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帖】“采芹”典出《采菽》而非《泮水》 ——元春的原型是孝贤皇后(二十)
来自: 虔诚的爸爸
全篇名:有关红楼梦的若干猜想 全篇第一部分:关于红楼梦本事、写作年代及作者的猜想
第一部分第三章:元春的原型是孝贤皇后(二十)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的隐喻与“元妃省亲”中的暗示(之九)
“澣葛”——孝贤皇后最为人熟知的“俭朴”人设及亲蚕相关事,兼谈“采芹”的用典与隐喻(四)
本贴题目:
“采芹”典出《采菽》而非《泮水》
本贴内容提点
“采芹”典出《采菽》而非《泮水》。舒本将“杏帘在望”写作“杏旂在望”实为点破“采芹”用典《采菽》的关键。
原文
新涨绿添浣葛处,【庚辰双行夹批:采《诗》颂圣最恰当。】
好云香护采芹人。【庚辰双行夹批:采《风》采《雅》都恰当。然冠冕中又不先(失)(香)奁格调。】
二、“采芹”的用典与隐喻
1、“采芹”的用典释义
长期以来,对此处“采芹”的解释,几乎都是一致的认为“采芹”取典诗经《鲁颂·泮水》。如张新之此处批语“诗咏周南,颂升泮水,吃紧教化在此,贾兰到矣”。意思是,上句“浣葛”典出《国风·周南·葛覃》赞元春后妃之德,下句“采芹”典出《鲁颂·泮水》,寓意贾府读书人在元春盛德熏陶呵护之下,都能“入泮”“采芹”,做帝王边的栋梁之才,延续家族辉煌。稻香村为李纨所居之处,贾兰在书中也屡有暗示在家族败后延续家族,80回后更直接写贾兰中举延世泽,这样看来,似乎“采芹”取典诗经《鲁颂·泮水》,并无不妥,而且还很切合文中人物的衔接。
各种红楼梦注释,虽不似张新之引李纨事,但几乎都持“采芹”取典《鲁颂·泮水》观点,试举一例,如2002年01期《红楼梦学刊》刘雪芹《红楼梦_对联中的典故译介》:
此联是宝玉为稻香村所题一联。其中“浣葛”典出《诗经·葛覃》“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浣害浣否?归宁父母。”是写新妇浣净葛衣才回娘家,这里喻指元春归省。下联中的“采芹”亦出自《诗经》。《诗经·泮水》有云:“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泮水指泮宫之水,而泮宫指学宫。后人把考中秀才入学为生员,叫做“入泮”或“采芹”。所以这里的“采芹人”是指贾府的读书人。二译在处理此联时,采取了避繁就简的策略。
这些说法,乍看很合理,但是,却都忽视了脂批的在“采芹”处一个重要提示:
【采《风》采《雅》都恰当。然冠冕中又不失香奁格调。】
(庚辰本、戚本书影)
此处批语所谓采“风”,似乎当指上句“浣葛”取《国风·周南》;而采“雅”,当是指此句“采芹”,应取《小雅·采菽》。
注意到这个问题的,笔者目前只见到《红楼梦学刊》1980年04期李梦生先生《从前八十回宝玉的诗词看他思想性格的发展》一文,现摘录如下:
“采芹”据脂批出《雅》,索之,见于《小雅·桑扈·采菽》:觱沸槛泉,言采其芹。”《集传》释为: 觱沸槛泉,则言采其芹,诸侯来朝,则言观其旗,闻其鸾声,又见其马,则知君子之至于是也。”结合宝玉诗上下联意,此写贾府人迎接元妃之意。所以后来元妃见此联很高兴,赐名“澣葛山庄。
李先生的解释很简略,他说“此写贾府人迎接元妃之意”。这种理解是不差的,《采菽》描述的正是诸侯朝见君王、君王以盛大排场欢迎的场面,引申为“贾府人迎接元妃”似乎也可以。
录二诗原文:
但此处脂批特意指出用典所依,只是为切合“贾府人迎接元妃”?
