当黑暗攫取 人类与权力—— 就将有:一股巨大的力量 跳动在我的近旁。 我信奉黑夜。 12 我信奉尚未说出的一切。 我愿将我最虔诚的情感释放。 那依旧无人放胆渴望的, 终将为我而不由自主地存在。 如果这是放肆,我的上帝阿,请宽恕。 而我只愿对你说: 我最好的力量将如一种本能, 无怨无悔; 如孩子一般爱着你。 以这海潮翻涨,以这江流奔涌, 穿过宽广的堤岸,涌入开敞的大海, 以这增长着的回归 我愿将你明认,我愿将你传布 舍我其谁。 如果这是傲慢,就让我 为我的祈祷傲慢, 我的祈祷是这般诚挚而孤寂 兀立在你云翳的额前。 13 我在世间十分孤独,但尚未孤独得足以 令每一寸光阴神圣。 我在世间十分卑微,但尚未卑微得足以 在你面前像一个物, 昏黑而聪颖。 我渴望我的渴望,渴望以我的渴望伴随 行动之路; 我渴望在宁静、无论怎样踌躇的时分, 当某物临近, 置身智者之中 或者孤独。 我渴望始终映照出你完整的形象, 渴望从未盲眇或苍老得 无法支撑你沉重而动人心魄的画像。 我渴望展现自己, 无论何地,我渴望身躯不曾低俯, 因为哪里我身躯低俯,哪里我被欺骗。 我渴望我的思想<br> 真实在你面前。我渴望将自己描画得 如我曾目睹的一幅画, 久远却亲近, 如我曾领会一句话, 如我日用的水罐, 如我母亲的脸, 如一艘船, 负载我 穿过凶险至极的狂澜。 14 你看,我渴望许多。 或许,我渴望一切: 每一次无边坠落的黑暗, 每一次上升的闪烁之光。 许多人活着,无所欲求, 箪食瓢饮对他们 如同封侯。 而你却陶醉于每一个 服侍与渴慕的面孔。 你陶醉于所有使用你 像使用一件器具的人。 你依然未冷,时间也尤未为晚, 沉入你成长着的深渊, 有生命安静地显现。 15 我们用颤抖的双手将你建造, 我们堆积起一颗颗原子。 可有谁能够将你完成, 你啊大教堂。 罗马如何? 已然倾覆。 世界如何? 即将粉碎 在你的尖塔封顶之前, 在你闪光的门面 远远从马赛克中升起之前。 但偶尔在梦里 我能够将你的空间 俯瞰, 深深地从地基 直至顶部黄金的穹棱。 我看见:我的感官 塑造着建筑着 最后的装饰。 16 因为,有人曾经将你渴望, 我才知道,我们也可以将你渴望。 尽管我们拒绝所有深渊: 如果深山藏金, 更无人愿意采掘, 河流却终有一天会冲刷出 深嵌在岩石的沉默中的 那充满的什么。 尽管我们不曾渴望: 上帝在成熟。 17 谁将他生命中的非理性 消弭,感激地以一个象征表达, 驱逐宫中的喧哗者, 谁将异样地欢欣, 温柔的薄暮中, 你是他迎候的宾客。 你是他的第二个寂寞, 寂静中心他的独白; 而每一个圆,围绕着你伸展, 张紧他来自时间的圆规。 18 我的手在画笔中是怎样的迷失? 如果我将你绘画,上帝,你几乎毫无觉察。 我感觉着你。在我感官的边缘 你踯躅地开始,仿佛伴着许多岛屿, 对于你从未盲眇的双眼, 我是那长天。 你不再存身于你的光辉中央, 天使们所有的舞蹈行列 音乐般弥漫在你的远方,—— 因此你寄身于你最后的殿宇。 你的天国倾听着我, 因为我若有所思地对你隐瞒着自己。 19 我在,恐惧着的你。难道你不曾听见我 以所有的感官拍击着你? 我的感觉,感受到翅膀, 洁白地绕行你的面庞。 难道你不曾看见我的灵魂,穿一件 寂静的衣裳,是怎样紧贴在你的面前? 难道我五月的祈祷不曾成熟 在你的目光里,如在树颠? 如果你是梦着的人,我就是你的梦。 如果你渴望醒来,我就是你的渴望, 我令你所有的荣耀大有权柄, 我圆满得如一颗宁静的星 高挂在奇异的时间之城的上空。 20 我的生命不是这峻峭的时刻, 那一刻你看见我匆匆的行色。 我是我的背景前的一棵树, 我只不过是我众多的口的一个, 且是那,早已缄默的那一个。 我是两个音符之间的静默, 那两个音符却比邻交恶: 因为死亡这个音符总要提高—— 但在沉闷的间隙,震颤着, 二者彼此和好。 21 如果我生长在那里, 岁月轻盈,时光纤细, 我会为你虚构一场盛大的庆典, 我的手惶恐而笨拙, 不曾像往日一样将你盈握。 我会恣意地将你挥霍, 你无边的现代。 我会将你 像一只球,抛进所有翻涌的 喜悦,于是有人发现你, 用高举的手 承接你的坠落, 你万物之物。 我会令你像利剑一样 闪动光芒。 将你的光焰 镶嵌在赤金的指环, 佩戴在 纯白的手上。 我会将你绘画:不是在墙上, 而是在你自己的漫漫长空。 我会将你塑造,塑造成 一个巨人:如山,如火, 如沙漠中滋长的西蒙风—— 或许 也有可能这样:我偶然 发现你…… 当我的朋友远在天涯, 他们的笑声我已无缘听闻; 只有你:你是从巢中跌落的 一只幼鸟,黄色的爪, 大大的眼,令我惜怜。 (我的手于你而言太过宽大。) 我用手指从清泉中蘸起一滴水珠, 倾听你是否在将之渴望, 我感觉到你的和我的心在跳动, 二者皆出自恐惧。 22 在所有与我亲如兄弟的事物里, 我找到你;如同种籽, 卑微中你自得于卑微, 高贵中你陶然于高贵。 驯服地穿过万物, 是力的奇妙的游戏: 在树根生长,在树干萎顿, 在树梢恰如一次复活。 23 一位小兄弟的声音 我流逝着,流逝着 如流过指缝的沙粒。 霎时间我拥有这许多感官, 异乎寻常地焦渴。 我感到遍体 肿胀和疼痛。 但最是在心头。 我渴望死去。请让我孤独。 我相信,我会如愿, 我的恐惧 已经令我血脉贲张。 24 看呐,上帝,又一个新人将你建筑, 昨天他依然是个孩童;他的双手 依然被妇人合拢成 祈祷的手势,近乎谎言。 他的右手渴望离开左手, 为了自卫或者为了招手, 为了在胳膊上孤独。 依然昨天,他的额头恰如 溪石,被岁月磨洗得浑圆, 岁月仅仅意味着一次波浪拍击, 仅仅需要着支撑一幅 高悬着无常的天国的影像; 如今 一部世界历史涌上额头 面对一场毫不容情的审判, 沉浸于对自己的裁判。 天空形成在一张新的面孔。 光之前,不曾有光, 你的书,空前开始。 25 我爱你,你至柔的法度, 与你角力中,我们得以成熟; 你,我们挥之不去的乡愁, 你,我们从未走出的森林, 你,我们用每一次沉默唱出的歌曲, 你,黑暗的网, 情感在逃遁中坠入。 在你开始我们的那一日, 你无限伟大地开始自己,—— 我们成熟在你的阳光下, 广布四野,落地生根, 于是你在人、天使和圣母之中 得以静静地成就自己。 且让你的手止息在天国之陂, 且默默承受,我们暗中对你的作为。 26 我们是工匠:是伙计、学徒和师傅, 我们建筑着你,你教堂高大的中殿。 偶尔一位神色严肃的旅人, 如一道光穿过我们千百个灵魂, 颤抖着出示给我们一个新的手柄。 我们攀上摇荡的脚手架, 手中握着沉重的铁锤, 亲吻我们额头的时光 闪烁着,似乎通晓一切, 它来自于你,如同风来自于海。 千锤万凿的回音, 声声响彻群山。 黄昏时分我们离你而去: 你未来的轮廓在暮色中朦胧。 上帝,你本为大。 27 你本为大,仅仅站在你的近旁, 我就已不复存在。 你本为暗,我微弱的光亮 在你的衿边毫无意义。 你的旨意行如波澜, 每个日子都淹没在里面。 惟有我的渴念耸向你的颏下, 立在你的面前如众天使中的至大者: 陌生、苍白、尚未得赎, 将翅膀向你伸出。 不再渴望漫无涯际的飞翔, 厌倦了淡淡漂过的月色, 也久已看惯世事沧桑。 带着双翼,如同带着火焰, 渴望面对你荫影里的面孔, 渴望藉着双翼洁白的光辉, 探看你灰白的眉是否在定罪。 28 如此多的天使在光里找寻着你, 他们以头颅碰撞着星辰, 渴望从每一道光芒里将你学习。 然而,每当我为你写作诗歌, 他们却扭转面孔 离开你的衣边远去。 你仅仅是自己金光中的过客。 仅仅为了那一刻,为了他们 清醒而冰冷的祷告, 你显现成彗星之王, 自负于额际的光之风暴。 当那一刻烟消云散,你重返旧地。 全然黑暗的是我从中飘出的你的口, 而你的手,是一段乌木。 29 那些属于米开朗基罗的日子, 我曾在外国的书里读到。 那个人,凌越一个尺度, 巨人般地, 将莫可度测遗忘。 当一个时代在即将结束之际, 再一次总结自身的价值, 那个人,不断现出身影。 他依然高擎着时代的全部重负, 依然将那些重负深藏在心底。 他的前人拥有的是苦痛与喜悦; 而他更感受到生命的团块, 恍然间将万有视作一个事物,—— 只有上帝远在他的意志之上: 他心怀恨恶地热爱着上帝, 因为上帝的无法企及。 30 大树上帝的枝,伸展在意大利, 已然发芽开花。 或许,枝头 早已欣然满缀果实, 但是它将疲惫于繁盛, 不结一颗果子。 只有上帝的春天在那里, 只有他的儿子,他的道, 成就了。<br>所有的力量 都转向那个光彩照人的男孩。 所有人都携带着礼物 来就他。 所有人都如基路伯唱出 对他的赞美。 他馨香轻逸 如万花之花。 他是一个圆 环绕着无家可归者。 他身披大氅,身形万变, 穿过时间所有上升的歌音。 第二部•朝圣 1 你并未惊异于风暴的力量,—— 你已经目睹了它的成长;—— 树在奔逃。树的奔逃 创造出步履蹒跚的林荫道。 你知道,树所逃避的, 是你正走向的, 是你伫立在窗前, 你的感觉在歌唱的。 夏日一派安宁, 树的汁液上升; 此刻你感觉到,树液渴望 落入万物的根源。 当你手握果实, 你确信已经认出了那力量, 此刻,它再次变得神秘, 而你,再次成为过客。 夏天曾经如同你的房屋, 你熟悉里面的一切—— 此刻,你必须离开它,走向 自己的内心,如同走向荒野。 强烈的寂寞来临, 岁月变得黯淡, 自你的感觉里,风卷走 尘世如同拾起枯叶。 透过空茫的枝条, 是你拥有的天空; 此刻,成为尘世吧,成为暮歌, 成为大地,被天空等候。 此刻,你当谦恭如一个事物, 向着真实成熟,—— 于是那个,我们听闻的那一个, 当他握住你,他便感受到你。 2 我再一次祈祷,尊贵的你, 你能够再一次在风中听见我, 因为我心深处 滔滔不绝的话无比强大。 我曾被零散;我的碎片 散落在仇敌身上。 主阿,所有笑的人都在笑我, 所有饮的人都在饮我。 庭院里我将自己收集, 从垃圾中,从碎玻璃里, 我用残缺的嘴向你断断续续地诉说, 你,来自和谐的永在者。 我将残缺的双手 在无名的祈祷中举向你, 于是我重新找到 凝望你的双眼。 我曾是烈火之后的一座残屋, 里面只有凶手偶尔酣睡, 曾经,他们在大地上 被饥荒的惩罚追杀; 我曾是海边的一座城, 被一场瘟疫来袭, 像一具沉重的尸体 手牵着孩子。 我曾对自己陌生得如同路人, 我仅仅知道,当我年轻的 母亲怀胎有我, 他曾伤害了她, 那时她被缚的心, 异常痛楚地敲击着我。 此刻我被重新拼凑 用我的耻辱所有的碎片, 我渴望一根纽带, 渴望些许理解, 将我视作一个事物,—— 我渴望你的心灵的伟大的手—— (哦,愿它们临到我) 我计数着自己,我的上帝,而你, 你有权,将我虚掷。 3 我仍然还是那个人,身穿 修士长袍跪在你的面前: 那个低微、顺从的利未人, 被你充满,将你臆想。 纷攘的世事掠过静修室, 里面传出声音—— 而你仍旧是波澜 行在万物之上。 不是别的。只是一片海洋, 有大地偶尔升起。 不是别的,只是一阵缄默, 来自美丽的天使,来自小提琴, 那令这一切缄默的, 万物向他伏俯, 因他的大能的强烈的光。 难道你就是一切,——而我仅仅是 屈从而又反抗的那一个? 当我哭泣时,难道我不是 那个平常的人?不是一切? 而你是倾听我的那一个? 难道除我之外,你还听见了什么? 那里除了我的声音,可还有其它? 那可是一阵狂风?我也是一阵风, 我以林涛呼求着你。 那可是一只歌,忧郁而微弱, 在你的垂听中将你打扰? 我也是一只歌,求你俯听 我的无人理会与寂寞。 我仍然还是那个人,时而 震恐地问你“你会是谁”。 每个日落之后, 我伤痛而孤寂, 我是一个苍白的被救拔者, 一个被人群鄙弃的人, 万物耸立如修道院, 我被羁押在里面。 我需要你,你知情者, 你,每个困境里我温柔的邻居, 你,苦难中无声的另一个我, 你啊上帝,我需要你如同需要面包。 或许你并不知道,黑夜 对无眠的人意味着什么: 黑夜是所有的不公正, 是白发老翁,少女和孩童。 黑夜升上天穹如同升天, 被黑色的事物紧紧环绕, 黑夜苍白的手颤抖着, 交织在一个荒凉的生命里 如同狗在一幅狩猎图中。 往事依然扑面而来, 尸体却躺在了未来, 一个身穿长衣的男人叩打着门环, 眼里依然毫无第一缕 晨光的预兆,耳中 依然听不到鸡声啼晓。 黑夜恰如一座巨大的房屋。 充满恐惧,以受伤的手 他们在墙上撕开一道门,—— 通道没有尽头, 门也没有方向。 就这样,我的上帝,这就是每一个夜; 永远有那些醒着的人, 他们不停地走,却找不到你。 你可听见他们用盲人的步履 踩踏着黑暗? 在蜿蜒而下的楼梯上, 你可听见他们在祈祷? 你可听见他们栽倒在乌黑的岩石上? 你必定听见他们在哭泣;因为他们在哭泣。 我找寻着你;因为他们经过 我的房门。我几乎能够看见。 我当呼求谁?难道不是那一个, 幽暗朦胧,比黑夜更黑? 那个独一者,无灯而醒, 毫无恐惧;他的心,依然 不曾被光恩宠,却被我知悉, 因为他与树木一道生出大地, 因为他轻轻地 如芬芳从大地升入我 低垂的面孔。 4 你永在者,你已经向我显身。 我爱你如同爱一个可爱的儿子, 还是孩子,他便离开我, 被命运召唤到王座上, 辖管众山谷之国。 得到回爱时我已然白头, 已不再熟悉自己长大的儿子, 也很少了解,后辈们 渴望的新鲜事物。 我时常忧惧你的强烈的幸福, 它动用了这么多异邦的舰船, 我时常渴求你回到我身边, 回到养育你多年的这个黑暗。 我时常恐惧,如果我异样地 消逝在时间里,你将不复存在。 我阅读着你:传福音的 处处书写着你的永恒。 我是父亲;而儿子却更是, 更是父亲曾是的一切,父亲 不曾做到的,他却做得更好; 他是未来与归来, 他是发源,他是海…… 5 我的祈祷对你没有丝毫亵渎: 我在古书中查阅出, 你我有非常近的亲缘。 我渴望给你爱。 难道人们只爱一个父亲?人们不是 如同你离我而去,神色严峻, 离开父亲无助而空虚的手? 人们不是悄悄将他枯萎的话 放入陈旧的、罕有人翻阅的书? 人们不是从他们的心中,如同 从分水岭中,分别流出喜悦与伤悲? 难道这个父亲不是我们曾经的父亲: 年华已逝,饱经沧桑, 神情迟钝,袍服破旧, 双手枯槁,两鬓飞霜? 即使他曾是他那个时代的英雄, 而现在他是一片叶,在我们成长时,凋落。 6 他的细心对我们如同一个梦魇, 他的声音对我们如同一块山岩,—— 我们渴望依从他的话语, 但他的话我们却几乎听不见。 冗长的剧本在他和我们之间 为了彼此理解而喧声震天, 而我们仅仅看见他的口型, 看见音节从他的口中掉落,消逝。 就这样我们离他比远方还远, 尽管爱依然远远地将我们编织在一起, 只当他在这个星球上死去, 我们才知道,他曾在这个星球上活过。 这就是我们的父么。而我—— 我当称你为父么? 这就意味着我与你千倍地疏离。 你是我的儿子。我将认出你, 就像人们认出他心爱的独子,即使 儿子长成一个男人,一个老翁。 7 遮住我的双眼,我也能看见你, 堵住我的双耳,我也能听见你, 没有脚,我还是能走向你, 没有嘴,我依然能将你呼求。 折断我的双臂,我握住你 用我的心如同用一只手, 停止我的心跳,我的脑仍会跳动, 倘若你在我脑中投入烈火, 我就用热血将你承负。 8 我的灵魂是你面前的一个女人。 像拿俄米的儿妇,像路得。 白天她围着你的麦堆走动, 像一个婢女,做着下等的活计。 而傍晚她下到河里, 沐浴抹膏,换上盛装, 向你走来,那时万籁俱寂, 她掀开你脚上的被,躺卧在那里。 到了夜半你问她,她非常纯真地 回答说:我是路得,你的婢女。 求你用你的羽翼遮盖我。 你是继承人…… 于是我的灵魂睡去,在你的脚下 直到天将晓,因你的血而温暖。 是你面前的一个女人。像路得。 9 你是继承人。 儿子们是继承人, 因为父亲死去。 儿子们活着且青春年少。 你是继承人: 10 于是你继承 旧日庭园的青翠 与倾圮的天空寂静的蓝。 你继承一千天的露水, 被阳光言说的许多夏天, 喧嚷的春带着光华与悲叹 如少妇的许多信笺。 你继承秋,如奢华的衣装 被诗人们留在回忆里, 所有的冬,如失去双亲的大地 轻轻依偎着你。 你继承威尼斯、喀山和罗马, 佛罗伦萨将是你的,还有比萨大教堂, 还有三一大修道院,岩穴修道院 在基辅的花园下 穿廊错综,幽暗而缭乱,—— 众钟和鸣的莫斯科宛如回忆,—— 声音将是你的:小提琴,圆号,风琴, 每首歌曲,深沉响起, 在你身上闪亮如同宝石。 只为你,诗人们幽禁自己, 他们搜集富丽堂皇的意象, 或者他们离家远去,因比喻而成熟, 毕生孤寂如此…… 只为你,画家们绘画着他们的画, 因此你可以永久地收回 你瞬间创造出的自然: 万物皆恒。看呐,那个女人早已 在蒙娜丽莎身上成熟如酒; 不会再有谁比她更女人, 新的什么并没有添增新的女人。 那些雕塑着的人,如同你。 他们渴望永恒。他们说:石头, 永恒吧。也就是说:属于你! 同样,那些爱着你,为你而搜集的人: 他们是一个短暂时刻的诗人, 当他们将一张毫无知觉的唇塑造得更美, 他们亲吻着那挂在上面的一丝微笑, 他们带来喜悦,他们习惯于 使人成长的苦痛。 他们的微笑带着伤悲, 带着渴望,辗转反侧, 只为恸哭在陌生的怀中。 他们珍藏着秘密死去, 死去如未被理解的动物,—— 或许他们会留有后代, 他们青葱的生命在后代中再次成熟; 就这样你将继承那份爱,那份 他们无知无觉如在梦中将自己奉献的爱。 就这样万物的丰盛流向你, 仿佛在喷泉的池上 涓涓涌流,仿佛飘飘的 长发,在深深的盘里,—— 就这样丰盈落在你的山谷, 当万物和思想在你的手中。 11 我只是一个属于你的最微不足道的人, 从静修室中瞻视着生命, 我,离人类比离事物还远, 不敢估量发生的一切。 而你却愿我在你的面前, 你的眼睛暗暗抬起, 当我对你说“无人生活他的生命”, 你却不曾为我的放肆而震怒。 无常的是人,是声音、断片, 是平淡的日子、忧惧和无数小小的幸运, 仿佛孩童,裹得暖暖的, 仿佛面具,老于世故,仿佛面孔,沉默无语。 我时常想:宝屋一定会有, 那里这许多的生命 如铠甲、如暖轿、如摇篮, 从未真正有人在里面睡卧, 如衣裳,全然孤独 则无法立起,松垂着紧贴在 岩石隆起的坚固的墙。 当我黄昏时分不断远行, 离开令我身心疲惫的花园,—— 我知道:所有的道路通向 无生命之物的中心。 那里草木不生,大地绵延, 如同围绕着监狱,高墙耸立, 七层的围墙没有一扇窗。 墙上的大门,悬挂着铁环, 挡住那些渴望进入的人, 墙上的栅栏,出自人类的手。 12 然而,即使每个人都竭力挣脱自己, 如同挣脱憎恨他囚禁他的牢狱,—— 这也是人世间的一个伟大的奇迹: 我感到:所有的生命都被生活。 究竟是谁在生活?是事物,停在 黄昏里,仿佛一支 未被奏出的旋律,停在一张竖琴? 是风,在流水上轻拂? 是嫩枝,彼此暗自传情? 是花,芬芳如织? 是漫长的老去的林荫路? 是热情的动物,奔走着? 是鸟,别样地高飞? 究竟是谁在生活?上帝,是你么? 13 你是老人,须发 被烟熏火燎, 你尊大而不曾现身, 手中握着铁锤。 你是铁匠,是岁月之歌, 你永远站在铁砧旁。 你从未有休息日, 你休息在劳作中, 一把依旧未曾光滑闪亮的剑 你可能为之操劳陨命。 当我们的磨坊和木厂停歇, 所有人都醺然而慵懒, 于是有人听见你的锤声 响在城里所有的钟上。 你是成人,是大师, 无人见过你习练; 你未被明认,你远道而来, 时而低语时而高声流播的, 是关于你的谣言和传闻。 14 传闻四起,猜测着你, 疑惑重重,模糊了你, 懒散的人和空想的人 怀疑他们自己的热情, 他们渴望看到诸山流血, 否则他们就不愿将你相信。 而你却低垂着面孔。 你有能力将诸山之脉劈开, 将之作为一个巨大的惩罚之兆; 但你却不显身<br>给异教徒。 你不愿与一切诡诈争辩, 也不愿去找寻光的爱戴; 因为你无须显身<br>给基督徒。 你不显身给那些发问的人。 面色温柔, 你只是看着那些劳作的人。 15 所有寻找你的人,试探着你, 他们,找到你,绑缚你 在画像和手势里。 我却愿领会你 大地一般将你领会; 以我的成熟 成熟 你的国。 我愿那证实你的虚谎, 无一出自于你。 我知道,时间的名 不同于 你的。 别为我显示神迹。 让你的律法被承认, 世世代代 更被彰显。 16 就像重力定律 来自大海的风一般,猛烈地 涌向每一个球每一颗果实, 将它们引向世界的核心, 如果有什么从我的窗口坠落 (即使是一个最微小的事物)…… 每一个事物,诸如 顽石、鲜花、夜里的 小孩,都被一个 欲飞的善意约束。 只有我们,目空一切, 从若干的关联中 涌入虚空里的一种自由, 不是贡献出聪明的力量, 而是站起身躯如一棵树。 