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101精句 --- 邁克選

*抄錄自2001年林奕華在香港的劇場作品場刊。* [1] 　 有了驚訝與眩異，才有明瞭，才有靠得住的愛。 [2] 　 愛一個人愛到問他拿零用錢的程度，那是嚴格的試驗。 [3] 　 姘居不像夫妻關係的鄭重，但比高等調情更負責任，比嫖妓又是更人性的，走極端的人究竟不多，所以姘居在今日成了很普遍的現象。 [4] 　 無條件的愛是可欽佩的－－唯一的危險就是：遲早理想要撞著了現實，每每使他們倒抽一口涼氣，把心漸漸冷了。 [5] 　 歷代傳下來的老戲給我們許多情感的公式。把我們實際生活裡複雜的情緒排入公式裡，許多細節不能不被剔去，然而結果還是令人滿意的。 [6] 　 高級調情的第一個條件是距離－－並不一定指身體上的。保持距離，是保護自己的感情，免得受痛苦。應用到別的上面，這可以說是近代人的基本思想，結果生活得輕描淡寫的，與生命之間也有了距離了。 [7] 　 對於我，精神上與物質上的善，向來是打成一片的，不是像一般青年所想的那樣靈肉對立，時時要起衝突，需要痛苦的犧牲。 [8] 　 以美好的身體取悅於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也是極普遍的婦女職業，為了謀生而結婚的女人全可以歸在這一項下。這也無庸諱言－－有美的身體，以身體取悅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取悅人，其實也沒有多大分別。 [9] 　 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肆的。 [10] 　 好的藝術原該喚起觀眾各個人的創造性，給人的不應當是純粹被動的欣賞。 [11] 　 據說全世界惟有中國人罵起人來是有條有理，合邏輯的。 [12] 　 清堅決絕的宇宙觀，不論是政治上還是哲學上的，總未免使人嫌煩。人生的所謂「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 [13] 　 有些感情是，如果時時把它戲劇化，就光剩下戲劇了；母愛尤其是。 [14] 　 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後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說，後知道愛；我們對於生活的體驗往往是第二輪的，借助於人為的戲劇，因此在生活與生活的戲劇化之間很難劃界。 [15] 　 我很喜歡反高潮﹣﹣豔異的空氣的製造與突然的跌落，可以覺得傳奇裡的人性呱呱啼叫起來。 [16] 　 有人喜歡在四壁與天花板上鑲滿了鏡子，時時刻刻從不同的角度端詳他自己，百看不厭。多取名字，也是同樣的自我的膨脹。 [17] 　 我一向是對於年紀稍大一點的人感到親切，對於和自己差不多歲數的人稍微有點看不起，對於小孩則是尊重與恐懼，完全敬而遠之。 [18] 　 老年不可愛，但是老年人有許多可愛的。 [19] 　 回憶與現實之間時時發現尷尬的不和諧，因而產生了鄭重而輕微的騷動，認真而未有名目的鬥爭。 [20] 　 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快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 [21] 　 為要証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於古老的記憶，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這比瞭望將來要更明晰親切。 [22] 　 裝扮得很像樣的人，在像樣的地方出現，看見同類，也被看見，這就是社交。 [23] 　 上海人是傳統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新舊文化種種畸型產物的交流，結果也許是不甚健康的，但是這裡有一種奇異的智慧。 [24] 　 歐洲的聖母，從前沒有電影明星的時候，她是唯一的大眾情人，歷代的大美術家都替她畫過像。 [25] 　 文明人要原始也原始不了；他們對野蠻沒有恐佈，也沒有尊敬。他們自以為他們疲倦了的時候可以躲到孩子裡去，躲到原始人裡去，疏散疏散，其實不能夠﹣﹣他們只能在愚蠢當中得到休息。 [26] 　 我們想像中的超人永遠是個男人。為什麼呢？大約因為超人的文明是較我們的文明更進一步的造就，而我們的文明是男子的文明。 [27] 　 真是缺乏聽眾的人，可以去教書，在講堂上海闊天空，由你發揮，誰打呵欠，扣誰的分數﹣﹣再痛快也沒有了。 [28] 　 對於不會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語言，隨身帶著的一種袖珍戲劇。 [29] 　 文明人是相當值錢的動物，餵養，教養，在在需要鉅大的耗費。我們的精力有限，可做，該做的事又有那麼多﹣﹣憑什麼我們是大量製造一批遲早要被淘汰的廢物？ [30] 　 城裡人的幼想，背景是條紋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條子便是行馳著的電車﹣﹣平行的，均淨的，聲響的河流，汨汨地流入下意識裡去。 [31] 　 京戲裡規律化的優美的動作，洋人稱之為舞蹈，其實那就是一切禮儀的真髓。 [32] 　 櫥窗的作用不外是刺激人們的購買慾。