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璐新作<我想你是海>全文
来自: Camille(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徐璐《我想你是海》2008-07-31 22:06我想你是海 徐璐 一 十年过去了,陆希依然清楚记得1997年9月1日上午的气温和风向,记得自己如何在高一(8)班狼狈亮相,记得祈自强抬头扔过来的那个眼神。 讲台上的班主任白老师蓄足了气势,一本正经地强调:“不可迟到早退,我们要做一个有纪律的班级……” “报告。”战战兢兢的陆希小声打断了白老师的训话。 白老师的眉头拧在一起:“怎么第一天就迟到?” “我……我迷路了。” 全班哄堂大笑。陆希很尴尬,脸涨得通红。 白老师苦笑一下,说:“进来吧。已经排好座位了,最后面还有个位置,你先坐在那再说。” 左右看了看,陆希发现全是男生和男生同桌,女生和女生同桌,这就是传说中的高中要严厉“防火、防盗、防早恋”的策略了。可是,待她走到后面,却看到唯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平头男生旁边有空座位。因为体格健壮,面部棱角分明,这个男生看起来很成熟。陆希疑惑:“怎么重点中学还有留级生?” 直到陆希站在桌边,男生才舍得慢慢抬起偷来瞟上她一眼。好凌厉的一个眼神。他的一双剑眉看起来格外有杀气,整个人想某种蛰伏暗处、伺机捕杀猎物的野兽。陆希心里一咯噔:“不妙,这个同桌不好惹。哎,迟到的报应啊。” 他漫不经心地侧身将陆希让了进来。 坐下放好书包,混乱了一早上的陆希终于感觉到了一点秩序,心气平和起来。 “你好。” 真没想到,他会主动打招呼。陆希甚至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她轻声回应:“你好。”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陆希看了他一眼,初见时的杀气已消失无踪。看着他一脸的和善平易,陆希暗自嘀咕:要么是我刚才幻视,要么是我现在幻听。她礼貌回答道:“我叫陆希。” “什么?路痴?” “不是,陆希,是xi不是chi。” “原来是路痴啊!难怪迷路。” “你!”陆希撇撇嘴,说:“我是跨区考过来的,对南中这一带不熟悉。迷路很正常呀。” “哦,我错了,你不是'路痴'。”男生顿了顿,说,“是'路盲'。” 前排的两个男生开始抖肩膀。他们在偷笑。一定是听见了陆希和同桌的谈话。 除了羞恼,陆希还有种上当的感觉。她气乎乎地用手撑住下巴,整张脸别过去,不看这个来者不善的同桌。 “哈哈开玩笑啦,别生气。我叫祈自强,祁连山的祁,自强不息的自强。你是陆地的陆吧,哪个xi字呢?” 陆希回头看着他,这回他似乎是正经了。她嫣然一笑,他也笑。哼,让你也上一当,陆希心想。她忽然变脸,恶狠狠地说:“是希望你今天下楼梯摔一跤的希字!” “哈哈!”祈自强被陆希瞬间的风云变幻给逗乐了。 前排的两个肩膀又剧烈开始抖动,伴随一阵克制的笑声。笑声形成小骚乱,引起了白老师的注意,他把目光聚集在祈自强和陆希那里,拉长脸说:“上课不要打闹嬉笑,我们要做一个有纪律的班级。” 白老师是个有十年教龄的英语老师。这是他头一遭当班主任,特别负责任。因为爱拿面窝当早点,他被学生喊作“白面窝”。陆希难逃被戏称为“路盲”、“路痴”的命运。而祈自强一度也有个外号,讥讽味最浓,最难听,他被悄悄喊作“二十岁”。 二 那年头手机还是奢侈品,少量大款才会配备,高中生里极其罕有。但祈自强有一部诺基亚。从不发出声响,也从不当人面使用,就那么随便地仍在书包里,偶尔拿出来看看时间。陆希知道诺基亚的存在。她觉得,这部黄色的诺基亚使祈自强显得很有来头,像个成功的成年人,同时,还显出一种低调的尊贵。 其实祈自强并非真有二十岁,但他是全高一年级里年龄最大的,比一般同学大了两岁,精神面貌看上去则比二十岁的大学生还老成。他的确留过级,因为他是体育特长生,拿到了乒乓球国家一级,得过不少国内外比赛的奖牌,大部分的时间和汗水挥洒在训练场和赛场上,因此很难兼顾学习。他这样的特长生根本用不着愁高考,到时自有好大学接受。有些人背后议论他,酸酸的语气里更多的是嫉妒。嫉妒祁自强有钱,还是自己挣的;嫉妒他不用铆劲学习,也可以念重点大学。 祈自强平时爱说爱闹爱笑,好像并未意识到自己的特殊和外来的敌意,和同学们都打得火热,毫不费力地就化干戈为玉帛。非议逐渐销声匿迹。他看起来很洒脱很真诚,颇有江湖豪情,五湖四海都是朋友不见仇敌,可他又能聪明地与别人保持舒服的距离。一段时间过去,他的人缘竟是全班最好的。但陆希总是感到自己的同桌并非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她觉得他是形骸放浪,内里深沉。 陆希还发现,事实上祈自强学习起来相当努力。