不是在最宽广的轨道上 无声无息心甘情愿地排列, 而是将自己以若干方式联结在一起,—— 而谁将自己排除在所有的圈外, 谁此刻就无以言表地孤独。 他必须向事物学习, 重新开始如一个孩子, 因为事物,将上帝放在心里, 没有被上帝离弃。 他必须掌握一件事,那就是坠落, 耐心地在重力中存身, 他必须敢于,这样超越 所有鸟的飞翔。 (因为甚至天使也不再飞翔。 围坐在他的四周沉思的 撒拉弗们,形如庞大的鸟; 这些鸟的残骸,形同企鹅, 渐渐枯萎……) 17 你心存谦卑。我们面孔 低垂,静静地将你领悟。 于是年轻的诗人夜夜走在 荒远的林荫路。 于是农夫们围聚着一个 孩子因死亡而留下的尸体,—— 发生的事,竟是这般雷同: 重大的事总是提前发生。 谁第一次觉察到你, 谁就被邻居和钟表干扰, 谁就俯身,走上你的道, 仿佛被岁月压弯了腰。 谁就将濒临自然, 感受着风和辽远, 倾听你,被田野私语, 目睹你,被星辰吟唱, 你的影迹无处不在, 万物仅仅是你的衣裳。 对于他,你崭新、亲切、良善, 惊艳如一次远航, 一次轻举幽帆 扬波在大河之上的远航。 风中的大地,辽阔平坦 被浩瀚的长天袒露, 臣服于古老的森林。 小小的村庄,临近, 又渐渐隐没,如悠长的钟声, 如昨日,如今天, 如我们曾目睹的一切。 而就在这江河奔流中 城市不断浮现, 仿佛节日的人潮 扑面而来。 偶尔舟船驶向某个偏僻、 没有村庄和城市的地方, 在碧波上,等待着, 等待着那些没有家的人…… 小小的马车于是出现在那里 (每一驾车都有三匹骏马), 气喘吁吁地在黄昏后,奔逐 在一条渐渐隐逝的路。 18 小村里立着最后一座房屋, 荒凉得如同世上最后一座。 街道,小小村庄无力挽留, 渐行渐远遁入暗夜。 小村只是远方和远方之间的 一条通道,充满预感和恐惧, 房前的大路迤逦而去变成小径。 那些离开村庄的,长久地漂泊, 可能多已死在路上。 19 偶尔一个人在晚餐时分起身, 离家远走,走,走,走,—— 因为有一座教堂矗立在东方。 儿女们认为他已死去,为他祈福。 偶尔一个人,死在自己的家中, 停留在里面,停留在餐桌和杯盘之间, 于是儿女们走出去,在世间 走向那个被他遗忘的教堂。 20 癫狂是位巡夜人, 因为他醒着。 每个时辰他都停下来大笑, 为夜找寻一个名字, 他称夜为:七,二十八,十…… 一把三角铁悬在他手中, 因为他的颤抖,三角铁撞击在 他并不会吹奏的号角上,唱响 他传入家家户户的歌。 孩子们拥有一个温馨的夜, 他们在梦里听见,癫狂在巡夜。 当癫狂从一旁走过, 狗们却挣脱项圈, 在房里四处奔走,颤栗着, 畏惧着他的再次回来。 21 主啊,你可知晓那些圣徒? 即使是深锁的修道院静室,他们 依然感到人世的悲欢近在咫尺, 于是他们深深沉入泥土。 每个人,伴着自己的烛光 呼吸着岩穴里稀薄的空气, 忘却了自己的年龄和容貌, 仿佛活在一个无窗的房里, 恍若他们久已死去,不会再死。 他们罕有阅读;一切都已枯萎, 似乎严寒已侵入每一本书卷, 如同袍服从他们的瘦骨上滑脱, 思想从每一个字里散落。 他们彼此不再交谈, 当他们相遇在幽黑的廊道, 他们长发披面, 并不知道,邻伴是否 站着已经死去。 一个圆形的房室里, 银烛因膏油而明亮, 同伴们偶尔聚集在一起, 面对黄金的门如同面对黄金的花园, 他们充满疑惧地向梦中张望, 在长长的胡须后面窃窃私语。 他们的生命,不再有 黑夜白天之分,似乎已经千年; 他们,仿佛被一阵波浪推动, 返回母亲的腹内。 他们团身而坐,如同胚胎, 大大的头,小小的手, 不进饮食,似乎那黑黑 围裹着他们的泥土中,有他们食物。 此刻他们被展示给千万朝圣者—— 那些从城市和草原涌向修道院的人。 他们躺卧了三个世纪, 肉身却没有腐朽。 黑暗凝聚着,仿佛一道光洒满 布帛下秘密保存的 他们长卧的躯体,—— 他们不曾分开的交叠的双手, 停放在胸前,如山。 你庄严伟大的古代大公: 是否因为他们深深沉入泥土, 你就忘记向他们派遣 泯灭他们的死亡? 是否那些,那些生死同一的人, 最相似于不朽? 那可是你尸体的漫长生命, 将更久长于时间上的死亡? 是否他们依旧合你的意旨? 是否你会保存这些不朽的容器? 是否,所有尺度所无法量测的你, 渴望有朝一日用你的血将之充满? 22 你是未来,是漫天朝霞 高悬在永恒的旷野。 你是时间之夜的鸡鸣, 是朝露、晨祷和少女, 是异乡男子、母亲与死亡。 你是自身变化着的形体, 永在宿命中寂寞耸起, 没有喝彩,没有哀叹, 未被记写如一片荒林。 你是万物完美的化身, 隐瞒着它们的本质的终极话语, 你始终别样地显现出别样: 对于船你是岸,对于岸你是船。 23 你是为圣痕而建起的修道院。 三十二座古老的大教堂 和五十座教堂,全部 由蛋白石与琥珀的断片砌成。 庭园里的每一个事物上 停落着你的一节乐声, 巨大的门开口歌唱。 长屋里居住着修女, 黑衣的姊妹们,七百一十人。 偶尔一个人出现在井边, 偶尔一个人在风中凝伫, 偶尔一个人,夕阳下 款款走在沉默的林荫路。 她们更多人,人们从未看见; 她们耽留在房屋的缄默中 仿佛无人听闻的旋律 耽留在小提琴残破的共鸣腔…… 环绕教堂形成一个圆, 被伤感的茉莉簇拥, 墓地,冷冰冰地 轻声谈论着那个世界。 那个不复存在的世界, 曾经冲击着修道院, 在空洞的白昼和俗物里蔓生, 为欲望和狡诈作好同样准备。 那个世界已成往事:因为你的存在。 那个世界仿佛依旧波光粼粼 流淌在冷漠的岁月; 但对你,对黄昏,对诗人们, 变幻着的表象之下, 暗昧的万物开始彰显。 24 世间的诸王日渐衰老, 将不再有继承人。 儿子们尚在年幼就已死去, 面色苍白的女儿们 被赐与权力病恹的冠冕。 暴民们将王冠碎成金币, 紧跟潮流的世界之主 在火中将王冠铸成隆隆作响 服从他们意志的机器; 然而好运却并不将他们青睐。 碎成矿石的王冠满怀乡愁, 渴望离开只能表现它们 卑微生命的这些钱币与车轮。 离开工厂和银行, 它们将返回敞开的群山, 返回它们从中而来的矿脉, 于是群山在它们身后闭合。 25 一切将再次为大、大有权柄: 诸土朴素,众水微澜, 树木参天,墙垣低矮。 山谷中,强壮兴旺, 牧人与农夫的一个民。 没有教堂,环拥上帝如同环拥 流民;没有教堂,为上帝叹息 如同叹息囹圄中受伤的兽。—— 房屋殷勤于所有的叩门者, 一种情感来自无边的祭物, 在一切交往中、在你中、在我中。 没有对彼岸的等待,没有对彼岸瞻望, 只有渴望,还不曾亵渎死亡, 顺从地在尘世中习练, 只为让双手不再鲜新。 26 而你也将成为大。甚至大过那一个 此刻想必仍然活着、仍然在宣讲你的。 你也将更加非常,更加超凡, 更加苍老,甚至超过那个老者。 人们将领会你:一缕芬芳散逸 自面前一个的花园。 就像病人爱他的至爱之物, 人们将爱你,温柔而充满预感。 不会有祈祷,将人们 集聚。你并不属于人群; 谁将你领会,因你而欢欣喜悦, 谁就将恍然成为尘世中的独一: 一个离散却又聚合, 极其相似地被搜集被挥霍; 一个微笑却又带着哭泣, 弱小如一个家,强大如一个国。 27 房屋里将永无宁日,无论 有人死去,被人们抬离; 还是有谁领受隐密的口谕, 手执朝圣法杖,身披朝圣法衣, 只为在异乡探问道路,探问 那条他知道有你在等待的路。 长街因他们而永不空寂, 他们渴慕你如同渴慕那朵 千年只开一次的玫瑰。 这些人,面孔模糊、语焉不详, 抵达你时,已精疲力竭。 我见过他们的行列; 那时起我知道,风来自 他们拂动的衣袍, 他们躺下时,风静静的——: 他们的行进在旷野上是何其浩大。 28 就这样我愿向你走去:从陌生的门槛 搜集他们并不情愿给予的施舍。 而当道路纷乱迷茫, 我就会与那些长老结伴。 我就将置身在一小群老人中间, 在他们起身上路时,梦中一般看见, 他们的膝盖从长须的波涛中 岛屿一般浮出,草木不生。 我们行经那些失明的男人, 他们将自己的孩子当作双眼, 我们行经河边的饮者、疲惫的妻子, 和无数有着身孕的妇人。 所有人都同我异乎寻常地亲近,—— 男人们视我为至近的亲属, 女人们将我当作友朋, 甚至我看见的狗,也将我相迎。 29 你啊上帝,我愿成为无数朝圣的人, 更愿成为走向你的一队长长的行列, 只为成为属于你的一枚巨大的断片: 你啊花园,傍着充满生机的林荫路。 倘若我如我所是般行走,独行踽踽—— 究竟会被谁觉察?谁会看见我向你走去? 谁会被吸引?谁会被激动?谁 会皈依你? 倘若毫无神迹显现, 他们就会放声长笑。而我却满心喜悦 如我所是般的行走;因为这样, 他们就无人能够将我看见。 30 白天里你是道听途说, 喁喁流淌在众人的四周; 你是钟声之后 渐渐平复的静默。 白天愈神情阑珊 垂入黄昏,我的上帝啊, 你就愈在。你的国 如炊烟升起自万家屋顶。 第三部•贫穷与死亡 1 或许,我穿过层层群山进入 坚硬的矿脉,孤独如一粒矿石; 我深陷着,看不见尽头, 也看不见远方:一切都近在咫尺, 一切近在咫尺的都是岩石。 身陷苦痛我依旧懵然无知,—— 这巨大的黑暗令我如此渺小; 但如果你是这黑暗,请让我沉重,将我碎毁: 你的整只手落在我身上, 我落在你身上,带着整声惊呼。 2 山啊,你停留在众山从来之处,—— 坡上没有茅舍,顶峰没有名姓, 终年的积雪,冻僵漫天星斗, 遍开仙客来的山谷, 散发着大地的芬芳; 你啊,众山之口与光塔 (尚未响起昏礼的唤礼声): 我可正走在你的里面?身在玄武岩中 我可像一块尚未被发现的金属? 敬畏地我布满你裂隙, 处处感受到你的坚硬。 这就是我存身其中的恐惧? 深深恐惧于过于庞大的城市, 你将我置身其中深至灭顶的城。 哦,如果一个人曾向你述说 他的生存的疯狂与疑虑。 来自太初的风暴啊,你长身站起, 将那疯狂与疑虑糠秕般从你面前吹去…… 如果此刻你需要我,那就说吧,—— 于是我将不再是我口中的主人, 这张口更像一道渴望愈合的伤口; 我的手仿佛两只狗,停在 我的身侧,吠声刺耳。 主啊,你迫使我,进入一个陌生时刻。 注: 光塔:Minaret,法语词,德文为Minarett。阿拉伯语音译为“米宰奈”(Mi'dhanah),是清真寺宣召礼拜的建筑物。早期清真寺以敲钟召唤礼拜者,后来由“穆安津”(Mu'adhadhin,宣礼者、赞教者、唤教者、呼喊者)定时召唤:“安拉至大,安拉至大……”。645年,埃及阿穆清真大寺建造了伊斯兰史上第一个尖塔,既作登塔颂宣礼词召唤礼拜者之用,又在塔顶悬灯为航船和沙漠中迷途者指明方向,故又名灯塔、光塔。 昏礼:伊斯兰教有每日“五时拜”。《古兰经》说:“你们在晚夕和早晨,应当赞颂真主超绝万物。天地间的赞颂,以及傍晚的和中午的赞颂都只归于他”(30:17—18),说的就是每日的“五时拜”。晨礼,拂晓到日出前进行;晌礼,正午刚过时进行;晡礼,日偏西至日落前进行;昏礼,日落至天黑间进行;宵礼,天黑至破晓前进行。 3 让我成为你的辽远的守望者, 让我成为岩石上倾听的人, 给我双眼,让我看遍 你的海的寂寞, 让我伴着滚滚江河 在拍岸的喧嚣中 深入夜的声音。 派遣我到你风起云扬的 荒凉国度, 那里雄伟的修道院宛如华服 围裹着不曾生活过的生命。 那里我愿置身朝圣者之中, 不再有欺诈能够将我 同他们的音容隔阻, 那里我愿追随一个失明老者 走无人识得的路。 4 主啊,庞大的都市 正无可救药地瓦解; 最大的城仿佛逃离在烈火之前,—— 没有慰藉可以使它宽慰, 它短暂的时间正在飞逝。 人们在那里生活,艰辛而困苦, 在低矮的房室里,面带惊惶, 比头生的牲畜更恐惧; 屋外你的大地醒着呼吸着, 他们活着,却对此一无所知。 那里少年们在窗阶旁长大, 他们始终处于同一片阴影下, 不知道外面的鲜花呼唤着 充满辽阔、幸福与和风的白昼,—— 他们注定是少年,饱尝不幸的少年。 那里少女们向着未知如花绽放, 怀念着自己童年的安宁; 但她们为之红艳的,却不在那里, 于是她们颤栗着再次闭合。 在遮幕的后室里,她们 拥有失望的母性的白日, 长夜里无望的啜泣, 和没有争战与力量的凄寒岁月。 黑暗中停放着全部灵床, 她们渐渐渴望进入里面; 长久地死去,接二连三死去, 乞妇般告别人间。 5 那里人们活着,白色地盛开,苍白, 那里人们死着,惊讶地死于艰辛。 无人看见这皲裂的古怪的面孔, 被一个温柔的种族用微笑 在无名的夜里扭曲而成。 他们四处游荡,艰辛而屈辱, 服侍着无知无觉的冷漠事物, 他们的衣衫日渐褴褛, 他们美丽的手早早老去。 人来人往,却无人想到去爱惜他们, 哪怕是略带踌躇,略带懦弱也好,—— 只有胆怯的狗,无处安身, 悄悄在他们身后跟随片刻。 他们生活在百般痛苦之下, 被每小时的报时声叱骂, 他们落寞地聚集在医院四周, 忧心忡忡等待着可以进入的日子。 医院里面是死亡。而不是,他们 童年里擦肩而过的美妙问候,—— 那众所周知的、微不足道的死亡, 属于他们自己,依然青涩, 仿佛他们身内尚未成熟的果实。 6 主啊,赐给每个人他自己的死亡。 这个死,来自他的生命, 有他的爱、思想和苦难。 7 我们只是果叶与果皮。 每个人自身拥有的巨大的死, 却是他们围绕着的果实。 为它之故,少女们轻移脚步, 树一样从琉特琴里走出, 少年们渴望长大成人; 女人们,成为成长者信赖的人, 抵御着那无人能够承受的恐惧。 为它之故,那些我们曾目睹的事物 尽管早已远逝,仍持留着仿佛永存,—— 每个勾画或建造人, 是这果实周遭的世界, 冰封、雪融,风吹,日曝。 涌入它里面的,是心脏的 全部温暖和大脑的白色狂热——: 你的天使迁飞如鸟, 却矫称所有果实依然青涩。 8 主啊:我们比那些不幸的动物更不幸, 无知无觉,它们却完成了它们的死亡, 而我们却全都依然没有死去。 赐给我们,我们用科学所赢得的, 让我们将生命捆扎在葡萄架上, 五月已早早开始。 死是如此陌生而沉重, 因为这不是我们的死;一种死 最终接纳我们,只因为我们无人成熟。 于是,一场风暴将我们全部吹落。 站在你的花园里年复一年, 我们是结出甜蜜死亡的树; 收获时节我们却老去, 就像被你惩罚的妇人, 早衰、残败而颗粒无收。 成为树更好吗?我们只不过是 女人的生殖器与子宫,满足了许多的人吗? 我如是说是放肆、有失公允吗?—— 我们与永恒通奸, 我们在产床上流产, 我们的死亡胎死腹中; 那蜷曲着的、发育不全的胚胎, (似乎因可怖的事物而惊惧) 手蒙着双眼, 凸起的额头上早已流露出 它无法承受的全部的恐惧,—— 就这样所有人娼妇一样终结他的生命 在产褥期的挣扎里、在剖腹产的手术中。 9 使一个人荣耀,主啊,使一个人为大。 为他的生命营造一个美丽的子宫, 将他的羞处如一道大门树立 在氄毛金色的森林中, 通过无以言表的阳物牵引出 雇佣骑兵、白盔白甲的步兵 和云集的万千子孙。 赐与一夜吧,让他领受 人类依然无法企及的深渊; 赐与一夜让万物盛开, 让万物芬芳更甚于紫丁香, 摇曳更甚于你的风之翼, 欢欣更甚于约沙法。 赐与他一个漫长的受孕期, 让他在增大的衣衫里壮大, 赠与他星辰的寂寞, 当他的容貌冰消雪融, 不会有惊奇的目光将他窥看。 更新他以一餐简单的饮食, 以露水,以不杀生的菜肴, 以那生命——悄然如短祷, 温暖如田野里涌出的风。 让他,再一次重温童年; 重温潜意识与不可思议, 重温他充满预感的起始岁月里 述说不尽的隐密重重的传奇。 就这样命他等待他的时辰, 等待分娩主死亡:死亡 孤独而辉煌如一座巨大的花园, 是一个方远应召而来的人。 10 最后的神迹且在我们身上成就, 将它显现在你能力的冠冕, 赐给我们此刻(依照所有妇人的苦痛) 人最真诚的母性。<br>大能的施与者啊, 且莫满足那诞生神的妇人的梦,—— 且瞩目那重要人物,那个分娩死亡的人, 请用你追索他的手<br>引领我们走向他。 看吶,因为我看见了他的宿敌, 他的宿敌更像时间中的谎言,—— 而他将起身于嘲笑者之国, 将被称作一个梦着的人:因为 醒着的人永远是醉中梦着的人。 但求你根植他于你的悲悯, 在你古老的光芒里将他培植; 请让我成为这约柜的舞者, 让我成为新弥赛亚的口, 成为歌唱的人,成为施洗者。 11 我愿将他赞美。我愿 像军队前列的号角,边走边唱。 我的血必将比大海更加砰訇, 我的话必将甜如蜜,被人们渴望, 却不会像酒一样让人迷醉。 春夜里,如果没有许多人 停在我的床榻周围, 我愿盛开在我的弦歌里 轻悄如北方四月,因为 迟来,胆怯地围绕着每一片树叶。 我的声音向两个方向成长, 长成一缕芬芳和一声呼喊: 一个我将留给远方, 另一个必成为我的寂寞的 天使、至福与幻像。 12 如果你将我再次播撒在城市与恐惧中, 请赐给我这两种声音将我陪伴。 与它们一道我愿存身在时间的愤怒里, 我愿用我的音声为你备好眠床 在每一个你渴望的地方。 13 庞大都市并不真实;它们迷惑着 白日、黑夜、动物和孩子; 它们讲述着谎言;以它们的沉默, 以噪音,以顺服的事物。 虚无来自遥远而真实的事件, 变化者啊,虚无围绕着你旋转, 在自身里形成。你吹动的风 落入小巷,小巷别样地旋转你的风, 于是你的风呼啸在来去之间 被撩乱,被激怒,被激动。 你的风同样吹向花园里的花坛和林荫路——: 14 因为花园是真实的,——帝王们营建的花园, 曾在这些花园里帝王们须臾行乐 与那些笑靥如花的 年轻女子。 她们令这些疲惫的花园彻夜无眠; 她们温言软语如灌木丛中的微风, 她们轻裘罗裳光艳照人, 她们晨装的丝裾 轻曳石径宛如溅溅溪水。 如今所有花园全被她们抛在身后—— 宁静而无主 排列在异国春天明亮的调色盘里, 缓缓燃烧着秋的火焰 在枝桠巨大的炉篦, 在那用万千花押字艺术地 锻造成的闪亮的黑色栅格。 透过花园是宫殿耀眼眩目 (仿佛苍白的天空朦胧地闪光), 褪色的图画沉沉陷入殿堂 仿佛陷入内心的幻境, 陌生于每一个节日,顺从地放弃, 隐忍无语如一个过客。 15 然后我还看见活着的宫殿; 如同美丽而聒噪的鸟, 它们自鸣得意。 许多人因富有而渴望抬高自己, 但这些富人们却并不真正富有。 不像你的游牧民族之主, 当他们赶着拥挤的羊群 游动在晴翠的原野上 他们仿佛清晨天空上的浓云。 当他们安营扎寨,他们的号令 回荡在新的一夜, 恍然有另一个灵魂 在他们流浪的坦荡大地上苏醒——: 黑色的驼峰巍峨如山 围绕着大地。 牛群的气味弥漫在 他们的行列之后已经十天, 温暖,浓郁,风吹不散。 灯火辉煌的婚筵上 丰饶的酒彻夜流淌: 他们牝驴的奶汁绵绵不绝。 不像大漠部落的那些酋长, 夜夜睡在凋敝的毛毯, 却将红宝石镶嵌在 他们心爱的牝驼的银梳上。 不像那些王侯,将不能 散发芳香的黄金视如粪土, 他们骄奢的生命缀满 龙涎香,杏仁油和檀香木。 不像东方的白人戈苏达尔, 一面向帝国证实天赋神权; 一面却憔发披垂, 苍老的额头频叩脚下的地砖, 泪流满面,——因为天国乐园里 没有片刻时光属于他。 不像古老商港的拓荒者, 关心着,如何让自己的真实 凭借图画被美化得空前绝后, 再借由时间将这个图像美化; 在他们的金碧辉煌的城市里 他们像纸片一样折叠起来, 悄无声息喘息在无色的梦里…… 这就是那些富人,他们驱使生命 变得无边的宽无边的重无边的暖。 富裕的日子随风而逝, 却没有向你索还,那么, 只求你让穷人最后复归于贫穷吧。 16 他们不是穷。他们只是“不富”, 没有渴望,没有世界, 身上标记着最后的恐惧, 处处被剥光,处处被歪曲。 沾满城市的尘垢, 挂满各色的垃圾。 他们声名狼藉如同天花病床, 如同被弃的碎瓦,如同骷髅, 如同一年过尽的日历,—— 然而,如果你的尘世充满困乏: 你的尘世就将他们排列在玫瑰床上, 佩戴着他们像一颗护身符。 因为他们比纯洁的石头更纯洁, 因为他们像初生尚不能视物的动物, 因为他们充满天真,无尽地属于你, 因为他们别无所求,只需要—— 被允许贫穷,如同他们真实地模样。 17 因为贫穷是来自内心的一道伟大的光芒…… 18 你是穷人,你身无分文, 你是石头,无处栖身, 你是被遗弃的麻风病人, 手持摇铃在城外逡巡。 你身无长物,清贫如风, 你的名誉勉强遮掩你的赤裸; 孤儿的褴褛衣衫于你 也是华服,像一份财产。 你贫穷得像少女腹中胚胎 的力量,少女揿按自己的腰 欣喜地确信胎儿的存在,胎儿的力量 却窒息了她妊娠的第一口呼吸。 你贫穷:如同春雨, 极乐地落在城市的屋顶, 如同愿望,被囚犯憧憬 在永无天日的牢房。 如病人,别样地躺着 幸福着;如铁轨上的野花 伤悲地贫穷在旅途迷茫的风里; 如人们掩泪的手…… 瑟缩的飞鸟与你相比算得了什么? 