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尔兰服装店打工的日子
来自: summersouljul5
一、缘起
作为一个IT行业的前脑力活工作者（burn out版），我对轻体力活兼职向往已久，从去年开始就在豆瓣收集各种兼职体验的帖子，集合为打工心愿清单。
列入清单的事就必然会发生，只是早晚而已。果然，宇宙的订单在今年2月份徐徐送到，我开始了在爱尔兰某城市的服装店店员打工生涯，目前已满一月有余，特此写流水账总结，内容极其主观，纯属个人体验，权当给好奇的朋友们感受一下。
二、为什么要找兼职
根本原因是，我本身就想体验一些从未做过的新鲜事，如前文所说，轻体力活工作是最符合我的要求的。
直接原因是，从去年年底开始生活里遇到一些变故，今年1月底更是雪上加霜，为了走出负面情绪循环，转移注意力，我需要把心里老想着的那一亩三分地扩大一点，让自己的生命源头活水“动起来”，找兼职无疑是实现这个目标的最快、最好的选择。
三、如何找兼职
1. 过程（纯流水账，不感兴趣可跳过）
从1月底决定要找兼职之后，我便开始在indeed上关注兼职信息。
一开始我只看咖啡师的兼职，因为我是一个比较狂热的咖啡迷，一想到能有在咖啡店里给人做咖啡的体验，我甚至感觉不给钱也问题不大。
然而有心栽花花不开。我线上投递+walk in的几个咖啡师兼职都要么没有回应，要么就已经招满。
我找了一个本地咖啡师朋友请教，她告诉我，在我所在的这个小城，如果要找咖啡师兼职，直接walk in店里去自我介绍是最高效的选择。作为像我这种没有相关经验的人士，可以提出让他们培训我、我免费干点活来积累经验的请求。当他们培训我一段时间之后，只要他们比较喜欢我，我就有很大可能留下来了。
我正打算按照她说的这个思路去套瓷咖啡师兼职的时候，神奇的事发生了。除夕之前，我和几个中国朋友在城里采购年夜饭的物资，提着大包小包的肉菜酒经过了一家店。朋友说，“这不就是我们去年刚来的时候逛过，觉得每件衣服都很好看但不舍得买的店吗！之前你还问我在哪来着。走，进去看看！”于是我们走进去又是一顿闲逛，衣服还是那么好看，但是我绝无可能花这个钱购买。
我正逛着，朋友突然和我说，你最近不是要找兼职吗，这家店就在招人。
我一看，确实墙上贴着一个招兼职的告示。于是我走过去和柜台前的店员自我介绍并聊了聊，她说让我扫码在官网投递简历。我心想：啊？这不是一个小夫妻店吗，还挺高级的……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拍下了这个二维码。
之后几天我继续借着春节的由头和姐妹们昏天黑地地party，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直到有一天，我翻相册发现了这张照片，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打开了这个招聘官网，原来是一个连锁品牌店，失敬失敬。
懒得修改简历内容，我就把之前找咖啡师兼职的简历改了个文件名投过去了。
很快收到了面试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小姐姐就是我当时在柜台聊的人，所以她记住了我。后来才知道她就是经理（类似于副店长）。
去店里面试，我也还是懒懒散散的。第一是因为咖啡师才是我的本命，服装店、零售、时尚业之类的事情我不是很感兴趣。第二是这个兼职的工作时间很长，每周一到周五的下午1-5点，时间上的commitment有点沉重。我当时还处在“每天早上起来问问自己今天想干嘛”的纯P人的生活状态中，动不动就是心血来潮的day trip，起来一看今儿天气好就去海边了，不太想接受自己一周五天老老实实打卡上班的情况。
但我是想去面试的，因为在爱尔兰一个面试都没体验过，有点好奇。
于是我去了店里，店长给人感觉有点像《破产姐妹》里的Sophie，高大，风趣，有种"我会罩着我手下的girls"的大姐大气质。看不出具体年龄，但肯定熟龄到可以参加《乘风破浪的姐姐》了。
我们坐下后，店长问我，你对我们了解有多少？我其实只是在出门之前吊儿郎当地看了一眼官网，甚至连品牌名字都有点不确定，于是我半遮半掩地把我有印象的内容说了几句，说得不多，免得暴露深浅。
好在店长根本不在意，她只是为了引出接下来的品牌文化介绍，于是她讲了一下这个公司的故事、发展、理念之类的。我记住的大概就是产品虽然贵但质量很好，在环保和动物福利等方面做得好，等等。
