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学生整理了一些高中写的短篇,这篇有点长,希望能得到各位的指点,
来自: 落一尘
《厌食症》
对于即将要说出的故事,我的心底仍存在一丝犹豫,这个故事里的一些行为于我而言并不怎么光彩,所以我很难以得意甚至炫耀的语调讲述前因后果,我的内心在不停的挣扎中给出了答案。我还是想说一说这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我正值青春期的年纪,念物思人,一下就想起了很多事情,可最令我难忘的还是那种朦胧、单纯又容易发散的思绪和有些固执、什么都有勇气尝试的性格。提起青春,我想“容貌”一词是必不可少的。这时的我已经清楚地知道了男女之间的差别,也同样明白了同性之间的差别。作为一个女生,我对后者的感受甚至比前者更加强烈。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同样是女生,两个人的长相却能相差十万八千里。美,在女性的身体上格外突出,这导致了我对周围女生的相貌非常敏感。
我已经忘了是何时开始对自己的外表格外在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习惯于拿自己的外貌与别人进行对比,然后疯狂照镜子,得出的结论不外乎是眼睛小了、发际线高了或脸廓圆了等一系列问题。其实我也知道自己不算丑,但和别人相比,我觉得自己离美还差得很远,这时我总是想起母亲的预言:等你什么时候瘦下来,成绩就会提上去了。
我的体型大概算是微胖,却严重影响了我的外表。腿粗影响了我的身高,我一米七一的个子,就因为腿没那么细,看上去甚至比班里一个一米六九的女生矮一点。还有脸型,我本来是鹅蛋脸,可现在有了往圆脑发展的趋势,就看起来雍肿了不少。想了那么多之后,我猛地意识到,五官是天生的,现在几乎不可能改变,但自己似乎可以通过减重来重塑外形。
我是在高三那年把减重付诸行动并开始坚持的。至于为什么挑在这个时间段,原因有很多,现在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每天都活在不同程度的焦虑与不安之中,持续的高强度学习使我有些精神衰弱,脑中不时响起父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你再胖下去,以后肯定嫁不出去。”父母如此,同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次我无意中发现,班里一些无聊的男生搞了个“坦克”排行榜,然后,我就在里面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我和林驻姝的第一次交谈发生在我节食一个月后的某天。她在班里的人缘算不上好,但也有自己的小圈子。我因平日里坐得有些远所以与她没什么来往。这次她主动过来搭讪倒是把我吓了一跳,“你是不是瘦了?”她四下瞧了瞧,见班里没有什么人便开门见山地向我问道:“还好吧……我怎么可能瘦呢。”一问之下我没什么心理准备,愣了一会儿才呆呆地冒出这么一句。“不可能,你一定是瘦了!”她斩钉截铁地定下了结论,目光牢牢地粘在了我的脸上,我与她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她的注视不知为何让我想到了盯着肥肉的饿犬。
“嗯,那大概是瘦了吧。”我嘴上附和着,心里感到三分欣喜和七分莫名其妙,一门心思想敷衍了事。“你是有意在减吗?”见我松口后,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搞得我又有点窘迫了。“不是有意在减。”“那就是无意在减喽?”她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出教室,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发蒙。事实上,我的确没有故意去减,只是少吃了些零食,多喝了点水,不过她的话还是在脑中挥之不去,我反复咀嚼着,那句“你瘦了?”在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清晰。