数日未进食的野狗又算得了什么? 自我迷失算得了什么? 被猎取又被遗弃的动物们 无声而漫长的忧伤又算得了什么? 夜间收容所里所有的穷人, 他们与你和你的贫困相比算得了什么? 虽然他们只是细碎的石子,而不是磨臼, 可他们却还是磨出了一点点面包。 而你却是一个赤贫的人, 一个遮着面孔的乞丐。 你是贫穷伟大的玫瑰, 是黄金变成阳光 永恒的形变。 你是悄无声息的没有家的人, 不再踏入这个尘世: 对所有需要你的,你已太大太沉。 你呼号在狂风里。你像一张竖琴, 令每一个弹琴的人碎骨粉身。 19 你啊,你的切身体会与广博知识 全来自于贫穷与贫穷的丰盛: 践行吧,让穷人不再因某人的恼怒 而被遗弃、被践踏。 其他人似乎被抛离弃; 而他们却像鲜花一样 从根茎生出,芬芳如香蜂草, 叶如锯齿而细嫩。 20 观察他们吧,看何物与他们相同: 他们动如置身风中, 静如被人握在掌心。 他们的眼里,明亮的草坪 暗去在佳节, 当一阵骤急的夏雨飘落。 21 他们如此安静;安静得近乎于物体。 如果有谁邀他们入室, 他们就会像远道而归的友人, 消失在微小的器物里, 朦胧如一件闲置的器具。 仿佛遮掩的珍宝旁的守卫, 他们护卫着珍宝,却看不见自身,—— 他们如一叶小舟浮荡在深渊里, 如亚麻布在漂晒场上 被铺展,被张开。 22 看吶,他们的双足是怎样走过一生: 仿佛动物,一生纠结着走过的 每一条道路,充满着的回忆 是岩石与落雪,是轻轻走过的 无忧、柔嫩而冷冽的草地。 他们满怀大悲之悲, 人类已在其中碎落成小烦忧; 芳草的香泽与岩石的锋芒 是他们的宿命,——他们两者皆爱, 他们穿行在你的视野里, 仿佛双手穿行在琴弦中。 23 他们的手恰如妇人的手, 具有某种母性; 快活如筑巢的鸟,—— 在理解中温暖,在信赖中平静, 伸手触摸如同杯盏。 24 他们的口恰如胸像的口, 从未歌唱从未呼吸从未亲吻, 那张口属于一个逝去的生命, 曾经贤明地整饬、接受一切, 此刻那张口隆起,仿佛知晓一切—— 虽然只是比喻、石头和物…… 25 他们的声音来自远方, 在日出之前启程, 在浩瀚的森林里,走了许久, 曾在梦中与但以理交谈 曾看见大海,将大海讲述。 26 他们睡去时,仿佛他们 被归还悄悄借走的一切, 仿佛荒年里的面包四处分发 给午夜的黑,给清晨的红, 仿佛漫天飞雨飘落在 黑暗新鲜的丰饶里。 他们的名字没有一丝痕迹留在 他们的肉体,那为胚胎预备的肉体 睡去如同种子中的种子, 永恒地成为你。 27 看吶,他们的肉体恰如新郎, 流动在床榻上宛若清溪, 宛若美丽的物品, 美丽、激情而绝俗。 他们的肉体的纤柔里集聚着衰弱, 和来自许多妇人的恐惧; 然而他们肉体的欲望却强盛如龙, 睡守在羞处之谷。 28 看呐:他们将生活,将繁衍, 将不会被时间征服, 将滋长成林中的果子, 甘甜中蕴含着泥土。 他们有福了,这些从未远去的人, 这些上无片瓦静伫雨中的人; 临到他们的将是所有的收获, 他们的果实将千倍饱满。 他们的生命将超越所有终结, 将超越意义不再的国, 他们将像休憩过的手一样升起, 当所有身份与所有民族的手 变得疲惫。 29 只求你救他们脱离城市的罪孽, 城市里一切愤怒针对着他们且含混不清, 人声鼎沸的岁月里,他们 在令人惊异的隐忍中枯萎。 难道世间就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是谁被风找寻?是谁啜饮溪流的波光? 池塘深深的堤梦里 就没有门与门槛更自由的倒影? 他们只需要一块窄小的地, 只求在上面像树一样拥有自己的一切。 30 穷人的房屋像祭坛的圣龛。 永恒在其中变成饮食, 夜幕降临时,永恒悄然转身 转一个大大的圈返回, 余香袅袅遁入自己。 穷人的房屋像祭坛的圣龛。 穷人的房屋像孩子的手。 不去拿取成人们渴望的; 只捕捉带螯的甲虫, 溪水磨圆的石头, 流沙,和汩汩作响的贝壳; 如高高挂起的天平, 宣告着全部最细微的领受 吊盘久久摇摆。 穷人的房屋像孩子的手。 像地球的是穷人的房屋: 那一个形成水晶的碎片, 在飞落中明明灭灭; 贫穷得像马棚温暖的清贫,—— 但在黄昏时:那地球就是一切, 一切星辰都从中升起。 圣母生平 Dasha 译 圣母圣诞 哦,天使们想必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 才像人抑制恸哭一样,强忍着不去放声歌唱, 因为他们毕竟知道:今夜,母亲将要因那个男孩 而降生,就是那一个,不久将要显现的。 沉默地盘旋在空中,天使们指示着方向: 那里,孤零零的,若雅敬的田庄。 啊,尽管在自身和空间里感受到纯洁的凝聚, 但他们却无一被应许飞落那里。 下面的那两位已经忙得焦头烂额: 女邻居貌似聪明,却手足无措, 而那个老翁,小心翼翼,止住黑母牛的 哞叫。——因为这一切以往从未有过。 圣母进殿 为了领会她当时的情形, 你须将自己呼唤到某处, 那里圆柱在你身内耸立;那里 你能够与石阶同感;那里有危桥 横跨在一个空间的深渊, 那深渊滞留在你身内,由片断 堆积而成,你再也无法将它们 从你里面取出,除非你将自己撕碎。 直到那一刻,岩石、墙、阶梯、布道台和穹隆 全在你身内,于是你尝试 将垂在面前的巨大帷幕 用双手微微拉开一角: 霎时间高大的物体华光四射, 越过了你的呼吸和触摸。 起起落落,殿堂层叠殿堂; 栏杆迭涌栏杆, 一直升上高处 令你头晕目眩的边际。 香案上升起一缕轻烟 模糊了你的周围;最远之物 透视成平直的线条扑面而来——, 透明的火盆里流出的光焰 闪动在缓缓临近的法衣: 这些你如何能够承受? 而她却来到这里,扬起 目光,环顾着这一切。 (一个孩子,妇人中间的一个小姑娘。) 充满自信,她安详地登上 极尽奢华的仪式: 所有的人工建造就这样 被她心中的赞美 超越。被她奉献自己<br>给身内印记的喜乐超越: 父母打算将她抱上去, 那个胸前缀满珠宝的人也威严地 流露出接受的神情:尽管如此幼小, 但她却走过众人,摆脱每一只手, 踏入了自己的宿命,那个宿命, 比庙堂更高峻,比殿宇更沉重。 圣母领报 要知道,并非是因为一个天使的踏入 令她惊慌。以往,当 一道阳光或者夜里的月光 在她的小屋里弥漫 升起——,她已习惯地恼怒 那个有天使往来蹀躞的景象 她几乎没有料到,这一次的停留 对天使充满艰辛。(哦,如果我们知道 她是怎样的纯洁! 卧在林中的牝鹿,难道不就是 因眼见她而迷失了自己, 才全无媾配,产下独角兽, 那来自光的动物、纯洁的动物——。) 不是因为那个天使走进来,而是因为 那个天使将一张年轻人的面孔 这样近地俯向她;而是因为他的目光和她 仰望的目光这样地碰撞在一起 外面的一切骤然间变得空虚, 而是因为,那个万民仰望、吁求并拥戴的, 涌入她里面:只有她和他; 凝望者与被凝望者,目光与 尽入眼目中的此处的美:看呐, 是这些令人惊慌。是这些使他们惊慌。 于是天使唱起了歌。 圣母往见 最初她还步履轻盈, 但爬山时却不时地 觉察到身内的神异,—— 于是她喘息着,停在犹大 高高的山上。绵延在她身外的, 不是大地,而是她的充满; 她边走边想:无人能够超过 她此刻感觉到的尊大。 那时她热切地渴望将手放在 另一个更为臃肿的身体上。 于是两妇人颤巍巍相迎在一起, 摸索着对方的衣裳和头发。 彼此,被她的神圣充满, 彼此,以亲缘相互荫庇。 啊,救主在她里面依然稚嫩, 而表姐 腹内的施洗约翰 却早已欢喜跳动。 约瑟的忧疑 天使煞费苦心地 对那个紧握双拳的男人说: 难道你没有从她的衣褶 上看出, 她清凉如上帝的早晨。 而那个男人却阴郁地盯着天使, 咕哝着:她怎么变成了这样? 于是天使喊道:木匠, 难道你还没有觉出,那是主上帝的行事? 只因为你能做木活,你就狂傲, 你就真的想要诘问他? 他谦逊,却能让同样的木头 生出枝叶,结出花蕾! 他终于领悟了。当他惶恐地 举目仰望,天使却早已 起身离去。于是他慢慢 摘下帽子,开口颂赞。 天使报喜信给牧羊的人 抬头看呐,你们人类。火旁的人类, 洞悉头上无尽天空的你们, 占星的人,这里来!看吧,我是一颗 升起的新星。我的一切在燃烧, 在剧烈地闪耀,非凡地充满了光, 浩瀚的苍穹已不再容得下我。 让我的光芒进入你们吧: 你们的目光黑暗,你们的心黑暗, 将你们充满的命运黑夜一般! 牧人啊,在你们里面我是何其孤单。 然而很快我就会拥有足够的空间。 高大的面包果树投下一道浓荫, 你们不感惊异?是的,那是因我而现。 不知畏惧的人啊,你们可知道, 将临的日子此刻正如何显现在 你们凝望的脸?这强光里面, 许多的事都将发生。我实在地告诉你们这个, 因为你们会隐藏不言;正直虔信的人啊, 这里的一切都在对你们诉说:云霞与飞雨, 雁行与长风,并你们所是的一切。 它们无一争强好胜损人利己 。 人啊,切莫为了烦扰万物, 而将万物揽在胸膛。 就像喜乐激荡在天使的身内一样, 你们当让尘世的快乐翻涌在心中。 如果一丛荆棘骤然燃烧,那当是 亘古常在者还在将你们恩召;如果基路伯 屈尊降临在你们的羊群旁, 不是来将你们惊扰:你们当垂下面孔, 俯伏敬拜,称这为世界。 这是世界。但现在将有一个新来者, 世界将因他而在争斗中 变得更宽广。 一束荆棘向我们显示的是:上帝临到了 一个童贞女的身上。我是光, 来自她的真诚,来将你们引领。 基督降生 如果你不曾拥有纯真,那此刻 照亮黑夜的,怎么可能成就在你身上? 看呐,万民之上雷霆万钧的上帝, 变得温柔,藉由你临到尘世。 你可曾将他想像得更为尊大? 何为尊大?尊大者修直的命运, 当横贯他历经的一切尺度。 而即使是星辰也没有这样的道。 如果你看见三王的尊大, 看见他们艰难地拖到你的膝怀前 那些他们认为是最大的珍宝, 或许你会因这些赠礼而惊讶——: 但是看呐,你的衣襟里 他此刻已是如此超越了一切。 一切远涉重洋舶来的龙涎香, 每一个金首饰和隐约 弥漫在感官里的香料: 这一切都瞬间而来, 而最终人们将痛悔不已。 但是(你将看到):他带来了喜悦。 逃往埃及的途中歇息 这些刚刚还在 气喘吁吁逃离屠婴者的人: 哦,就这样不知不觉中 因流离而成为尊大。 失魂落魄的回望里 困境犹未消除, 他们就已然骑在灰驴上 将全部的城卷入了危难; 巨大的土地上,他们渺小得 近乎于无,但当他们走近坚固的殿堂, 所有的神像却骤然坍塌, 仿佛完全丧失了心智。 可以想见,一切都如此 绝望地迁怒于他们的经行。 他们也对自身深感忧惧, 只有那个男婴坦然莫名。 无论如何,他们不得不 小坐片刻。但是,看呐: 无声笼罩在他们头上的树, 低垂着,仿佛一个 服侍他们的人。这棵低垂的树, 树冠冠冕一般,始终 荫庇着死去法老们的额。 这一刻它感到新的树冠 抽青吐翠。而他们坐着如在梦中。 在迦拿的婚筵 她怎能不为他骄傲?他, 令她的质朴尽添风华。 甚至那高远的、见惯了尊大的夜, 不也因他的出现而勃然色变? 甚至他曾经的走失,不也 前所未闻地走成了他的荣耀? 那些智者 ,不也闭上口<br> 侧耳倾听?那殿堂,不也<br><br> 因他的声音而焕然一新?啊, 千百次,她实实在在 因他而喜不自禁, 惊异地跟在他的身后。 但在那娶亲的筵席上, 葡萄酒意外地用尽,—— 她望过去,请求一个手势, 却不曾领会他的反对。 于是他做了。她久后才明白, 是怎样,她催促他走上了他的路: 那时他真的行了神迹, 牺牲的宿命因此无可阻挡地开始。 诚然,这一切经上早已有记载。 但是,这一切是否早已都预备好? 她:她已促使这一切发生, 因虚荣蒙蔽了眼睛。 桌上摆满水果和菜蔬, 她与众人同欢,却不曾了悟, 她的泪水早已经 与这葡萄酒一同化作了鲜血。 基督受难之前 如果这就是你曾经渴求的,你 就不该藉一个妇人的肉体降生: 救主须人们在山里探寻, 那里,人们从坚硬里采掘坚硬。 难道你不曾后悔,就这样毁弃了 你心爱的山谷?看看我的懦弱吧; 除了奶与泪的溪流,我一无所有, 而你却永远拥有无穷。 这般繁难地他们把你预告给我。 为什么你却又要轻易地离开我? 如果你需要的只是猛虎将你撕碎, 为什么他们要养我在闺房里 为你织就一件光滑纯白的衣衫, 上面没有一丝绗缝线迹 将你烦扰——:这就是我的一生, 而此刻你却骤然颠倒了一切。 Pietà(圣殇) 此刻我的苦已满, 正无可名状地 充满我。我的心如同岩石的心 无知无觉。 这般僵硬的我,只知道一件事: 你在长大—— ……在成为大, 最终成为太大的痛苦 全然置身我心 之外。 此刻你就横躺在我的怀里, 此刻我却再也无法将你 生出。 注: Pietà,意大利语,意为“怜悯;虔诚;热爱”。大陆通译为“圣母恸子”,而台湾译作“圣殇”似乎更妥当,因为,里尔克在《新诗》(Neue Gedichte)里的同名诗描写的是抹大拉的马利亚。 Pietà:基督教艺术题材,描绘圣母玛利亚支撑着耶稣基督的遗体。源出《杰里迈亚哀歌》(Dasha注:应为“耶利米哀歌”(和合本)或“耶肋米亚哀歌”(思高本),Lamentazioni)的主题,呈现的是耶稣从十字架上被取下和被埋葬之间的那一刻情景。14世纪初第一次在德国出现。15世纪这种题材在北欧比意大利更加流行,然而最杰出的代表作却是米开朗基罗所作的《圣殇》(1499),位于圣彼得大教堂。圣殇题材广泛见于画像和雕像。在16世纪以前,米开朗基罗标准的圣殇样式是圣母坐着,耶稣的遗体横卧在她双膝上,后来的艺术家则开始描画耶稣躺在圣母的脚下。17世纪后,宗教艺术大多日趋衰落,但此一题材在整个19世纪仍是普遍的主要题材。 圣母因复活基督而得慰 那时他们感受到的:难道不是 超越所有隐秘的 但依旧属于尘世的甜蜜? 那时他,从坟墓里出来,略带苍白, 轻快地走向她: 他的每一寸肉体都在重生。 哦,最先走向她。那时他们是何等 无以言传地解脱。 他们真的解脱了,真的。无须 彼此用力地抚摸。 他就要永恒的手 在她女性的肩头 停留了片刻。 于是,他们 宁静如春天里的树, 无尽地开始 他们 最后的相聚。 圣母之死 一 还是当初那个下凡 带给她受胎消息的大天使, 站在那里,等待她的注意, 天使说:时候已到,你该显现了。 她依旧像当时那样惊慌,再次证明 自己是一个依从他的童贞女。 于是天使闪耀着,无穷地临近, 恍然消逝在她的面庞——天使吩咐 那些远在各处的门徒 聚集到坡上的那间房里, 用过最后晚餐的房子。心情沉重地 到来,门徒们恐慌地迈进那里: 躺在狭小的床上,谜一般 沉浸在寂灭与被拣选中, 完好无损如一件未被用过的事物, 此时被天使的歌声惊醒。 看到等待在烛光后的众人, 在嘈杂的声音中挣扎而起,由衷地 将自己拥有的两件衣裳赠送, 扬起脸看看这人看看那人…… (哦,无名泪溪的源头)。 当她虚弱地倒下, 天空也被拉近 耶路撒冷,于是她的灵魂, 流逸而出,只略微伸展: 就被那个对她悉知的天使 托举着进入她神性的本原。 二 谁承想,直到她到来, 诸天尚未完备? 复活者安然端坐, 而他的边上,廿四年已过, 座位依然空缺。他们已经开始 习惯这个纯粹的空缺, 如同伤口愈合,这个空缺已被儿子 强烈的光芒充满。 因此踏入天堂后,她仍在走, 尽管分外渴望,却不是走向他; 那里没有位置,那里只有他, 发出一道刺痛她的光。 她撼动人心的身影, 在新入天堂者的行列里 悄无声息,但一道谦逊的光 从她的身体中一阵阵 放射,于是,被照亮的 天使因炫目而高声惊呼:那是谁? 一片惊异中,他们全都看见, 天父在高处遮住我主基督的光, 于是,霞光缭绕, 空置的位子浮显出来, 仿佛一丝伤悲、一痕孤独, 仿佛基督仍在承受的什么、一段 遗落的尘世时光、一道愈合了的伤疤。 他们目随着她;不安地举头张望, 她深深俯下身,当她感到:我是 他最深的伤痛——:于是她突然前仆。 但是天使们将她拉住, 搀扶着,祝唱着, 送她升上最后的行程。 三 使徒多马赶回时,已经 太迟,那个早有准备的 天使快步走到他面前, 指着安葬处吩咐道: 把石头推开!你想知道 那个撼动你心的人在哪里吗? 看吧,她像一只熏衣草香枕 已在里面安放了一些时候, 未来的日子里,大地将会像她的 一袭罗裳,衣褶间芬芳四溢。 死去的(倘若你能感到),久病的, 都因她至福的气息而沉迷。 看那裹尸布 啊:哪里的漂白场, 使它光鲜夺目遇水不缩? 是这纯洁的遗体发出的光 比阳光更纯净,使它这样。 她这样轻轻消逝,难道你不感惊异? 虽然一切都丝毫未改,仿佛她还停在那里。 但是头上的诸天却在震动: 人啊,跪下,目送我,高唱吧。 致俄耳甫斯十四行 第二部 1 呼吸,你——不可见的诗! 始终为谋求自己的存在 而纯粹被交换的宇宙空间。平衡, 我在其中律动地发生。 唯一的波浪, 我是它渐渐的海; 一切可能的海,你最俭约—— 赢得空间。 这些空间场曾经有多少 在我身内。有些风 像我的子嗣。 你可认识我,风儿,你满载一度属我的场位? 你,我的言语的 一度光滑的树皮,树拱和树叶。 2 如有时一挥而就的画稿 留下大师真实的笔触: 明镜也常常收容微笑, 少女的微笑圣洁而独特, 每逢此间尝试晨妆, 独自,或就着服侍的烛光。 尔后,只有一个镜像 没人纯真笑靥的呼吸。 烟炱的壁炉余火绵延, 双目一度把什么窥入: 生命的目光,已永远失落。 啊,谁识得大地的损失? 只有他,依然以赞美的歌声 歌唱回全中重生的心。 3 明镜:人们从未熟谙地描绘, 你们本质里是什么。 你们就像时间的间隙—— 布满纯粹的筛眼。 你们,空空大厅的挥霍者, 破晓时分,像遥远的树林…… 像一只十六叉角的鹿, 枝形灯穿过你们的禁苑。 你们偶尔映满画面。 有些似乎已进人你们。 有些被你们含羞遣散。 可是最美的那个会留驻,直到 清晰消溶的那喀索斯 在彼端嵌人她已被收容的脸庞。 4 哦,这就是那个乌有之兽。 她们不了解它,却始终爱它—— 它的行走,姿势和脖颈, 还有它那寂静的目光。 它固然不存在。却因为她们爱它, 就有了纯净的兽。她们总是 留下空间。在保留的清晰空间里, 它轻轻抬起头,几乎不必存在。 他们饲养它不用谷粒, 总是只用或然性,它应在。 这或然性赋予它如此强力, 使它从前额长出一只角。独角。 洁白的兽走近一位处女—— 映在银镜中,映在她心中。 5 银莲花的肌腱次第开拓 草原之晨, 直到嘹亮重霄的复调之光 源人花的怀腹, 涌入无限承纳的紧张肌腱 那沉静的花星之中, 花的肌腱,有时如此沉溺于充盈, 日落的休止暗示 几乎不能归还给你 绽放的疾速返归的花瓣: 你,多少时空的力和决心! 我们强者,我们延续更久。 但何时,在一切生命的哪一环, 我们最终敞开并承纳? 6 玫瑰,你花中之王,在古代 你是有单层花瓣的花萼。 可在我们眼里,你丰盈繁复, 是花,是不可穷尽的对象。 你富饶,你好似层层衣衫 裹着纯光构成的身躯; 可你的片片花瓣同时是 任何装束的回避和否弃。 几百年以来,你的芳香 为我们唤来它更甜美的名称; 它突然像荣耀弥漫空中。 可是,我们不会称呼它,—— 我们猜……我们从可以召回的时辰 求得记忆,记忆转向它。 7 花儿,你们终归与调理之手相亲, (古往今来的少女之手) 你们常把铺满花园的桌面, 憔悴并带有轻微的伤痕, 期待着水,让你们从莅临的死亡中 再一次复苏——,此刻 你们又被提升到感觉的手指 那涌动的两极之间, 手指擅长抚慰,超出你们的预料, 你们轻松了,当你们在水罐重逢, 渐渐清凉,释放出少女的温暖—— 像忏悔,像混浊的作践的罪孽, 被采撷之罪,以此重建关联—— 与你们开放时所感激的少女之手。 8 你们寥寥无几,昔日童年的游伴 在都市散步的花园;那时候 我们怎样相适,彼此暗暗喜欢, 像配有铭语带的羊羔, 我们默默交谈。假如有一次欢乐, 它不属于某个人。它属于谁? 它怎样消逝在过往的行人之中、 在漫长岁月的忧虑之中。 车辆驶过我们周围,漠不关情。 房屋坚固地围绕我们,却是幻境, 谁也不认识我们。天地间什么是真? 没有。只有皮球。它们壮丽的孤线。 也没有孩童……但有时有一个, 啊,正在消逝的一个,迎向坠落的球。 (悼念埃贡•封•里尔克) 9 审判者,切莫夸耀刑法可以减免, 或铁迦不再锁住脖子。 没有一问心被提升,因为蓄意的宽容之痉挛 不过较温和地扭曲你们。 心灵累世的收获,断头台 复又生还,像童子赠还 旧岁的生日玩具。真正宽容的神 当别样进人纯净崇高的心, 雷神般敞开的心。他挟威势而来, 光芒四射,保众神一样存在。 胜过吹送平稳巨船的大风。 不亚于隐秘而轻悄的感应, 它默默在内心赢得我们, 像悄悄游戏的孩子出自无限的交欢。 10 只要机器竟然有主见,不听使唤。 它就对一切成果构成威胁。 