只有在学习时,他会一改嬉皮笑脸,变得非常认真严肃,也正是此时,又会隐约散发出一些些的杀气,谁看了都会相信,那些书本考卷终会乖乖地被他制服。他的这股认真劲真的很让人佩服。 同时陆希也发现,他的基础实在是太差了,连配方都不会。他在学习上很使劲,但并不得法,根本使不上劲。 同时的同时,她又惊讶地发现,这个同桌也有看家的本领,就是他写着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和一手更漂亮的文章。 语文老师是位姓宫的男教师,个子矮气势也短,完全镇不住学生。调皮的学生们无视他老师的尊严,常常把他当宠物猫来逗闷找乐子,于是他得了个外号“宫咪咪”。高中时的第一次作文课,恰逢中秋节。宫咪咪让大家以中秋为题即兴作文。 全班同学几乎全部都是在那陈词滥调,空谈思家思亲、分离团聚的话题,而且几乎一半人都自动引用那首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唯有祈自强,以嫦娥的口吻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悔过书信,这篇构思机巧的作文得了95的最高分。 陆希读完祈自强的作文还不忍放下,不相信地问道:“有没有搞错啊,平时看你粗枝大叶的,这会儿写得还蛮深情的。是不是请枪手写的啊?你真是体育特长生?作文特长生吧?”祈自强露出得意之色:“嘿嘿,小意思啦。我中考的作文还是满分呢,我数理化一塌糊涂,英语单词写不对几个,就剩作文这一独门手艺。” “我怎么没这门手艺呢,哎,”陆希叹气。 “看你平时也挺爱看书的,怎么不学学别人作家怎么写的?” “我看你平时从来不看书,可是你却比一些作家写得还好,这怎么解释呢?” “哈哈哈!这倒是!”祈自强笑了笑,说:“关于写作文,我确实有独门绝招。” “哦?什么绝招?” “你拿多少钱来买我的绝招?” “耶?还要钱?你这种有钱人,还要来讹我?我又没钱!” 祈自强把陆希上下打量一番,说:“你没钱,总该有点值钱的家当吧?” 陆希瞪住他,说:“我最值钱的家当就是全套的漫画《城市猎人》了,不过,那可是我誓死不卖的!再说,谁知道你说的绝招有没有用。” “嘿嘿,我也很喜欢看漫画啊!这样吧,你把《城市猎人》借给我看看。我就告诉你我的作文绝招。看完我就还给你。要是下次你写作文没有进步,我不但马上把漫画都还给你,再赔你五本北条司的全新彩色画册,如何?” “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祈自强声音笃定。 “好,立字据,签字画押。” “哈哈,还画押,老土!相信我啦。我肯定不讹你就是。” 看看手中作文本上鲜红的95分,陆希说:“好,那你先把绝招说来听听,我要是觉得有道理,明天就把漫画都背过来借给你看。” “你们女人真麻烦,哈哈!”祈自强取笑完陆希,又压低声音凑近她说道,“我的绝招就是,第一,不要写太长,贵在精悍。长了别人都没心思看完。第二,不要引用大家耳熟能详的诗词、名句。阅卷老师一天改几十几百份卷子,大家都引那些个名言名句,他早看烦了。所以你要给他惊奇,要引就引冷僻的。第三,任何时候写文章,要避免用第三人称,那样会显得隔膜,不那么真实可信,也不利于抒情;要避免只用第一人称,通篇都是我我我太自恋,自我陛下无处不在,是最令人生厌的了。” 陆希打断他,说:“等会,按照你这个规矩,那《红楼梦》就是隔膜之作,《追忆似水年华》就是自恋之作啦?” “嗯,对喽!” “切!歪理邪说!” “嗨,你听我讲完。在我看来,最上乘的文学,应该是用第一人称写给第二人称的,也就是'我'写给'你'的。换句话说,最好的文学应该是书信体,是一个人说话给另外一个人听。是放松的,是坦率的,是体贴的,是私密的,是传情达意的,是去掉包装的,是无定法、不拘束的。这样的文字,不只收信人,外人也愿意看。就像你在路上捡到一封信,尽管不是写给你的,哪怕很普通的,你却也很想拆开来看看。而你却未必愿意读所谓的名人自传。” 陆希歪着头想了半天,慢慢说道:“好像,有点道理。” “而最最上乘的文学,”祈自强故意停顿了一会,神秘地说:“应该是——情书。” “切!高考作文,我们一个两个的都去写情书,那还不见鬼了。” “嘿嘿,中考的时候,写作文我就是写的情书。” “不会吧,中考的作文题目是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写议论文啊。” “你审题没审清楚,它只说不让写诗歌,没说不让写成书信,更没说只准写议论文。” 陆希真心地信服起来:“高啊!今天我真是学到高招啦!好,明天我就把漫画给你带来!” “嘿嘿,这才像话。”祈自强得意极了。 过了一会,陆希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声问道:“我八卦一下啊,你这么有高招,是不是特别会追女生?” 