《小雅·采菽》与《鲁颂·泮水》描写的场景颇有类似之处,但二者有一个本质的区别,就是《鲁颂·泮水》是歌颂的;而《小雅·采菽》是讽刺的。《鲁颂·泮水》《毛诗序》称此诗“颂僖公能修泮宫也”。《小雅·采菽》《毛诗序》谓:“《采菽》,刺幽王也,侮慢诸侯。诸侯来朝,不能锡命以礼数征会之,而无信义,君子见微而思古焉。”
宝玉题句处处看似“颂圣”实则“讥圣”;前文“浣葛”的“讥圣”之处,笔者已经指出,此处“采芹”自然也应该于用典处“讥圣”。批语者似乎是担心读者以《鲁颂·泮水》的“颂圣”意味来理解此处,所以明确指出“采芹”当用《小雅·采菽》,其实就是提示“采芹”也是批判,应取“讥圣”之典。
《小雅·采菽》的“讥圣”处是“君王不能和诸侯”,用在“元春省亲”此处似乎风马牛不相及,那么如何理解批语的提示呢?笔者曾经也十分困惑,直到看到舒本的“杏旂在望”,才似乎明白了脂批提示取典《小雅·采菽》的意味。
2、“杏旂在望”——点破用典《采菽》的关键
原文
宝玉却等不得了,【庚辰双行夹批:又换一格方不板。】也不等贾政的命,【庚辰双行夹批:忘情有理。】便说道:“旧诗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庚辰双行夹批:妙在一“在”字。】四字。”
这是“杏帘在望”四字,首次出现在《石头记》中,各本皆作“杏帘在望”;惟有舒元炜本作“杏旂在望”,一下点明了此处用典的深意。
所谓“杏旂”,就是黄色大旗,而这黄色大旗其实就是军中帅旗!
用“旂”而不用“帘”;则一扫文中乡村酒肆之意味;而是威仪棣棣,仪仗周全护送孝贤皇后送灵之仪仗军队,笔者前文曾解释“发轫乎霞城,返旌乎去圃”,其实这个“旂”之改,就是“返旌”之意,这是暗示孝贤葬礼的盛大。用《采菽》君王以盛大排场欢迎诸侯的场面,明面用来比喻贾府迎接元妃场面盛大,实际是写送灵场面之盛大与靡费,而且与上文“澣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孝贤皇后生前是如此的追求俭朴,而其身后事,却如此的靡费与浮华,两相对照,“讥圣”之意自出。
但此处只是理解为“依《采菽》典用来隐喻仪仗的盛大奢华”,似乎并完全不贴合——只有盛大的场面,而无“香护采芹人”之意,“贾府人在元妃庇荫下飞黄腾达”这个重要义项并没有表达出来。
那么此处脂批提示“采芹”取典《小雅·采菽》意义何在?
答案还是在“杏旂在望”。将“酒旗”改为“军旗”,其真正意图是把此处看似描绘田园风光的意味,转到了指向了“武功”“军事”。
《小雅·采菽》主要讲的是君王迎接诸侯,诸侯们严整军容去朝见,认为自己忠心耿耿地镇守国家边境必将得到君王赏赐,此诗带有很强军事意味,是武功的描写。
“觱沸槛泉,言采其芹。君子来朝,言观其旂。”前句“言采其芹”,用自下而出的槛泉旁必有芹菜可采,兴君子来朝之时也有仪从可观;后句“言观其旂”立即指出了仪从可观的实体是“诸侯军旗”。“采芹”起兴,而“观旂”应之;可见舒本“杏旂在望”的意味似乎即化自于诗经此句。
舒元炜序本还有一处细节,似乎能证明其写作“杏旂在望”,非传抄错误,而是有意的以“杏旂在望”指代军事和武功。
舒本并非每处“杏帘在望”都作为“杏旂在望”,在18回作“杏帘在望”诗时,已经写作“帘”而非“旂”了。
最可怪的是,此诗的第一句作为“杏帘招客望”,它本皆作“杏帘招客饮”;如果从“杏帘”是酒旗这个逻辑来看,“饮”字更为贴切、诗意更强。舒本“杏帘招客望”不但场景中“酒家”的诗意风味丧失,还与下句“在望有山庄”用字重叠,岂能是黛玉之才思手笔?但是,如果以“杏帘”为军旗帅旗这个逻辑来看,用“望”字就很准确了,反而用“饮”字则失去了意义。
从此点上看,似乎舒本是一直秉持其前文改“杏帘”为“杏旂”的理念的——即此处的所谓“杏帘”当认为是“军旗”来理解。
而以元春的原型为孝贤来带入,此处以“杏帘”作“军旗”解,用以指代军事和武功,确实是非常容易理解的。
孝贤皇后的本家富察氏家族,从乾隆十三年起,在乾隆一朝的各个时段都军功赫赫。亲弟傅恒、侄辈如明瑞、奎林、福康安、明亮、明仁、明义等皆身系武职,因大功劳封公封王者皆系武功,富察氏家族有军功者且多死于行伍间。如福灵安、明瑞死于缅之战事、傅恒也因经略缅之战事染瘴回京不久而亡、明仁亡于二次金川之役军中、奎林亡于廓尔喀之事军中、福康安亡于平苗军中......而书中贾府亦非靠读书科举起家,军功才是其家之本。所以此处所谓的“香护采芹人”——元春荫庇的不是读书人,而是军功者。其实就是隐指孝贤本家富察氏家族,因为孝贤皇后的庇荫,在乾隆一朝武功之盛大。
如果只理解到这里,《石头记》隐指的史实,似乎已经明了,但是《小雅·采菽》的“讥圣”处是“君王不能和诸侯”,又该如何理解呢?