它凿岩根粗犷,致力更果敢的建设, 荣耀的手,别再炫耀更美丽的延宕。 它从不松懈。我们以后难以解脱一次, 譬如加油时,它在沉寂的工厂属于自己。 它就是生活。自信能活得最好, 以同样的决心统治,创造,毁灭。 但生存依然那样神奇;一百个地方, 它仍是本源。纯真力量的游戏, 不愿拜倒的人民这些力量无缘。 言语仍娓娓道向不可言喻的事物…… 在无用的空间,音乐,常新的音乐, 用最震荡的岩石建造自己神化的栖居。 11 不厌征服的人,自从你恪守追猎, 严密的死亡规则,某些已悄然形成; 更甚于陷阱和渔网,我知你,一片风帆, 人们将你垂挂在喀斯特溶洞里。 悄悄见你于洞中,仿佛你是一面 颂扬和平的旗帜。可随后:奴仆掀动 你的边缘,黑夜从洞中抛出一串鸽子, 苍白而眩晕,抛人光明…… 但这也合理。 让任何怜悯的叹息远离观望者, 不只远离猎人,他警醒, 靠行动完成正该做的事。 杀戮是我们游移的悲哀的一种形态…… 凡是发生于我们自身的 在增慢的精神中是纯粹的。 12 祝愿变化吧。哦,倾心于火焰吧, 一个物在火中脱离你,它炫耀变形; 那运筹的灵精通尘世, 在形象旋摆中,它最爱转折点。 封闭于停驻之中的,已是凝固物; 庇护于寻常的空朦,竟以为平安? 稍待,最坚固的一个自远方警告 坚固物。惨哉:不在场的钟锤高悬! 谁似源泉涌动,认知认出谁 带他欣喜地穿过愉悦受造物, 它总是以开端结束,以终结开始。 每个幸福的空间乃分离之子孙, 它们惊奇地穿越它。自从变形的 达佛涅有月挂的感觉.她愿你化为风。 13 你须领先于一切离别,仿佛他们 全在你身后,像刚刚逝去的冬天。 因为许多冬天中有一个无尽的冬天, 使你过冬之心终究捱过。 作项长死于欧律狄刻心里, 更歌唱,更赞美,返归纯粹的关联。 在这里,在近者中间,在残酒的国度, 你须是鸣响的杯盏,曾在鸣响中破碎。 你须是,并须知非在之条件, 及你内心震荡的无限根基。 好圆满完成它们,这唯一的一次。 欣喜地,你须把自己计人完满的大自然 那已经耗蚀的,霉烂和哑寂的蕴藏, 难以言喻的总和,并抹去计数。 14 观花吧,这些效忠尘世的花儿, 我们赐予命运,从命运的边缘—— 可是谁知道!若它们懊悔枯萎, 这懊悔该我们承担。 万物欲飘扬。可我们四处逡巡, 像镇纸压住一切,陶醉于稳重; 哦,做事物的老师,我们何其苛刻, 因为它们固守永恒的童年。 谁若将事物用人心灵的睡眠, 伴它们深睡:哦,翌日焕然一新, 他轻松地从共同的深度中回来。 或许他依然长眠;它们开花, 赞美皈依者,如今像您的物一样, 像一切沉静的姐妹,在原野的风中。 15 哦,你,泉之口,你,赠予之口, 无穷地倾诉一句话,纯净; 你,大理石面罩,蒙住泉水 流淌的面孔。古渠的源头 深藏不露。古渠流过墓地, 从遥远的亚平宁山麓 捎来你的话语,于是话语 沿着你颌下的苍老 汩汩注人眼前的水池。 这里睡卧的大理石耳朵。 你时时刻刻向它倾诉。 大地的耳朵。大地就这样 自言自语。插入一只水罐, 它以为你打断了它的话头。 16 一再被我们割裂。 此神是康复之地。 我们锋利,因为我们求知, 他却愉悦而四散。 就连纯净的贡品, 若是自由的终结, 他也漠然拒斥, 不纳人他的世界。 唯有死者啜饮 我们在此间闻出的泉源, 当此神向他,向死者默默招手。 唯有喧阗供我们受用。 羊羔渴求自己的响铃, 因天性更沉静。 17 在哪里,在哪些幸福水长年浇灌的花园, 在哪些树上,从哪些花瓣飘散的花萼, 奇异的慰藉之果正在成熟? 这些珍贵的果实,你或许寻到一枚, 在你那被践踏的贫困之原野。一边又一遇, 你感到惊讶,为果实的硕大和完满。 为果皮的柔软,你惊讶,鸟儿的轻率, 地下虫子的炉忌居然放过它。 难道真有这样的树,天使飞临, 隐身的园丁从容培植,故如此稀罕, 它们不属于我们,却承载我们? 我们,幻影和幽灵,从未有此能力, 靠我们仓促成熟随即枯萎的作为, 挠乱那些沉着的夏天的镇定? 18 舞女:哦,一切流逝 你置入代序:你怎样呈现。 临终的旋转。这动之树, 怎能不囊括摇曳而成的四季? 你先前的摇曳环树翻飞, 静之树冠怎能不转眼开花? 而静之上空。怕不是阳光,夏天,温暖, 从你发出的无穷温暖? 可它也结果,它结果,你的销魂树。 这不是平静的果实:水罐, 绘有成熟中的条纹,更成熟的花瓶? 而在图案上:不曾留下一道花纹, 那是你幽暗的眉锋 飞笔描在自己转捩的内壁上? 19 受宠的黄金安居在银行某个地方, 摆出一副跟千万人亲密的模样。 可那个盲目的乞丐竟让铜币看轻, 像一个失落之处,橱柜下尘封的角落。 沿街的商店就像是金钱的家, 金钱打扮成绸缎,丁香和毛皮。 金钱都有呼吸,不管睡与醒, 唯独他,沉默者,处于呼吸的间歇。 哦,这始终张开的手,夜里多想闭合。 明朝命运不会放过它,日复一日 让它伸出去:苍白,艰辛,无限脆弱。 或许最终有一个旁观者为之惊叹, 理解并赞美它持久的存在。 唯歌者能诉说。唯神灵能倾听。 20 星辰之间,多遥远;但不知多遥远, 见于世间众生。 一个人,譬如一个孩子……与邻人,第二者, 哦,不可思议的距离。 命运大概以在者时间内估量我们, 给我们陌生的感觉; 你想,单单少女与情人竟有多少间隔, 她爱他却又规避。 万物皆遥远,圆从未完结。 你看喜气洋洋的餐桌上, 盘中鱼面目奇异。 鱼不会说话……人曾经断言。谁知道? 谁敢说绝无此地:人之语 或是阙如的鱼语? 21 歌唱花园吧,我的心,你不认识的花园; 像注入玻璃的花园,清晰,不可企及。 欣喜地歌唱吧,赞美吧,无与伦比, 伊斯法罕或设拉子的泉水和玫瑰。 请昭示,我的心,你永不离弃它们; 它们爱你——它们正在成熟的无花果; 你与它们的风儿交际, 花枝间的风儿似已升格,有了形影。 避免这个偏见——缺陷伴随着 这已经生成的决心:存在! 丝线,你已参入织物。 无论你内心融进哪一个图案 (即或是苦难生存的一个因子), 如是观,这就是完整而荣耀的丝毯! 22 哦,休管命运:我们的存在 那辉煌的丰盛漫溢于公园; 或化为男人雕像,挺立于 高高官门的两端,阳台之下! 哦,这铜钟,它的钟舌日日撞击它, 抗逆沉闷的寻常日子。 或者那一个,在凯尔奈克,圆柱,圆柱, 几乎捱过了永恒的神庙。 今天,同样的丰盈不过还匆匆 鼓荡而去,从水平的黄色的昼 到被眩目的灯光夸张的夜。 但狂奔在瓦解,因不下任何痕迹。 掠过空中的曲线和驱车的曲线, 或许无一枉费。但只属臆想。 23 呼唤我,在你众多时刻的那一刻, 它用你作对永无休止; 它乞求,像狗脸一般贴近, 却总是转身而去, 偿若你以为终于抓住它。 你就这样一再被剥蚀。 我们自由。我们本以为 在那里被迎候,结果被放逐。 我们惶然期求中止, 有时,我们对古老的太年青, 对从未存在的又太苍老。 仍然赞美,这才是我们的本份, 因为我们是,呵,危险之树枝, 斧斤和甜美,这危险在成熟。 24 哦,这常新的乐趣:从松散的泥土创始! 几乎无人帮助最初的冒险者。 但城市终究诞生在幸福的海湾, 水和油终究盛满了陶罐。 众神刚刚脱出我们大胆的筹划, 旋即毁灭于怏怏不乐的命运。 但他们是不朽的。瞧,我们允许 聆听那一位,他最终满足我们。 我们,历经数千年的一族:一代代父母, 越来越充实于未来的孩子, 总有一天,他必超越并震撼我们。 我们,无止境的探险者,我们有几多光阴! 唯有缄默的死知道,我们是什么, 它总是赚得什么,若它借予我们。 25 你听,你已经听见最早的钉耙 平整土地;又是这人类的节拍 穿透了坚实的早春大地 屏息的寂静。那即将来临的, 你觉得新鲜。那早已来过多次的, 你觉得它走来,又焕然一新。 总是希望得到,你从不 占有她。是她占有你。 就连经冬的橡树叶 暮霭里也显出未来的褐色。 微风有时发出一个信号。 黑色灌木丛。可是河滩上 堆积的肥料黑得更浓实。 每个流逝的时辰变得更年轻。 26 小鸟的啼鸣令我们销魂…… 某一声一次玉成的呼唤。 可是在野外游戏的孩子 已呼唤而去,掠过真实的呼唤。 呼唤偶然。他们把自己 尖叫的楔子打人空隙, 这宇宙的空隙(极乐的啼鸣 进人宇宙,如人入梦境)。 呜呼,我们在何处?益发自由, 我们像断线的风筝飞向半空, 大风撕裂笑声,留片片残痕。 整饬呼唤者吧,歌唱之神! 让他们在呼啸中醒来并承载, 像激流承载头颅和古琴。 27 真有时间吗,毁灭性的时间? 安息的山上,城堡何时摧毁? 这颗心,无限属于众神, 造物主何时施予强暴? 我们真是这般懦弱, 如我们的真象,命运欲揭穿? 深深的童年,允诺的童年, 终将在根部归于沉寂? 呵,逝性之幽灵 恍若一缕轻烟 穿透无猜的感受者。 我们本是过客, 在恒常之力的境域 却充当神的习俗。 28 哦,来吧,去吧,你几乎仍是孩童, 请为某个瞬间,把舞蹈形象 充实为那一个舞蹈的纯粹星座, 我们在其中逝性地超越自然。 迟滞调理的自然。因为当初那形象 只随谛听而动,当奥尔弗斯歌唱。 你当初还是从那时移来的舞者, 并略感诧异,当一棵大树 久久思忖:凭聆听与你同行。 你还知道那个位置—— 琴声响起;闻所未闻的中心。 你为它尝试优美的舞步, 希望终将把步子和面孔 转向朋友极乐的庆典。 29 许多远方之沉寂的朋友,请感觉, 你的呼吸仍怎样拓展空间。 在昏暗的钟座的拱影里, 让自己鸣响吗,那耗蚀你的 靠这份供奉日益强大。 且让你自己参与转化。 什么是你最痛苦的经验? 若尝得饮之苦,就化为酒吧。 在如此充盈的今夜,你应是 感觉的十字路口的神力, 感觉奇异交遇的意义。 如若尘世将你遗忘, 对沉静的大地说:我流动。 对迅疾的流水言:我在。 (林克 译) 诗人自注: ——关于“致奥而弗斯的十四行诗” 第一部 第十首:第二段追忆Arles附近古老而著名的Allycamps公墓,《布里格随笔》也以此为题材。 第十六首:这首诗是写给一只狗的。以”我主地手”建立了与贝尔弗斯的关系,他在此充当诗人之“主”。诗人想牵来这只手,让它也为狗祝福——鉴于狗的无限同情和倾心。几乎像以扫一样(参阅《创世记》第二十七章有关雅各的记述),狗长毛也只是为了在自己心中分得一份不该得到的遗产:包含痛苦和幸福的整个人的存在。 第二十一首:对我而言,这首短小的春天之歌似乎相当于一支令人惊叹的舞曲的一注解”。那是在Ronda的小修道院(西班牙南部),我听见唱诗班的孩子在晨祷时唱它。孩子们始终合着舞蹈的节拍,在三角铁和铃鼓的伴奏下,演唱一段我不熟悉的歌词。 第二十五首:致薇拉。 第二部 第四首:独角兽具有古老的、在中世纪一直备受推崇的贞节含义:据说它(对于凡夫俗子是非存在物)一旦出现,它就在处女为它捧着的“银镜”中(见十五世纪的壁毯),也在“她心中”,亦如在第二个同样纯净、同样隐秘的镜子中。 第六首:古代的玫瑰(Eglantine)只有单层花瓣,呈红黄色,像燃烧的火焰。至今它仍开放在这里(Wallis)的个别花园里。 第十一首;涉及古老的捕猎方式,在某些喀斯特地区,猎人把帆布慢慢放进溶洞,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突然翻动帆布,当白得出奇的溶洞鸽受到惊吓,从地下的栖身处仓惶飞出时,就会被猎人射死。 第二十三首:致读者。 第二十五首:与第一部(第二十一首)孩子们的春天之歌相对应。 第二十八首:致薇拉。 第二十九首:致薇拉的一个朋友。 杜伊诺哀歌 (灵石 译) 第一首 如果我哭喊,天使的队列里有谁 能听见?即使其中一位突然将我 拥向他的胸膛:他那超凡的生命 也会把我熔化。因为美无非是 我们恰好能承受的恐惧的开端,我们 如此惊惶,因为它平静得甚至不屑于 摧毁我们。每一位天使都令人恐惧。 于是我止住自己,咽下黑暗啜泣的 声音。啊,困顿的时候我们能向谁 求告?不是向天使,不是向凡人, 那些敏锐的动物已经知道 在这个阐释过的世界里,我们 其实没有真正的家。也许某处山坡上 仍有某棵树为我们存留,让我们每天 收入眼底;昨日的街道仍为我们 存留,还有某个忠实的习惯,它和我们 如此默契,搬进来同住就不再离开。 啊,还有夜晚:充盈着无限空间的风 咬啮脸庞的夜晚。它难道不会为每一个人存留—— 那种在孤寂中如此痛苦地感受到的、令人渴望 而又隐约让人绝望的东西?难道恋人会是例外? 可是他们继续利用着彼此,掩藏各自的命运。 你难道还不知晓?将你怀抱中的空虚 掷入我们呼吸的空间;也许连飞鸟都会感觉 它扩散的涟漪,更急促地扇动翅膀。 是的——春天需要你。经常会有一颗星 等着你抬头去看。波涛会从遥远的过去 向你涌来,或者当你从一扇 开着的窗下走过,小提琴的音乐 会渴望你倾听。所有这些都是使命。 可是你能完成吗?难道你不是一再 因对未来的期待而分心,仿佛每一个事件 都会领来一位新的恋人?(你到哪儿才能找到 她停歇的地方,当庞大、怪异的想法 在你里面往来杂沓,还时常留下来过夜?) 可是,在思念之时,请歌咏恋爱中的女人; 她们的痴情虽近乎传奇,仍非不朽。 请歌咏那些哀伤的弃妇(你几乎羡慕她们), 她们的爱比获得幸福的女人远更纯粹。 请一次次唱出那无法臻于完美的颂歌; 记住:悲剧的主角不会消失;甚至他的 致命挫败都只是脱胎换骨的一个契机。 可是自然,一旦力量耗尽,便只能把恋人们 收回她体内,仿佛已不能第二次 创造他们。你读斯坦芭*时可曾如此投入? 仿佛每位被人遗弃的女孩都能被那种 辽远的、超越对象的爱打动,都会对自己说, “或许我也可以像她那样?”——这种最古老的苦痛 难道最终不应在我们身上结出更多果实? 难道我们不应现在就充满爱意地摆脱 恋人的怀抱,颤抖着忍受:正如箭需要忍受 弓弦的紧张,才能在飞出的瞬间超越自己的 局限。没有任何地方能让我们永远停留。 话音。话音。谛听吧,我的心,就像 圣徒们那样谛听:直到那神圣的呼唤将他们 托举到空中;但他们仍然不可思议地 保持跪姿,什么也没察觉: 他们的谛听就是这样入神。并非你能忍受 上帝的声音——远远不能。但请谛听风的话音 和那成形于寂静中的无休止的讯息。 此刻,它正从夭亡人的口中对你低语。 当你走进那不勒斯或罗马的任何一座教堂, 他们的命运难道不会平静地向你发话? 或者,矗立在你面前的石碑会启迪你, 就像我去年在福莫萨**看到的墓志铭。 他们要求我什么?温和地去掉哀怜的表情, 别把他们的死看成灾愆——这种想法 时常会妨碍他们灵魂的纯净旅程。 当然,这一切都令人惊异:离开栖居的 大地,放弃几乎还未学会的习俗, 再不能看见玫瑰和其他唤醒希望的东西, 并把未来的意义赋予它们;再不是揪心的 亲人手中孱弱的病躯;甚至抛下 自己的名字,轻易地忘记, 就像孩子扔掉一件破旧的玩具。 不再欲望自己的欲望,令人惊异。看见 昔日凝聚一起的意义纷飞四散, 令人惊异。死是艰难的事, 在最终感到些许永恒之前,你需要 不断追忆——虽然生者 对生死的绝对区分也是错误。 据说天使并不知道他们是在生者 还是死者间穿行。永恒的漩涡 裹挟着一切世代,在生死之间不停地 旋转,他们的话音淹没在它的雷霆中。 最后,那些被过早卷走的人不再需要我们: 他们不再吸吮伤痛与快乐,就像孩子渐渐长大 不再留恋母亲柔软的乳房。可是我们, 需要这些奥秘的我们,反复在哀恸中汲取 灵魂养料的我们——能离开这一切而生存吗? 悼念利诺斯***的传说难道没有深意? 当最初的锋利歌声刺穿周遭的迟钝 与荒芜,这位俊美如神的年轻人 突然永远抛下的虚空第一次感觉到: 令我们沉醉、欣慰和感激的那种颤动。 注释: * 意大利16世纪著名女诗人。 ** 全称圣玛丽亚•福莫萨教堂,威尼斯著名建筑。 *** 古希腊神话中的诗人,有人说是奥尔弗斯的弟弟。哀悼利诺斯的仪式在《伊利亚特》中有记载(Iliad XVIII, 570)。 第二首 每一位天使都令人恐惧。可是,哎, 我仍然向你们发话——几乎致命的灵魂之鸟, 我知晓你们。托比阿斯*的日子如今在哪里? 你们中的一位,曾藏起灿烂的光华,站在门口, 为旅程改扮了自己,不再令人震恐(就像 从窗口好奇地偷看他的那位年轻人)。 可如果此刻,这位天使长从众星后面 朝我们迈出危险的一小步:我们就将因为 无限加速的心跳而死去。你们是谁? 是宇宙初创时的杰作,是造物的宠儿, 是被世界的晨曦映红的山脉与峰顶 ——是盛开的神性飘散的花粉, 是纯粹之光的门枢、走廊、楼梯与宝座, 是本质形成的空间,福乐铸成的盾牌, 也是狂喜的风暴与漩涡,在刹那间停顿: 是镜子,美从它们表面源源地流出, 又返回它们自身,分毫无损。 可是我们,却会被灼热的感情蒸发无形;我们 随自己的呼吸逃逸,远离;在流逝的时间里, 我们的情感日渐飘散,犹如香气。虽然有人会说: “是的,你已渗入我的血脉,房间和整个春天 都被你充满……”这有什么用?他盛不下我们, 我们在他里面,在他周围,消失。那些美丽的人, 谁能留住他们?新的景致在他们脸上 升起,又沉没。就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 我们的一切飘入虚空,仿佛饭菜上袅袅的热气。 啊,微笑,你去了哪里?啊,仰视的目光: 温暖的波涛,刚从心灵的海上退去…… 可叹,但我们就是如此。那么,我们消溶进的 那无限的空间会有我们的味道吗?天使们 真的只是收回自己散发的光芒,还是 偶尔也会,仿佛是不小心,吸入我们的 一点点本质?他们的面容里会显出我们的 痕迹吗,哪怕暧昧如孕妇脸上微妙的神情? 他们自己并不会留意(他们怎么可能 留意),当他们旋转着返回自己。 如果恋人们洞悉了秘密,他们也许会向夜色 吐出陌生神奇的词句。因为一切似乎都在 把我们藏匿。看:树始终在那里; 我们居住的房子也在那里。惟有我们 从所有事物边飞过,像风一样漂泊无依。 所有事物都在密谋对我们绝口不提,或许 一半源于羞耻,一半源于无法说出的希望。 彼此满足的恋人们,我问你们。 你们互相拥抱着。可是凭据在哪儿? 你们看,有时我的两只手也会感觉到 彼此的存在,或者我这张被时光磨蚀的脸 也会在它们里面栖身。这似乎让我 有所触动。可是谁敢只为这一点凭据生存下去? 你们或许不同。你们在对方的激情里 生长,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祈求你: “请别再……”;你们在他的双手之下, 丰盛甜美,犹如秋天的葡萄; 你们仿佛彻底消失,溶化在对方无边的 欲望里:我问你们。我知道, 你们的触摸如醉如痴,因为爱抚会存留, 因为你们如此温柔覆盖的部位 不会消失;因为你们感觉纯粹的延续 在下面涌动。所以你们在拥抱里 几乎看到了永恒。然而,当你们经历了 目光初遇时的惊惧,窗前的期盼, 第一次(哪怕仅仅一次)在花园里的携手漫步: 恋人们,你们还和原来一样吗?当你们 抬起头亲吻,唇印着唇,蜜贴着蜜, 你们是多么奇怪地在啜饮中渗失了自己。 你们难道不觉得惊讶,古希腊墓碑上的人 姿势都那般凝重?难道爱与别离 不是如此小心地置于那些肩上,仿佛它们 是用另一个世界的材料做成?记得那些手吗? 它们搭在那儿,几乎没有重量,虽然躯干 蕴藏着力。这些克制的形象知道:“我们只能 到此为止,只能这样轻柔地触碰彼此;神可以 更有力地按在我们身上。不过那是神的事。” 但愿我们能找到一处纯粹、安宁的 人类之地,一处河流与岩石之间 属于我们自己的果园。因为我们的心总会超越我们, 就像他们的心。我们终将不能再跟随它,只能 凝望抚慰它梦想的图景和神一样的形体: 那里有更大的尺度,能让它获得更高的平衡。 注释: * 根据基督教的传说,托比阿斯曾和天使长拉菲尔一起给他的父亲取药。 第三首 歌唱被爱的人是一回事,呼唤那潜藏的、充满 罪之欲念的血液的河神,哎,是另一回事。 她只从远处隐约了解的年轻恋人——他对于欲望之神 又知道多少?它经常,在他的孤独深处, 甚至在她能够抚慰他之前,(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就已经昂起了头,耸立着,未知之物 涔涔滴落,把夜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骚动里。 啊,我们血液里的尼普顿*,他的三叉戟多么可怖! 啊,从他贝壳般闭锁的胸膛里呼啸而出的风 是多么黑暗!听,夜在如何呼号。 啊,群星,难道他对恋人脸庞的渴慕不是源自 你们?难道他对她纯净面容的秘密领悟 不是源自天穹中纯净的星座? 不是你,他的母亲:哎,不是你 把这样的期待铸入了他的眉弓。 也不是为你,如此依恋他的姑娘,他的双唇 也不是为你而呈现出果实般丰美的表情。 