祈自强笑笑,对她说:“怎么,你看上谁了,要学写情书的经验?如果,你是看上我的话,那你就可以省省了,很不幸哦,我是不会接受你的。” “切!你做梦!” 第二天,陆希如约把一套漫画带来借给了祈自强。可后来,她的作文并没有看到什么进步,祈自强的绝招对她来说只是理论上成立,根本没有实践价值。而他不但没有如约买北条司画册当赔偿,还赖着《城市猎人》死不肯还给她。每每索要漫画失败,陆希又气又急,暗自悲愤:“怎么摊上这么个同桌?真是一迟到成千古恨啊!” 三 开学后,陆希对南中一带的道路已不痴不盲,却还是隔三差五地迟到。她家住得太远,每天清晨六点不到就得起床。她本来就喜欢赖床,若遇到闹钟罢工或堵车,铁定赶不上七点一刻的早自习,这时她就得看白面窝那张阴沉的黑脸。挣扎了大半个月,陆希决定住校。 南中的学生绝大多数都是就近入学,只有不到30名左右住家太远的学生需要住校,男女生各住了3个宿舍,住宿条件十分简陋。陆希终于不迟到了,可上课打瞌睡的时间更多了,只因住校的小姑娘们都管不好自己,常常折腾到很晚还不睡。一个人晚睡,一宿舍的人都跟着睡不好,大家互相影响,恶性循环。就这样,在第一次物理考试中,陆希只拿到了72分。而满分是150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考不及格。 祈自强说:“快看,那个瘦不啦叽的家伙,叫高远,就那矬样,居然考了147,全年级第一。” 陆希说:“不想看。看他一眼我又不能多得1分。” “看看啊。气质那么差的人都可以考高分,咱们气质这么好,肯定也可以考高分、拿第一!” 陆希笑出声来,看了那个高远一眼,说道:“呵呵,人家不矬啊,就是太瘦了而已。” “嘿嘿,我们要从战略上重视对手,气势上藐视对手。就像那些世界拳击比赛中,拳王们开场前都会互相对骂,什么难听的都骂。骂了之后,攒足了怒气,比赛时就可以爆发,打起来才精彩。你啊,就该这样:哼,没气质的臭小子,等着瞧,下次老娘一定把你拉下马,取而代之!然后你回家悬梁刺股拼命努力,创造奇迹。” “哈哈!你也说了啊,我取代他当第一是奇迹!”笑完,顿了顿,陆希说:“是不是,每次比赛之前,你就这么给自己打心理战的啊?” “嘿嘿,我打心理战可是有一套的,不过,这是我的职业秘密,不可随便告诉别人。除非,你拿点值钱的东西来换……” “切!还好意思说,欠我的漫画书还没还呢!快说,到底什么时候还!” 祈自强嬉皮笑脸地说:“哈哈哈。不谈这个,今天不是查账清帐的时间,是讨论如何提高成绩、打败没气质的臭小子的时间!当真啊,你觉得,你这次考试为什么落马?” 陆希说:“没休息好,每天睡不够,上课补觉没听讲,回去和宿舍的人打闹,没认真学习。” “那还是你自己的错。简单说,你得管住自己。以后,每天晚上11点,我打电话给你宿舍督促你马上睡觉。早上六点,我再打电话喊你起床。睡7小时,足够了。” “六点?起那么早干吗?” 祈自强一边说,一边从钥匙串里取下一把钥匙,说:“这是班里大门的钥匙,之前一直我和清洁委员在管开门,他每天都来得很晚。现在我这个钥匙交给你来管。你要6点15之前到哦。别让早来的同学在外面等。” “6点起,6点一刻到教室开门?我办不到。我每天穿衣洗漱至少要半个小时。” “不试试,怎么知道办不到?我每天早上5点半起来,洗漱穿衣加上厕所只要不到7分钟。从明天开始,我就是你的教练!” “我……” “别啰嗦了。一点小事就怕。你他姐姐的有点骨气行不行?”说这句话时,祈自强又带出了点杀气,像一位性子很糙、本领很强的说一不二的将军。倒真的唬住了陆希。 接着,祈自强走到高远的座位上去,拍着他的肩膀与他聊笑。陆希疑惑地看着他:莫非,他在取消高远没气质? 她又悄悄翻开祈自强的考卷,赫然在目的是21分!她自语道:“咳,我可找着了歌好教练!”可是,她心里莫名地涌动着一种暖暖的、微妙的情绪。 次日清晨,宿舍的电话铃干脆而执着的响起。宿舍的姑娘们都懒得动弹,对铃声充耳不闻,把头蒙进被子。响到第五声时,睡意朦胧的陆希忽然惊觉:呀!是祈自强! 她赶紧跳下床,鞋都没来得及穿,赤脚跳过去接电话。 “喂……” “陆希吧?我是祈自强。” “知道……”陆希有气无力地应道。 “啊!!!!!!!!!!”祈自强忽然在电话里大喊,差点刺破陆希的耳膜。她的瞌睡虫全被吓跑了。 “杀人啊?喊那么大声干吗?” “哈哈。不废话了,快洗漱,15分钟后,教室见。你要是敢迟一分钟,永远别想要回你的《城市猎人》!就这样!” 电话断了。宿舍一个姑娘骂道:“是谁这么讨厌啊?大清早打电话……”陆希只好应付说:“哦,打错了。”然后她便一秒也不敢耽误,赶紧换衣服洗漱。 陆希发现,原来,真的10分钟足以搞定一切。她感到很高兴。 去到教室,祈自强却没有如她所想“屹立”在门口。陆希大开门,望着空空的教室,说:“搞什么鬼?” 她一头倒在桌上,想趴着再睡上一觉,可怎么也睡不着,大约是刚才太紧张太兴奋了。于是,她只好打开英语课本,小声朗读了起来。 读了一会,班上还是一个人都没来。