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惧神的怒火——巨人结局的宗教视域

本文首发在2022.2，2022.8莫名被ban了，被移除以后系统只给发了内容存档的邮件，但是没保留格式，而且还很要命地没有图片。我本来有点懒得再发了，而且可能发了也还是会被ban，姑且就把存档邮件里的粗糙版本发上来，后续完善与否就随缘吧。

因为这版肯定看着很乱，姑且简述全文主要的方法论和论点如下：

1.很多很离谱的解读都是撇开原作自己臆想，不是分析作品得出结论，而是带着结论曲解或肢解作品，本文想尽量避免这种问题。

2.艺术分析不应脱离其形式，既然这是漫画，那么不妨更多地从图像学的角度来看，大概会比纯哲学/社会学/文化研究式分析更接近某些本质。

3.因为缺失原来的图片，这一版很难做到1、2点。

4.作者的所有作品可被视为一个结构，彼此存在互文，可以利用A来解读B，比如可以利用前传来解读正传。

5.地鸣具有强烈的宗教色彩，其发动也出于一种很类似宗教的情感，如果忽视掉宗教的视角，则无法彻底解释发动地鸣的原因。

6.原作中一直存在将艾伦与圣人相类比的隐约线索，最后的艾伦是神魔一体。

（如果有朋友恰巧保存了原文的图片，请联系我，谢谢）

正文：

如何解读地鸣？如何看待艾伦近乎走火入魔的毁灭欲？ 我们可以试着从宗教的角度来切入。 你可能会感到困惑，因为地鸣和宗教似乎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所以这里需要指出，巨人其实不乏宗教指涉，地鸣这种世界末日式的情节具有强烈的宗教色彩。 地鸣是谏山创破罐破摔的摆烂吗？我并不认同这种观点。恰恰相反，地鸣的情节很可能是巨人作品最原始的构思之一，而且从一开始就被赋予宗教意味。证据来自巨人的前传0卷。（请看下图） <图片0> 如谏山创在前言中所说，0卷可以算是“《进击的巨人》的雏形”。不难发现，巨人、城墙、立体机动装置等原型都已出现，只是在细节和命名上与后来还有些出入。特别值得注意的这个所谓的“人类驱逐计划”。这个计划由一个“宗教科学团体发起”，是一种“究极”措施，手段是通过巨人来杀死/驱逐人类，而且已经造成“8成”人类死亡。“8成”这个特定的数字是不是有些似曾相识呢？没错，地鸣也是杀死人类总数的“8成”（见下图）。 <图片2> 可以认为，这个“人类驱逐计划”就是地鸣的雏形。所以地鸣可能与城墙、立体机动装置等重要设定一样，都是最原始最基本的构思，不是自暴自弃或一时兴起而为。从这个计划的发起者来看，地鸣在构思之初就被赋予了宗教意味，只是在后来没有被直接点明。 而且之所以从一个宗教的视域来解读，是因为巨人在临近结局的部分不乏宗教指涉，拥有一个可以自洽的宗教语境。 比如奴隶指认尤弥尔时画面上恰好出现了13只手。13在基督教中象征着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中遭到背叛，13只指认的手巧妙地暗示尤弥尔也是被出卖的，放走猪的人并不是她。而且尤弥尔和耶稣一样，在被出卖后受难，又在受难后因为神奇的力量复活。 <图片22> 另外一个重要的宗教指涉在艾伦和三笠的最初也是最后一吻。三笠眼神温柔地砍下艾伦的头颅，在死去的双唇上印下一吻，断颈甚至还在往下淌血。这诡谲又震撼的一幕无疑是受到王尔德《莎乐美》的影响。 <图片16> 《莎乐美》是英国唯美主义作家奥斯卡王尔德于1893年创作的戏剧。莎乐美是希罗底（希律王的第二任妻子）的女儿，希律王（巴勒斯坦伽里黎的统治者）的继女。其母因施洗约翰指责她通奸，阻止希律王娶她为妻，而对施洗约翰怀恨在心。