晨风一样轻盈的你,难道你真的以为 你那温柔的脚步能如此狂暴地撼动他的心? 是的,你的确令他惊惶;但在那震颤的瞬间, 却有更多古老的恐惧闯入他里面。唤他一声吧…… 可是你的呼唤无法让他远离那些黑暗的同伴。 当然,他想逃,他也在逃;你的心就是让他安宁的 避难所,他在那里扎根,从头开始。 可是他真的从头开始了吗? 母亲,是你造了他的小小生命,是你让他开始; 在你眼里,他是新的,你为他的稚嫩眼睛 筑起了一个友善的世界,将另一个危险的世界 挡在外面。啊,那些日子已飘向何处?你纤弱的身体 曾像盾牌一样,隔在他和汹涌的深渊之间。 那时,你曾为他遮挡了多少东西。夜晚叵测的 房间:你让它变得安全;在你的心里面, 你让一个爱的空间与他夜的空间合二为一。 你放置的灯不是在黑暗里,而是在你 生命的近处燃烧,朋友一样注视着他。 任何奇怪的吱嘎声,你的微笑都能解释, 仿佛你很早以前就知道地板会发出这样的响动…… 他听了一阵,不再害怕。当你充满爱意地 站在他床边,你的力量就有这么大;他的命运, 高高的黑衣人,退到了衣柜后面;他心急的 未来,耽搁了一阵,也藏进了帷幕的褶里。 而他自己,躺在那里,舒适安宁, 你为他造出的温柔世界在他慵倦的眼睑下 甜蜜地消溶,化作睡眠最初的味道—— 他好像在保护之下……可是里面:谁能保护他, 谁能推开他里面汹涌而来的原初的洪水? 啊,沉睡的他丝毫不知道警惕;是的,沉睡, 可也在做梦,啊,什么样的热病让他双颊潮红:啊, 他是怎样沉陷。突然间,陌生的他,如何颤抖着 被他体内某种异物的藤蔓缠绕,捆缚, 它们扭曲着,厮打着,织成可怕的形状,仿佛 潜行的野兽。他是如何屈从——甚至爱恋。 爱恋他里面的世界,爱恋自己的蛮野之地, 阴暗的原始森林,他浅绿的心 站在腐烂的树干之间。爱恋。他离开那片森林, 穿过自己的根,进入那强大的源头,它的历史 远比他微小的生命长久。他爱恋着, 踏入更古老的血液的河流,到达“憎怖” 栖身的峡谷,那里,他的先祖仍和它一起饕餮。 每一位“恐惧”都认识他,心照不宣地向他眨眼。 是的,“凶恶”也朝他微笑……连你的微笑 都很少那么轻柔,母亲。他怎么可能抗拒 那微笑的诱惑?甚至在认识你以前, 他就已经爱过它,因为在你还怀着他的时候, 它就溶进了浮载着胚胎的流体里。 不,我们的爱不是像花那样,一年之间 就孕育出来;某种无限久远的汁液 在手臂里流动,当我们爱的时候。亲爱的姑娘, 我们爱的是自己里面的这些东西:不是某个终将消失的人, 而是众多生命喧嚷的混合体;不是单个的孩子, 而是熟睡在我们深处的无数父亲,仿佛 沉落的峰峦;和干枯河床一般的 无数古老的母亲——还有整幅寂静的风景, 摊开在命运阴郁或晴朗的天空下 ——所有这些,亲爱的,都先你而至。 而你自己,你怎么可能知道 你在恋人身上复苏了怎样久远的时代。怎样狂野的 欲望,在他里面,从过去层叠的生命里涌起。 什么样的恨着你的女人藏在那里。多少 阴暗暴戾的男人被你从他的血管中唤醒。死去的 孩子伸出手,要触摸你……啊,温柔些,温柔些, 让他深情地看着你做日常的家务,——带他出去, 到花园的近旁,给他一切,让他忘却 欲念层层重压下的夜…… 让他止歇…… 注释: * 海神的罗马名字。 第四首 啊,生命之树,你们的冬天何时到来? 我们没有天然的应和,我们的血液不会像候鸟那样 提前发出讯号。猝不及防的我们 被迫在寒风里开始误期的迁徙, 最终从天空坠落,掉在冰封的湖面上。 对于我们,花的开放与凋谢同时发生。 某个地方,狮子仍在巡游,在力量顶峰的 它们,觉察不到丝毫的衰弱。 可是我们,当我们凝神关注此物之时, 彼物已经开始牵拽我们。冲突 是我们的第二天性。恋人们 总会失望地抵达对方的边界——虽然他们相互允诺 无垠的空间、持续的追逐和最后的家。 就像在一幅速写的周围,有人精心准备了 与之鲜明对照的辽阔背景,以让我们 看得更清楚:我们从来不知道 自己情感的真实确切的轮廓 ——仅仅了解什么从外部塑造了它们。 谁不曾忐忑地坐在心灵的幕布前? 它升起来:离别的场景 如此容易辨认。我们熟悉的花园 微微地摇晃。然后舞者出现。 不是我们期待的人。无论他的动作如何轻盈, 他都只是化妆的替身——一个匆匆回家 从厨房穿过的普通人。 我不要忍受这些半实半虚的人的面具; 我宁可观看木偶。至少它是充实的。 我愿意忍受填塞的外皮、操纵的绳索和它们 只有表象的脸。这里。我等着。 即使所有的灯都灭了;即使有个声音说 “收场了”;即使虚无的灰色雾气 从舞台上向我卷来;即使 沉默的祖先里没有一位和我坐在一起, 即使一个女人都不在,即使那个 凝神看我的棕色眼睛的男孩也不在—— 我仍要坐在这里。看下去总是可以的。 难道我不对吗?你,父亲,在饮了一小口 我的生命之后,你的生命就变得那样苦涩, 我意志的第一口汁液就让你难以下咽。 ——随着我的成长,你被迫一再 品尝如此奇怪的未来,它的余味 让你不安,你在我幻梦的眼神里搜寻—— 自从你死后,你如此频繁地 在我最深的希望里因为担忧我的幸福而颤抖, 你放弃了安宁,那在死者的感觉里 唯一属于他们的本质,那无穷尽的超然地界, 仅仅为了我碎纸片般的生命—— 告诉我,难道我不对吗?还有你们,亲爱的女人, 你们曾为我对你们那微小的爱而深切地爱过我, 而我却一再逃离你们,因为 你们面容里的空间不断扩大,甚至 在我还爱着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宇宙, 而你们已不在其中——难道我不应该觉得 自己必须一直坐在这里,必须 守候在木偶戏的台前,或者 如此激烈地逼视着它,以至最后 为了与我的目光相称,一位天使被迫到场, 把那些傀儡惊恐地推入生命? 天使与木偶:真正的戏终于上演。 到了那时,被我们的存在所分隔的一切 将会相遇。也只有到了那时, 变化的完整循环才会从我们生命的季节里 最终浮现。在我们之上,之外, 天使在表演。至少,死者一定会注意到 我们在这里所完成的一切是多么虚幻, 多么夸张而空洞,在我们这里, 没有什么能够以它的本质存在。啊,童年的时候, 每一个形象后面隐藏的都不只是过去, 在我们面前流向远方的也不是未来。 我们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生长,时常 迫不及待地想长大,一半是为了那些 除了长大以外已一无所有的人。 然而,独自玩耍的时候,我们却会着迷于 那种唯一能够长久的东西;我们会站在那里, 在世界与玩具之间那无限的、幸福的空间里, 在那个时间之初就已经为某个 纯粹的事件而预备的点上。 谁把孩子的真实面目显现出来?谁把他 放在属于自己的星座里,把量度距离的尺子 递到他手中?谁用灰面包 造出他的死,任它逐渐变硬——或者 把它放在他圆圆的嘴里,像一枚 甜苹果的核……理解谋杀者 是容易的。可是这一点却难于表达: 我们能够容纳死,容纳它的全部,甚至 在生命开始之前;能够温柔地让它贴着 我们的心,而不并因此放弃后面的生命。 第五首 献给赫尔塔•柯伊尼西女士 可是告诉我,他们是谁?——这些浪游的艺人* 甚至比我们自己更短暂脆弱,他们从生命的最初 就被一个永不能满足的意志(为谁的缘故?) 野蛮地挤压着。然而,它挤压他们, 弯折他们,扭曲他们,摇晃他们,抛掷他们, 又重新捉住他们;他们摔下,穿过 湿滑如油的空气,落在 残破的地毯上。被他们反复的跳跃 越磨越薄的地毯 迷失在无限的宇宙里。 像绷带一样贴在那儿,仿佛郊区的天空 让大地受了伤。 它几乎刚一出现, 地平线上就矗立起了“存在”**的 第一个字母D……不断迫近的那只手 再次戏谑地抓起了他们,即使最强壮的 也不能逃脱。它捏扁他们,就像奥古斯都二世*** 捏扁一只锡盘。 啊,围绕这个 中心:“旁观”的玫瑰 开放,凋谢。围绕这根 捶击地毯的杵, 这支雌蕊,受孕于自身尘埃的 花粉,并结出悒郁的虚幻果实:不知不觉 张开的嘴,和瘦削脸上漾动的 源于厌倦的暧昧笑容的波光。 那儿:一位枯萎皱缩的老头, 曾经是表演举重的,现在已只能敲鼓。 他蜷缩在巨大的皮囊里,仿佛那里面 曾住着两个人,另外一个 已经死了,躺在坟墓里,而他独自苟活着, 在丧偶的皮囊里,听不见 任何声音,时常感到迷惑。 再远一些的那个年轻人,也许是一个斜颈人和 一个尼姑的儿子:结实,强壮, 精力充沛,神情天真。 啊,那些孩子, 是赠给尚在幼年的“苦难”的 玩具,安慰 久病不愈的它…… 你,小男孩,每天 一百次地摔下,那沉闷的声响 只有青涩的水果知道,当它从身体组成的 活动树(它的变化比流水更快,几分钟内 就经历了春天、夏天和秋天)****坠落—— 狠狠地摔在坟墓上: 有时,在短暂的停顿里,你会试图 在脸上唤醒一种爱的光亮,照耀 几乎从不怜惜你的母亲;可它在中途就消失了, 你的身体已将它收回,那种怯生生的 极少尝试的表情……你又一次 听到那人为你的表演拍手,你紧张的心 还来不及意识到某种清晰的疼痛,脚后跟 锥刺般的感觉已经抢在前面,将两颗 大大的泪珠赶进了你的眼眶。 然而,你不由自主地 露出了微笑…… 啊,采撷它吧,天使,这朵疗治的小花。 为它造一只花瓶,让它长存。将它放在 仍向我们关闭的那些欢乐中间;在雅致的瓮上, 用优美飘逸的铭文赞颂它: “微笑在舞蹈。” ***** 然后是你,我可爱的姑娘, 最诱人的欢乐都已沉默地从你身上跃过。也许 你的发卷为你感到幸福—— 或者,那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绿绸衣 也许因为紧贴你年轻坚实的乳房 而感觉深受垂青,不再有任何欠缺。 你 平静的果实 在晃动的身体天平变幻的组合里, 栖在同伴的肩膀上, 向观众展示。 啊,那个地方在哪里?——我把它装在心里——, 那里,他们的技艺远未成熟,仍会 从彼此的身上跌落,就像被人驱使着交配的 动作笨拙的牛; 那里,杠铃仍过于沉重;那里, 一只只盘子 仍会从他们徒然旋转的棍子顶端 摇晃着掉下来…… 突然,在这令人绝望的枯瘠之地中,闪现出 一个无法言表的点,那里,纯粹的匮乏 在原地转了个圈——就奇迹般地变成了 空洞的过剩; 那里,最复杂的计算 突然简单了,变成了零。 广场,啊,巴黎的广场,永无休歇的舞台, 帽商死亡女士在这里 缠绕、编织着大地上不停蜿蜒的路径, 用这些没有尽头的丝带设计着 蝴蝶结、饰边、皱褶、花朵和果实的图案—— 全染上虚假的颜色——制成 命运的劣质冬帽。 …… 天使啊!如果有这样一个我们不知晓的地方,那里, 在一张奇妙的地毯上,恋人们能够表演出 他们在这里永不可能掌握的绝技—— 高飞的心所梦想的惊险, 快乐的塔顶, 他们久立于虚空的梯子 终于颤抖着,彼此依偎——如果恋人们能够如此, 在环绕他们的无数沉默的死者面前: 这些观众最终会把永远积攒、永远隐藏、 不为我们所知、永远可以流通的 “幸福”的硬币抛给满足的地毯上 终于露出真心笑容的 恋人们吗? 注释: * 这首诗描绘的是毕加索画作《江湖艺人》。 ** 存在(Dasein),据说《江湖艺人》中五个站着的人组成了大写字母D,代表Dasein(存在)。 *** 18世纪初的波兰国王和萨克森君主。 **** 指杂技艺人用身体叠成的形状。 ***** 原文为拉丁语:“Subrisio Saltat.” 第六首 无花果,长久以来,我都相信你的生命 别有深意,你几乎完全省略了花期, 不动声色地催促你纯粹的神秘 藏入早早便成熟的果实。 犹如喷泉的弯管,你拱形的枝干驱动汁液 下降,又上升;几乎没有醒的过程, 它就从睡眠中迸射出来,注入最甜蜜的终结。 就像化身为天鹅的神*。 ……可是我们仍在流连,哎, 我们只在开花里看到荣耀;被季节抛下的我们 最后进入果实的内部时,感觉到的惟有欺骗。 只有在少数人那里,行动的意志才会激烈地 涌动,才会命令他们停下,在心的丰盛里闪亮, 而开花的诱惑犹如温存的夜风, 抚摸着他们柔和的唇,抚摸他们的眼睑,温存地: 或许英雄,还有那些命定将早逝的人 (他们的血脉被园丁死神编织成另外一种图案) 会决然向前:他们冲在自己的笑容前面, 就像卡尔纳克神庙微凹的浮雕上 骏马在凯旋归来的法老前面飞驰。 英雄与夭亡者有种奇异的相似。长久的存在 不是他的渴望。他的生命就是无休止的上升, 朝向以永恒危险构成的不断变化的 星座。很少有人能在那里发现他。可是 对我们保持缄默的命运,却突然被灵感触动, 用浩荡的歌声将他推入危难世界的风暴中。 那样的声音我从未听过。刹那间 裹挟着黑暗雷霆的空气激流就将我穿透。 我多么希望我能躲开这样的幻梦:再一次, 啊,再一次成为小男孩,整个人生都在我前面, 坐在那里,靠着未来的手臂,读着参孙**的故事, 他的母亲最初什么都没生下,后来却生下了一切***。 母亲,难道他在你里面时不已经是英雄了吗?难道 他不容置辩的选择不是在你里面就已经做出了吗? 千万人在你的子宫里骚动着,渴望成为他, 可是你看:他掌握,他选择,他是最后的胜利者。 他推倒了石柱,这其实早在他冲破你身体的世界 进入更狭窄的世界时就已发生,那是他第二次 选择并且胜利。啊,英雄的母亲,你们是 汹涌洪水的源头!你们是深谷!处女们哀哭着, 把自己作为儿子的牺牲,从心灵的悬崖上 纵身跳入你们里面。 无论何时,只要英雄呼啸着穿过爱的驿站, 每一次献给他的心跳都会将他举得更高;远远地, 在所有微笑的尽头,他站着,转过脸来,变换了形象。 注释: * 指宙斯。他化身天鹅强奸了丽达(海伦的母亲)。 ** 旧约中拯救犹太民族的英雄,以上帝赋予他的神力而著名。 *** 参孙的母亲在生下他之前曾长期不孕。 第七首 在时间里成熟的声音,求爱将不再是你呼喊的 本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净如鸟儿的叫声, 当疾速飞升的季节将它托起,几乎忘记了 它是一个受苦的生物,而不只是一颗 被投进光明、投进亲密天空的心。即使你求爱, 你也只会像它那样,不减分厘的纯净——如此, 尚未出现的她、你沉默的恋人将会感知到你,她里面 会有一个回答慢慢醒来,并随你的声音变得温暖—— 它将是你勇敢爱情的热忱伴侣。 啊,春天会装着它——它会在每个地方 为宣告的歌发出回声。开始,一个纯净、充满希冀的日子 将用沉默护佑那些微小的探询的音调, 让周遭的它们都更加响亮。 然后沿着楼梯、沿着呼唤的楼梯往上,抵达 梦想中的未来的神庙——然后,是那颤音,犹如喷泉, 它在飞起的水流里已经看见它的跌落,仿佛一个 预言的游戏……再往后:夏天。 不只是夏日所有的黎明——,不只是 它们如何变成了白昼,用光亮昭示着开始。 不只是白昼,如何温存地围绕着花朵, 又在高处强烈、炽烈地辉映着树冠的图案。 不只是对所有这些未显现的力量的敬畏, 不只是道路,不只是日落时的草坪, 不只是暴风雨刚结束时透彻心扉的清爽, 不只是迫近的睡意,和一种预感…… 还有夜晚!还有深邃的夏天的 夜晚,还有星星,属于大地的星星。 啊,最终死去、无限地亲近它们该有多好。 所有星星:因为我们怎么、怎么可能忘记它们! 看,我在呼唤我的恋人。可是循声而来的 将不只是她……许多女子将会从她们脆弱的坟墓里 苏醒,聚集……因为我怎么可能限定 我的呼唤,一旦我已经呼唤?那些未成熟的魂灵 始终在寻求尘世。孩子们,只要真正经历一件 尘世间的事,哪怕只有一次,也足够一生之用。 不要以为命运不是浓缩地隐藏在童年里; 多少次,你所爱的人被你落在身后,你气喘吁吁, 在幸福的追逐之后,进入了自由。 真正存在于此是辉煌的。甚至你们都知道这一点, 你们这些似乎迷失、甚至沉沦在城市最肮脏街道的 女子;那里仿佛是溃烂的伤口和一切垃圾的 出口。因为你们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小时,或者 不到一个小时、一段两个时刻之间 几乎难以度量的时间——领受到这份礼物: 真正存在的感觉。一切。它在你们的血管里涌流。 可是我们会如此轻易地忘记嘲笑我们的邻居 既不赞同也不羡慕的东西。我们想把它展示出来, 想让别人看见它,虽然即使是最容易呈现的快乐 也不能将它自己呈现出来,除非我们里面有了变化。 世界只能存在于我们里面,爱人。我们的生命 由持续的变形构成。外在的东西 不断收缩,收缩。一所房子曾长久站立的地方, 如今只有记忆的影像横在小路上,完全 属于观念的领域,仿佛它仍存在于头脑里面。 我们的时代为自己建筑了巨大的能量库, 虽然它从地球费力抢夺的能量没有任何形状。 神庙已成历史。只有我们,秘密地, 积攒着这些心灵的奢侈品。仍有神庙 (过去人们祈祷、祭祀、跪拜的所在——本应如此) 存留的地方,它也已没入不可见的世界。 许多人不再看见它,但却错过了此刻 在他们里面重建它的机会,用更恒久的石柱和雕像。 在世界每一个迟钝的转折处,都有这些失去一切遗产的人。 他们既不属于遥远的过去,也不属于刚刚降临的时间。 因为即使离现在最近的时刻也离人类很远。虽然我们 不应因此困惑迟疑,而应更坚定地完成我们的使命, 保存那尚能辨认的形状——它曾经矗立在人类中间, 矗立在毁灭我们的命运中间,在不知该往何处的 迷茫中间;它矗立着,仿佛永世长存,甚至群星 也受它的牵引,从受保护的天堂俯身向它。天使, 我要把它指给你看,在那儿!在你无尽的视野中, 它将矗立,现在它终于被拯救,笔直地矗立。 石柱,塔门,斯芬克司,大教堂通向天空的 灰色尖顶,在黯淡、隔膜的城市之外。 难道这一切不是奇迹?惊讶吧,天使,因为我们 就是这奇迹。啊,伟大者,请你宣告我们能成就这一切, 我渺小的声音无力承担这样的称颂。如果这样, 我们终究不用愧对这些浩瀚的空间,这些 属于我们的空间。(它的伟大多么令人恐惧, 因为数千年里我们的感情都未曾让它满溢。) 可是一座塔不也伟大吗?啊,天使,它是伟大的吗? ——即使放在你的身边?夏特尔教堂是伟大的——, 而音乐能飞得更高,远在我们之上。可是,甚至 一位恋爱中的女人——,啊,当她在夜里凭窗眺望…… 难道她不能到达你的膝前——? 不要以为我在求爱。 天使,即使我是,你也不会来。因为我的呼唤 总是充满了离别;被这样强劲的洪流阻挡, 你无法挪步。我的呼唤就像一只 伸出的手臂。它想要握住什么的手,在高处 摊开,停在你的面前,摊开, 仿佛在抵抗,在警告。 啊,不可把握的你,无限高远。 第八首 致鲁道夫•卡斯纳 自然界用它所有的眼睛眺望着远方, 那片空旷之地。只有我们的凝视 折返回来,包围着植物、动物、孩子, 犹如陷阱,当它们出现,进入自由。 只有从动物的眼神里我们才知道 远方有些什么;因为我们强迫 婴儿转过头来,让它能看见 事物——而不是那片空旷之地, 深藏在动物的面容里,远离死。 只有我们,能看见死;自由的动物 背对自己的衰老,永远,面对 上帝;当它走动,它已经在 永恒里走动,像一口泉井。 那片花朵永恒开放的纯粹空间 从来不曾,甚至一天也不曾 呈现在我们面前。始终只有“世界”, 却没有去掉“无”的“无处”:那纯粹的 尚未区分的元素,人在其间无欲地 呼吸,无限地知觉。孩子 也许会在那里流连好几个小时,穿过 没有时间的静寂,也许会在里面迷路, 又突然惊醒。或者,有人死去,成为它。 因为,在死的旁边,人不再看见死;而是 望向更远,也许用动物那样辽阔的眼光。 恋人们,如果没有彼此挡住视线, 就能靠近它,为它惊叹…… 好像出了什么差错,它为他们呈现, 却在彼此的身后……可是谁也不能越过 对方,它就又变回了“世界”。 我们永远只朝着事物看,只见到 因为我们而晦暗的自由之地的 映像。或者,当某个动物的目光 沉默地,平静地,彻底穿透我们。 这就是命运的含义:彼此面对, 永远彼此面对,舍此无它。 如果如此沉着的动物从另一个方向 朝我们走来,并且有我们同样的 意识——它就会拽着我们转身,和它一起 前行。但它觉得它的生命 无限广阔,无限深邃,毫不担忧 自己的处境:纯粹,如它眺望的目光。 在我们看见将来的地方,它看见了一切时间, 它自己在一切时间之中,得到永远的疗治。 可是在那警觉、温暖的动物里面,还藏着 一种巨大的悲伤所带来的痛苦和重负。 因为它同样感觉到了经常令我们 难以承受的那种东西:一种记忆,仿佛 我们一直努力靠近的元素曾经比现在 更亲密,更真实,与我们的交流 也远比现在温存。这里,是距离; 那里,却是呼吸。比起那第一个家, 这第二个家,在冷风的侵袭里,暧昧可疑。 啊,那些微小的生物多么幸福!