陆希觉得嗓子有些不适,想休息一下。她走到窗户前,打开一扇窗,闭上眼睛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顿时心生一股轻轻盈盈的清气,滋润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抬头望了一眼尚呈苍蓝色的美丽天空,不禁感慨道:多么美好的早晨啊! 陆希把目光放低,投向操场。这时,一个奔跑的身影跑入她的视野。是祈自强! 他想一匹矫健的马,像一头灵性十足的麒麟,像一个古奥林匹克赛场上的孤胆英雄,一直奔跑着,奔跑着,一直向前,向前。没有对手,没有观众,没有喝彩,没有奖杯,没有象征终点的红线。他就那么孤独地向前跑着,不为任何理由,只凭着自己的本能、意志力和强大得无可匹敌的愿望。一瞬间,陆希深切地感到,天固然高,他也是可以用双脚抵达顶点的;地固然阔,他也是可以用双脚丈量完的。而天地之间,自有一股精神,与他融为一体,互成离心力,拉开之后又以更大的力聚合在一起。这一开一合的节奏正与他的坚定有力的一前一后的步伐相一致。 再次抬眼看天,已是晨曦微露。陆希微笑着想:呵,我错过了多少个美好的早晨啊!感谢老天,让我可以不再错过!然后,她安静地走回座位上,继续读英语。 半小时后,祈自强来了。他已经换下跑步的那一身衣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也恢复了平日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他说:“嘿嘿,还来得挺早的呀。乖徒弟,真听话!” 陆希没有像往日那样与他斗嘴,而是笑了笑,故意抱拳说道:“多谢师傅教诲,请受徒弟一拜!” “哈哈,”祈自强大笑,说:“拜啥拜,没意义。有啥值钱的东西不?给我进点贡吧!” “呵呵,值钱的东西没有。但是,可以请你吃顿早饭!” 虽然赖床的恶习没有立即就改掉,宿舍的电话总是至少响五声才会被接起,可陆希真的和以前不同了。她拥有了许多个美丽而充实的早晨。这一点,只有她和她的同桌心里知道。 四 这天早上,晨读毕的陆希正和晨练后的祈自强在学校食堂吃早餐。 祈自强望着陆希,忽然说:“你鼻子上有个黑东西。” “哪里?”陆希摸了一下鼻子。 “左边……还没下来……唉,我来。” 祈自强伸出一个指头,在陆希的左边的鼻翼上抠了两下。陆希终于明白过来,一把打开他的手,叫道:“别抠了!那是颗痣!” 祈自强猛地凑近一看,说:“啊?真是痣!我才发现!刚才我真以为是脏东西!哈哈!” “去死吧!同桌这么久,还没看到我鼻子上有颗痣!瞎子!” “哈哈哈,我一直坐在你的右手边啊,看不见你的左脸,这不怪我!” “我们就没面对面过么?” “一来你不是关之琳李嘉欣,二来我又不暗恋你,我干吗那么仔细盯着你看?哈哈哈!” 两人正说笑着,提着两个面窝的班主任突然冷不丁从地底下长了出来,严厉地质问:“你们两个在干吗?” 白老师眼若铜铃瞪着他们,像警察正逮着流氓犯案。陆希愣住了。祈自强倒是镇定,笑眯眯地说:“吃早饭啊!白老师,要不要坐过来一起吃?” 白老师将两个人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发现不了什么破绽,就说:“快点吃,别闲聊,早点去教室看书。”然后,他迈着监工的步伐昂扬离去。 老师的身影消失后,祈自强笑着说:“嘿嘿,白面窝今天早上又是吃的面窝!” 陆希笑了笑。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待他二人回到教室,发现教室靠墙的一组最后一排多了一张桌子。白老师对陆希说:“你,坐到那里去。” 陆希心里不情愿,还有些委屈,但也无话我说,只好照办。 这可乐坏了之前坐陆希前排的张巍,他跑到陆希跟前乐呵呵地说:“话说,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你们——离婚——啦!哈哈哈哈!”然后,他又乐呵呵地唱起张震岳的歌:“分手吧,我们分手吧……” 陆希不理会,瞪了张巍一眼,把脸转到一边。她偷偷看了看祈自强,发现他正将一条腿跷到另一条腿上,姿态轻松地翻数学课本,神态自若。好像,他根本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第二天早上6点。电话如常响起。轻快的铃声之中,陆希睁开眼睛,快乐地想:哈哈,我们还没离婚! 五 大约一周后的一天,电话不再响起。祈自强也没出现在学校。一连好几天,他都没有来上课。平时,他因为集训会缺课一天或两天。这么长时间不来学校,实在少见。 陆希很好奇,也有些担心。陆希没有拨通祈自强的诺基亚去问候,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号码;而她也没有试图去弄到他的号码,但她相信她的问候可以通过空气抵达到他的耳边、心间。 