遂将莎乐美作为其复仇工具，指示她以跳舞取悦希律王，以换取圣人的人头。莎乐美美丽而善舞，一支舞可以让国王允诺她任何东西。莎乐美向施洗约翰求爱被拒，于是在为希律王跳七重纱舞后索要圣人的首级，把约翰的头颅拿在手中亲吻，以这种血腥的方式拥有了约翰。莎乐美亲吻约翰带血头颅的一幕成为邪灵怪异之美的经典情节。与王尔德同时的鬼才插画家比亚兹莱为《莎乐美》绘制了精美插图（见下图），不知谏山创是否也受到插图的启发。 <图片11> 《莎乐美》的故事原型来自《圣经新约》中的《马太福音》。在圣经故事中，莎乐美听从母亲希罗底的指使，在为希律王跳舞后，要求以施洗者约翰的头颅为奖赏，希律王不能言而无信，只得派人斩首施洗约翰并把头交给了莎乐美。并没有莎乐美对施洗约翰爱而不得遂毁灭之的情节。（不过三笠和莎乐美的心境并不一样，这里只是借鉴了亲吻断头的场面）所以从亲吻的情节来看，直接影响谏山创的是戏剧《莎乐美》，而不是圣经故事，但是艾伦无疑还是被摆在了施洗约翰的位置，二者有所重合。 那么施洗约翰是谁？ 据圣经记载，施洗约翰是耶稣的表兄，在耶稣开始传福音之前于约旦河中为人施洗礼，劝人悔改，并为耶稣洗礼。他是基督教的先行者，宣传犹太教需要改革，并预言上帝将要派重要的人物降生，要比自己重要千百倍，为耶稣宣讲教义打下了基础。 结局的艾伦甚至在外貌上也与施洗约翰的形象相似长发而憔悴。 圣经中对施洗约翰外貌的描述只有一句话： 这约翰身穿骆驼毛的衣服，腰束皮带，吃的是蝗虫野蜜。《马太福音》3:4 在其苦行僧身份的基础上，后世画家靠想象构造出了施洗约翰的经典形象： 早期基督教艺术中，“耶稣基督受洗”是经常被描绘的“早期基督生活场景”之一，而约翰高大、瘦削、甚至憔悴、满脸胡须的形象早在5世纪就已经确立了。只有他和耶稣两个人从早期基督时代就一直被描绘为“长头发”，使徒们的头发则通常是修剪整齐的短发。事实上，约翰比耶稣更经常被这样描述。来自[url=https://zhuanlan.zhihu.com/p/61919632]https://zhuanlan.zhihu.com/p/61919632[/url] 金色长发的耶稣和深色长发的约翰，有没有让你想起哪对兄弟？ 到了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的两幅相关画作都将施洗约翰描绘成一个长发青年男子的形象，这也影响了后来的提香等人。 <图片20> 斩首是西方艺术中的一个重要主题，施洗约翰的斩首更是得到文艺复兴画家的青睐。提香、卡拉瓦乔等大师都有过创作。钟情血腥场面的卡拉瓦乔更是接连绘制了三幅约翰被斩首的画作。不同风格的画家有不同的诠释，但不变的是，在这些以及之后的同主题画作中，几乎都将施洗约翰塑造为一个长发而略显憔悴的形象（见下列图片）。谏山创后期为艾伦蓄发留须，可能就是预备将之与施洗约翰作比。 <图片6> <图片1> <图片17> <图片21> 另外，并非只有亲吻的一幕将艾伦与圣徒相比，往前看，肯尼划开被缚的艾伦的额头，无疑是比附耶稣受难前被戴上荆棘冠，再往前，宗教的意味甚至早已包含在艾伦的名字当中。 Eren是一个来源于土耳其的名字，准确的释义是“达到了神圣成熟和智慧的人”，也可以直接理解为“圣人”（见下图）。谏山创说选择这个名字部分是因为它听起来比较女性化，更容易让人记住。既然这是部分原因，那么另外一部分原因则很可能是因为他看重这个名字的意义。 <图片19> 这个名字在土耳其的受欢迎程度在全国前50，而第二多使用的国家便是德国（见下图），所以和巨人随处可见的德国文化并不冲突。可见谏山创选择这个名字应该也是做了一定的考量，而不只是因为好记。 <图片15> 以上种种，都暗暗为艾伦披上一层圣人的身份。