現代都市居民的通病據說是購買慾過份膨脹。想買各種不必要的東西，便想非份的錢，不惜為非作歹。 [33] 　 如果名字是代表一種心境，名字為什麼不能隨時隨地跟著變幻的心情而轉移？ [34] 　 現實這東西是沒有系統的，像七八知話匣子同時開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 [35] 　 我喜歡聽市聲。比我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著覺的。 [36] 　 一般的爵士樂，聽多了使人覺得昏昏沉沉，像是起來太晚了，太陽黃黃的，也不知是甚麼時候，沒有氣力，也沒有胃口，沒頭沒腦。 [37] 　 偉大的音樂是遺世孤立的，一切完美的事物皆屬於超人的境界，惟有在完美的技藝裡，那終日紛呶的，疲乏的「人的成份」能夠獲得片刻的休息。 [38] 　 交響樂的攻勢是慢慢來的，需要不少時間把大喇叭小喇叭鋼琴凡啞林一一安排佈置，四下裡埋伏起來，此起彼應，這樣有計畫的陰謀我害怕。 [39] 　 音樂永遠是離開了它自己到別處去的，到哪裡，似乎誰也都不能確定，而且才到就已經過去了，跟著又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 [40] 　 就連在從前有舞的時候，大家也不過看表演而已，並不參加。所以這些年來，中國雖有無數的人辛苦做事，為動作而動作，於肢體的流動裡感到飛揚的喜悅，卻是沒有的。 [41] 　 琴彈出來的，另有一個世界，可是並不是另一個世界，不過是牆上掛著一面大鏡子，使這房間看上去更大一點，然而還是同樣的斯文雅致的，裝著熱水汀的一個房間。 [42] 　 不論在藝術裡還是人生裡，最難得的就是知道甚麼時候應當歇手。 [43] 　 中國人好吃．我覺得是值得驕傲的，因為是一種最基本的生活藝術。 [44] 　 做成的蛋糕遠不及製造中的蛋糕，蛋糕的精華全在烘焙時期的焦香。 [45] 　 中國人向來喜歡引經據典．美麗的，精警的斷句，兩千年前的老笑話，混在日常談吐裡自由使用著。 [46] 　 中國人覺得歷史走的是竹節運，一截太平日子間著一劫，直到永遠手。 [47] 　 我們不幸生活於中國人之間，比不得華僑，可以一輩子安全地隔著適當的距離崇拜著神聖的祖國。 [48] 　 華僑在思想上是無家可歸的，頭腦簡單的人活在一個並不簡單的世界裡，沒有背景，沒有傳統，所以也沒有跳舞。 [49] 　 在中國詩裡，「可憐」是「可愛」的代名詞。 [50] 　 中國人喜歡法律，也喜歡犯法．所謂犯法，倒不一定是殺人越貨，而是小小的越軌舉動，妙在無目的。 [51] 　 中國人臆想中的歷史是一段悠長平均的退化，而不是進化；所以他們評論聖賢，也以時代先後為標準，地位越古越高。 [52] 　 但凡有一句適當的成語可用，中國人是不肯直截地說話的．而仔細想起來，幾乎每一種可能的情形都有一句合適的成語來相配。 [53] 　 大規模的交響樂自然又不同，那是浩浩蕩蕩五四運動一般地衝了來，把每一個人的聲音都變成了它的聲音，前後左右呼嘯嘁嚓的都是自己的聲音，人一開口就震驚於自己的聲音的深遠宏大；又像在初睡醒的時候聽見人向你說話，不大知道自己說的還是人家說的，感到模糊的恐怖。 [54] 　 中國人不知道為什麼特別喜歡創造怪獸，如同麒麟之類──其實人要創造，多造點房子磁器衣料也罷了，造獸實在是不行的。 [55] 　 現代的中國人往往說從前的人不懂得配顏色．古人的對照不是絕對的，而是參差的對照，譬如說：寶藍配蘋果綠，松花色配大紅，蔥綠配桃紅．我們已經忘了從前所知道的。 [56] 　 中國是文字國．皇帝遇著不順心的事便改元，希望明年國運漸趨好轉。 [57] 　 呵，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 [58] 　 文人討論今後的寫作路徑，在我看來是不能想像的自由──彷彿有充分的選擇的餘地似的。 [59] 　 我的作品，舊派的人看了覺得還輕鬆，可是嫌它不夠舒服．新派的人看了覺得還有些意思，可是嫌它不夠嚴肅。 [60] 　 除了小說裡的人，很少人是名副其實的，（往往適得其反，名字代表一種需要，一種缺乏．窮人十有九個叫金貴，阿富，大有。） [61] 　 文人只須老老實實生活著，然後，如果他是個文人，他自然會把他想到的一切寫出來．他寫所能夠寫的，無所謂應當。 [62] 　 好人愛聽壞人的故事，壞人可不愛聽好人的故事。 [63] 　 人類天生的是愛管閑事．為什麼我們不向彼此的私生活裡偷偷的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沒有多大損失而看的人顯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悅？ [64] 　 我認為文人該是園裡的一棵樹，天生在那裡的，根深柢固，越往上長，眼界越寬，看得更遠，要往別處發展，也未嘗不可以，風吹了種子，播送到遠方，另生出一棵樹，可是那到底是艱難的事。 [65] 　 歷史如果過於注重藝術上的完整性，便成為小說了。 [66] 　 養成寫作習慣的人，往往沒話找話說，而沒有寫作習慣的人，有話沒處說。 [67] 　 發現自己所說的話早已讓人說過了，說得比自己好呢，使人爽然若失，說得還不及自己呢，那更傷心了。 [68] 　 有些東西我覺得應當為我所有的，因為我較別人更會享受它，因為它給我無比的喜悅。 [69] 　 小孩是從生命的泉源裡分出來的一點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 [70] 　 女人取悅於人的方法有許多種．