与林驻姝交谈的一个星期后,我终于下定决心要趁着这股势头把体重完全减下去——至少要让所有人都能察觉出我变了——为此鼓足勇气把一个设想变成现实。我调整了自己的饮食结构,把曾经虽不丰盛但能饱腹的中餐与晚餐替换成了一小瓶果粒酸奶。我也明白这个想法不切实际,不过我的确有认真去实施。回忆起第一次行动的那天,我还清楚地记得午餐铃声一响,我与其它同学冲出教室,到了楼底我们分道扬镳,我离开前往食堂的人群,偷偷钻进隔壁的小卖部,迅速买下一瓶酸奶,然后迎着稀稀拉拉的学生走回教室,边走边想着教室的情景——同学们都在食堂,空旷的房间内只有我、阳光和斑驳的树影。我迈着轻快的步子,右手甩着刚买回来的酸奶,享受着走廊里短暂的宁静。
然而,教室里还有一个人,我停在门口,一时不知是否要进去,她的出现令我吃惊,却没有多少疑惑。我还是走进了教室,一眼就看到林驻姝坐在窗底的阴影下,双目放空,似乎是在发呆,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来,看了我一会儿,起身向我走来。一时间,我有些不知所措,双手来回摆弄着酸奶瓶,她来到我身前,似笑非笑地打量了我一遍。“你这样我会很焦虑的。”我脸上有点发烫,感觉像个心口不一的人被拆穿时那样难堪。
我和林驻姝就是这么认识的,那天之后的每个午餐与晚餐空当我们都会坐在一起聊天,起先是她主动来找我,后来慢慢熟络了起来,我也会主动找她搭话了,潜意识里我们是同一条战线的队友,控制体形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我们像在做一件虽见不得人却值得骄傲的事情,这进一步增强了我的归属感。
从林驻姝那里,我知道了很多关于减重的知识。“别人在游戏氪金,而我在减肥上氪金。”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兴致勃勃地给我科普起了酵素、果汁、代餐和一系列我闻所未闻的减重产品。最终,我迫不得已打断了她,表示自己大概率不会接触这些东西,她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给我分析起节食减重的坏处。“你这样很容易反弹的,运动量也应该提上去,我每天放学后都和我妈走两公里。”我摇摇头,无奈地说:“我是住校的,一回寝室就差不多熄灯了。而且高三这么忙,真抽不出时间运动,不然我也不会选择节食了。”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和我天南海北地扯了起来。
跟林驻姝相处越久我就越发对她感到好奇。在我眼里,她与胖沾不上边,虽然不是瓜子脸,可棱角分明,厚实的脸廓让我看了很舒服,她的个子不矮,比班里很多女生高出半头,也不像一些长得很高却身形干枯的女生,她是饱满之中又多了一点肉感。有一次,我终于有机会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你根本不算胖啊,为什么还想减呢?而且减肥这么需要毅力的事,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我记得她沉默了一会儿,斜眼瞟向空外,又过了一会才把目光聚向我,脸上收起了所有表情。“其实减肥也没你想象中那么困难,只要学会饿就会瘦得很快,但天天来学习却不一定有多少进步。”她撇了撇嘴,问道:“你觉得我们班男生怎么样?”“什么?”我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没从她之前的话中回过神来,“咳咳,就是那个谁,你知道的吧。”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羞涩的浅笑,这时我终于跟上了她的脑回路。“你男朋友?”“别喊那么大声!”她做贼心虚似的环顾了一圈空无一人的教室。说实话,我有时候着实分不清她这种夸张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
“他啊,他怎么了?”我漫不经心地问道,同时脑子里浮现出了班里那位其貌不扬的男生的面孔。“你知道的,男生不都喜欢瘦一点,白一点的嘛。”她似乎在嫌弃我反应迟顿,有些不耐烦的脸色,底下是一副“你懂的”的表情,我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两下,好奇心驱使着我继续问下去。“你是在为他减吗?”“也不全是吧。”她模棱两可地说道,突然笑了起来,“我也在为自己减,这样把他甩了之后就能换个新的了。”我看着她哈哈大笑,连陪着一起笑笑的念头都没有。她的后半句是假的,浮夸的笑容使其中的破绽不言自明。
