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期黑蓝网刊专栏:陈卫|萨福
来自: 袁群(不羁的心)
没有一个人 能够看到 及时而来的阳光 ——萨福《我也为你骄傲》 后来我终于发现像我们这样的人侈谈“译本”实在有其可笑之处。我们知道什么呢?我们不仅对任何一门外语基本上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究竟有几本书是读过两个以上的译本呢?也许更多的只是因为我们自己读过的那个版本先入为主、充满了我们的意识并形成牢固的阅读习惯,再与我们根本性的懒惰相结合,从而生出偏执的、倔强的排他性,使我们只可能坚持强调自己读过的那个译本“最好!”,怎么也不可能相信别的译本还能超过自己所读的这个译本。王道乾、《情人》;赵少伟、海观、吴劳、《老人与海》;董问樵、绿原、樊修章、郭沫若、《浮士德》;《乌发碧眼》、《蓝眼睛,黑头发》;《嘴唇美丽而我的双眸澄碧》、《碧眼朱唇》;《下到小船里》、《来到小船上》;《为埃斯米而作——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献给爱斯美的故事——怀着爱与凄楚》……我们喋喋不休,我们情绪激烈,我们伤了和气,我们随时准备决斗;可是,我们到底知道什么呢? 1989年百花文艺版、罗洛译的《萨福抒情诗集》在我心里也是这样的地位。十余年来,虽然次数不多,但只要看到或听到别的萨福中译本、甚至跟萨福相关的中文传记、小说,都恨不得咬下译者/作者一块肉;迷恋之至,已到了“罗洛的萨福,才是唯一至上的萨福”;并且,“罗洛的萨福”惟我独有、不允许别人再去触碰的地步;回头试想真不知自己何苦如此。其实最初的接触就能成为自我反驳的证据:我买它时根本不知道萨福是谁;从书店带走它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它薄、小,里面的内容也短小、浅显、易懂,符合当时我偶尔想学着写点诗的教材标准;至于价格,不知是否原因之一,1.80元,可能当时也并不廉价;记忆中书从来就没便宜过。 这种先入为主与陪伴成长、树立自信息息相关。它们是陪伴你一起长大的,到东到西,你都带着它们,它们已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在最初还没有完全知道文学是什么的时候,买了一本根本不知道作者是谁的书,甚至因其过于“浅显”而胆怯地怀疑“它们是否是‘诗’”,到后来看到海子诗歌里写到萨福,再后来,最重要的是,看到塞林格在小说里几次用到萨福,与此同时,随着反复阅读,也就越来越视为瑰宝。 罗洛译的这本《萨福抒情诗集》,最让我热爱的是因为它的完整性、确切地说是:无数空白或空隙所产生的完整性。连同目录、译序,它是一本只有八千多字的书,真正诗歌的内容只有五千多字。因历史原因所导致的断章、残片,使这本书天然地充满了空白、遗漏、空隙,在译序中,罗洛就说“不把一些断片‘拉长’或改写为完整的诗”,作为诗人的罗洛充分理解这些空隙无损它的美感,甚至反而能让人感受现有文字之外更多的强大,使它不仅是一本诗集,也是一本小说,一本传记,一部历史。虽然没有说明,但看得出所有诗歌按时间顺序排列,一共收有萨福据说现今能找到的所有诗歌一百首,其中只有第三辑七首诗是完整的。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我仍相信塞林格比我更喜欢、更深刻了解萨福。《木匠们,把房梁抬高些》,题目就来自萨福的一首祝婚歌《许墨奈俄斯赞歌》的第一句: 第一个声音 把椽子举起来! 举得更高一些! 一位比阿瑞斯 更高的新郎来了! 第二个声音: 许们 许墨奈俄斯! 第一个声音: 他高出于 众男子之上 就像累斯博斯的诗人们 高出于众诗人之上 第二个声音 唱起赞歌来吧 啊,许墨奈俄斯 而这篇小说正是写一场婚礼、尽管也许这并不是一场值得“祝贺”的婚礼;如此的结构、个人阅读经验贯注题目与正文的关系,对拓展中短篇小说的“空间”具有深刻意义。 萨福诗歌之所以能流传数千年而毫不褪色,正是因为她几乎不关注那些时代特征的词汇,而只表达强烈而真挚的感情:这个被用得贬值的偏正词组在这里将显示它的最高价值。当诗歌还没有承担那么多的人文、学术、技术、表达上的责难时,它更多地作用于对作者自我的安慰;并且在这一点上,诗歌似乎确实比后来有效得多,尤其作为爱着她的女学生的同性恋在抒发情感的时刻: 《阿狄司,这是你说过的话》 阿狄司,这是你说过的话 “萨福,如果你再不起床 不让我们瞧着你 我就不再爱你了! 起来吧,放松你柔软的 躯体,脱下你的希俄斯睡衣 像一支百合花斜倚在 泉水中,你沐浴吧 克勒斯正从衣柜里 取出你最好的紫色外衣 和黄色的短袖衫 你将有一件斗篷披在身上 还有花儿戴在你的发上…… 普拉希诺阿,我的孩子,你愿 为我们的早餐烤一些坚果吗? 