《采菽》中“君王不能和诸侯”之意,即军功赏赐不均。但傅恒家族的军功正与此相反,傅恒家族的显赫与奢靡,正是因有军功的加持。《石头记》的讽刺之处,就是暗指乾隆将宠幸、赏赐都给予了傅恒家族,私宠过重,纵其骄奢,而其他有功者回报寥寥,极为不均。
这种对军功赏赐不均的抱怨,在书中是能嗅到的——焦大的抱怨,就是其一。而且此回回前,有一句非常重要的提示——“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这其实就是焦大的抱怨,就是《小雅·采菽》式的抱怨。
此处“马儿”隐喻也很明显的指向傅恒家。昭琏《啸亭杂录》记载:“马太傅齐,富察氏,为文忠公之伯。历任两朝,居相位者凡三十余年。时明索既败后,公同其弟太尉公武,权重一时。时谚云:二马吃尽天下草。”
归结“采芹”处用《小雅·采菽》典之意,明面就是寓意傅恒家族军功盛大,地位显赫,受尽恩宠,但是其家也如回前诗说的那样:“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付出了许多生离死别的代价。一味的嫉妒傅恒家族奢靡显赫却忘记了其付出的巨大代价,是一种幼稚的、贪痴的“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式的道德绑架”;但乾隆过于偏宠傅恒家族,分配的不公,亦让世人,尤其是如焦大一般的普通军人感到不公,这是其中的“讥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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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石头记》中隐含“因军功分配不均而抱怨”,笔者想再多谈一点。
上一贴“匪蒲匪筥”,笔者指出此为隐喻“孝贤亲蚕”本事。但“匪蒲匪筥”寓意似乎颇为深远,可能并非只为用“孝贤亲蚕事”点出孝贤之死。“匪蒲匪筥”似乎是有更深隐喻的——那就是“军人的抱怨”。
78回在前80回中,是带有总结意味的,《芙蓉诔》可视为前80回全文结尾,归结的意味很明显,作者似乎是要以《芙蓉诔》之隐意为前80回的总体意图作一说明。(这种观点,以周汝昌先生为代表,很多人赞同,类似分析文章颇多,笔者也同意此种说法)
78回前半部分突然讲述了一个与前后文都无甚联系的“林四娘”的故事,又以“姽婳将军”称之,看似突兀,其实就是谈论“军事”的引子。
“匪蒲匪筥”笔者称其隐喻“军人的抱怨”,是因为“蒲”“筥”二字,皆取义《诗经》中关于军事活动,讽刺君王之作。
“蒲”,典出《王风·扬之水》;“筥”,典出《小雅·采菽》。“蒲”“筥”二者都是采用起兴的手法,《采菽》首句,“采菽采菽,筐之筥之”,以采菽者用筐用筥盛取不停而起兴,渲染欢快、热烈而隆重的气氛,映衬了下句“君子来朝,何锡予之”——四方诸侯因为守土卫国军功,怀揣会得到君主何种奖赏的热切期待,但是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显然与诸侯的热切期待相反,所以才有本诗“君王不能和诸侯”的指刺,“筥”用《采菽》典,即承此“讥圣”之意,《采菽》“讥圣”之意前段已论及,不多赘述。
“蒲”取典《王风·扬之水》原句为:“扬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王风·扬之水》是一首戍卒怨恨统治者长期让他们久戍不归,而思念家人,希望早日回家的诗。据《毛诗序》说:“《扬之水》,刺平王也。不抚其民而远屯戍于母家,周人怨思焉。”
朱熹《诗集传》:“平王不能行其威令于天下,无以保其母家,乃劳天下之民,远为诸侯戍守,故周人之戍申者,又以非其职而怨思焉。则其哀懦微弱,而得罪于民,又可见矣。”“平王以申国近楚,数被侵伐,故遣畿内之民戍之,而戍者怨思,作此诗也。兴取之不二字,如《小星》之例。”