“哦,对了。”她忽然停了下来,满脸神秘地朝我这儿凑了凑,“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她说到这儿,我已经心领神会了下一句是“别告诉别人。”我轻轻推了她一下,让她别卖关子,她也见好就收,语气倏地变得犹豫了。“我这个人吧,一会到食物就会,就会很想全部吃完,但吃完之后通常会非常后悔,可我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抿起嘴,尴尬地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双唇微微打开,伸出食指指向暗红色的口腔,“有时候我会把吃过的东西,嗯,抠出来,就像醒酒时把之前喝过的酒吐出来一样把之前吃过的东西……呕出来。”说到这里她便沉默了,我的喉咙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也沉默了。
自从不吃中餐和晚餐,一种陌生的感觉时常从腹部爬出,缓缓地钻进五脏六腑。饥饿感并不同于饱腹感,是一直持续的,饥饿是时断时续,每次“发作”必伴随着胃部灼痛,被一把火点着了似的,令人窒息的不适,一直从食道涌上舌根,与之相伴的,还有与时俱增的食欲,接二连三的回忆闪过脑海,曾经品尝而至今难忘的食物似乎近在咫尺,鼻子再次被虚幻的香气笼罩,舌尖像是已经尝到了一点滋味,引得喉咙不住地吞咽多余的涎水,忍过“发作”时期,情况便会好上不少,可总觉得肚子里空空如也,一颗心随时都要掉进这无底洞里,有时候实在忍不了了,也会跑去食堂吃上一顿,回来后林驻姝不会说什么,但我还是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感觉自己违反了一个神秘且重要的约定,还感觉今天算是白费了之前的努力,便不由地悲从中来。
相比之下,林驻姝吃得更少,也从来不抱怨或表现出自己的饥饿。为此,我时不时就向她请教关于挨饿的秘诀,可她每次只是无所谓的笑笑,说自己放学回家后都会吃点东西,她吃得并不比我多,有时甚至给自己加餐,起初,她的这些话我是统统不信的,以为这不过是她为自己优越的挨饿能力做的挡箭牌,顺便起到安抚我的作用,不过我很快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节食后第二个星期的午休期间,我迷迷糊糊地醒了,随后两腿一紧,下身一阵酸胀,又忍了一小会儿,最终只好不情愿地动了起来。教室里无比安静,只见一颗颗伏在桌上的脑袋均匀地呼吸着,我悄悄溜出教室。午后的阳光又绵又软,把我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睡意重新勾了回来。我昏昏欲睡地朝走廊尽头挪动,如果没有下身的酸胀,估计我会立刻闭上眼睛,在半梦半醒间,我不断向卫生间靠近,走到只剩十步的时候,我被某种细小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惊醒了,僻静的走廊底部,就连光线也暗了下来,细细分辨这诡异的声响,既像尖叫,也似痛呼,断断续续的,叫人听了胆战心惊,身上起出一层密集的鸡皮疙瘩。
我循着声音一步步向前,一直到卫生间半开的门边,骇人的声音一下变得清晰了。我把头凑近门缝,最后看到的是一张紫红的侧脸,嘴巴大张着,下颔来回鼓动,不一会儿,整颗头颅猛得前倾,带着脊背也往下弯曲。朝着白色的水池重重地吐出一个“呕”,我收回已经呆滞的目光,紧紧缩在墙角,心里顿时掀起滔天巨浪,那人就是林驻姝,我不可能看错!
想到这儿,我又往门缝里望了望,她还在干呕,唇边挂着一条晶莹的细丝,一直拖到水池表面。接着她开剧烈咳嗽,好似要把肺里的空气全部咳出来,我依旧待在原地机械地将门后传来的痛苦之音输入大脑却做不出一丝反应,我继续听着。一连串疯狂的干呕之后,是一滩液体打在坚硬面上发出的“噼啪”声,水龙头被打开了,流水声哗哗作响,这时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本能地警觉起来,脑子却迷迷糊糊的。我赶紧原路返回,下半身的酸胀消失,只剩下两条轻飘飘的腿快速摆动,走着走着,全身都变得轻飘飘了,大脑的指令仿佛远在天边,难以抵达,这一整天我都在一片空白中度过,吃不下任何东西。
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努力会这么快有了收获。在我毫无察的时候,在饥饿漫长的每分每秒中,我的身体悄无声息的酝酿着一次变化。说来也奇怪,我上楼时,与高一分班前的班主任迎面撞上,目光在半空相遇,我自觉地停住了脚步,他还记得我,笑着对我打了声招呼,我也急忙向他问好,不敢出任何纰漏。礼节做定后,他仍站在原地,目光留在我的身上,正当我的嘴角笑得有些僵硬,他突然欣慰地拍了拍我的手臂,“瘦了很多嘛,整个人干练了不少,不错!”他又打量了我一遍,“不错!不错!”我的笑容更加和悦了,客气地与他道别,我一步一步地向上走,心脏嘭嘭直跳,发出鞋底踏上台阶时的声响。
