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余君英时方密之晚节考序
来自: 书薄人淡
晚明诸遗老之在清初立节制行之高洁,成学著书之精严,影响清代两百六十年,迄今弗衰。惟方以智密之著书虽流传,而行事隐晦不彰,关心诸遗老史迹者,每以为憾。盖密之入清以来,即披薙为僧。不如夏峰青主辈虽曰高尚其事,遁匿终身,要是在士林冠带之列。其为学亦不出性理经史,虽亦蹊径各别,而承先启后,固同在学术大传统之下。密之则藏身方外,学思言行,不能无殊,轨途既隔,传述遂寡。志犹合而道则乖,所以有显晦之相歧也。 及门余君英时,发愤有作,为《密之晚节考》,于密之披薙后生涯,博稽广搜,备引同时各家诗文,旁涉杂史、方志、寺院碑碣、禅门掌故,下逮近代诸家所考索,一鳞片爪精思密会,排比既详,条贯秩然。凡分青原、廩山、七祖道场三节,于密之方外流遁始末,乃一一呈现,如在目前。顾密之虽纵放山林,而尘累未净,姓字落人间,声名被寰宇,英时又特撰<俗缘考>,择其青原时期往来接触者十余人,就其可以透露密之晚节大概者加以论列,于是密之生活之内外两面,世出世双方皆得披豁兼尽,朗若列眉。三百年间一若沉若浮若隐若显之人物,乃得跃然如在纸上,宛然如在目前。考覈之功之有裨学术而终为不可废有如此。 而英时此文之贡献,所谓发潜德之幽光,其对于密之生平志节之表扬,以证晚明诸遗老遭际沉痛深哀之一斑,乃及满清异族政权所加于中国传统士气之摧残压迫,不啻是钩画一轮廓,描绘一形态,使后之读者更益有以想见其时之情况,而不禁穆然以思惕然以惊,而油然生其对当时诸遗老无穷限之同情,而悼古愍今亦必有不胜之感慨发乎其间者,则莫如此文最后之<死节考>一章。 《清史稿密之本传》,马其昶《桐城耆旧传》,皆仅记密之之卒,不详其遇祸事。康熙十二年重修《桐城县志》,上距密之卒仅两年,亦不著其罹难死节。此事在当时,殆举世所讳,后人遂少传述。而英时独为之搜剔抉发,密之死难在辛亥,英时此文适亦在辛亥,前后适三百年,事之难能与巧合有如此。而英时又推定密之死在惶恐滩一节,更可谓思入微茫精通玄冥,三百年前人所怀心事,为三百年后人重新发得。所谓浩气之常存精魄之不散,即此亦略可信矣。 密之究犯何案,英时此文亦尚未考获。然计密之遁迹空门,灭影岩壑,亦逾二十年以上。纵是俗缘未尽斩绝,则从来高僧大德,又谁欤无此。要可谓不食人间烟火,不问当世理乱。而祸发之厉,钩连之广,其子乃有家人齑粉在俄顷之语。以密之之声光,其事必震动一世。而事后皆闭口不敢言,搁笔不敢记。密之《通雅》一书,清《四库》收入明人之列。《提要》极称之,谓其考据精核,迥出杨慎、陈耀文、焦竑诸人之上,在明代考证家中,可谓卓然独立,明明是胜国遗民下入昭代,四库馆臣岂不知。乃并此亦避不敢提,殆由爱生讳,其疏失即其谨慎,而密之乃居然得干净为一明代人。《提要》撰文在乾隆四十六年,上距康熙十年密之卒,亦已整整一百年,尚犹如此避忌,则百年前情景可想。 英时考密之晚节与殉难事外,复有<晚年思想管窥>一章提及三教合一之说,此乃晚明学风一大趋向。然应可加分疏。姚江流衍颇主此说乃欲撤除门墙,自放于无涯涘,以破俗儒之拘孪。若果逃儒归释,宁有复主三教合一之理。纵不然,亦牵孔老为偏裨,奉瞿昙于一尊。至如密之则逃儒归释乃其迹,非其心。否则将不使其三子仆仆皖赣间常年奉侍。又其为僧无定名,如无可、五老、药地、墨历、极丸老人等,此在名贤大儒如晦翁朱子有不免。文人犹喜染此习。佛门大德则少见。密之身为浮屠,而犹言三教合一,岂诚结习之难忘乎。故密之晚节,显然仍是胜国一遗老,不得以一禅师目之,此则读英时此文而更皎然也。 英时远道邮稿示余,乞为一言弁之,爰撮述原稿大旨姑以塞请。 民国壬子 钱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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