它们永远 在庇护它们的子宫*里面;蚊蚋是多么快乐! 即使在婚礼的时刻,它也仍然 跳跃在那里边:因为外在的一切都是子宫。 再看看鸟——它不会感觉如此安全。 它由自己的诞生同时知道了内在与外在, 仿佛它是一个伊特鲁里亚**人的灵魂, 从死者体内飞起,进入另一个 被他沉睡的形象所封盖的空间中。 任何诞生于子宫却必须飞翔的生物 是多么无所适从!似乎出于恐惧,似乎 在逃离自己,它在空气中曲折穿梭, 犹如茶杯上延伸的裂痕。蝙蝠便是如此 颤抖着,掠过黄昏瓷器般的天空。 还有我们:在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里, 看着事物组成的世界,从不望向外面。 它充满了我们。我们给它秩序。它崩溃。 我们再给它秩序,然后我们崩溃。 是谁把我们拧成了这样的姿势, 无论我们做什么,我们都像一个 转身离去的人?就像在最远的山巅, 整条山谷最后一次伸展在他面前, 他转身,停下来,等待—— 我们也是如此,在这里活着,永远告别。 注释: * 里尔克认为从外露的种子或卵诞生的生物会把整个外界当作子宫,因而不会像胎生的动物那样觉得世界不安全。 ** 古代亚平宁半岛上的一个王国。他们把灵魂想象成鸟。 第九首 为什么,如果生命的短暂时光能够宁静地 在月桂的化身里度过,颜色比其他所有的绿 略深,每片叶子的边缘都有细微波浪的形状 (仿佛和风的微笑)——:为什么 要成为人——并且,在逃离命运的同时 又渴望命运?…… 啊,不是因为幸福存在, 那过于匆忙地从走近的“损失”中抢夺的“利润”。 不是出于好奇,不是作为心灵的练习,因为 月桂也会有一颗心…… 而是因为真正存在于此是如此丰富;因为这里的一切 显然都需要我们,这飞逝的世界一直以某种奇怪的方式 召唤着我们。而我们,是所有事物中最短暂易逝的。 每一件事物都只存在一次,仅仅一次。我们也一样, 只有一次。永不会再现。可是只要这样完整地 存在一次,与大地融为一体,哪怕只有一次, 任何力量似乎就不能再把它抹去。 于是我们不断前行,努力去成就它, 努力把它紧握在我们简单的手里, 在我们挤满形象的凝视里,在我们无言的心里。 努力变成它——我们能把它交给谁?我们惟愿 牢牢地拽住它,永远……啊,可是我们能把什么 带进那一个国度?看的艺术?不能,掌握它 需要太久的时间;这里发生的事?不能。一件 都不能。那么,痛苦总可以吧。尤其是爱的沉重 和漫长的煎熬——那些完全不可言说的东西。 可是当它们置身于群星之间,这一切 又有什么用——它们最好永远如此:不可言说。 因为,当旅人从山坡返回山谷的时候, 他带走的不是一抔无法对他人言说的泥土,而是 他得到的某个词,某个纯粹的词——那黄色和蓝色的 龙胆。我们在“这里”,也许是为了说出:房子, 桥,井,门,水罐,果树,窗—— 至多能说出:圆柱,塔……可是,你必须理解, 说出它们意味着比事物本身所能梦想的存在 还要热切地说出它们。当沉默的大地 强迫恋人们走到一起,它难道不是在秘密地企盼着: 在他们无垠的感情之内,所有事物都会因欢乐而颤栗? 门槛:对两位恋人来说,不知不觉地 磨平他们那古老的门槛意味着什么—— 他们自己,也会轻轻地磨蚀,在许多过去的人 之后,在许多未来的人之前…… “这里”是“可言说之物”的时间,“这里” 是它的家园。说吧,为它作证。 我们可以体验的事物从未像今天这样飞速消失,因为 将它们挤开、取代它们的是一种没有形象的动作。 一个隐藏在壳下的动作,那壳很快会崩裂, 当里面的东西充满了空间,追求新的边界。 在铁锤之间,我们的心 忍受着,就像舌头 在牙齿之间忍受着,却依然 能够赞颂。 向天使赞颂这个世界吧,而不是那个不可言说的世界。 你不可能让他叹服你高贵的感情;在宇宙里, 在他感知自己伟大力量的地方,你只是一个生手。所以, 还是向他展示某种简单的东西吧,某种在许多世代里成形、 为我们所有、为我们所触摸、在我们视野之内的东西。 向他讲述事物。他会惊讶地站在那里;就像你 惊讶地看着罗马的制绳工人或者尼罗河岸边的陶匠。 向他展示一件事物能够多么快乐,多么天真,并能 为我们所有,甚至哀痛也执意要显形,执意要 存在为一件事物,终结为一件事物——幸福地 逃逸,远在小提琴之外。这些事物, 这些因死而生的事物,知道你在赞颂它们;短暂的 它们期望我们——最短暂的我们——拯救它们。 它们盼着我们彻底改变它们,在我们不可见的心里, 在我们里面——啊,最深最深的里面!无论我们最后是谁。 大地,难道这不是你所希求的:在我们里面, 不可见地,升起?难道这不是你的梦: 变得彻底地不可见,在某一天?——啊,大地:不可见! 除了变形,还有什么会是你急切的命令? 大地,我最亲爱的,我答应你。啊,相信我, 你不再需要用那么多春天来打动我——一个春天, 啊,仅仅一个,对于我的血液来说就已经太多。 我以某种不可言说的方式属于你,从生命的最开始。 你一直都是对的,你最神圣的灵感 是我们最亲密的伴侣——死。 看,我活着。依凭什么?童年和未来 都不再耗损……无限丰富的存在 在我心里涌起。 第十首 等到有一天,当这灵魂中的图景不再让我惊恐, 请让我对着赞许的天使唱出我的欢乐,我的称颂。 请不要让我的心因为某一根弦的松弛、犹疑 或断裂而无法在木槌的敲击下 发出清脆的乐音。请让我流溢着幸福的脸 给我熠熠的荣耀;请让我潜藏的哭泣 显形,开花。到了那时,哀痛的夜,你们于我 将多么亲密!为什么我不曾更谦卑地跪着,迎接你们, 不可安慰的姐妹们,并将自己彻底淹没在 你们散开的长发里?我们是怎样浪费掉了那些痛苦的时辰! 我们凝视的目光如何越过它们,望进那苦涩的“延续”里, 执著地想知道它们是否有终结。虽然它们其实 是我们耐冬的枝叶,是我们深色的常青树, 是我们内在岁月的一个季节——不只是时间里的 一个季节——也是地点和居所:岩层、土壤和家。 可是,哎,“痛苦”之城的街道让人感觉多么隔膜! 那里,在不休骚动形成的虚假沉默里, 空虚的模子所铸成的形象傲慢、炫耀地 立在那里:镀金的喧嚣,爆裂的纪念碑。 啊,一位天使会如何断然地踏平给他们安慰的 市场,连同周围分发现成慰藉品的教堂: 整洁,寥落,在礼拜日像邮局一样关闭。 而在更远处,城市的边缘却因狂欢而扭曲。 放纵的秋千!痴迷的潜水者和杂耍艺人! 射击场里,粉饰的快乐作了靶子, 当它被一个枪法不错的人击中, 便会晃荡几下,发出锡皮的声音。观众的喝彩 令他相信自己的好运。他蹒跚向前,路边的摊贩 纷纷叫卖、吹嘘、叱骂。还有某种特殊的 东西,只为成年人而备:金钱如何交媾,赤裸地 在舞台上呈现,金钱的性器毫无遮挡, 所有的细节——据说是为了教育你, 提高你的能力…… ……啊,再稍稍往前, 可以看到最后一块广告牌,用灰泥涂着“不死”的字样, 那是一种苦啤酒,但饮者似乎却觉得格外地甜, 只要他们在饮酒间隙嚼一些新鲜的分心的东西…… 但就在后面,就在广告牌的背后,场景却变得真实: 孩子们在游戏,恋人们在旁边稀疏的草地上 神情严肃地拉着手,狗在彼此追逐。 年轻人受了吸引,继续往前;也许他爱上了一位年轻的 “哀痛”……他跟着她出来,走进草地。她说: ——路很远。我们住在那边…… 哪儿?年轻人 跟在后面。她的举止令他心仪。她的肩,她的脖子—— 也许,她是贵族的后裔。可是他离开了她,转身, 回头,挥了挥手……有什么用?她是一位“哀痛”。 只有那些夭亡的人,当他们不再依赖尘世, 才会在初次感受到的超越时间的平静里 恋慕地跟随她。她等候着 其中的女孩,像朋友一样。温柔地, 把自己穿戴的东西指给她们看:“悲痛”的珍珠和精致的 “忍耐”的面纱——和年轻男子在一起时, 她只沉默地走着。 可是在那条山谷里,在她们居住的地方,当年轻人 询问的时候,一位年长的“哀痛”答道:很久以前, 我们“哀痛”是一个繁盛的种族。我们的祖先 曾在这群山之间采矿;有时,你甚至能在男人中间 找到打磨过的原初悲痛的金块,或是一块 化成石头的愤怒——来自一座古老火山的矿渣。 是的,都是从那上面来的。我们曾经很富有—— 她温和地领着他穿过“哀痛”的辽阔疆域, 给他看神庙的石柱和城堡的残垣:那里, 很久以前,曾是睿智的“哀痛”国王 统治的驻地。给他看高高的 “眼泪”之树和开满“哀伤”之花的原野 (在活人眼里,它只是一片不起眼的绿色灌木); 给他看“伤悲”的牛群,吃着草——偶尔, 会有一只鸟惊起,在他们仰视的目光里低飞, 把它孤独叫喊的形象描画在远处—— 黄昏时,她领着他来到先祖的墓地, 他们是西比尔*和先知,让“哀痛”族人保持警醒。 可是当夜晚临近,他们更轻柔地走着,很快, 那座陵寝像月亮一样 升起,俯瞰这一切。它和尼罗河畔的兄弟一样, 另一位矗立的斯芬克司:——沉默墓室的 脸孔。 他们惊愕地看着国王的头颅,它竟沉默地 将那张人脸置于群星的天平之上, 永远地。 他仍因新亡而眩晕,还不能用视觉 捕捉这一切。可是她的凝视 却惊吓了栖在王冠边缘背后的一只猫头鹰。 它向下缓慢滑动的爪子掠过 弧线更为饱满的那一半脸颊, 在死去的年轻人新获得的听觉里, 仿佛在一张双重折叠的书页上, 幽微地,勾勒出不可描述的轮廓。 更高的地方,群星。“痛苦”之国陌生的群星。 “哀痛”缓缓地叫出它们的名字:——看: 那是“骑手”,那是“权杖”,那更大的星座 叫“果实之环”。然后,更靠近北极的地方: “摇篮”、“道路”、“燃烧的书”、“木偶”、“窗”。 可是,在南方的天空里,纯洁 如被赐福者手纹的是那明亮闪烁的M**, 它代表“母亲”…… 然而,死去的年轻人必须独自前行,年长的“哀痛”沉默地 陪他走到了山谷的入口, 那里,欢乐之泉的源头 映着粼粼的月光。她虔敬地 叫出它的名字,说:——在人们那里, 它是一条运载的河。 他们站在山麓, 她流着泪拥抱他。 他独自往上爬,在原初痛苦的山间。 他的脚步一次也不曾在缄默的命运里发出回声。 * 可是,如果无限死去的人们在我们里面唤醒了一个象征, 也许他们会让我们看飘垂在榛树 空虚枝条上的柳絮,或者 让我们听春天落在深暗泥土里的雨滴—— 而一直以为幸福是某种 “上升”的我们,就会感觉到 每当幸福的事物“降落”时 那种难以抵抗的欣喜。 注释: * 古罗马神话中著名的预言者。 ** 德语“母亲”的第一个字母。 (灵石 译) 里尔克法语诗 果园 1 天使们回忆着,今夜 我的心使它们歌唱…… 一个声音,似是我的, 为深深沉寂所诱惑, 升起,终于决定 一去不复回; 温柔而无畏, 它将与何物合并? 2 夜晚的灯,我宁静的知己, 我的心并没有被你揭起帷幕; (也许我们终将迷失;)但它南边的 斜坡已被温柔地照亮。 依然是你,哦,学习的台灯, 想要阅读的人不时地 停下,惊讶的,从他的 旧书上移开,注视着你。 (而你的单纯取消了一位天使。) 3 不要惊慌,如果蓦地 天使选定了你的桌台; 轻轻抹平你的面包下边 桌布弄出的几道皱褶。 把你那点粗粮给它, 于是轮到它来品味, 于是向着纯洁的唇边,它 微微举起一只简朴无奇的酒杯。 4 多少离奇的知心话 我们已对花朵透露, 以致那精微的天平 告知我们热情的重量。 所有的天体都羞愧 因被融入我们的忧伤。 而从最强者到最弱者 哪个也无法再忍受 我们变幻不定的情绪, 我们的反抗,我们的呐喊——, 除了这张不知疲倦的桌子 还有这张床(昏迷的桌子)。 5 发生的一切有如 就像我们责备苹果 因为它可口。 但还有别的危险。 随它留在树上, 或用大理石来雕塑它, 而最后,最糟的: 诅咒它变成蜡制品。 6 没有谁知道,它所拒绝的, 这无形者,怎样支配着我们 当我们的生命屈从于不可见的 诡计,于冥冥之中。 缓慢地,随着诱惑变更 我们的中心也转移, 以致心灵依从了它的诡计: 它,终究是逝者的大主宰。 7 手掌 ——致阿尔贝•福里埃夫妇 手掌,温馨而凌乱的床, 这里沉睡的星星 留下了褶痕 当它们升向天空。 这张床可曾是 星星休憩时的样子, 明亮而耀眼, 在星际友人中间 沉浸于永恒的冲动? 哦,我的手正像两张床, 被遗弃了,冰凉, 轻盈只因没有了 青铜般的星辰的重量。 8 我们临终前的那个词 许是一个充满苦难的词, 但面对母亲般的良知 最后那个词将是美好。 因为我们必将陈述 满足某一愿望的所有努力 没有哪种辛酸的滋味 能够将它们容纳。 9 如果我们歌唱一位神, 这位神就答复您它的沉寂, 我们谁也不是在前进 只是走向一位沉默的神。 这种微妙的交易 它使我们颤抖, 成为一位天使的遗产 只是我们无法拥有。 10 半人马有它的理由, 它跳跃着穿过四季 这是一个刚开始的世界, 于是补足了浑身的力气。 只有两性体才能 在它的宿处里完整。 我们四处寻找着 那些半神失去的另一半。 11 丰饶角 哦,美丽的兽角,自何处 眷顾我们的等待? 您仅仅是苦杯里的 一道斜坡,倾泻吧! 花朵,花朵,花朵, 坠落时做成一张床 盛满跳跃的球体 看多少果实已结成! 而这一切无尽地 冲将过来攻击我们, 为了惩罚我们已经盛满 却不知足的心灵。 哦,太广阔的角,怎样的 神迹由您奉献着! 哦狩猎的号角,吹响了 万物,以天空的气息。 12 如同一盏威尼斯的酒杯 诞生时就知道这灰色 和那朦胧的光亮 将会使它着迷。 就这样你温柔的双手 事先已经梦想过 要成为那悠长的平衡 在我们太充实的时辰。 13 象牙断片 温和的牧人,演完了他的 角色,温情地幸存着 他的肩膀上 搭着一块母羊皮。 温和的牧人,比牧人的 游戏存活得更久 手持暗黄的象牙片。 你消失的羊群 如同你一样延续着 在悠长的忧郁里 你凝视的神情 无尽地陈述着 这辛劳牧场的一次暂息。 14 夏日的过路女子 你可看见从小路上慢悠悠走来那位快乐的, 我们都渴慕的,散步的女子? 向大路转弯处她当会受到 昔日英俊的先生们的致意。 她的遮阳伞下,带着一种被动的感激, 她狠心作出温存的抉择: 一转眼消失在过于耀眼的光线里, 她带回那被照亮的身影。 15 在女友的叹气中 整个夜都在翻涌, 一阵短促的抚摸 飘过茫然的天空。 就仿佛宇宙里面 一股本原的力 重新成为所有失落的 爱的母亲。 16 小小的瓷天使, 如果有人瞧不起你, 当这一年满了,我们 就为你饰以覆盆子。 这对于我们多么微不足道 给你戴上这顶红帽子, 但从此一切都动起来了 除了你温馨的爵冠。 它慢慢干瘪,但很持久, 好像有时还散发香气; 冠以一个幽魂, 你小小的前额回忆着。 17 谁来完成爱的神殿? 每个人都扛来一根柱子; 而临到最后大伙都震惊 因这神,轮到它时 用它的箭摧毁了殿墙。 (如此我们便认得了它。) 而在这遗弃的墙上 生长出哀怨。 18 匆匆的水,奔流的水——,健忘的水 漫不经心的大地畅饮着你, 在我的掌心里迟疑了片刻, 你可记得! 清澈而又疾速的爱情,冷漠, 几乎是流动着的分离, 在你太多来临和太多离去之间 颤动着一些时日。 19 小爱神 I 你哦,游戏的中心 我们赢时即是输了; 像查理曼那样有名, 是国王,皇帝和神,—— 你也是那行乞的人 带着可怜的姿态, 而正是你纷繁的面目 使你强而有力。—— 这样或许更好; 但你,在我们身上(却更糟) 就如绣花开司米披巾 中心的黑点。 II 哦让我们竭力遮起它的脸庞 用一种令人恐慌的冒险行动, 必须将它推后到岁月深处 来消弱它难以驯服的火。 它来时离我们这么近,它将我们 与爱着的人分开然后挪为己用; 它想要我们触摸;这是位野蛮的神 沙漠里一群黑豹与它擦肩而过。 进入我们,带着长长的随从行列, 它想要照亮我们内心的一切,—— 而后,它有如从一个陷阱里逃脱, 尚未碰到那些诱饵。 III 那儿,葡萄架下,枝叶丛中 遇见它使我们猜疑: 它野孩子般的粗朴额头, 还有它古老而残缺的嘴…… 它面前的葡萄串变得沉重 仿佛因重荷而疲惫, 短短的片刻我们擦过恐怖 这个骗人的幸福夏天。 而它生蛮的微笑,像注入了 它骄傲头饰的所有果实; 它认清了环绕四周的诡计 在轻轻将它摇晃,使它入睡。 IV 并非是公正使天平保持精确的平衡, 是你,哦众望所归的神, 你称出我们的过错, 将两颗被伤害被碾碎的心 组成一颗巨大的心,比大自然更大 还想要 扩大……你,冷漠又傲慢 侮辱了嘴却颂扬了文字 朝着一片无知的天空…… 你,一边增添生命一边毁坏 直到最后的分离他们只是一些碎片。 20 愿神因我们而得意, 因我们卓越的瞬间, 在一阵凶恶的波涛 将我们倾覆并推向尽头之前。 我们曾有过片刻的和解: 它,幸存着,执著着, 而我们,悲伤的心 惊讶于它的努力。 21 在纷繁的相逢中 让我们倾其所有成为它的份, 以便秩序出现 在巧合的意图间。 周围的一切都要我们倾听——, 就让我们倾听到尽头; 因为果园和道路 永远属于我们! 22 天使们,它们变得多谨慎! 我的那个似在质问我。 让我至少给它镀上 里摩日的彩釉。 让我的红色,我的绿色,我的蓝色 喜悦它的圆眼睛。 若它发觉它们是尘世的,好极了 对于一个前定的天堂。 23 教皇进入斋戒的高峰, 丝毫不减其威严, 按照神圣的对位法则 他必引来魔鬼。 对这种游移不定的平衡 也许我们考虑太少; 台伯河里就有逆流, 所有游戏都想要反游戏。 我想起罗丹 有一天他雄赳赳地对我说 (我们在夏尔特,正上火车) 太纯洁了,大教堂 会煽起一场蔑视的风。 24 我们必得屈从于 所有终极的力量; 鲁莽总是我们的问题 尽管有无尽的懊悔。 而后,经常如此 我们所冒犯的,全都改变: 平静变成飓风, 深渊则成为一位天使的铸模。 无需担心回程。 管风琴必须嗡鸣, 使得音乐充溢 所有爱的音符。 25 我们全然忘却了 那些相互对抗的神及膜拜仪式, 以致我们妒羡那些虔诚的灵魂 他们天真的举止。 这与取悦无关, 也无关乎皈依, 只要我们懂得服从于 那些附加的训令。 26 喷泉 我只要一种教导,就是你的, 喷泉,你跌回自身,—— 冒险的水,担负着 从天国到尘世生活的回归。 除了你潺潺的细语 什么也不能为我提供榜样; 你哦,神庙轻盈的柱子 自我倒塌源于你的本性。 你塌落时,每串水珠怎样 抑扬顿挫完成它的舞蹈。 我感觉像个学生,拙于模仿 你无穷尽的细微色调! 然而教导我的多于你自听的歌 更是这片刻晕眩中的寂静 当夜里,穿过你液体的激越 你自身的回归一口气收起。 27 有时听从你的主张有多惬意; 老兄,哦,我的身体, 像你的力气一样强而有力 有多惬意, 感觉你是树叶,树干,树皮 并一切你可能变成的东西, 你,如此接近精神。 你,这般自由,这般统一 在你不言而喻的欢乐里 成为这棵姿势之树 刹那间减慢了 天国的步伐 好在那里安置它的生命。 28 女神 空荡荡酣睡的正午 多少次她飘忽而过, 没有在露台上留下 哪怕一丝身体的迹象。 但如果大自然感觉到她的存在, 那无形者的习惯 就会回应一道强烈的光芒 照向她柔美的清晰轮廓。 29 果园 I 如果我曾冒昧地写你, 外来的语言,或许是为了使用 这个质朴的名字,这一直折磨着我的 唯一的帝国:果园。 可怜的诗人,必须作出选择 为了说出这名字包含的一切, 一场稍过汹涌的波涛来倾覆, 或更糟的:一道围墙来保护。 果园:哦,一把诗琴的特权 才能为你朴实地命名; 不同于那吸引蜜蜂的名字, 这名字呼吸着,等待着…… 闪亮的名字掩藏着远古的春天, 一切饱满如透明, 在它匀称的音节里 使一切倍增而变得丰富。 II 朝着怎样的太阳,牵动 这么多沉重的欲望? 由你们表述的这炽热, 何处是苍穹? 为了我们相互间取悦, 就该这般依偎吗? 让痴男怨女都轻轻松松 看大地翻动 因了多少对峙的力。 好好望着这果园: 它的负重不可避免; 然而同样的不适 酿就了夏天的幸福。 III 大地从未像在你的枝叶间 这般真实,哦金色的果园, 也从未像在草地上,你的影子 弄出的花边里这般飘浮。 留给我们的多么沉重, 这养活我们的,于此遭遇 转瞬即逝却不言而喻的 无尽的温柔。 但是在你的中心,宁静的泉水, 好似入睡在她古老的圆中, 才刚说起这翻比照, 这圆与她又这般相融。 IV 藉着它们的恩典,又有何用处, 所有这些业已过时的神, 是否一个质朴的过往促使它们 变得贤明而又稚气? 如同披戴着昆虫 采蜜时的嗡嗡声, 它们使果实渐渐成为圆形; (神圣的劳碌)。 因为没有哪个会自己抹去, 尽管这般被遗弃; 那些不时来威胁我们的 是无所事事的神。 V 我是否还有回忆,是否怀有希望, 当我望着你,我的果园? 你在我的周围用餐,哦,丰足的羊群 你使你的牧羊人沉思。 穿过你的枝叶让我凝视 这就要降临的夜。 你已劳作;对于我这是礼拜天,—— 我的休息于我何用? 