月考后的一个中午,林驻姝忽然找上了我。“到月底了,咱们检测一下成果吧。”她折返回去,弯下腰在课桌底下摸索着什么。我略微一探头,正好瞧见她从绿色的布袋子里拽出一个体重秤,她兴致勃勃地把体重秤放到教室后面的空地上,我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她三两下脱掉外套和鞋子,见我来了就不由分说地往我手里塞,“哐当”一声轻响后,她就立在秤上了。“一百一十六斤!”等体重秤的读数稳定后,林驻姝惊喜地叫了出来,她兴奋地看着我,接过自己的衣服。“我瘦了五斤!”她一打开话头便滔滔不绝了。
“我上个月还是一百二十一,没想到瘦了那么多……”我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不时给予一些赞美和肯定。她说得更加忘我了,而我的存在也变得若有若无,这正是我希望的。“对了,你几斤来着?”我蓦地一惊,支支吾吾地说:“不太清楚,上次……”“别废话了,上去称一下,很快的!”一句话还没说完,我就被扒下了外套,硬推着上了秤,随着秤上的读数飞升,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各种极坏的猜想纷至沓来。林驻姝凑了过来,脸上的兴奋变成了好奇。“一百零九。”我从胡思乱想里挣出,盯着秤看了许久,才确定真的是一百零九,我倏地感到一阵轻盈,仿佛秤上的读数以往下降了些。我下了秤,林驻姝提了秤就往回走,脸上的喜悦变为了淡漠。她坐回位置上,把秤往袋里一扔,我们俩谁都没开口,一同沉默了三分钟。林驻姝猛地蹬开椅子,边喊边快步走出教室,“减肥有什么用!还是吃饱了舒服!”我急急忙忙追了出去。走廊已经没了人影,只有远处的脚步声逐渐变得模糊。
到了第二个月,我发现自己获得了更多的关注。每当有人发现了我的变化,我便发自内心地感到满足,所有关注都是对我鼓励;也是一点来之不易的调味剂,令无聊烦闷的生活飘出一缕沁人心脾的芳香。从一开始的惊慌到之后的坦然,我逐渐学会享受美貌带给我的喜悦。
“洛语婷,你是不是瘦了?”我诧异地看了同桌一眼,“大概是瘦了一点,怎么了紫涵姐?”金紫涵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像是要从我的脸上找出几个毛孔。“没什么。”她收回目光,把头转了回去。我耸耸肩,低下头,刚拿起笔,耳边又传来金紫涵的声音。“大概瘦了多少?”我暗暗吸了口气,右手不自觉地转起了笔。“七八斤差不多吧。”也不管对不对,我随口报了个不大不小的数。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感觉你的脸小了,平时是怎么减的?”“额,就是少吃点,我最近午饭和晚饭吃得很少。”我想了一会儿,便说出了真实情况,她缓缓点了点头,做慢动作似的,重新干起了自己的事情。可接下去的半分钟里,我总感觉有束目光时不时在身上扫动。不久,我听到了轻微的嘀咕声,“要不我也去试一下吧。”
我预感到事情有些非同寻常,但除了静观其变,我别无他法。那天午餐铃打响后,伴着穿透地板与天花板的奔腾声,班里的同学又一溜烟跑得没影了。我头都没抬,继续复习了两分钟。等合上书本,准备伸个懒腰时,我冷不防与一双眼睛对视了。我的呼吸瞬间一顿,林驻姝正坐在熟悉的位置上观察我的一举一动。“说话,你今天怎么不去吃饭?”无形的压迫感越来越强,我决定在气氛彻底僵死之前努力挽救一下。同时,我还感到疑惑。林驻姝自上个月底称完体重后就真的不再节食,餐餐都去食堂了。而现在又坐在教室,使我不得不怀疑她是否回心转意了。
