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弼集校释之一 老子道德经注
来自: Trovatore(我思我想我怕我会心意变灰)
前言由楼宇烈撰于一九七八年,颇有提纲挈领之效,看得出落笔前确曾下过大功夫。此等文章与态度,如今已日渐难觅。又:王弼年仅廿四便早逝,然而注易经、老子,竟能成一家之言,实为天才。若在今世,有论资排辈及文人相轻两重桎梏,恐至死亦无出头之日。 道德经注上篇 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廿四个字,历来便有诸多解释,有断句为“道,可道”者,亦有作“道可道”者;有读作“无名,天地之始”者,亦有作“无,名天地之始”者......王弼此处解曰:“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此说清晰明了,胜于他说,此解亦为今日主流。 三十三章,“死而不亡者寿”,王弼解曰:“虽死而以为生之道,不亡乃得全其寿,身没而道犹存,况身存而道不卒乎。”——此“寿”乃今日“永垂不朽”之意,老子本非后世求仙之道家,并不修长生不老。 三十六章,“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此一句向来为今世道学家诟病,王弼解曰:“利器,利国之器也。唯因物之性,不假刑以理物,器不可睹,而物各得其所,则国之利器也。示人者,任刑也。刑以利国,则失矣。鱼脱于渊则必见失矣。利国器而立刑以示人,亦必失也。”——此说有理,盖此处“利器”指治国之道,而老子推崇无为而治,若以严刑峻法治国,是将道术写于律法条文之上而示人矣。道学家称老子治国之道有愚民思想,诚然或有,然而不在此一句。 道德经注下篇 三十八章,“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读此文时,不免以为原文或有错乱,盖下德与上义之说重出,而臆断原文或应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楼宇烈此处校注颇清楚,前人有疑作“无以为”者,亦有疑原文为“有不为”者,而马王堆帛书老子本中,竟根本就无“下德”一句,疑是后人羼入衍文——呜呼,读经解经,最怕此等误入歧途而不知之事。 四十一章,“大器晚成”一句出于此章,至今已成俗语,而楼宇烈大胆怀疑原文有误,当为“大器免成”,此说大妙,令人拍案叫绝,盖本章中有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等语,若“大器免成”,则全章天衣无缝,否则“大器晚成”之意与另三句格格不入。 四十七章,“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王弼解曰:“事有宗,而物有主,途虽殊而同归也,虑虽百而其致一也。道有大常,理有大致,执古之道,可以御今,虽处于今,可以知古始,故不出户,窥牖而可知也。”经文:“其出弥远,其知弥少。”王弼解曰:“无在于一而求之于众也,道视之不可见,听之不可闻,搏之不可得,如其知之,不须出户,若其不知,出愈远愈迷也。”——然而此章令人困惑,人非生而知之者,若不经历世事,如何明白大道?若谓可从师而学,则推而演之,其开山祖师又从何处悟得大道?若谓可凭读书明道,则所读之书又由何人著?岂皆由足不出户者臆想而杜撰出耶?故“其出弥远,其知弥少”一句,吾以为有失偏颇。 四十八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此一句不知当合起来解,或分开来解?若合说,则是“所学愈多,离道愈远”之意;若分说,则是“求学当求增益,求道当求减损”之意。若与后一句“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连读,则似以分说为是。 五十章,“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王弼云:“夫蚖蟺以渊为浅,而凿穴其中,鹰鹯以山为卑,而增巢其上,矰缴不能及,网罟不能到,可谓处于无死地矣,然而卒以甘饵,乃入于无生之地,岂非生生之厚乎,故物茍不以求离其本,不以欲渝其真,虽入军而不害,陆行而不可犯也,赤子之可则而贵,信矣。”——读之又有不解:盖老子于之前诸章中,反复称无为、柔弱,则善摄生者,陆行自当远离兕虎、甲兵出没之处,此方为循道而行者,焉有自投险地反洋洋自得之理哉?前文有云:“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吾以为此说亦可用于此章云:“摄生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摄生。”——此方是道德经中一贯之态度,然而不知为何此一章夸张至斯。 五十四章,“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儒家《大学》之修齐治平,殆袭此说乎?又:“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若以此一句辩上文第四十七章所云“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则不知其“修”是如何修法?既云修之于乡、于国、于天下,岂能不出户牖而修乎? 五十九章,“治人事天莫若啬。”王弼注云:“莫若,犹莫过也。啬,农夫,农人之治田务,去其殊类,归于齐一也。全其自然,不急其荒病,除其所以荒病,上承天命,下绥百姓,莫过于此。”——此处又有惑焉:既称无为而治,前文第四十九章又有云:“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则农人“去其殊类,归于齐一”之举,分明专制,并非无为也。此处恐是王弼注错。 六十三章,“大小多少,报怨以德。”——《论语》以直报怨之语,原来乃对此而发,针锋相对,有趣。而王弼此处注云:“小怨则不足以报,大怨则天下之所欲诛,顺天下之所同者,德也。”似太偏颇。 六十五章,“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此一句较“国之利器不可示人”,更无争议,盖老子本不惮以愚民为治国之大道也。“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一句,王弼注云:“智,犹治也,以智而治国,所以谓之贼者,故谓之智也。民之难治,以其多智也,当务塞兑闭门,令无知无欲,而以智术动民。邪心既动,复以巧术防民之伪,民知其术,防随而避之,思惟密巧,奸伪益滋,故曰,以智治国,国之贼也。”——塞兑闭门,即闭关锁国乎?惜乎天下非止中国一国,城关紧闭,亦不敌坚船利炮,愚民之术,不过如桃花源、乌托邦耳。 七十三章,“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有俗语云:所谓成熟之男子,并非愿为某种事业慷慨赴死,而是愿为某种事业苟且偷生。其理虽鄙俗,却与此一章有三分相合。 八十章,“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之理想国,全在“小国寡民”之上。盖无为清静之治,国愈小而愈易施行,因其事亦不繁故耳。若国大民众,则因地域风土之异而必有贫富不均,贫富不均则贪欲起,纷争至;且幅员广阔,则多接壤异族,必有边境纠纷,若为守土安民,则不得不置军卒,有军卒则不可不有赏罚官爵,如此则民又有好勇争胜之心......无为而治,谈何容易。若欲奉行无为,除非一则“小国寡民”偏安一隅,或则君主分封而非集权,如周朝制度,否则不过痴人说梦,画饼充饥之政治神话耳。王弼注云:“国既小民又寡尚可使反古,况国大民众乎?”——恰恰说反,唯国小民寡,方有一线希望能反古耳。 老子指略 王弼曰:“而法者尚乎齐同,而刑以检之。名者尚乎定真,而言以正之。儒者尚乎全爱,而誉以进之。墨者尚乎俭啬,而矫以立之。杂者尚乎众美,而总以行之。夫刑以检物,巧伪必生;名以定物,理恕必失;誉以进物,争尚必起;矫以立物,乖违必作;杂以行物,秽乱必兴。斯皆用其子而弃其母。物失所载,未足守也。”——此一段论法、名、儒、墨、杂家之本旨得失,颇精辟。 王弼曰:“《老子》之书,其几乎可一言而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以不过廿四之年,而能有此等见识,王弼真不世出之神童也,其寿不永,天妒英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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