單單看中她的身體的人，失去許多可珍貴的生活情趣。 [71] 　 良善的妓女是多數人的理想夫人．既然她仗著她的容貌來謀生，可見她一定是美的，美之外又加上了道德。 [72] 　 母愛這大題目，像一切大題目一樣，上面做了太多的濫調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愛的都是做兒子而不是做母親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標榜母愛的話，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這一點，所以不得不誇張，渾身是母親了。 [73] 　 劉備說過這樣的話：「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可是如果女人能夠做到「丈夫如衣服」的地步，就很不容易。 [74] 　 自我犧牲的母愛是美德，可是這種美德是我們的獸祖先遺傳下來的，我們的家畜也同樣具有的──我們似乎不能引以自傲。 [75] 　 女子的劣根性是男子一手造成的，男子還抱怨些甚麼呢？ [76] 　 同行相忌，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況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 [77] 　 女人的活動範圍有限，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時，一個壞女人往往比一個壞男人壞得更徹底。 [78] 　 正經女人痛恨蕩婦，其實若有機會扮個妖婦的角色的話，沒有一個不躍躍欲試的。 [79] 　 女人……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 [80] 　 蠻荒世界裡得勢的女人，其實並不是一般人幻想中的野玫瑰，燥烈的大黑眼睛，比男人還剛強，手裡一根馬鞭子，動不動抽人一下，那不過是城裡人需要新刺激，編造出來的。 [81] 　 比較上女人是可以一概而論的，因為天下人風俗習慣職業環境各不相同，而女人大半總是在戶內持家看孩子,傳統的生活典型既然只有一種，個人的習性雖不同也有限。 [82] 　 顏色這樣東西，只有沒顏落色的時候是淒慘的；但凡讓人注意到的，總是可喜的，使這世界顯得更真實。 [83] 　 宗教本來一大半是一廂情願。 [84] 　 我以為唯美派的缺點不在於它的美，而在於它的美沒有底子。 [85] 　 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壯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於啟發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 [86] 　 氣味總是暫時的，偶爾的；長久嗅著，即使可能，也受不了。所以氣味到底是小趣味。 [87] 　 生命即是麻煩，怕麻煩，不如死好了。麻煩剛剛完了，人也完了。 [88] 　 為人取名字是一種輕便的，小規模的創造。 [89] 　 在政治混亂期間，人們沒有能力改良他們的生活情形。他們只能夠創造他們貼身的環境－－那就是衣服。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裡。 [90] 　 個人與環境感到和諧,是最愉快的一件事，而所謂環境，一大部份倒是群眾的習慣。 [91] 　 為理想而吃苦的人，後來發現那理想剩下很少很少，而那一點又那麼渺茫，可是因為當中吃過苦，所保留的一點反而比以前好了，像遠處飄來的音樂，原來很單純的調子，混入了大地與季節的鼻息。 [92] 　 外行的意見是可珍貴的，要不然，為什麼美國的新聞記者訪問名人的時候總揀些不相干的題目來討論呢？ [93] 　 在政治動亂與社會不靖的時期－－譬如歐洲的文義復興時代－－時髦的衣服永遠是緊匝在身上，輕捷俐落，容許劇烈運動。 [94] 　 最迅疾的變化是在戰場上，因此在戰爭中我們最容易看得出一個人的個性與處事的態度。 [95] 　 小孩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糊塗。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為人。 [96] 　 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卒的，已經在破壞，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 [97] 　 不守秘密的結果，最幽微親切的感覺也得向那群不可少的旁觀者自衛地解釋一下。這養成了尋找藉口的習慣。 [98] 　 適當的名字並不一定是新奇，淵雅，大方，好處全在造成一種恰配身份的明晰的意境。 [99] 　 直到十六七歲我還沒有單獨到店裡買過東西，沒有習慣，也就沒有慾望。 [100] 　 我以為文學理論是出在文學作品之後的，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恐怕還是如此。 [101] 　 我喜歡錢，因為我沒吃過錢的苦－－小苦雖然經驗到一些，和人家真吃過苦實在不算甚麼－－不知道錢的壞處，只知道錢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