有一位神明是庇佑我们的: 今天,我们终于要去 米蒂利尼,我们心爱的 城市,它的众女子中最可爱的 一个,萨福,和我们一起 她行走在我们中间,就像 被女儿们簇拥着的母亲 当她从流放中回到家里……” 但是,这一切都已被你忘记。 最绝望时就更激烈了,但不失高贵: 《向我的帕福斯女主人祈祷》 斑斓宝座上的阿佛洛狄忒 永生的神的女儿,陷网的 编织者!我向你乞求 不要逼迫我,使我的心充满痛苦! 来吧,就像从前当你听见 我在远方哭泣,你就从 你父亲的屋里走出来,走向 你的金车,驾起你的双马 它们羽毛丰满的翅膀 掠过天空,载着光辉的你 从天上迅速降落到 黑沉沉的大地,那时,至福的你 面带不朽的微笑,你问 是什么使我烦忧,使我 又一次向你呼唤? 我的苦恼的心 最渴望的是什么? “你相信谁会 给你以爱?萨福,是谁 对你不公正?让她跑吧 她不久就会追逐你的 如果她不接受礼物,有一天 她将会献出礼物的,如果现在 她不愿爱你——她不久将会 爱你的,尽管不是自愿地……” 如果曾经——现在来吧! 让这无可忍受的痛楚减轻些! 我的心所渴望的将会 实现,使它实现吧;你 把你的力量加在我这一边! 《没有听见她说一个字》最后三行我曾经用作《被迫接受Ⅱ·春天》的题记: 坦白地说,我宁愿死去 当她离开,她久久地 哭泣;她对我说 “这次离别,一定得 忍受,萨福。我去,并非自愿。” 我说:“去吧,快快活活的 但是要记住(你清楚地知道) 离开你的人戴着爱的镣铐 如果你忘记了我,想一想 我们献给阿佛洛狄忒的礼物 和我们所同享的那一切甜美 和所有那些紫罗兰色的头饰 围绕在你年轻的头上的 一串玫瑰花蕾、莳萝和番红花 芬芳的没药撒在你的 头上和柔软的垫子上,少女们 和她们喜爱的人们在一起 如果没有我们的声音 就没有合唱,如果 没有歌曲,就没有开花的树林。” 郎加纳斯在《论崇高》中引用过的《他不只是英雄》也是一首完整的诗: 《他不只是英雄》 在我眼里,他是天神—— 他得到允许 坐在你的身边 他亲密地聆听 你的甜蜜的声音 你的絮语,那诱人的 笑声,使我的心 急剧地跳动。如果我 突然和你相遇,我会 说不出话来——我的舌头 僵硬了;火焰在我的皮肤下面 流动;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只听见我自己的耳鼓 在隆隆作响,浑身汗湿 我的身体在发抖 我比枯萎的草 还要苍白,那时 我已和死相近。 亚里士多德引用过《我们完全知道》的片段,并使这些片段成为今天这首诗的全部: 《我们完全知道》 我们完全知道 死是邪恶的 我们有 神的意旨:如果 死是好事 神也会去死 很明显,连续的引用已经形成本文夺目的病症。可是,写来写去,我发现除了让大家读罗洛翻译的萨福诗歌本身之外,我无法说得更多。网上关于萨福的资料很多,大家只要百度一下就能知道:A、关于她的身世:“萨福约生在公元前612年左右。她出生于累斯博斯岛的贵族阶层,她的父亲斯卡曼德罗尼摩斯在这个岛同雅典发生的一次战争中牺牲。她幼年时,由于当地僭主的迫害,曾逃亡到西西里岛一段时间。她生过一个女儿,名叫克勒斯。她的兄弟卡拉克索斯爱上一个名叫多里卡或罗多庇斯的女伎,曾花费许多钱为她赎身,遭到萨福的谴责。有一个时期她因为家族的政治活动而被放逐,这段时间她在Sicily度过。这时她已是知名诗人,而锡拉库扎(Syracuse)的居民因她的光临而感到莫大的光荣,他们为她竖立了一尊雕像。”B、关于她的美貌:“传说中的萨福美貌无比,有一次法官要判她死刑,萨福当庭脱下上衣服,露出丰美的乳房。片刻,旁听席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不要处死!这样美丽的女人!因为美丽,萨福重新获得了自由。”C、关于她的荣誉:“在累斯博斯岛上,许多年轻女子慕名拜学她的门下。萨福与女弟子们情深意笃,为她们写了大量动人柔美的情诗,当雅典伟大的统治者梭伦听到其中的一首《为何她音讯全无》时,止不住发出‘只要我能学会这一首,那么死也无憾了’的赞叹!”、“柏拉图把她从伟大的抒情诗人的地位提升到文艺女神之一。”……我既不是学者,对古希腊也毫不了解,要作这样的介绍除了摘引别无他法,我只可能以一个读者的角度说说和我有关的萨福:例如,有一年我很痛苦,却可以反复念叨她几句极简单的诗而找到安慰或者平衡: 《说来奇怪》 说来奇怪 过去,我善待的 那些人,也就是 今天给我以 最大伤害的人 我们不知道历史(自然的、人为的)冲刷掉的是怎样的句子,但剩下的精华会让我们感到我们接受的一切其实都只是片段。这些片段即便如此朴素,也比众多格言更具魅力;也许正因为此,它们才被不断引用,并因此串成历史。 2007年1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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