本来,她和祈自强之间的关系就是松弛自由的,每一次的聚会、谈话、吃饭都只是因为兴之所至。绝对不是黏黏呼呼的爱情,因为从未有过心跳,甚至也还算不上地久天长的友情,因为从未歃血为盟。只能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默契吧。 十天后,祈自强如常来上学。原来是去了日本打比赛。清晨的教室里,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叠在日本照的相片给陆希看。 “你看,这是我在一家贵得要命的餐厅吃饭照的。每个碗里就那么一小坨菜。根本吃不饱。还有这个乌冬面,碗倒是挺打,可净是面汤,没几根面。怪不得日本人没什么胖子!” “就是。据说在日本普通人家,一个西红柿做成菜,全家好几口人就分吃那一个。那哪够吃啊?夏天的时候,我一个人就可以一口气吃两三斤西红柿。”陆希说道。 “还是咱们中国人幸福啊。地大物博资源丰富!” “就是就是,有些地方,旅游一下、小住一段还可以。要说定居,我还是愿意住在自己的地盘,住自己的家乡。” 祈自强说:“那是因为你生在大城市,又现代化,又有山有水,本来就是好地方。如果你生在落后的破山区,小村子,大沙漠,地震带,穷山恶水交通不便天灾不断,恐怕你就不这么想了。” “嗯,也是。” 他又指着另一张相片,说:“你看这个。我没想到,和《城市猎人》里画的一样,新宿地铁站真的有一块黑板。估计北条司就是照着这个画的。”——《城市猎人》的主人公是一个侦探,如果要找他办事,委托人就要在新宿地铁站的留言板上写上xyz的字样预约。 “难说。说不定是地铁站跟着漫画学的。英国贝克街上也有福尔摩斯的寓所,其实是后人根据小说兴建的。《城市猎人》在日本可是家喻户晓的国家级漫画。” 陆希拿起照片,仔细辨认留言板上的字符,却发现上面用白粉笔写有这样一短行小字: 小陆希是个大路痴! 她气呼呼地指着祈自强,吼道:“你敢戏弄我!” “哈哈哈哈!” “我算是服了你了,出国都还惦记着耍我。”陆希摇摇头,也笑了。 “哈哈,我倒不是老惦记着耍你,我真正惦记的是,没我的电话,你有没有按时起床?” “呵呵。说实话,只有一天,我是6点17分到教室的,其它几天我都是在6点15分以前到学校的。” “那天为什么会迟2分钟?” 陆希原本以为祈自强会表扬自己,谁知却得到了他如此的一番追问。“那天是雨天,早上起来,发现头天晚上洗的袜子没干,我就去柜子里找袜子,后来又找伞,耽误了一会。” “这也算是理由?在这个事情上耽误了时间,就不会在那件事情上压缩时间补偿回来么?” 祈自强面色严肃,眉头紧蹙,一双剑眉凌厉上挑,蓄势待发。顿时气氛急转而下,和刚才的玩笑场面完全不同。 陆希无言以对。陆希的家里管得松,她一向充分享受平等民主;在学校,她不是老师盯防的重点对象;她对自己也历来是得过且过,自由自在。可以说,这是她第一次被别人如此严厉地对待。 “我就不信,你从来没有迟过到?”陆希反咬一口。 “有,”祈自强说,“那是在7岁以前。7岁以后,我再没有迟过到。而你,已经是快17岁的人了,做人做事还这么不看牢靠。” “我又不是运动员,要分秒必争。” “运动员经历的时间,和你经历的时间不一样么?你们之间,是像人民币兑美元那样,存在汇率么?” 祈自强不由分说抓过陆希的手腕,轻巧地把她的手表取了下来。陆希觉得手腕一阵生疼。是他右手虎口处的厚茧摩擦所致。那是长年握乒乓球拍留下的茧。 和自己的手机对了对时间,他开始微调陆希手表上的发条。一边调,一边说:“你的表快了5分钟。我给你调准了。以后不要故意把手表调快。这是懦弱、没有信心、不严谨的人的做法。时间不会因为你假装它快了就快,假装它慢了就慢。它不会等你。不会给迟到者机会。” “我想怎么调我的表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陆希有些赌气。 “别自恋了,以为人人都围着你,成天没事干就惦记着管你。我告诉你,我对娇滴滴、没出息、不成气候的庸人没兴趣。”祈自强冷冷地说。 然后,他把陆希的表扔在桌上,将照片收起,起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将书包整理好,一声不吭地去吃早餐了。 看着祈自强扬长而去的背影,陆希气坏了,心里极不痛快,有一种被暴君欺压了、逼迫了、侵犯了的感觉。这感觉严重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她暗暗骂道:这个人怎么喜怒无常,说变脸就变脸啊?自以为是的家伙!你也才18岁啊,我80岁的爷爷也没这么教训过我呢!你做事严谨、做人牢靠,也没见你拿世界冠军拿奥运金牌、上BBC上CCTV多么成功多么有名啊?我再也不想理你!你也别想干涉我!切! 这之后,两个人的默契终止了,甚至,根本都不再说话。 其实,陆希只是一时之气。