“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今天没什么胃口。”她走了过来,坐到我同桌的空位上,语气亲切了不少。我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发现她两颊平日里鲜红的血色竟快要消失殆尽,不由地担心了起来。“要不我去帮你请个假吧,”为了增加点说服力,我特意补充道:“都这个时候了,身体可不能垮。”林驻姝吃力地笑了笑,“别拿班主任那套唬我。”她的声音中气挺足,只是面色看了令人担忧,“我自己有数的,对了,我男朋友说他们在寝室里聊起你了。”我嘴角抽了抽,心想她这人就是这样,喜欢话说一半吊人胃口。“哦。”“你不想知道?”我有点无法描述此刻的心情,虽然明知他们不可能说什么好话,却还是忍不住好奇他们到底在背后嘀咕了什么,想给自己找点罪受。“肯定是说我又胖了呗。”我装出一副“我早知道了”的无所谓态度。林驻姝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他们说你变瘦了。”“哈?”我真以为自己没听清,“他们说,你,瘦,了!”她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下我想装傻也不行了。在林驻姝的注视下,我感到浑身的不自在,只好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我们接着又聊了别的话题,聊得非常起劲,我不能让她再提起这件事了。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留意着林驻姝的状况。她每天按时吃饭休息,与从前并无二致。只是有两三次因身体不舒而待在教室,没去食堂用餐。她的脸一天天白下去了,人也经常走神。我老感觉哪里有点古怪,可又说不出到底古怪在哪,时光顺着食道滑了下去,虽有一丝感觉,却不知最终的去向。事情逐渐有了清晰的变化。
班里一个女生的生日到了,她本想稍微热闹一下,但学校明令禁止在校内庆生,奶油蛋糕是泡汤了,为了增添点气氛,她从家里带了些小点心过来,下午挑了个课间分给所有同学。我也分到了,捧着块不小的点心,一时没了主见。到底吃不吃哪?我盯着手里油腻腻的小蛋糕,不知该怎么下口。全部吃下去,恐怕又要添不少脂肪了。我犹豫着,眼睛四处乱晃,最后停在了林驻姝身上。她的脸色也很难看,嘴唇半抿,单手托着蛋糕,两颊似乎更加苍白了。“味道怎么样?”今天的寿星,满期待地走了过来,关切地问候道。她的目光里有无法承受的重量,逼着我几口啃完蛋糕,食不知味地吃了个干净。“挺不错的。”我使劲挤出一个笑容,她满意地笑了笑,转头去看林驻姝。
“味道怎么样啊?”我看到林驻姝扯了扯嘴,这个女生是她在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友之一,林驻姝没有理由不给个面子,林驻姝最后还是吃了蛋糕,她把整块点心塞进嘴里,上颔与下颔缓慢分离,又重新合拢,将近两秒的停顿,仿佛是在品味什么,之后又开始咀嚼。寿星耐心地守在一旁,期待着从林驻姝的脸上找出她想看到的表情。她应该失算了。林驻姝面无表情地吃着,越嚼越慢,我看见那个女生刚要张开嘴,林驻姝毫无预兆地坠下头。时间变慢了,一团橘黄的蛋糕泥飞入空中,撕心裂肺的呕吐声音蔓延至教室的每一个角落,一滩黄绿相间的液体落地了,炸起一片“噼啪”声。空气里弥漫着蔬菜和肉类的气味,说不定是中午食堂某几道菜的余香。其实时间过得极快,林驻姝吐了,吐了一地。
这应是个小而关键的转折。事情还未到拨云见日的程度,但我知道林驻姝快得病了,而且情况越来越重,我不敢去想她的病因,怕越想越不安——其实是怕与自己有斩不断的联系。我并不多高尚,只是个有很多缺点的小女孩罢了。那天之后,林驻姝用“急性胃炎”一词打消了同学们的疑虑,可我知道些内情,所以成天惶惶不安。我思量着,应该要去提醒她或着至少说点什么让她重视。
我开始有了反常的举动,总是忍不住瞟一眼,眼神里满含表达的渴望。从某天起,她可能察觉到了我的举动,也可能因为不耐烦或感到奇怪,便时不时回头看我。如果目光相遇,电光火石间,必是我先退缩,眼珠一转,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可过一会儿心中又不断挖苦自己的懦弱。我在苦等,一个把话说开的日子,一个她的痛无法遮掩的日子,我期待着她能放下坚持,为我提供帮助她的机会。冥冥之中,这一天可能不远了。
又是个晚餐铃打响的傍晚,教室里最终只剩我一人。我有些烦燥,耐心被一天天的失望消磨得所剩无几,胡思乱想着,以至于有人走到身后都没发现。“那个,现在有空吗,陪我去趟厕所行吗?”对于悄无声息出现的林驻姝,我既觉得在情理之中,又觉得在意料之外,紧接而来的是快要挤破肺叶的兴奋与不真实感,每一次换气都变得艰难了。没有问她为什么回来,也没有问她喊我一同去厕所的目的,我战战兢兢地跟着她出了教室,强迫自己接受过会儿可能发生的一切。
进了厕所,她把门掩上,黄暖的光在门缝折断,厕所成了一片灰蒙蒙的世界。她转身看向我,死人似的脸在昏黑里白得发亮。“我难受,想吐。”她说着,语调如喊饿般平常,高强度的胡思乱想与绷成一道弦的紧张,已经累得我有些麻木了,我张开唇,却想不到要说什么,只好点点正天旋地转的头,接受了她要在我面前呕吐的事实。