然后她问我，你能告诉我一些和你有关的事情吗，比如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然后我就说了一些我平时爱做的事情，徒步啦，拳击啦之类的。这部分估计就是了解一下性格特征。
然后她问，你觉得你可以给我们贡献什么？
我就开始瞎扯了，具体说了啥我已经忘了。因为从她之前的话中我感觉她很在意服务这一块，加上感觉这个品牌非常重视政治正确( you Europeans)，我就记得我还特别说了一下我自己也会成为团队中多样性的一员，带来亚洲的时尚视角（笑死，根本没有），我自己也会很高兴成为老顾客们的新朋友之一，成为一个让他们愿意经常来逛一逛、聊一聊的、新的原因。
总之一番谈笑风生之后，我被打发走了。店长说会在下周之前通知我。
那天阳光很好，下着太阳雨，还有彩虹，我去买了杯奶茶，悠悠闲闲地走回家。回到家，吃完饭，和家人进行了长达几个小时的视频update最近的状况之后，突然接到一个爱尔兰的电话。是店长，她恭喜我被录取了。
我觉得虽然一切也有点像在意料之中（因为聊得不错），但是没想到这么简单。挂了电话之后我还在想，这以后每天都要去上班了？和我想象中的每周只干一两天的兼职差很大啊！
但是一想，自己最近心绪不宁，急需走出去，忙起来，那么这个工作来得也算是及时，至少可以让我分分神。那么就先去做吧，体验体验。
于是就这么开始了。
2. 找兼职的经验总结
- 时机，也就是运气，是最重要的。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刚好人家贴出来招聘没几天，刚好我时间符合要求，于是有了面试机会。只要有面试机会，就有80%以上的可能性。
- 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我之前没干过任何零售/收银台工作，来爱尔兰之后都是刷卡，连欧元现金都没摸过几回。但我想着，这只是服装店兼职，又不是三体舰队招科学家，有啥不能学会的，先把offer拿到手再说。
- 一个玄学：往往无心栽柳柳成荫。我当时满脑子都是咖啡师兼职，可能对这个工作拿起得比较轻松，这种心态让我不会用力过猛（try too hard）
四、兼职内容简单介绍
1. 工资
最低时薪：12.70欧/小时
2. 服装店店员工作职责（对服装/零售不感兴趣的可跳过）
2.1 前台（顾客能感受到的）
-门店的展示部分：各处干净卫生无尘、空气味道宜人、产品摆放方式吸睛且合理、衣服熨挂整洁。
- 顾客服务：顾客进门时的打招呼——顾客逛店时通过观察主动给予帮助——顾客提问的回答——*收银台的操作——送走顾客 其中收银台的操作比较关键，可以细分为购买和退换，购买的子分类中又包括付款方式（现金、刷卡、礼品卡券兑换）、订购方式（线上、线下）、收据方式等等。逻辑上非常清晰明了，都是一些常识，主要就是熟悉操作系统罢了……无他，惟手熟尔。
2.2 后台（顾客感受不到的，维护前台店面体验必须做的事）
- 进货：总公司每周会发来几次货，需要把箱子搬进仓库，再把每个物品按标准存入仓库中 - 找货：通过系统可以查，熟悉了之后也可以直接去仓库里找 总之，我觉得是非常符合“轻体力活”的定义范畴的。
五、纯主观分享：从我的角度觉得新奇的事情
1. 【行业相关】服务业从业者的幸福指数？
以前的我，论兼职，更想做那种在幕后、偏技术而不是和人打交道的，比如烘焙师、咖啡师，不太想尝试服务人员，原因有三。
第一，我感觉国内服务业从业人员不太受到应有的尊重，顾客常对他们颐指气使。
第二，他们的工作节奏经常高压而机械化。比如，茶颜悦色的员工们总是在摩肩擦踵的小柜台里匆匆忙忙地做奶茶，还动辄要一起喊口号，作为顾客光是看着都觉得压力大。
第三，薪资低。我记得本科有一个同学在某快餐店打工，似乎是时薪8块钱，辛辛苦苦工作一天不到50元人民币。
综上，我就觉得这个职业幸福感不会太高。
但是在爱尔兰干了这份兼职之后，我发现情况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首先，顾客非常尊重服务业人员。在我主动打招呼的顾客里，大概90%都会回应，无论是语言上的回应还是微笑点头示意。剩下10%没有回应的，可能是没听见，或者出于尴尬而装作没听见，这个比例极小。（这可能和他们打招呼的文化有关，在爱尔兰更小一点的镇上或者村里，走在路上只要眼神对视了就会有彼此的打招呼，但我所在的城市偏大一点，这个文化也随之减弱了）
其次，工作强度宽松，且职场文化非常重视员工的身心压力。
排班上，上5小时休息15分钟，上6小时休息半小时，上6个半小时休息一小时。基本上，除了店长和经理之外，其他人都很少上满8小时。加上每次都会有3-4个人同时轮班，每个人的工作强度并不会太大。