很快就不生气了。她清楚自己的弱点,只是不愿意别人说破,只是没有勇气去面对并去改正。她知道祈自强是出于好心,只是她有些接受不了他的说话方式,受不了他过分的严厉。她也想向他求和,只是她有点放不下自己的自尊,她也不是很有把握他是否还会搭理自己。 想起他那句冷冰冰的“我对庸人没兴趣”,陆希就心里凉凉的。她无奈地想:唉,我就是一个平庸无用的小女生。而他是个太强悍太严厉的人,是一个来自成人世界的强者,懂得弱肉强食的法则,能够勇敢地去参与一切残酷的争斗。强者和弱者,根本无法平等地对话交往,只存在压制和被压制、统治与被统治。所以,还是算了吧。就这样,从此陌路吧。 决定放弃祈自强之后,陆希也决定放弃她刚养成的好习惯。她把钥匙悄悄放在了祈自强的桌上,意思是告诉他,自己再也不会早起来开门。然后,她又开始和宿舍的姑娘们一起打闹、晚睡、晚起。她又拿了几次物理不及格。她把糟糕的成绩归因于自己的缺乏天赋。而且她觉得,努力学习并没有立杆见影的效果,起床时间和成绩并不是完全对应的关系,并非耕耘一分就收获一分。于是,她更加心安理得地混起了日子。 她唯一心虚的时候,就是在学校与祈自强短兵相接迎头遇上的时候。这时,她的眼里满是闪躲,不敢看他。偶尔偷瞄他一眼,总是看不到他把目光投向自己,哪怕是鄙夷的目光。他只是冷漠地、傲慢地、目空一切地看向别处。 一个月后,已是清寒彻骨的初冬时分。祈自强又从学校消失了。陆希见怪不怪,想他一定又出去打比赛了。但她还是会忍不住猜测:他是去的日本么?现在的东京冷不冷?新宿地铁站的留言板上有没有凝霜结冰? 她又想道:我什么时候可以与我的《城市猎人》团聚呢?唉,就当送给祈自强的礼物吧。算是感谢他对我这个不成气候、不知好歹的小丫头的一番苦心栽培。 对不起,教练。陆希对着空气轻声说道。 六 这天是歌星期五。中午的时候,陆希刚吃完饭,正在水房洗饭盒,只听到室友杨心榕在楼道上喊:“陆希,电话!”她赶紧应道:“好!我马上来!”杨心榕又淘气地喊:“是个男生打来的!”陆希急了,又气又好笑地说:“你叫那么大声干吗?楼上楼下都听见了!” 拿起电话,陆希说:“喂?哪位?” “哈哈,是不是平时都没有男生打电话给你啊?一点魅力都没有!” 是祈自强!从他的声音可以判断出他今天的心情阳光灿烂。而且,好像他已经完全忘了他俩这一个月的冷战。 “切!你还不是没有魅力,手机当手表用,从来没见有女的打电话给你!” “切!我这个人低调啊!” “切!我这个人也很低调啊!” “哈哈,别切来切去了!下午上什么课?” “唔,一节语文,一节生物,一节地理,晚自习也是宫咪咪的语文。” “哇,天赐良机,逃课吧!” 陆希感到奇怪,说:“逃课?我没逃过啊……” “笨蛋,逃课都不会!不去上课就完了啊!” “被白面窝抓了怎么办?不管他有课没课,都爱来班里晃悠。要不,我装感冒,写个假条给他?” 祈自强说:“错了!你应该写个假条给班长。白面窝要是没发现你逃课最好,发现了,就让班长把假条交过去顶着。还有,别说感冒,要说眼睛发炎,长了结膜胆石,要立即去医院处理。今晚再熬一下夜,明天早上红着眼睛去上学,保准白面窝不怀疑。” “哈哈,你真是老谋深算、狡猾大大的啊!” “嘿嘿。承让,承让!” “去你的!我才没和你比狡猾!”转而,陆希又问:“对了,逃课干吗去啊?” “去市体育馆。我今天下午有场比赛。我想让你去看。嗯,你,想去看么?” “去啊去啊!我最喜欢看乒乓球啦!我好像真没看过现场呢!对了,有帅哥看么?” “当然有啊!——我呀!我这么大一头帅哥!” “切!少吹了!哈哈!” “好的,你收拾一下下楼吧!” “你在楼下?那好,我马上下来!” 市体育馆在离南中很远的郊区。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不一会儿,陆希睡着了。她始终是个睡不够、睡不醒的姑娘。待她醒来,发现祈自强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原来,他那一手好文章并非凭空得来,也是有阅读积累的。大约,他就是利用每次奔赴赛场的旅途来遍读好书的吧。 “我看看你在看什么。”陆希拿过祈自强手中的书,翻过来,只见封面上写着:道林.格雷的画像,作者王尔德。 “王尔德,就是写那个童话《快乐王子》的吧?”陆希问道。 “对。” “道林.格雷的画像——讲的是什么呀?也是童话么?” “嗯,有一点幻想、非现实的成分。道林.格雷是个漂亮俊美的少年,一个画家为他画了一幅画像,他就希望画像替代他去衰老变丑,而自己则永葆青春。这个愿望竟然实现了。”祈自强说道。 “这个故事好,我喜欢!我也要去请人给我画张画像,替我去老!” “等等,故事还没完。后来,道林.格雷自己堕落了,而画像越来越老丑,他开始害怕这幅画,最终不堪忍受,拿刀刺向画像。结果,画像没事,画中人也恢复了青春,而现实生活里的道林.格雷却倒下,变成了一具老丑的尸体。心口上插着一把刀。” 