林驻姝把袖子捋到肘部,竖起食指与中指,缓缓伸进口腔深处。她微微仰起头,喉咙不停颤动着,过了一会儿,像是被什么呛着了,她垂下头对着水池咳了半天。“今天中午吃得不多,又过了这么久,有点不好吐。”她大口喘息着,说出的每个字都夹在一阵尖啸的抖风中,我呆若木鸡地站着,相比之下,我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她又把手指塞进嘴里。这次可能更深——暗红的牙龈外只露出凹凸不平的指根。她痛苦地咳了几声,手指依旧在喉间搅动,很快,她又吃不消了,朝着水池疯狂地咳嗽。“哈哈哈,咳咳,哈哈……”她小声地笑了起来,咳嗽声、笑声、喘息声拧成一条细长的线,从我左耳穿进去,再从右耳拔出来,我的感官长满了青红色的锈。林驻姝转头望向我,我看到了她湿润的眼睛与剧烈起伏的胸口。
“哈哈哈,你知道我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吗?”还没等我回答,或者她原本就没指望我回答,便继续道:“我现在每次吃完就要吐掉,每天至少吐两次,啊!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我大概又瘦了一点。想追上你,真是辛苦啊,哈哈哈……”她说到一半,似乎被自己的坚持震惊了,又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我被冰凉钳住了手脚,使身体在一片黑黢黢的世界里止不住地痉挛。我从未这么想消失过,她的每句话都是对我的鞭笞。我的最后一层脸皮被毫不留情地扯下,不耻的一面裸露在外被人指指点点,我应该去提醒她,应该去制止她,她的生命正在迅速枯萎,可理智还未浮出水面,就沉了下去。我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毫无资格指责林驻姝,我们是半斤八两,我也做着丑恶的事情。
她继续“抠”,这次的时间格外长,她的喉部持续发出不堪重负的低吟,过了一会儿,她猛地朝水池里哕出了什么,扶着池沿,还在不停呕吐。我连忙上去轻拍她的背部,眼睛忍不住往池里一瞥,透明的胃酸裏着一片扩散出的血红,血红内部则包着一团无法辨认的消化物,我忽然觉得脊背一凉,打开水龙头,冲掉了秽物。
“你知道我减肥的真正原因吗?”林驻姝凝视着白色的水池表面,泪水滚落双颊,与涎水一同滴入水池。“我初中时很受欢迎,就是别人嘴里标准的美女。”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平时有数不清的纸条与悄悄话,所有人都围着你转,甚至还会被无缘无故传与别的男生的绯闻。你别笑,这是真的。”我没笑,但她总怕有人笑她,她的双颊被雨点般的泪水浸得湿透了。
“可是到高中里,我什么都不是了。为了不让自己像个‘孤儿’,我主动放低姿态,甚至求着和他们做朋友,可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讨厌我!”她哽咽了,只能从嘴里发出伤心的哀鸣,眼泪与委屈一瞬间爆发出来,刻在深深的褶纹里,一笔一画地写在脸上,“一定是因为我不够好看!为什么他们不喜欢我,为什么他们不理我,难道我还不够好看吗!”她的哭声、激动的质问声猛烈地敲击在寂静的青灰里,也重重地叩在我的心门上,我缩在一旁,什么都做不了,也不知道怎么安抚她。最初想帮她回归正常的愿望变成了扯淡的幻想。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世界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林驻姝再来找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又到月底了。她重新拿出上个月用过的秤,摆到教室后面的空地上。我走过去,她笑了,灰白的脸颊上挤出一点血色,“你先来吧。”她侧开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次我没推托,脱了鞋子和外套后往体重秤上一站,眼睛死死盯住读数。“一百零三。”我自己报出了最终结果,轻轻呼出一口气,下了秤,看了林驻姝一眼。“恭喜啊,又瘦了六斤。”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看得出她每下都用足了力,可到我身上去没什么感觉。“差点忘记问了,你有目标吗?”我思考了一会儿,认真地答道:“最多最多减到九十斤吧,之后就再也不减了。”