假期制度上，我一周上20小时的班，假期至少有2周（具体数字在我就职时店长和我说过，我不关心就没去记）。其他同事中，一周上30小时、上了一年班的，每年有5周以上的假期。还有一个一周上40小时一年半的，每年有7周以上的假期。这都是和同事们闲聊中得知的，具体怎么算的我也懒得去问。有了7-8周的假期，真的很难不高兴吧？
心理健康上，店长和经理每隔一段时间就和我们说，如果心理上有任何压力都可以和他们说，公司以及零售行业联盟也有很多支持平台，可以匿名求助，还有免费的therapist可以咨询，而且店长反复强调："It doesn't have to be about work" ，我第一反应是：啥？可以白嫖心理咨询了？（狂喜）
2. 【职场相关】入职培训网课竟然可以有趣？
我刚入职的前几周，除了现场培训之外，每天都在工作小时内有一定的在线培训要做，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看课件。
培训内容啥都有。有工作职责相关的，比如如何操作收银台、如何向顾客打招呼、如何叠衣服，每个都有录屏和解说，细致得感人，真的是keep it simple and stupid原则。
有安全知识相关的，比如如何防火、防数据泄漏、防小偷和抢劫、防银行卡被盗……每个课件都做成了互动视频，要在里面选题做题，比如假设你是一个侦探，以下几个人中，根据他们的行为，猜测谁最有可能是来偷东西的……
有企业文化相关的，比如很多课专门讲解哪些行为构成了职场的性骚扰、种族歧视、腐败贪污、包容多元、modern slavery、lgbtq+等等。举例都非常细节、贴近生活，非常有意思。
3.【工作文化相关】到底什么是work hard？
面试的时候，店长说自己，“I work very hard." 我点头，心里却想：你面前坐着的，是来自一个最hardworking的民族的、曾经就职于坊间传说“心脏和xx只有一个能跳动”的某司的、背井离乡孤身闯荡的亚女，你个欧洲发达国家的白人和我说work hard？班门弄斧……
现在共事了一段时间后，我理解她的意思了。她的work hard，不是指每天留下来加班加点，或者表面功夫上的work hard。比如，她绝对不会自己或者让任何人多待一分钟，甚至在复活节整体都没什么客流量的时候，果断作出提前打烊的决策，自己留下来关店，让我提前半小时回家了。比如，她和我们说，千万不要在她休假的时候发消息打扰她，"I know I'm the manager, but I'm also a person." 她也不会表演爱岗敬业：一个阴沉沉刮风下雨的天，她看着外面，直接感叹说“多么适合在家窝着吃巧克力的一天啊”。
但是她的“心力”是绝对毫无保留开启在工作上的。这个“心力”很难描述，但是人人都可以感觉，体现在一些可做、可不做的事情上。比如门店的布置上，她三天两头就要重新整理布局，为了让顾客进来的时候有新鲜感，也为了让新品服装更好地搭配和展示。这个活儿其实特别吃力且无聊，是体力活，一弄就得好几个小时。比如领导力上，她除了对大家的情况观察细致之外，还有很多增加士气/情绪价值的行为：在员工区域贴满了很多用心制作的卡片，有生日板写着大家的头像和生日，有大家获得的徽章和说明（她自己发明的，用来鼓励各种行为），有之前的员工离职后写的感恩贺卡，有每周自我计划栏（员工自己写一个计划，随便什么，仅仅为了自我激励），有心理健康宣传本（其中包含明确的症状、该找谁、各种求助渠道、和对大家普遍的担忧问题的解答）……
工作15年后依然能保持这样高的幸福指数和心力，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启发很明显，那就是要呵护心力，细水长流，保持弹性空间，才能保证不burn out。问题是，这不是个人“想不想”的问题，每每想到这里都会发出一声悲哀的叹息。
4. 【社会文化相关】高情商社会，是真心还是脚本？
作为基因里带着内隐和含蓄的老中，我自认为说“谢谢”已经比一般人多了，不仅是在书面（发消息）上，在口语中也会说。但是，每次和熟悉的人，比如家人、朋友说“谢谢”的时候还是感觉有点尴尴尬尬的，会用“感恩”、“感人”之类的话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但好在对方也都是老中，彼此是懂得心意的。然而来到爱尔兰后，我发现大家口头说“thanks”的频率也太高了吧，什么小事都要说一句。
随便举例场景如下：
店长或经理（安排某个举手之劳的小活儿）：“Julie, would you mind bringing these hangers to the stockroom?"