最后的艾伦其实是神魔一体。

魔的部分就不用多说了，神的部分可能会让人觉得讽刺，毕竟他疯狂地杀死了八成的人类，这难道不是圣人的反面？也的确可以理解为谏山创是在讽刺圣徒，或者只是单纯自恋，毕竟大家都有解读的自由。但是我认为从正面的角度来讲，似乎更说得通。 我们可以先从艾伦发动地鸣的动机来看。 在世界都想毁灭帕拉迪岛之时，艾伦为了保卫无辜的岛民和对自己重要的人，不同意吉克引颈待戮的方案，又不想让女王和后代延续亲子相噬的悲剧，于是只有发动地鸣，消灭进攻的联军又杀死八成人类使得外界无法报复。这是最现实的一层原因。艾伦是为了帕岛而“选择成为杀戮者”，代价是自己会被杀死。 所以艾伦被斩首既如同施洗约翰的殉道，又像耶稣代替世人受死。 这话不是出于自己，是因他本年作大祭司，所以预言耶稣将要替这一国死。不但替这一国死，并要将神四散的子民都聚集归一。《约翰福音》11:51-52 艾伦其实很想活下去，139话和阿尔敏的对话展示了他作为二十岁少年的脆弱一面。求生欲越强越显出牺牲的惨烈。 <图片13> 而且艾伦通过自己的死，把阿尔敏等人塑造成打败“岛上恶魔”的英雄。如同施洗约翰为后来的耶稣铺平道路。 <图片7> <图片3> 因为巨人之力曾经蹂躏世界，艾尔迪亚的血脉也就此背负着罪责，马莱又继续利用巨人之力侵犯别国，吉克就是因为深深的罪感而想要让罪恶的血脉绝嗣。但是艾伦的死终结了巨人之力，就如同神子耶稣代替世人赎罪，他的死带走了所有世人的罪。 神使那无罪的，替我们成为罪，好叫我们在他里面成为义。《哥林多后书》5:21 <图片4> 这些都是从明确交代过的地鸣动机来看，但是艾伦发动地鸣的原因有一部分始终很朦胧。我将之理解为：彻底毁灭不公正的旧世界以建立自由的新世界。 艾伦一行人在突袭马莱之前曾经进行过潜入调查，发动地鸣后艾伦回忆起在这里遇到战争移民拉姆吉，并吐露了拯救帕岛之外的地鸣动机（见下图）： <图片18> <图片14> （前面有一段为了拯救帕岛所以才发动地鸣的思考，这里略去） 我不是只要拯救帕拉迪岛，拯救艾尔迪亚而已…吗？（意识到拯救帕岛并非唯一动机） 墙外的现实世界和我梦想的世界不一样……（引出对现实世界不满的这个动机） 跟阿尔敏的书里看到的世界不一样…… 当我知道墙外还有人类活着，我很失望…… 我一直很希望让一切彻底消失……对不起……（就是因为墙外世界和梦想的世界不一样所以才会地鸣让一切彻底消失） “让一切彻底消失”这种超出拯救帕岛必要的毁灭欲得到了解释，因为艾伦对墙外世界极度失望。 墙外世界有人类，而不只是阿尔敏书中“火焰的水”“结冰的大地”。你可能会想这有什么可失望的？ 因为这意味着，真正迫害帕岛人的不是巨人这个没有意识的荒谬存在，而是和帕岛人一样知道痛苦和悲伤的人类，但是他们竟然对帕岛做出这样惨无人道的事，所以艾伦对墙外的世界深深失望。 艾伦来到马莱之后，更意识到墙外是一个充满恶的世界，社会制度极度不公平。艾尔迪亚人被无条件歧视，马莱利用巨人之力对别国施加暴力，战争难民苟延残喘。那家难民的故事说明不止艾尔迪亚人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个世界已经烂透了。 这样的社会是没有自由可言的，不公平的制度就像墙一样横亘着，人不能充分地实现自身，看什么“火焰之水”的梦想也不可能成真。 这个世界已经糟糕到如此地步，不彻底推翻一切就不能建立新的秩序，所以艾伦要发动地鸣。 139话艾伦敞开心扉，向阿尔敏从头到尾交代了不顾阻拦发动全面地鸣的原因。在谈话的最后，可以发现，艾伦毁灭世界的冲动其实凌驾于拯救帕岛之上，是地鸣的真正动机： <图片10> 艾： 就算不知道最后会被你们阻止，我还是打算踏平这个世界。 我想要铲平地表上的一切，创造新的大地……（破旧立新的动机已经很明显） 阿： 为什么？ 艾：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很想那么做。 背景里的话替艾伦解释了，因为艾伦是自由的，他无法忍受一个限制自由的不公正世界。 但是话说回来，就算艾伦破旧立新的动机是好的，他的手段就是可以接受的吗？ 地鸣是无差别的杀戮，势必会杀死无辜者乃至善者，而且即使是坏人也大多罪不至死。三笠、阿尔敏等人就是从这点出发不协助艾伦的，阿尔敏最多只是同意消灭联合军，对外界起足够的震慑作用。 谏山创并不打算回避地鸣的残暴。他先专门安排调查兵团与马莱战争移民一家互动的情节，又在地鸣之时对小难民的死作了极其残忍的描绘。以此来表现地鸣给主线剧情之外的普通人所带来的灭顶之灾。 也正是因为地鸣的种族灭绝残暴性质，结局被认为体现了极右翼倾向。 