一束阳光斜斜地切过她的左脸,我仔细一看,她的颧骨之下有块深灰色的阴影,再一看,原来是块明显的凹陷,“你这次一定会瘦很多。”我半是真诚半是玩笑地说道,声音到最后竟颤了起来,背后仿佛绑了块石头,眼眶酸酸的,有什么在往外涌着。她又笑了,可惨白的脸颊再也挤不出一毫血色。
她上了秤,目光躲闪,不愿直视体重秤的读数。我想起了上个月的自己,便学着上个月的她,慢慢的把头凑过去,报出了已经稳定的读数。“九十七。”她忙低下头去,目光呆滞了一会儿,脸上泛起一股不自然的潮红。她扑到我的肩上,把全身的重量交给了我,耳边,我听到了急促而尖利的喘息,“哈,哈,我,我……”她语无伦次,放声大笑,笑声却因透不过气而变得断断续续了。最终,大笑变成了哭泣,紫色的哭声轻柔而绵长。我牙关紧闭,泪水溢出眼角,悄无声息地引着无穷的悲哀向外释放。我为林驻姝悲哀,为自己悲哀,也为无法看清的未来悲哀,她哭着、笑着,脸却如一片凋零的花朵,再也开不出红润的颜色了。
新的一个月在家中开始的。周末回家后我才发现上个月已经过去,同多余的体重消失,又同不安的记忆深深扎入脑海。晚饭开始时,母亲瞥了一眼我的碗,见只有一层薄薄的米饭铺在碗底,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怎么吃这么少?”我左手托住脑袋,右手捏着筷子,百无聊赖地搅着碗里的米饭。为了不让父母多嘴,我平时在家都装成正常的饭量,可此刻心事重重,没有心情截上一张厚厚的面具了。
“心情不太好。”我小声地应了一嘴。母亲往嘴里扒了两口饭,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你最近瘦了很多。”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嗯,是瘦了不少。”母亲两眼一闪,脸上的表情说明她对此很感兴趣。“在减肥?”我全身微微一颤,心里一阵绞痛,被人戮了痛处却只能把头埋得更深,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嗯。”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母亲的兴趣明显更浓了。
“谈男朋友了?”我的眼角疯狂跳动,嘴角也开始抽畜,把筷子往碗里一插,冷冷地说道:“不用你操心,现在什么时候我心里清楚。而且我想谈,还不一定有人愿意和我谈。”现阶段,恋爱更像吸引别人目光的手段,而减重的目的也确乎如此。我更加烦躁了。“你想谈还是有办法的嘛。”母亲调皮地笑了笑,随后,餐桌沉入一片寂静。“洛语婷。”我抬起头,母亲正在注视我。“减肥可以,我也不来管你,但你自己把控好度。”她认真地说道。“听到没有?”我低下头,拔出筷子,夹起几粒米饭往嘴里丢。“听到没有!”我努力抑制住不断向眼里汇聚的难受,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平息情绪的奔涌,只好把头塞得愈低。
“知道了,妈。”
记忆中最鲜明的部分呈现出的,是一间橙黄色的教室。窗外暗红色的太阳不再灼热,反倒令人心底发凉,我走进教室时,林驻姝独自趴在课桌上,双臂紧紧环抱在脸颊两侧。我不明所以,不安的预感淙淙流过脚底,带着我一步步朝她走去,她听见脚步声,短暂地看了我一眼,又把头装进手臂之间。就这么一小会儿,我看到子她红肿的双眼,散乱的鬓发,木然的神情和紫黑的脸颊。
我坐到她身边,也不开口,只是用沉默代替疑问。室内光线又暗了几分,卧在地平线上的夕阳暗得如同凝结的血块,令人不寒而栗。“我们分手了。”她的手臂下传出一阵模模糊糊的低语。“啊?”我条件反射地支唔了一声。身边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突如其来的吼声把我吓得一哆嗦。“我把我男朋友甩了!”我有些费解地看着她的身体止不住的打起颤来。“发生什么?”我猜到她需找人倾诉,便自愿做起了听众。
身边很久没了动静。我抬头望向窗外,凛冽的夕阳艰难地撑在天底的一隅,迟迟不肯落下,朝外散着森森的寒意,就在我预备着起个头时,林驻姝终于开口了。“他今天提出分手的。”她补充道:“我之前就看到他跟另一个女生搞不清楚了,身边的人都劝我分,没想到他今天过来找我了。”我回顾了一遍以往听别人讲述此类事情的经验。“看来你遇到渣男了。”她忽然止住颤抖,从胳膊肘里拔出头,眼底挂着数条泪痕,瞪大眼睛,面部逐渐扭曲,悔恨、失望、悲伤烩成一锅,组成了某种古怪且可怕的表情,她瞧了我好一会儿,绝望地说道:“可是我什么都给他了啊!”