做个牧羊人,还有比这更合理的吗? 是否有可能一些本是我的安宁 今天悄然进入了你的苹果? 因为你全然明白我就要离去…… VI 这果园,这整个果园,难道不曾是 你闪亮的衣裙,围绕你的双肩? 你难道没有感受到它柔软的细草 伏在你脚下是如此令你欣慰? 曾经多少次,并不炫耀自己, 它变得广阔无边摆在眼前; 曾经的果园以及逃逸的时辰 打你彷徨的存在身旁经过。 时而一本书陪伴着你…… 而你的目光,常有巧合出没, 在阴影的镜中追逐着 一个慢慢相像的变幻游戏。 VII 幸福的果园,一切都为了完美 它所有果实的无数计划, 而有谁明白它古老的本能 服从瞬息的青春。 怎样美丽的工作,秩序多么井然! 这般坚持在扭曲的枝条间, 而最终,迷惑于它们的力, 蔓延在空气的宁静里。 你的危险不正是我的,它们不正像 兄弟一般,哦果园,哦我的兄弟? 同一阵的风,来自远方, 迫使我们变得温柔而又严峻。 30 祖先们所有的欢乐 经过我们心头累积成堆; 他们的心,迷醉于狩猎, 他们静静的休憩 在快要熄灭的篝火旁…… 如果那些无聊的时刻 我们的生命被自己掏空, 因有他们,我们的内心依然充实。 多少女人想必已从我们心里 逃离,完好无损, 如同一部乏味的短剧 正当幕间休息。 穿戴着今天谁都不穿 也没人要的褴褛盛装, 她们显得强大 是有赖于他人的血。 孩子们,孩子们! 所有这些被命数拒绝的, 在我们身上使着诡计 总想存在下去。 31 室内肖像 并不是那些记忆 在我心里维系着你; 你也并不因一种美好愿望 的力量而属于我。 使你显现的, 是那热烈的迂回 被一种绵长的柔情 描画在我自身的血液里。 我并不需要 看见你出现; 来到世间就足以让我 失去你少一些。 32 我怎么还能识得 什么是甜蜜的生活? 或许通过凝视 我手掌心的图片 满是线条和皱纹 我们在虚空里 紧握,维护着 这一无所是的手。 33 崇高是一次别离。 我们身上的一些东西没有 尾随我们,而是走自己的路 开始习惯起天国。 难道艺术的终极邂逅 不是最温情的告别? 而音乐:我们回首抛向自己的 这最后一瞥。 34 然而多少港口,在这些港口 多少扇门,或许正迎候着你。 从多少扇窗, 人们看见你的生活和努力。 多少未来伸展翅膀的谷粒 任凭暴风雨将它们吹送, 一个温存的节日 会看着它们的花期归属于你。 多少生命一直在相互呼应; 而一旦你自己的生命腾空而起 成其为这世界, 这般巨大的虚无永远作出了妥协。 35 我们合上眼睛难道不够悲哀? 我们想要双眼一直睁着, 在大限来临之前,好看到 我们将要失去的一切。 我们的牙齿闪亮难道不够可怕? 我们本应当具有更审慎的魅力 以便亲如一家人 活在这太平岁月。 而最糟的难道不是我们紧攥双手, 坚硬又贪婪? 双手应当质朴和善良 去拾起馈赠! 36 既然一切都在流逝,就让我们 唱一首易逝的歌; 那满足我们渴望的旋律 将因我们而有理由存在。 让我们歌唱那与爱情 和艺术一起离去的; 让我们比瞬息的别离 更快些。 37 时常地,我们的前方 灵魂之鸟在翱翔; 是一个更甜美的天堂 已使它保持平衡, 正当我们行走在 浓云下面。 满腔悲伤,让我们受益于 它热烈的敏捷。 38 天使的视野,树木的冠顶或许 是树根,畅饮着天空; 而土壤里,一棵山毛榉深深的根须 仿佛寂静的群峰。 对它们而言,大地,难道不是如此透明 面对一片实心如人体的天空? 这块热烈的土地,死者的遗忘 在泉水旁哀号。 39 我的朋友,我所有的朋友,哪个 我都不放弃;甚至这位过路人 他来自不可思议的生命 仅仅曾是一道温柔的目光,开阔而又彷徨。 多少次一个生命,不自觉地, 以其眼目和姿势,打断 他人难以察觉的逃逸, 只是投以一个鲜明的瞬间。 那些陌生人。我们每天都在 补足的命数,大多与他们有关。 请看准了,哦,谨慎的陌生女人, 当你抬起目光朝着我迷离的内心。 40 一只天鹅行进在水面 全然被自己包围, 宛如一幅滑动的画; 于是某些瞬间 一个我们喜爱的生命 成了整个情绪空间。 这个生命靠近,成双, 如这只游动的天鹅, 在我们动荡的灵魂上…… 它,又给这个生命增添 幸福而又疑惑的 摇摇欲坠的影像。 41 哦,思念的是那些在匆匆而过的 时辰里没有被爱够的地方, 我真想从远处向它们奉还 遗忘的手势,这多余的行为! 重拾我的脚步——这次独自一人—— 慢慢重塑这趟旅程, 在喷泉旁再多呆一会儿, 触摸这树枝,抚摩这坐凳…… 登上孤寂的小教堂 所有人无奈地提及的一切; 推开这墓园的铁栅栏门, 跟如此沉默的人一起沉默。 难道不正是时间促成了 这种微妙而虔诚的接触? 那是强烈的,因这地是强大的; 这是悲戚的:因我们对它几乎不知。 42 今夜某种东西在空气里流逝 使我们低下了头; 我们想为囚犯祈祷 他们的生命已停息。 于是我们想起终止的生命…… 那不再走向死亡的生命 那里没有未来; 我们必须徒劳地坚强 徒劳地悲伤。 所有的白天都踯躅在眼前, 所有的夜晚都坠入深渊, 而意识里亲密的童年 在那一点上抹去。 我们的心太苍老无从去想一个孩子 并非全然因为生活充满敌意; 而是我们对生活撒了谎, 被困在命数不变的监牢。 43 怎样的马在泉水旁饮水, 怎样的树叶飘零碰触着我们, 怎样空空的手,或怎样的嘴 想跟我们说话却没有勇气——, 渐渐平息的生命多少同样的变数, 昏沉沉的痛苦多少同样的梦境: 哦,让心灵自在的人, 去寻找并安慰上帝的造物。 44 春天 I 哦,元气的旋律 从所有这些树木组成的 的乐器里涌出——, 伴随着我们过于短促的 嗓音之歌。 只是在个别节拍上 我们才得以跟上 久被你遗弃的 纷繁的面貌, 哦,丰富的大自然。 当我们必得缄默, 别的人将会继续…… 可现在该做些什么 才能向你回报 我补足了的寥廓的心。 II 一切都准备好并朝着 不言而喻的欢乐走去; 大地及其余的一切 很快就会令我们陶醉。 我们须得四处游走 为了全都看到,全都听到: 我们甚至必须抵抗 而有时必须说:够了! 如果还在春天里; 然而最佳的位置 是稍稍正面直视 这激动人心的游戏。 III 元气上升在毛细血管里 它突然间向老者表明 太僵硬的岁月,他们将不大能攀沿 岁月在他们身上准备了别离。 他们的身体(完全被大自然这种 野蛮的冲击所冒犯,动脉里 她依然沸腾着,难以忍受一个急躁的 命令,而大自然对此一无所知) 拒绝过于唐突的冒险; 而当它僵化着,显得多疑, 为了以它的方式继续存在,它将 这简易的游戏掷还坚硬的大地。 IV 元气是老人和那些 彷徨者的杀手, 当这异常的空气 突然飘浮在街头。 所有那些不再有力气 行走在空气里的人, 都被邀集来加入这场离异 要将他们混入大地。 是甜蜜刺穿了他们 用它无比锋利的针尖, 而抚摸一下就推倒了 那些还在抵抗的人。 V 温柔而无法形容, 甜蜜,如果它从未 使我们恐惧, 又有何益处? 它如此超越 一切暴力 当它冲将过来, 谁也无法抵挡。 VI 冬天,死神如谋杀者 进入一家家房屋; 它寻找着姐妹,父亲, 并为他们演奏小提琴。 然而当大地翻动 在春天的锄铲下, 死神奔跑到街上 且向行人致意。 VII 从亚当的肋骨里 抽出了夏娃; 然而当她的生命结束 她会到哪里去死? 亚当可会是她的坟墓? 是否,当她疲乏了, 该为她安排一席之地 在一个闭息的男人体内? 45 此种光芒可能够 还给我们一整个的世界? 或者那新的阴影 颤动而温柔, 更能将我们与世界连接? 这阴影与我们如此相似 旋转着,颤抖着 围绕一个奇异的支撑。 易碎的树叶,它们的影子, 在小路和草地上, 蓦然熟悉的姿势 收留我们,将我们融入 那太新的光亮。 46 在白昼的金色里 经过两辆马车装满了砖: 玫瑰色的声调在请愿 接着一个个放弃。 这变得柔和的声调 怎么就像意味着 一个有关生命的新阴谋 在我们与明天之间。 47 冬天集合起的寂静 在空气里被一种 啾啾鸟鸣的寂静代替; 每一个跑来的声音 都为它加上一道边线, 来完美一幅图景。 而这一切只是来自 我们将开始的心灵活动 的深处,当心灵超越 复杂的设计 这寂静充满了 无法言喻的蔑视。 48 在雾气的假面 和绿荫的假面之间, 这正是崇高的时刻,大自然 超乎寻常地将自己显露。 啊,美丽的大自然!看她的肩膀 和那明净而勇敢的坦荡…… 一会儿她就要在夏天编导的 林莽戏剧里重新担任角色。 49 旗 傲慢的风折磨着旗帜 在天空蓝色的中立里, 直到使它变了颜色, 仿佛要在屋顶上将它扯向 别的民族。不偏倚的风, 全世界的风,风连通着, 是你唤起了同等价值的姿势, 哦你,诱发那些可互换的行为! 飘扬的旗帜显露它整个盾徽,—— 而它的褶纹里默示着多少普遍性! 然而多么自豪的时刻 当风在某一片刻宣告 这样的国度:委身于法兰西, 或骤然钟情于 绿色爱尔兰那些传奇色彩的竖琴。 显露整个图像,像一个玩纸牌的人 亮出他的王牌, 以那姿势和无名的微笑, 重新唤起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形象 这变幻着的女神。 50 窗 I 你不正是我们的几何学, 窗子,你简洁的外形 毫不费力地勾勒出 我们庞大生命的边线? 我们爱着的那人从未这般美丽 当我们看见她出现 在你的边框;是你,哦窗子, 你使她几乎永恒。 所有无常都被取消。生命 持立于爱情的中心, 藉着周围这小小的空间 我们是它的主人。 II 窗子,你哦,等待的尺度, 多少次被充满, 当一个生命倾泻而又焦急 朝着另一个生命。 你隔离而又吸引着, 变幻如大海,—— 镜子,蓦地,映照我们的面容 与穿过它看见的融在一起; 一种被折衷的自由的 样品,因机缘的在场; 由此在我们中间等同了 外部宏大的繁多。 III 垂直的盘子为我们供应 追逐我们的口粮, 还有太温馨的夜 以及白昼,往往太苦涩。 无休止地用餐, 佐以一些蓝色——, 我们不该懒洋洋 用眼睛来进食。 多少菜肴已经为我们端上 正当李子熟时; 哦,我的双眼,玫瑰的畅饮者, 你们将要喝下月亮! 51 蜡烛熄灭了, 房间归于了空间, 我们被火的哀怨擦过 火焰随之丧失了地盘。 我们来为它做个精美的 坟墓,在我们的眼睑下, 并像一位母亲那样哭泣 她太熟悉这危难。 52 这是永久的风景,这是一口大钟, 这是夜晚如此纯粹的解脱——; 而这一切在我们心里准备着 一条消息的来临,或一张温存的面容…… 于是我们生活在一种很奇怪的困境里 在远方的弓和太锋利的箭之间; 在混沌得不能看见天使的世界 和一个因过于抛头露面而妨碍了的她之间。 53 我们排列和组合 词语,用这么多方式, 但我们如何才能 做到与一朵玫瑰平等? 如果我们能容忍 这个游戏奇怪的意图, 那是因为,一位天使 不时来打扰一下。 54 我在动物的眼里看到 那平静的生命在延续, 不偏不倚的安宁 来自沉着的大自然。 这只兽懂得恐惧; 但它仍然行进 而在它丰盛的原野上 出现一只在吃草 它不再垂涎别的地方。 55 难道真的应有这么多危险 对于我们卑微的物品? 世界可会被搅乱, 如果它更稳定些? 颠倒的小瓶, 谁给了你这薄薄的瓶底? 摇晃着你漂浮的不幸, 空气心醉神迷。 56 睡女人 女人的面容,在她睡意里 封闭,她好似品尝着 某种全然不同的嘈杂 充满她全身。 从她发声的睡身 她汲取了享受 又成为一种浑然不觉的喃语 在沉寂的目光底下。 57 母鹿 哦,母鹿:你的眼睛里布满了 多少远古森林的美丽内景; 多少充足的信心 融和着多少恐惧。 这一切,得见于你跳跃时 灵敏的纤弱。 然而什么也没有 临到你眉宇之间的无知 甚至这无知也非你所知。 58 让我们停一下,让我们谈话。 依然是我,今夜,停下脚步, 依然是您倾听着我。 不久,别人就会声称 他们是大道上的邻人 在这些美丽的树下我们自动出让。 59 我所有的道别都已说完。自儿时起 多少次别离慢慢塑造了我。 但我又回来了,我将重新开始, 这坦然的回归解放了我的目光。 留待我的,就是充实这次回归, 还有我永不忏悔的欢乐 只因爱过酷似于这些分离 而又迫使我们行动的事体。 何家炜 译 瓦莱四行诗 1 小瀑布 林泽仙女,一直梦想着 是谁使她全身裸露, 你的身体激起了 浑圆又粗野的波浪。 不停息地,你变换着衣裳, 甚至头发; 这般奔逃后面,你的生命 依然是纯粹的在场。 2 国度,停驻在中途 在大地和诸天之间, 以水和青铜的声音, 柔和又坚硬,古老又年轻, 就像一份拾起的礼物 朝着一双殷勤的手: 美丽完善的国度, 像面包一样热乎! 3 光之玫瑰,一道墙在风化——, 但是,在山丘的斜坡上, 这朵花,婷立着,迟疑着 以她冥后般的身姿。 大概许多阴影进入了 这棵葡萄树的汁液; 而太多光芒在它上空 跺着脚,迷失了道路。 4 古老的地方,塔楼依然屹立 钟声阵阵似在回忆——, 举目望去,不带忧伤, 远古的身影却忧伤地显现。 葡萄园里多少力气耗尽 当烈日把它们镀成金黄…… 而远处,那些闪亮的空间 就像我们一无所知的未来。 5 沿着常春藤是柔美的曲线, 分心的小路停下了山羊; 美丽的光线是一位金银匠 想用一片石块镶边。 杨树,恰好在它的位置, 与它的垂直线相对的 是缓慢而茁壮的翠绿 它延伸着,铺展着。 6 寂静的国度,先知们都已沉默, 准备了葡萄酒的国度; 这里的山丘依然感受着创世纪 并不为末日担心! 国度,因渴望那变形者而无比骄傲, 它,服从着夏季, 好似,如同胡桃木和榆树, 因重复而幸福——; 国度,崭新的几乎只有流水, 所有这些水奉献着, 到处置放它们元音的光亮 在你坚硬的辅音间! 7 你看到吗,那高处,天使的牧场 在昏暗的枞林间? 宛如天庭,奇异的光线里, 看上去何止遥远。 但在明亮的山谷直到那些山脊, 怎样空气的宝藏! 所有在空气中浮动和映照的 都会溶进你的酒里。 8 哦,夏日的幸福:钟声敲响 因礼拜天已在望; 而劳动的炎热感觉像苦艾酒 围绕着短而卷曲的葡萄树。 即便在这般麻木中,警钟的声浪 依然沿路奔跑。 在这个无拘束的地方,凭着宽广的力, 仿佛礼拜天是如此确定! 9 几乎就是那无形者在闪亮 在长翼翅的斜坡顶上; 一个明亮的夜留下了一些 掺和进这个银色的日子。 看,光线轻无重量 笼着这些顺从的轮廓, 而那边,那些小村落,远远的, 有个人一直安慰着它们。 10 哦,这些祭台放满了果品 和美丽的笃蓐香枝 或那苍白的橄榄树枝,——而后 是濒死的花朵,因簇拥被压碎了。 走进这座葡萄园,可会找到 那天然的祭台,隐藏在绿荫里? 圣母自己为成熟的祭品 祝祷,从她的钟声里取出果粒。 11 还是让我们为这神殿扛来 所有养活我们的:面包,盐, 这美丽的葡萄……且让我们将圣母 混同于无边的母性统治。 这座小教堂,历经岁年, 联接着远古与未来的诸神, 而古老的胡桃木,这魔法之树, 献出它的树荫如一座纯粹的庙宇。 12 钟楼歌唱道: 好过一座俗世的塔楼, 我取暖为了催熟我的钟声。 愿它悦耳愿它善益 祝福瓦莱女人。 每个礼拜天,音声阵阵, 我向她们抛去我的甘露; 愿它善益,我的钟声, 祝福瓦莱女人。 愿它悦耳,愿它善益; 周六夜晚在锡壶里 滴滴降落我的钟声 给瓦莱女人的瓦莱男人。 13 岁月绕着农人的 坚贞之轴转动; 圣母和圣安娜 每个都说出她们的言辞。 另有话语补充着 且更为古老,—— 这些话为万物祝祷, 而后从大地上长出 这顺服的翠绿 它,历经漫长的辛劳, 奉献忙碌的花序 在我们与死者之间。 14 一棵粉红的锦葵在高处草地, 顺服的暗淡,整齐的葡萄园…… 但在山坡之上,接收它们的 是一片壮丽的天空,奢华的天空。 热烈的国度庄重地层层迭起 向着这广阔的天空,它高尚地理解 一个艰难的过往永远促使它 变得刚强又警觉。 15 这里一切都在歌唱着不久前的生命, 并不是摧毁明天的那种; 我们猜测着,在它们原初的力里 多么英勇:天空和风,手,以及面包。 并不是一个昨日在四处蔓延 永远停在这些旧时的轮廓。 是大地因自己的形像而欢欣 并赞许它最初的时日。 16 这般宁静的夜色,这般宁静 自天空将我们渗透。 据说在你们棕榈叶般的手掌上 它描绘了本质的图画。 小瀑布歌唱着 为遮起它激动的林泽仙女…… 我们感觉到缺席的在场 已被空间饮下。 17 在您数到十之前, 全都变了:风儿脱去 高高的玉米杆 的光芒, 把它抛去别处; 它在飞翔,它在滑行 沿着悬崖绝壁 向着光之姐妹。 轮到她了,她早已 被这个粗野的游戏支配, 迁移到了 其它的海拔。 好似被抚摩了 那广阔的表面显得 耀眼,因了这些手势 或许本是这些手势使它成形。 18 小路转弯,跳闪 沿着倾斜的葡萄园, 就像系着一根飘带 绕着夏天的帽沿。 葡萄园:头上的帽子 发明了酒液。 葡萄酒:炽烈的彗星 允诺给来年。 19 这么多严肃的黑色 使得山峦更为年老; 这真是个古老的国度 让人想到圣查理曼 在它诸多父族圣人间。 但是从高处降临 天空所有的青春, 给它隐秘的圣女。 20 小铁线莲钻到 杂乱的篱墙外面 还有这白色牵牛花 监视着合拢的时辰。 这组成了树丛的小径, 门窗洞正被染红。 已满?是否夏季已满? 它将秋天当作同谋。 21 刮了一整天的风之后, 无尽的清寂中, 夜晚和解了 像一位温顺的情人。 一切变得安宁,明净…… 但从地平线上层层迭起了, 被照亮的,镀金的, 一团美丽的凹形的云。 22 就像一个人说起他的母亲 像他那样侃侃而谈, 这个热烈的国度渴饮着 满是无尽的回忆。 只要山丘的肩膀 归于始自这纯粹空间 的手势之下,它就令山丘 为其起源而震惊。 23 这里大地被事物包围 它们无愧于它作为一颗星球 的角色;温柔地受辱, 大地戴着它的光环。 当一道目光投去:怎样的飞翔 穿过那些纯粹的距离; 当有夜莺的鸣声 才能将之测量。 24 依然迎来银色的时辰 溶进温馨的夜晚,纯净的金属 且给缓慢的美增添 音乐般宁静的缓慢回程。 昔日的大地重新开始,变化: 一颗纯粹的星球存留着,在我们劳作之后。 散乱的音声,离开了白昼, 全都列着队,回归流水的声音。 25 沿着尘灰的小路 绿意接近于灰色; 而这灰色,尽管是顺服的, 却含着银色和蓝色。 更高处,另一布景上, 一棵柳树显出光亮 风中翻转它的枝叶 在近乎绿色的一片黑色前。 近旁,完全抽象的绿色, 一种幻像般的灰绿, 被从容的背景环绕 是被世纪挫败的塔。 26 这些塔骄傲又从容 然而它们回忆着 ——自何时起直到永远—— 它们空气中的生活。 这种与透彻的光芒 无穷尽的联系 使它们的质料更缓慢 而它们的衰落更壮烈。 27 塔,茅屋,石墙, 甚至这标明了通往 葡萄园之幸福的地面, 都具有坚固的特征。 但光线劝戒温柔 成为这严峻, 使得桃子般鲜嫩的表面 被所有这些事物填满。 28 歌唱的国度劳动着, 劳动的国度多幸福; 当流水继续着它们的歌, 葡萄树长出了一个个果芽。 国度沉默着,因流水淙淙 只是寂静的余音, 从这寂静进入词语 带着节律,勇往直前。 29 风将这国度视作艺人 它,历来都识得它的材料; 一旦找到,滚烫的,它知道怎么做, 且因劳动而欣奋。 什么也挡不住他壮丽的冲动;谁 也无法反对这激狂的果断——, 而依然是他,往后退却了一大步, 将空间的明亮之镜拽进他的作品。 30 并不回避自己, 这国度赞许着; 如此它温存又过激, 受尽威胁又被拯救。 它虔诚地奉献着 向启示它的天空; 它激起了风并由它 吸引着最新鲜的 那从未得见的 山那边的光: 迟疑的地平线 跳跃着到来。 31 小路,并不通向任何地方 夹在两块草场间, 似是假以艺术 成就它们蜿蜒的目标。 小路常常什么也没有 在它们面前,面对着的 只有纯粹的空间 和季节。 32 怎样的女神,怎样的男神 归于了这空间, 以便我们更好地感受 它脸部的光芒。 它的存在散解 充满这个动荡的 纯粹山谷 那是它宽广的自然。 它爱着,它睡着。 精通隐语的我们, 进入它的身体 且睡在它的灵魂里。 33 凝视过天空的人 终将赞扬这天空 于永恒之中: 牧羊人和种葡萄者, 难道是通过人眼 它才变得永久, 这美丽的天空和它的风, 它蓝色的风? 而后是它的宁静, 这般深邃,这般强大, 像一位志得意满的神 正在酣眠。 34 但并不只有田野里 耕作者的目光, 山羊的目光也参与 来使这庄严之地 缓慢的面貌趋于完美。 我们一直凝视着它 像是要在此长留,或 使它永存 在一场如此宏大的回忆里 没有一个天使胆敢 介入此事, 来增添它的光亮。 35 天空中,充满了关注, 这里大地在讲述; 它的记忆从大地上升起 进入庄严的山峰。 有时它显得感动 当人们这般凝神倾听——, 于是展现它的生命 而不再言语。 36 美丽的蝴蝶贴近地面, 向着亲切的自然 展现它的飞翔之书 是这般的华丽。 