陆希安静了几秒,翻了翻手中的书,说:“这个故事很深刻。” “那,深刻在哪呢?” “唔……我想不清楚,也说不出来。但真的觉得很深。你告诉我吧!” “我不说。你自己悟。” “切!装腔作势!” “又切又切!你姓刀的么?”祈自强拿手指敲了敲陆希的脑袋。他看看窗外,又说:“到了,走,下车。” 市体育馆的乒乓球馆今年刚刚翻新过,干净宽敞,灯光明亮。不过,比起电视里重大比赛的标准场馆,这个球馆还是略显寒酸。 祈自强将陆希安顿在一个占尽地利的好位置。又去给她买了些零食和水,连同王尔德的书和诺基亚一起塞给她。 “我要集合了。可能得要一点时间才开赛。你自己先吃吃东西看看书。别乱跑。万一走丢了,我打这个电话找你。当然,你可别把我的手机弄丢了!呵呵!就这样!”祈自强说完,就匆忙离开了。 半小时过去,先是例行的仪式,然后,比赛开始。是一场男子团体的比赛。祈自强被安排在第1个和第5个出场。如果可以早早拿下3局,他就不用打第5场。 试球之后,正式开战整个场馆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乒乓球飞来飞去发出激烈的声响。第一局,祈自强轻松取胜。 这是陆希第一次看祈自强打乒乓球。她忽然意识到,之前,自己根本没有认识他。在南中操场跑步的时候,他是一个生命力很强大的人,是一个神采奕奕的运动员。但打乒乓球的时候,他是一台精确运转的打球机器。他的脑中写好了固定的程序,命令他只需要做:发球、接球、赢球、赢球、接球、发球。浑然忘我没有情感,挥汗如雨不知道累,不得胜利终不罢休。 陆希觉得祈自强的对手很可怜。她还觉得,眼前这个陌生的祈自强,很可怕,也很可敬。在这种十分复杂的又敬又怕的情感之外,陆希的心里还莫名生出一股巨大的感动。感动于他的全身、全心、全情地投入到他的比赛之中。或者说,投入到他的职业之中。是的,别谈头衔也不扯级别,他,祈自强,不是别的,正是一个职业的乒乓球手。他当之无愧。 再想想自己:你真正认真投入地做过深事情么?真正地挑战过自己的极限么?真正地爆发过小宇宙么?——没有,从来没有。所以啊,陆希啊陆希,你的人生充满了半途而废,充满了知难而退,也充满了自己对自己的姑息妥协,以及随之而来的对自己的失望和鄙视。 球馆之中端坐的陆希,眼睛追随着乒乓球,却灵魂出窍,整个的思维都在既抽象又具体地对自己做着审视和检讨。 随后的比赛两方有输有赢,最终,第5局还是不得不打,祈自强再次出场。对方派出的是第2局出场的选手,虽然是2号种子选手,但其实是头号高手。 双方实力相当,又是决胜局,比赛打得异常艰苦。比分交替上升,场面焦灼,气氛凝重。陆希无比紧张,几乎都无法呼吸。电视里,解说员在这样的关头常常说:这时候,就要拼运动员的意志品质了。陆希想:这哪里拼意志品质,根本是在拼命。是肩抗沉重的十字架在和上帝较量、和命运对抗。太难了太难了。要是我,肯定放弃了,情愿一死了之,但求一切快点over,自己可以躺下来,休息。 可陆希是陆希。祈自强是祈自强。他不会放弃。也没有人可以打败他。最终,他赢了。 陆希高兴坏了!大喊大叫,死命地拍巴掌。只见队员们都跳过去拥抱祈自强、向他道贺、一起为获胜狂欢。有两个人还哭了,哭得挺伤心的。发已花白的教练也热泪盈眶。陆希奇怪地想:这不是多重大的比赛吧?有什么好哭的啊?还哭得这么厉害?他们是不是都是gay,暗恋祈自强啊…… 祈自强走到陆希跟前,隔着座位前的护栏,一反刚才比赛时的凶猛劲头,笑嘻嘻地问:“我帅吧?” “帅极了!等会我要和你打一盘乒乓球!” “不用打我也猜得出,你打球的姿势肯定像玩五禽戏!求你行行好,还是别在这丢我的人了!” “去你的!哈哈哈哈!” 回去的车上,祈自强一直在睡觉。睡得很香、很沉。陆希想:他是真的累了,让他好好休息吧。这会儿,她却精神矍铄,于是继续看王尔德的书。正好看到: “你知道,哈利,我生就一种独立性格,向来我行我素,至少在碰到道林.格雷之前是这样……” 呵,我行我素的陆希,你遇到你的道林.格雷了,你是不是该改一改你的性格呢? 七 星期一的一大清早,陆希早早地来到教室。门开着,空无一人。操场上也没有看到祈自强跑步的身影,事实上,他一直没来。陆希在抽屉里发现了自己的那套《城市猎人》,一本不缺,保存完好。与心爱的漫画失散多时,她却没有什么兴致重温。 这天早上的英语课下课铃打响后,白老师一边收拾教案,一边淡淡地宣布:“祈自强同学不会再来上学了。他出国了,去了日本,全家都移民了。你们要心态稳定,别受影响。你们可逃不过高考。” 班上立即热闹起来,议论纷纷。 有的说:“这家伙脑子有毛病,干吗去当日本人?叛徒!当斩,当剐!” 有的说:“我们国家又损失了一个乒乓球人才。” 有的说:“什么呀,还不是因为打不进国家队,在国内混不下去了,才沦落到小日本去的。” 有的说:“他个子那么高,一点不灵活,根本就不是打乒乓球的料子。肯定是走后门了。” 有的说:“那倒不是。这个祈自强还是很神奇的。据说他家原本在一个小县城,后来全家迁入大城市,现在又移民日本,全靠他,他们家才脱贫致富,是他打乒乓球打出来的天下。” 