但是我认为不必要与世俗现实严格对应，前面我已经分析了巨人结局的宗教语境，如果从宗教的角度来看，地鸣也是可以得到理解的。 遮天蔽日的血红巨人一步步踏平世界，人们只能在震撼、恐惧和绝望中被碾碎。 <图片8> 地鸣在外网经常被用“apocalyptic”这个词来形容，意为“世界末日般的”，来源于“apocalypse”。而“apocalypse”又源自《圣经新约》的最后一章《启示录》。《启示录》在1230年的英语版本中被译为《The Book of Apocalypse》，因为此书主要是关于主的降临和世界末日来临时的景象，于是apocalypse后来也就有了“世界末日”的意思。在宗教氛围更浓郁的西方，地鸣这种世界性的大毁灭往往会被与宗教中的世界末日联系起来。 艾伦作为圣人，抱持对现存世界的强烈不满与愤怒，发动了的世界末日，亦即地鸣。 <图片12> <图片23> 首先是地鸣和《圣经》中的世界末日一样，都有预言。 145代弗里兹王立下不战之誓蛰居帕岛，宣称： “从今往后若有谁再敢来干涉我等，我等会驱使墙内千万巨人踏平世间一切！”（即发动地鸣） 《启示录》中预言，耶稣将和天军一同在公义中降临，审判和刑罚一切不虔不义之人(启19：11-21)。所有拒绝接受神的救恩，继续生活在罪恶中的人都将像当年的迦南人一样遭到灭亡。 如果违背预言的要求，就会遭受世界末日，就像岛外人企图毁灭帕岛所以招致地鸣。 其次，《圣经》中的世界末日也极其残暴，神的怒火是可怖的。把基督教宣扬为爱的宗教其实具有相当的异端色彩，对神的畏惧才是更重要的。 除了被神选中的人，都要被无差别地、彻底地毁灭。就像除了艾伦选中的帕岛，岛外的人类都要被踏平。 可以看几句《启示录》感受一下： 1. 我听见有大声音从殿中出来，向那七位天使说，你们去，把盛神大怒的七碗倒在地上。 2. 第一位天使便去，把碗倒在地上，就有恶而且毒的疮，生在那些有兽印记，拜兽像的人身上。 3. 第二位天使把碗倒在海里，海就变成血，好像死人的血，海中的活物都死了。 4. 第三位天使把碗倒在江河与众水的泉源里，水就变成血了。 5. 我听见掌管众水的天使说，昔在今在的圣者阿，你这样判断是公义的。 6. 他们曾流圣徒与先知的血，现在你给他们血喝。这是他们所该受的。 7. 我又听见祭坛中有声音说，是的，主神，全能者阿，你的判断义哉，诚哉。 （而且这样的残暴恰恰被视为对最高正义的严格施行。艾伦在某种意义上当然是不道德的，但是在这种意义上他却是最正义的，在道德上最苛刻的。） （启16:1-7） 而且艾伦在发动地鸣后的巨大骨架形态完全可以算作一个半神，他率领的超大型巨人在岛外人看来是怪异而恐怖的力量，一如圣经中耶稣所率领的天军。 <图片5> 最后，地鸣和基督教世界末日在目的上是一致的，即破旧立新。 艾伦要毁灭不公平的旧世界，以此建立新的自由世界。 神将倾覆和除灭一切属世的势力，在地上建立公义的国度(启18：20-21；20：4-10；21：1-4)。 一边是残暴的毁灭，一边是新生的降临，所以艾伦才能如此欣赏杀戮的景象。 <图片24> 以上种种都说明地鸣具有强烈的宗教世界末日色彩，可以被视为一种神罚。因为活在其间的人们犯下种种罪恶，特别是对帕岛这群应许之民的无端恶意，艾伦作为圣人的代表，降下灭顶的惩罚。 地鸣具有令人灵魂震颤宗教意味。就像拯救帕岛这个现实原因不能完全解释地鸣的动机，单纯从俗世现实的政治或伦理角度也不能完全理解地鸣。 其实不止基督教有世界末日，犹太教、伊斯兰教都有类似的末日审判，这并非偶然。这固然与古代一些毁灭性的自然灾害有关，但人类学也会认为，初民共同拥有的心理往往能体现人类内心共通的原始冲动。 这种普遍的世界末日情结恰恰说明，人类从诞生之初就对大规模的毁灭既恐惧，又期慕。 地鸣是纯粹的破坏、极致的破坏，然而却有着一种狂暴的美感。这种美的心理基础便是人们普遍持有的毁灭欲，这种欲望可能被埋藏得很深，却是最原始的冲动之一，一旦被激发，便令人战栗。 其实巨人有一套自己的美学，这也是其他众多漫画难以比肩之处。类似于暴力美学但又因为巨大且怪诞的意象而远远不止于暴力美学。可惜我完全写不来，只能另待高明。 巨人一路看下来，相信很多人都能感受到这部作品一直都有一种强烈的破坏欲，给人的感官和精神造成震撼的冲击。 虽然说不出具体内涵是什么，但是我大概感到，地鸣在与宗教的互文中将巨人的独特美学带到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新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