另一只闭合在我们 嗅闻的这朵花边沿——, 这不是读它的时候。 其它还有那么多, 那蓝色细小的,散布着, 浮动着,纷飞着, 像一封情书在风里 它那些蓝色的细枝, 一封被撕碎的情书 有人正写着它 当那收信的人 正踌躇在门口。 玫瑰集 1 若你的鲜妍有时让我们这般惊异, 幸福的玫瑰, 是因你自身,在你内里, 花瓣托着花瓣,你在休憩。 全体苏醒过来,花骨朵 依然熟睡,无穷无尽的花瓣,触及 这宁静的中心多少温存 抵达那张终极的嘴。 2 我看见你,玫瑰,微微开启的书, 含有如此多的书页 写有明晰的幸福 无人得以解读。魔法之书, 向风儿敞开,而闭上眼睛 才能阅读……, 蝴蝶从那里扑翅而出 有了同样的思路。 3 玫瑰,你哦,卓越完满的事物 无尽地忍耐 又无尽地显露,哦头颅 长在甜蜜过于缺乏的身躯, 你无可比拟,哦,这漂泊的时日 你是至高的精华; 这爱的场所,我们刚刚前行 你的芬芳围绕。 4 然而是我们建议你 斟满你的苦杯。 为这诡计着迷, 你的丰裕敢于一醉。 你是富饶的,足以一百次成为你自己 在仅仅一朵花里; 这是爱着的状况…… 只是你不曾想过别处。 5 雍容被雍容环绕, 温柔触摸着温柔…… 是的,是你的内心 不停地抚摩着内心; 内心抚摩着自己, 用她自己的明亮光泽。 如此你发明了 那喀索斯自足的主题。 6 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 与她自身:不可替代的 完美,这甜蜜的词汇 被事物本身所包围。 没有她永不知如何说出 我们的希望为何物, 而那些温柔的间断 在持续的出发程途。 7 支撑着你,清新明净的 玫瑰,挨着我合拢的眼——, 人道是有千百只眼睑 重重叠叠 朝着我温热的那只。 千般睡意不顾我的佯装 我本依此游荡 在这馥郁的迷宫。 8 你的梦太圆满, 里面众多的花朵, 湿漉漉像个哭泣的女子, 你向着早晨弯腰欠身。 你甜美的力量沉睡着, 在一种不明确的欲望中, 催生着温柔的体态 在脸颊和胸部之间。 9 玫瑰,炽烈燃烧却又明澈, 真可命名为圣女萝丝 之遗骨……,玫瑰散发着 赤裸圣女撩人的香气。 玫瑰从不受诱惑,困惑于 她内在的清静;最终的情人, 如此远离夏娃,远离初次的惊慌——, 玫瑰无尽地拥有着失落。 10 空无一物时的女友, 当一切都无视苦涩的心; 宛如慰藉,她的呈现证明着 多少抚摸浮动在空气中。 若我们放弃生存,若我们否认 曾经所是并终将到来的事, 我们可好好想过这位短暂的朋友 她在我们身旁写她的童话。 11 对你的存在我有这般 觉识,完整的玫瑰, 我的赞许使你混同于 我欢快的心。 我嗅闻着你犹如你是 全部的生命,玫瑰, 而我感觉自己是这样一位 女友的完美朋友。 12 针对谁,玫瑰, 您采用了 这些刺? 您过于敏感的欢乐 可是它迫使您 变成这等全副武装的 事体? 但您用这夸张的武器 防备谁呢? 多少天敌我已为您 除去 它们对这武器可毫不畏惧。 恰恰相反,从夏季到秋季, 您伤害了人们 给予您的照料。 13 你可愿,玫瑰,做我们现时激情 的火热女伴? 是否回忆更能赢得你 当一种幸福又重新开始? 多少次我看见你,玫瑰,幸运而干枯, ——一片花瓣一块裹尸布—— 在一个香匣子里,一根灯芯旁, 或独自阅读的一本喜爱的书里。 14 夏季:只存留数日 玫瑰的同时代者; 呼吸她们含苞欲放的 灵魂周围那萦绕的。 做正在消亡的每一朵 的知心人, 幸存下来,当这位姐妹 像别的玫瑰一样消失。 15 只有你,哦丰富的花朵, 你创造了自己的空间; 你映照在一面气味 之镜里。 你的芬芳萦绕像别的花瓣 你无数的苦杯。 我挽留你,你却铺展, 奇妙的演员。 16 不要谈论你。以你的本性 你无可言喻。 别的花只是点缀桌台 而你使它焕然一新。 把你放进一个简朴的花瓶里——, 看,全都变了; 这许是同一句话, 但却由天使唱出。 17 是你用你自身在体内 准备了最后的精华, 从你身上溢出的,你最后的精华。 从你身上溢出的,这撩人的欣奋, 是你的舞蹈。 每一片花瓣都赞成 并在风中 踏出几步无形的 馨香步履。 哦,眼目之音乐, 整个都被包围, 你在中心变得 不可捉摸。 18 所有感动我们的,你将之分享。 而你身上发生的,我们却不知。 要变成一百只蝴蝶 才能读遍你全部的书页。 你们中间有些如同词典; 采摘玫瑰的人们 渴望将全部的书页联接。 我呢,我喜爱书信往来的玫瑰。 19 是否你为自己确立了一个范本? 是否我们能像玫瑰一样充满自身, 培植她那种微妙的质料 我们曾这样做,结果只是徒劳? 是的,因为并非劳作 就能成为一朵玫瑰。 上帝,从窗口注视着, 成就了家屋。 20 告诉我,玫瑰,你封闭的 自身哪里来的 缓慢精华,迫使 这个散文式的空间 充满空气的热狂? 多少次这空气 佯装被所有事物穿破, 或者,撅着嘴, 显出苦楚。 然而围绕着你的肌肤, 玫瑰,它摆弄着身姿。 21 这难道没有使你晕眩 在你的花茎上围绕着你旋转 要将你终结,圆形的玫瑰? 而当自身的冲动将你淹没, 你在花蕾中一无所知。 这是个转成圆圈的世界 以便它宁静的中心敢于 圆形玫瑰般的全然休息。 22 依然是您,您自 死者的大地上长出, 玫瑰,您向着一日 披上金灿灿的衣裳 这确凿的幸福。 他们可准许,他们 空空的头颅 从未这般知悉? 23 玫瑰,姗姗来迟,长夜苦涩愿也停驻 因天体四射的光芒, 玫瑰,你可会成为夏日姐妹们 轻轻松松的全心快乐? 日复一日我看见你踌躇着 在紧系的束胸衣里。 玫瑰,一边绽放一边逆向地 模仿着死亡的缓慢进程。 你无穷尽的状态可使你认识到 身处一个万物都模糊的混沌中? 虚无与存在,这无法言喻的协调 我们无从了解。 24 玫瑰,是否你本就该留在外面, 珍贵而优雅? 一朵玫瑰在此何为,命数 在我们身上消耗殆尽? 绝无回程。你正与我们 分享着 这狂乱的生命,这生命,这生命 它也并非为你所有。 (何家炜 译) 窗 1 只要一个阳台上 或一扇窗框里 迟疑着一位女人……就足以 成为我们失去的那位 当我们看见她出现。 而如若她伸举手臂 挽她的头发,温柔的瓶: 我们的失落何其多 突然从中获得了表达, 闪闪发亮是我们的不幸! 2 你建议我要等待,奇异的窗子; 你米色的窗帘就快掀起。 哦窗子,是否我该依了你的邀请? 或是该抵抗,窗子?我等待谁呢? 是否我已动心,带着这倾听的生命, 带着这颗全然失落的心? 还有前方那条往来的路,且怀疑着 也许你给我梦想太多使我停驻? 3 你不正是我们的几何学, 窗子,你简洁的外形 毫不费力地勾勒出 我们庞大生命的边线? 我们爱着的那个从未这般美丽 当我们看见她出现 在你的边框;是你,哦窗子, 你使她几乎永恒。 所有无常都被取消。生命 持立于爱情的中心, 藉着周围这小小的空间 我们是它的主人。 4 窗子,你哦,等待的尺度, 多少次被充满, 当一个生命倾注又焦急 向着另一个生命。 你隔离而又吸引着, 多变如大海,—— 镜子,蓦地,映照我们的面容 与穿过它看见的融在一起; 一种被折衷的自由的 样品,因机缘的在场; 由此在我们中间等同了 外部宏大的繁多。 5 窗子,好似给一切都加上了 我们各种仪式的意义: 有个人只是站立着, 在你的边框里等待或凝思。 怎样漫不经心,怎样懒意洋洋, 是你将之写进书页: 看上去有点像 他成了他的影像。 迷失在无边的烦恼中, 这孩子斜倚着待在那儿; 他梦想着……并不是他, 是时光穿旧了他的衣裳。 而那些情人,看到了吗, 纹丝不动,显得纤弱, 像蝴蝶一样被钉穿 为着她们翅翼的美丽。 6 从房间深处,从那张床,仅有灰暗将之分开, 繁星的窗让位于贪婪的窗 它宣告了白昼。 但是赶来一位姑娘,她弯腰,逗留 过了黑夜的遗弃,这天国般崭新的青春 轮到她来赞溢! 早晨的天空中空无一物,温柔的情人凝视着, 惟有它,这天空,何谓寥廓: 深邃而又高远! 除了一群白鸽子在空气中盘旋,好似圆形剧场, 它们的飞翔擦亮柔美的弧线,悠悠滑出 一个轻盈回程。 7 窗子,人们经常寻找着你 添加在可数的房间里 所有野性难驯的天文数字 夜使之备增。 窗子,那儿曾经坐着 一位女子,温文尔雅, 她做着一件缓慢的工作,而今 衰弱了,僵硬了…… >窗子,一个被饮进 明亮水壶的影像,它滋长着。 如同扣子,你扣上了 我们视线的宽腰带。 8 她度过了几个不安的时辰, 倚着她的窗子, 在她生命边缘的一切, 漫不经心而又紧绷着。 就像猎兔狗卧躺时 它们的爪子部署着, 她梦想的天性无意中发现 并支配着这美丽的事物 那是她的两手安放得正好。 正是由此其它部分才参与。 不是臂膀,不是乳房,不是肩, 也不是她自身可说出:够了! 9 叹息,叹息,纯粹的叹息! 窗子,没有谁倚在那里! 无以慰藉的场所, 满是我的雨水! 是太迟了,还是太早了 由你的外形决定: 穿起来吧,窗帘, 你虚空的衣裙! 10 是因为见到你 最后一次凭倚窗前, 我才认清,才饮下 我整个深渊。 向我显露你的手臂 朝着夜伸展, 你使得我内心的所有 离开了你,从此后 也离开我,逃离我…… 你的手势,可是永别的 证明,如此艰难如此无奈, 将我变成了风, 将我倒进了河? 上缴法兰西温柔的税 1 睡眠者 让我睡吧,睡吧……这是漫长 战斗中允诺给睡眠者的休战; 我窥视着心底正在升起的月亮, 一会儿我心里就不会再这么阴暗。 哦,临时的死亡,终结我们的甜蜜, 我巅峰的尺度,精确无比的深度, 我全身血液的灵薄狱,以及精气之天真, 睡眠里,在它的根上,我的恐惧也不算恐惧。 睡意,我甜蜜的主,请不要让我做梦, 不要在我体内交混欢笑和泪水; 请让我弥漫,只为体内的夏娃 不会带着她敌意的热情走出我的肋骨。 注:灵薄狱,指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外所。凡灵魂虽未定罪,却又不配与上帝共<br>享永生者,均前往该地。一般收容旧时代的圣人和未受洗礼的婴儿两种人。 2 天马 炽烈的白马,骄傲又明亮的飞马, 奔跑之后——,啊!你的停驻多美丽! 蓦地昂首挺立,在你身下,是你踏碎的土地 吞下火花,喷出泉水! 你驯化的马蹄下泉水喷涌, 对于等待着的我们,这是无上的救助; 你是否感觉它的甘甜逼迫着你? 因你强健的颈脖摆动如花儿的曲线。 3 什么是朝拜的三圣王 可能会带来的? 一只笼中的小鸟, 一把巨形的钥匙 他们遥远王国的钥匙,—— 还有第三位,带着 他母亲用家乡 一种奇异的熏衣草 配制的香膏。 不要诽谤说这么少, 因为对于这孩子 这些就足以使他成为神。 4致一女友 玛利亚多少心思已显露, 不单向着太阳和露珠: 七支神剑都已找见。 玛利亚多少心思已显露。 你的心对我却好像还遮蔽, 尽管悲痛这般渴望诉说, 它比玛利亚的心少显露。 玛利亚的身体并非血肉之躯; 你的心口你的酥胸严严实实, 即便你的痛苦想要它显露: 它也永不比一朵玫瑰更显露。 5 呆在灯下,让我们少说话; 我们能说出的一切都抵不了 真实沉寂的证词;这就如那窟窿 在一只神圣的手上。 手是空的,当然,这只手; 但一只手从不徒劳地张开, 是它联结着我们。 这手可不像我们的手:我们加速了 那些缓慢的事物。当一只手张开 就是它的行动。且来看 涌向它的生命。 那移动的并非最强大的。 应该赞美它默示的契约 在力量动摇之前。 6冷漠的人(华多) 哦,出生时热烈而忧伤, 然而,一旦受生活召唤, 就成为一个参与者, 温柔且衣着华丽, 各式各样的惊奇 都丝毫不能牵累你, 装扮华美,朝着装扮华美的女人 遥远处的微笑。 7极少冷漠的女人的祈祷 救救这些心吧,如此温柔又顺从的心—— 所有这一切都伤透! 有谁又能用温柔 来抵抗温柔。 然而月亮,仁慈的女神, 并不伤害任何人。 啊,我们的泪水中她不断地沉落, 救救月亮! 8 不要惊慌,如果蓦地 天使选定了你的桌台; 轻轻抚平你的面包下边 桌布弄出的几道皱褶。 把你那点粗粮给它, 于是轮到它来品味, 于是向着纯洁的唇边,它 微微举起一只简朴无奇的酒杯。 灵巧地,作为天庭劳工, 它借给万物一种平静的专心; 模仿着你的手势,它享用着, 为了造好你的房屋。 9 应当相信一切安然,如果这般 宁静紧随这么多担忧之后; 生命,对于我们,还只是序幕, 但有时那令人惊奇的歌声 归属我们,就像归属它的乐器。 陌生的手……至少它是快乐的, 当它终于使我们的琴弦 奏出了旋律?——或是它被迫 即便在摇篮曲的音调里 也掺进了所有未明言的道别? 10 天使们回忆着,今夜 我的心使它们歌唱…… 一个声音,似是我的, 为深深沉寂所诱惑, 升起,终于决定 一去不复回; 温柔而无畏, 它将与何物融合? 11 夜晚的灯,我宁静的知己, 我的心并没有被你揭起帷幕; (也许我们终将迷失;)但它南边的 斜坡已被温柔地照亮。 依然是你,哦,学习的台灯, 想要阅读的人不时地 停下,惊讶的,从他的 旧书上移开,注视着你。 (而你的单纯取消了一位天使。) 12 有时情人或写作者 找到一些词,虽然一闪而过, 却留在心里一块福地 凝思着永远…… 因为在纷扰世事下 诞生了无形的坚毅; 有些人不凿一丝痕迹 留下了他们的舞步。 13 我怎么表白,在我离去之前, 这颗受折磨的心,可愿存在? 无尽的惊怵,成了我的主人, 是否我要模仿你到尽头? 但一切超越如同夏日 那温情的手势赞美得太迟; 在我们的话头里,呼吸着 情投意合的纯粹芬芳。 而那位远去的美人,怎样 才能使她成为一个意象? 她柔美的飘带,比痴情的 线条更有生气。 14坟墓(在一座公园里) 沉睡在小径深处, 在石板下,温柔的孩子; 我们将唱起夏天的歌 环绕你的休憩。 如果有一只白鸽 正从高空飞过, 那我就在你的坟上 只献上它降落的影子。 15 我们是何种等待,何种 遗憾的牺牲品, 我们寻找着韵律 为这独一无二的宇宙? 我们追逐着自己的错 执著于我们之所是; 但在人类的错中 这个错金光闪耀。 名家翻译里尔克 重 力 重心,你怎能自万物中 突显自己,即使在飞禽中 也能超越自己,重心,你真伟大 站着的那人,彷佛渴极狂饮 重力冲入他。 但是却从睡眠者身上落下, 一似落自休憩的云, 重力的沛然之雨。 (秀 陶 译) 黑猫 就算鬼魂身上也会有某处地方, 当你投以顾瞥时就发生回响; 但你极强力的凝视,一碰上 这黑色的毛皮就会悄然地消亡。 就像一个疯人怒发如狂时 一头冲入黑暗 突然撞上囚房的墙垫 便力竭而泄气地跌回 一切投注于她的目光 看来她都收存在皮毛之下 且对它们不屑、阴沉且带有恨意 即使当她入睡时亦不放过 突然之间她回头向你 直视,彷佛她正自沉睡醒来 在她琥珀色的双眸中 你重见了你当初的凝视, 奇异地嵌于其中 如史前期的昆虫。 (秀 陶 译) 瞪羚 迷人的家伙:怎么选取两个字 便押韵且和谐而象徵 你来去自如的身影? 自你的前额枝叶及弦琴爬升。 你全然的存在便是一首柔和的 抒情歌,歌词流动 有若飘落的玫瑰花瓣 落在那人的眼睑上,他刚合上眼 以便看你:彷佛就在眼前 每支瘦腿都像枪膛样装填了跳跃 只是尚未击发。而当颈子固定不动时 她聆听,彷佛林中的浴女 因响动而停止了沐浴 湖水正映照在她回转的眸中。 (秀 陶 译) 英译: Enchanted one: how can one harmonize Two chosen works so as to reach the rhyme Which comes and goes in you, as by a sign. From out your forehead leaf and lyre arise, All yours in metophor already goes Through songs of love whose phrase, soft as rose Petals, descend upon the eyes of those Who read no more because their eyelids close That they may see you: carried forth as if Each slim leg were a barrel charged with bounding, Just kept from discharge while the neck is still With hearkening: as when a batter, rounding Upon a woodland noise, stops in surprise, The forest pool still in her backturned eyes. 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冯至 译) 豹 ——在巴黎植物园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冯至 译) Pieta 耶稣,我又看见你的双足, 当年一个青年的双足, 我战兢兢脱下鞋来洗濯; 它们在我的头发里迷惑, 像荆棘丛中一只白色的野兽。 我看见你从未爱过的肢体 头一次在这爱情的夜里。 我们从来还不曾躺在一起, 现在只是被人惊奇,监视。 可是看啊,你的手都已撕裂:—— 爱人,不是我咬的,不是我。 你心房洞开,人们能够走入: 这本应该只是我的入口。 现在你疲倦了,你疲倦的嘴 无意于吻我苦痛的嘴。—— 啊,耶稣,何曾有过我们的时辰? 我二人放射着异彩沉沦。 (冯至 译) 注:在西方雕刻绘画中表现耶稣死后他的母亲玛丽亚对耶稣悲痛的情景,叫作Pieta。(Pieta是意大利语,有悲悯、虔诚的涵义。)这类的作品有时除玛丽亚和已死的耶稣外,还有其他的人,其中最常见的是玛丽亚•马格达雷娜(中文《新约》译为“抹大拉的玛丽亚”)。这首诗写的是玛丽亚•马格达雷娜对耶稣的热爱。 一个妇女的命运 像是国王在猎场上拿起来 一个酒杯,任何一个酒杯倾饮,—— 又像是随后那酒杯的主人 把它放开,收藏,好似它并不存在: 命运也焦渴,也许有时拿动 一个女人在它的口边喝, 随即一个渺小的生活, 怕损坏了她,再也不使用, 放她在小心翼翼的玻璃橱, 在橱内有它许多的珍贵 (或是那些算是珍贵的事物。) 她生疏地在那里像被人借去 简直变成了衰老,盲瞆, 再也不珍贵,也永不稀奇。 (冯至 译) 爱的歌曲 我怎么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 不向你的灵魂接触?我怎能让它 越过你向着其它的事物? 啊,我多么愿意把它安放 在阴暗的任何一个遗忘处, 在一个生疏的寂静的地方, 那里不再波动,如果你的深心波动。 可是一切啊,凡是触动你的和我的, 好像拉琴弓把我们拉在一起, 从两根弦里发出“一个”声响。 我们被拉在什么样的乐器上? 什么样的琴手把我们握在手里? 啊,甜美的歌曲。 (冯至 译) 总是一再地…… 总是一再地,虽然我们认识爱的风景, 认识教堂小墓场刻着它哀悼的名姓, 还有山谷尽头沉默可怕的峡谷; 我们总是一再地两个人走出去 走到古老的树下,我们总是一再地 仰对着天空,卧在花丛里。 (冯至 译) 啊,朋友们,这并不是新鲜…… 啊,朋友们,这并不是新鲜 机械排挤掉我们的手腕。 你们不要让过度迷惑, 赞美“新的”人,不久便沉默。 因为全宇宙比一根电缆、 一座高楼,更是新颖无限。 看哪,星辰都是一团旧火, 但是更新的火却在消没。 不要相信,那最长的传递线 已经转动着来日的轮旋。 因为永劫同着用劫交谈。 真正发生的,多于我们的经验。 将来会捉取最辽远的的事体 和我们内心的严肃溶在一起。 (冯至 译)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我赞美。 但是那死亡和气诡 你怎样担当,怎样承受?——我赞美。 但是那无名的、失名的事物, 诗人,你到底怎样呼唤?——我赞美。 你何处得的权利,在每样衣冠内, 在每个面具下都是真实?——我赞美。 怎么狂暴和寂静都像风雷 与星光似地认识你?——因为我赞美。 (冯至 译)
你的回应
回应请先 登录 , 或 注册相关内容推荐
最新讨论 ( 更多 )
- 最近写的几首,欢迎吐槽 ([已注销])
- 弹钢 (陈〇)
- 船夫和桥 (张政硕)
- 卡明斯 诗歌试译(两首) ([已注销])
- 割夜 ([已注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