“匪蒲匪筥”下句化用《离骚》“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即形容路途遥远,正与远屯戍边对应。
戍边本是军人的职责,戍边属于“勤劳王事”,勤劳王事本不该有抱怨。但《王风·扬之水》的戍边却非守本国之土。
周平王的母亲是申国人,申国又常受楚国的侵扰。周平王为了母亲故国的安全,就从周朝抽调部分军队,到申国战略要地屯垦驻守,防止楚国侵扰。这些周朝士兵远离故乡,去守卫并非自己诸侯国的土地,心中的不满凄苦,当然有所流露,形成诗歌,就是《王风·扬之水》。
《王风·扬之水》抱怨的核心其实是周平王要求军队去戍卫母家外姓诸侯之边,这是以“公事”而足“私欲”;周平王用军人本职之外无偿的劳役——能不能吃苦戍边,来考验下属对自己的忠诚度。而戍边的将士,除了思乡之苦,无一回报,这是戍边将士所不能满意的。
在乾隆时代,确也出现了需要大量将士戍边“新拓之土”的类似情形,那就是乾隆二十五年“西师之役”取得胜利后,对准噶尔和回部的守卫与经营。而前期经营此处的主要人物,正是孝贤皇后本家——富察氏家族。傅恒、明瑞、奎林,包括后来的福康安都曾参与经营准噶尔和回部之地。明瑞作为“西师之役”胜利后的首位伊犁将军首当其事,足见乾隆对富察家族的信任与恩宠。
《王风·扬之水》说军人为君王母家戍边,去守护母家之土,意味着君王母家外戚颇得权势恩宠;这也是《石头记》此处取典《王风·扬之水》的对应意味——乾隆信任与恩宠富察家族经营准噶尔与回部这些原来非需要清帝国守卫的新拓之土,皇后富察氏家族外戚的势力也是风头无二。
这其实又一次点出了和焦大一样的抱怨,军功皆赏赐于傅恒家族,而普通将士回报寥寥。
在这里,最深的隐喻,作者似乎是以一个类似焦大的,相对低级八旗军人的身份,控诉自己出生入死的报效国家,忠于君王;却似乎只是被当成工具人使用。得益处的是帝王,是马家人(傅恒叔辈一代,以马为姓者颇多),而广大的底层军人、民众,却要负担最多,可能连最基本的生活都难以保障,还要被帝王的忠君之意精神控制,用现在的话就是既要出最多的力,酬劳不对等,还要被统治者pua。“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其实就是对乾隆穷兵黩武,滥用民力,成“一人之名”“一家之盛”的一种控诉,对不平等的控诉。而最深处其实就是对帝王倡导的忠君价值观的怀疑,对君王制度价值的怀疑。
这种对帝王制度价值的彻底怀疑,其实才是《石头记》作者最核心的隐意。用在78回末,正是《石头记》的结语。试看赵嬷嬷的“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其实就是这种态度的一种表达。赵嬷嬷的话其实是大为不敬的,勤劳王事,忠君于事,是臣子的基本要求。赵语则完全否定了这种关系,所谓王事,不过是皇帝家自己的事,于臣子来说,并无什么特定的认同价值。用现在话说,打工人与老板并无同样的价值观、认同感,只是工具人罢了。君臣间并无什么可维系的共同价值观,臣子对帝王拥有全部资源绝对支配权的无脑认同和无偿服务,才是君臣间能“四次接驾”、能得到“恩宠”的首要条件。
也就是说,作为一个个体,在君王任何要求下,都要先以满足君王为要,不能先于此,去作于个人有利的选择——这显然是违背人性的,而且必然在现实中与人的实际行为相悖。
对这种思想的鄙夷,在现在似乎平常,但是对于忠君价值观来说,这是致命的。君王的价值,体现在君君,臣臣的认同。君臣离心,意味着臣下对君主的不认同,所以才有《石头记》取《采菽》的“不能合诸侯”之刺,其表现于社会的现象,就是君王只以自己和亲近宠臣的奢靡为要,忽视了最广大的黎民百姓的利益,小惠未遍。
普通个体在不能正常作于个人有利选择的社会氛围下,必然选择歧途去作于个人有利的选择,这也必然导致社会风气的畸形与堕落,这样的满清帝国是注定要走向衰亡的,这也是作者为何每每以“末世”喟叹之原因。
-【第35贴】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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