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生常谈：人类真的需要爱情吗？

其实这篇应该要算是文史研究的范围，不过跟旷日持久的梦腐大战多少也有点相通之处，就发过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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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先了解以下概念有助于阅读本文※

因果倒置：一种常见的逻辑谬误，意思如字面，「尖子班里的学生成绩都很好，所以我如果被分进尖子班我的成绩也会好」「爱我的人不会舍得让我受伤，所以不舍得让我受伤的人一定是爱我」等等，都是很常见的因果倒置。

梦腐大战中一个非常普遍的论点是这样的：嗑BL就是在美化男性（角色），同时夺走女性（角色）的位置，因此嗑BL是一种厌女的行为。

这句话细说的话要说到创作自由那边去，不过我懒得讨论。专门提出这个论点，是因为唯独在这个论点上，乙游玩家和非乙游玩家（甚至是讨厌乙游玩家的人群）达成了惊人的一致。问题是，在其他变量不变（我们像中学物理假设平面摩擦力为0一样假设最理想的情况：一个BL同人里两个男性角色的性格人设优缺点等都完全还原原作）的情况下，为什么将男性和男性的感情说成爱情就是美化了呢？为什么女性在一段爱情中缺位就是失去地位了呢？我们当然可以说「因为这段爱情本来是属于她的」「因为现实中骗婚给很多，让人控制不住对男同的厌恶」，但是拿最近讨论度很高的代号元来说，哪怕我不玩我也知道里面有个叫阿婵的女角色，我为什么知道呢，因为很多人说喜欢阿婵，要和阿婵贴贴，希望出阿婵线让女主和阿婵在一起——为什么这时候就没有人说歪曲性向很恶心了呢？至于后一种，我们就不要装外宾了，在网上大骂乙女腐和腐人的朋友能有几个是为现实被骗婚女性而骂的，想想应该也能明白吧。

实际上，这种论点的基底逻辑还是：爱情是至高无上、不容玷污的。当一个人奋力捍卫某个男性角色在别人的创作里的肛门健康，ta实际上也不是在捍卫这角色本身，只是在捍卫一段爱情的完整性和纯洁性。这很容易解释为什么女同发言没人打：除了女同里面没有男性存在没法说厌女以外，女同在目前阶段的案例（无论现实还是创作）也没有充足到会让人担心影响一段爱情的地步。你可能听过骗婚给，你可能看过火影，但是你什么时候在现实里看过听过老太太任劳任怨一辈子突然决定不忍了于是抛弃家庭去跟老姐妹双双出柜住一起的事？创作里就更不可能了，文艺创作自古以来就被男性视角把控，所谓的女同片十部有六七部是什么丈夫出轨对象和妻子搞一起了最后丈夫也来加入，剩下几部差不多也是什么被男人伤过的倒霉女人被充满进攻性的美女拯救——一个人要在这种文化环境里保持看到一个有夫之妇跟别的女生讲话就「糟糕！官方不会让她们搞在一起吧？我要写信去问问求个安心才行」的敏感度，那真是一件非常厉害的事。

所以不管是讨厌男人的人还是喜欢男人的人，都很难摆脱「爱情不该被玷污」的思维，甚至很多人讨厌男人的原因就是「他们玷污了爱情」，那么话说回来，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一般来说，我们可以把人类的亲密关系分成四类：

自己不能选择且没有特定对应的：环境关系，例如你学校的同学或者职场的同事，严格来说这不能算是亲密关系，实际上这种关系也只有在大幅偏离正常值的时候才会有点存在感，比如被同学欺负了不想上学了，或者这份工作同事都很好所以不想辞。

自己可以选择且没有特定对应的：朋友关系，很容易理解，虽然程度有差异，但人一般不会只有一个朋友，而朋友也一般不会只有一个朋友，很多人都在社会认知未发育成熟的青春期经历过好朋友跟讨厌的人说话很伤心或者好朋友比起自己更优先别人很难过之类的体验，很有意思的是这种时候周围人劝ta的话一般也是「那个是你朋友又不是你女/男朋友」。