“理智告诉我忘掉他,是啊,我不能再为那个家伙难过了。可是,可是,三年的回忆真的好像泡沫一样。”她的双眼成了坏掉的水龙头,源源不断地向外滴出泪水。“他会给我带早餐,会包容我莫名其妙的脾气……会咬着耳朵一直叫我妹妹,他是不是也准备这么对她?!我哪里不如她?我是不是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伴侣了……她说以后娶我也是在骗我吗?他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啊,我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我好差,我长得这么丑!怎么配得上他啊!”她嘶吼起来,甚至浑身不停地扭动,炙烫的悲痛盛在这么一具小小的躯体里,几点眼泪根本不足以降温,她快要爆炸了。
之后,她连着三天没来学校,再回来时,又是另外一副模样了,林驻姝整日窝在教室里,灰褐色的脸仿佛是刚铸好的生铁模子,笨重而呆滞地架在脖颈上,凹陷的眼中不再有目光,只是平视前方,似乎是在眺望极远极远的空宇,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见着,她彻底失去了进食的欲望,用餐期间全在教室里发呆。我拿了块面包坐到她旁边,掰下一截放在她面前,她的眼中映出面包的样子后,急忙捂住嘴往一旁干呕了起来。我看着这束即将腐烂的花朵,记起了她曾告诉我的话:“减肥是我对生活唯一的热情了。”而她现在又算什么,热情被掐灭后还要独自承受恶果。她为什么减重?是为了讨别人喜欢,是为了获得男友疼爱,有时也是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骄傲与尊严。
时间变成了一次次联考的成绩单与表彰会上领导的发言,我始记不得日子是怎么过去的,也不记得上次进食是什么时候了。当心思被某些急迫或沉重的东西塞满后,饥饿就从身体中抹去了,我猜,林驻姝就是这么挨过来的吧,我仍然不明白进食对我的重要性,只不过坐得时间长了会有点头晕,午睡结束后要金紫涵喊我好一会儿才能醒来。记得是某节数学课,我听得极困,眼皮一睁一闭,最后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事后,听班里的同学说,当时,我的脑袋砸在课桌上发出了很大的响声,把老师都吓了一跳,见我迟迟没有起来,整个班慌了,手忙脚乱地把我送进了医院。之后的事情是当医生的父亲告诉我的,因起先不知病因,我被送进急诊抢救了一通,后来查出是低血糖,情况稳定后就被转进内分泌科的病房。
我一共在医院里待了三天,最后一天又复查了一遍各项指标后就被批准出院了。出院那天是母亲来接我,一路无话,回家后又受了她一段时间的冷暴力,我并不觉得委屈,反而心里满是对她的愧疚。我害她要在百忙之中请假回来照顾我这个累赘。深夜失眠时,我曾听见她在电话里哭着对外公外婆说她有多么担心我,我时常在半夜哭泣,只有在黑夜的掩蔽下,我才敢小心翼翼地回顾那些我想改变却又无力改变的绝望与踏过刀山火海走出的弯路。我每次都要为撞上南墙的疼痛哭上很久,这习惯至今仍没有改变。除此之外,我满脑子都是林驻姝,每每想起她,我总要哭湿一大片床单。
那天,意外提早回家的父亲赶上了晚餐,餐桌上,他突然对我说道:“你们班里有个同学休学了。”我心里咯噔一响,什么都知道了,又什么都不知道。“林……林驻姝?”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对,好像就叫这个。”我倏地置身于一片无垠的虚无之中,落荒而逃,把自己锁进卧室。我蹲在地上,茫然地流着泪,一股窒息的悲伤从胸口挤进大脑,又化成泪水流出体外。过了一会儿,我站上房间里的体重秤,看了读数,正好九十斤,我想笑,但被泪水噎住了喉咙。
我们手拉手一起走着,我摔倒了,爬起来后发现她不见了。她走向了小径深处,那片只剩朦胧与模糊的死寂世界。我甚至来不及和她道别。她消失了,也消失在了绝大部分人的记忆里。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忘了她。在高三,在大学,在工作后,在每一次同学聚会上,我都不断提起她,让自己相信她还没走得太远,她始终存在于我的记忆我的感觉里。
可是,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落一尘
202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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