有的说:“在日本打球,是不是可以赚很多钱?” 有的说:“唉,咱们班又少了一员帅哥。” 有的说:“他帅?我不觉得。人倒是还不错。但太老成了。像个叔叔。” …… 周围一片闹哄哄的噪音,但都没能进入陆希的耳朵、脑海、内心。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忽然之间,她好想像比赛那天祈自强的队友那样,伤心地哭上一场。 中午放学后,陆希迈着沉重的步子,把沉沉的一摞漫画抱回宿舍,随便地放在桌子上。宿舍的姐妹们倒是饶有兴味地各自拿上一本,各自翻看。 不一会儿,章婷忽然从床上跃起,举起书喊道:“哈哈哈!陆希,被我发现拉!原来你暗恋祈自强!” 陆希一头雾水。 “都来看啊都来看!这本《城市猎人》上写满了祈自强的名字!”章婷叫道。 姑娘们都兴奋了起来,围过去看。 陆希好不容易把那本漫画抢过来,果然,几乎每页都有祈自强的签名。有的一页上签大大的一个“祈自强”,有的一页上满满当当一气签了几十个。还是用钢笔写的。让你想擦都擦不掉。 被姑娘们团团围住逼问的陆希,看着书上无数个漂亮的“祈自强”,哭笑不得。最后她只好说:是,我是暗恋他。 八 寒假过后,开春了。一天,陆希收到一封航空信。来自日本。没发信人的地址和信息。信封内只装有一张照片。是照的新宿地铁站的留言板。凑近仔细地看可以看到,留言板上有一行白色粉笔小字“ 小陆希,迷路也别害怕,用勇往直前。 然后,小陆希就笑了。 然后,她就哭了。 九 祈自强,你好。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打我知道,你是我神奇的画像,十年来,一直用你锐利的目光严厉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当年,我在中考的考场上恶狠狠地诅咒作文标题。现在,我觉得,那标题棒极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这个真理后边我要再加一节:近自强者自强。我的红色,是你传染给我的激情和勇敢的心;我的黑色,是你教给我的冷静和铁的纪律;我的自强,是来自你活生生的滴水石穿的榜样。 可是,我不是那么红,不是那么黑,也不是那么自强……因为,上天只给了我不到一学期的时间接近你。然后,你离开了我,杳无音信。然后,我渐渐忘掉,或者说,故意忘掉了你教给我的信条,又变回那个慵懒的、怯弱的、不严谨的庸人。每当我向自己妥协,逃避困难,苟且于放弃带来的舒适和轻松时,你就会跳出来,鄙视我,鞭策我,扰乱我的休息。那感觉糟透了。我像心虚的道林·格雷,害怕那张自己的画像,害怕那双严厉的眼睛看到自己的堕落,于是就将画像藏来藏去,恨不得刺破。 长大后,我终于悟出了,道林·格雷和他的画像的关系,是肉身与精神、感官与灵魂的关系。对的,你是我的精神,我的灵魂,你如影随形,阻止我堕落。堕落是很舒服的事情。而你,不允许我舒服,不允许我堕落。 比如昨天,我正美滋滋地享受我laid off后的悠闲生活时,你出现了。无数个你,从《城市猎人》里钻出来。祈自强,你阴魂不散。我翻书的手都在抖。于是我不得不静下来,思考,直面我的生活状态。 你说,要引用生僻的名句。好,那我就引一个。“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早被引用,我却要引这首诗里被人忽略的两句: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之前我不说不叹视而不见,现在,我坦率地承认,我在成人的世界里迷了路,孤零零的我真的很有些惶恐。我忍住眼泪,抬起头,看到了新宿留言板上你的眼睛。我看到了,你用满含鼓励和信任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说:小陆希,迷路了也别害怕,要勇往直前。一瞬间,一股力量注入了我的心田,上下贯通;我浑身的血液得到了更新,循环往复。我不再那么害怕了。不,我已无所畏惧,我将勇往直前。我发誓。 我一直是相信存在奇迹的。你,就是我平凡生命里的奇迹。你也是我可能创造奇迹的唯一动因。所以,我必须要说:谢谢。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你还说过,文章切忌又臭又长。好,那我收笔。但我想多说一句:你真是先知先觉,一眼看透高远是个没气质的臭小子。——关于这点,有一个漫长的故事,就不说了。最后我还必须要说的是: 我的同桌,我的教练,我的道林·格雷的画像,我想念你。非常非常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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