我：“No problem." 店长或经理（真诚）："Thank you, Julie."
你可能会说，这看起来很正常合理啊！可是，这种对鸡毛蒜皮小事的“谢谢”对话每天要发生无数次，真的是无数次！以及，每次有人经过我或者离我比较近的时候（比如擦肩而过，或者往我的位置多靠了10厘米），都要说一句“Sorry”，哪怕根本没有影响到我，我就还得在百忙之中（可能正在收银台给排长队的顾客结账和寒暄）回一句"It's okay"...
因为这是他们的文化习惯，所以我也不得不去主动多说谢谢和对不起，问题是，这对我来说并不是完全自然的，我需要主动调动精力去判断什么场合需要说，然后进行模仿。可能等我适应久一点了，形成脚本了，会好一些吧。
扯远一点来说，我发现很多同事/顾客/同学/路人等西方人都展现出一种“高情商”的行为模式。之所以说是行为模式，是因为我不知道这是发自本心，还是在社会的脚本之下面具已经长进肉里了（但无论是哪种，我都是赞赏和支持的）
比如握住街头乞讨的流浪汉的手嘘寒问暖，听到坏消息后用悲伤的小狗眼看着你说“I'm so sorry"（可是我们根本不熟啊？），听到好消息时仿佛是你亲妈一样为你感动开心，在你抱怨的时候共情地说“I know that feeling"(you sure?)……
突然想到我的少女时期，一个好朋友的美国对象在她吃醋生闷气时撰写英语小作文安抚她，行文思路从“validate她的情绪——给予words of affirmation——共情——规劝——再次肯定对她的情感”，逻辑清晰，行文流畅，感情充沛，词藻优雅，字字句句天衣无缝，被认为是何炅级别的情商大师，被众人传阅、诵读、啧啧称奇。现在发现，这似乎是经过西方发达国家高等教育的人的基本素养……
我目前对于西方礼貌文化的主观态度是，对于陌生人我觉得非常好，大家不用多么交心，但是表面上都能保持和谐礼貌，高素质社会，我喜欢。对于亲近的人，我则觉得有点……平淡寡味、直白简单了。可能在这一点上，我骨子里还是喜欢东方的那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留白吧。
六、写在最后
我想分享一个瞬间。
那是一个发布了暴风雨警告的午后，因为天气差，店里一直没有什么顾客，于是其他同事都去楼上的仓库里忙碌了，只留了我一个人在门店。
为了找点事做，我去拿了几件有折痕的衣服，摆出挂烫机，在收银台后面站着熨衣服。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店里开着暖气，只有CD的音乐声和熨斗轻微的水滋声。我慢慢地熨，布料上的褶皱被一下下地抚平。水蒸汽往上蔓延，暖和得像壁炉的火，只是更加温柔。
我当时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我，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一个开口就是“所以结论是什么”的急性子，在离家半个地球的服装店，一点都不着急地，熨衣服。
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
熨衣服不重要吗？没人熨它就不会平。之前的我可能还以为，树上能长出熨好的衣服呢。
人生游戏多有意思，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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