自己不能选择且唯一对应的：血缘关系，唯一指的是定义上的唯一，你可能会有姐妹兄弟，但对父母和姐妹兄弟来说你仍然是独一个，一般不会说试着都养一下然后觉得这个孩子比较好就丢掉别的（这在交友的时候是很常见的，对吧）。

自己可以选择且唯一对应的：______？

如果你看到这里的第一反应是空格里应该填爱情，那我们来看看这个古早的恶俗笑话：

一个老头和一个世界知名的美艳女明星船只失事流落孤岛，于是两人啪了。啪完之后老头拿出假发、西装和文明棍要求女明星乔装成他的朋友，当女明星照做之后，老头一把抱住她兴奋地大喊：噢我的朋友，你都不敢相信，我刚才跟某某明星啪了！

看完之后我们再来想一想，为什么爱情在我们认知里和在文艺创作里的地位会如此特别，以至于和其他感情或是人际关系「根本没有可比性」。爱情是什么？是同甘苦共荣辱吗？是对某一个个体的绝对优先吗？是所谓的「看到对方就开心」「看到什么就想第一个分享」吗？还是互相付出不求回报？

你去看文艺电影，把里面的爱情一块块拆开，女男主（或者女女主，或者男男主，我不在乎）为对方或者说为爱情做的事，没有哪样是朋友和亲人不会为友情和亲情做的。当然，只除了一件，那就是打啵上床生三胎。这个问题困扰了各路大大小小创作者非常多年，因为你要写爱情故事，但是又不想搞打（）上（）生（）那老三样，你就完全没办法把你的这对情人和普通的好朋友区分开来了。世上没有朋友做得到同甘共苦吗？没有母父做得到优先孩子吗？没有哪个同事能让你上班变得开心吗？搞笑哦。所以你看言情小说里火葬场和醋坛子遍地都是，因为什么，我（抛开打上生）没法从正面的精神意义把爱情跟其他关系区分开来，那我反向论证爱情的唯一性可以吧？患得患失轻易吃醋就是爱情，失去之后痛不欲生也是爱情，为了对方把自己往死里整更是爱情！

那按这个理论世上最爱你的是不是杀人犯啊。再说了，爱情就连在这种负面意义上都不是唯一不可替代的，世上照样有爱孩子爱得太厉害所以对孩子选的所有配偶都看不顺眼的母父，照样有被迫分开十几年拼命努力只为再见对方一面的好朋友，除了打上生以外爱情还有什么不可替代性？就这样还有人敢说追求打上生是玷污爱情纯洁性，册那宗桑啊。

不过也行。让我们就顺着这个思路抛开打上生，来看看真正绝对至尊无敌纯洁的理想爱情是什么样子的：首先不能有利益关系，这是当然的噜，一个人都拿得出妈饺八毛了ta心里还能有什么纯洁的爱情；然后也不应该有肉体关系，因为有了的话看起来就很像是利益关系——不图钱，图身子，图繁殖，也很下键！按这种什么都不能图的定义，真正理想的爱情应该是绝对唯一的、非你不可的、没有上下关系的、从灵魂深处共鸣的、在精神层面紧密联系的，总之就是天作之合，完美默契，世上的另一个你，组成你的最后一块拼图。

知道这在传统文艺创作里叫什么吗？叫高山流水，叫毁琴绝弦，叫伯牙子期，叫知音。

伯牙子期的故事有很多版本，但是哪个版本也没提到过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都明显更高的伯牙对子期有过什么物质援助。故事里的他们看起来只是时不时见面，琴师弹琴樵夫听，然后樵夫死了，琴师把自己的琴毁掉，这个故事就这么完了。琴师没有自杀，琴师选择了最方便快捷的一个保证方式：从今以后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人有机会代替你了。

这符合爱情的所有要素不是吗？但这是爱情吗？没有任何人能断言琴师和樵夫之间是不是爱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是知己，就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那个知己。

现在我们都知道前面关系分类里那个空格应该填什么了，爱情这个概念经不起深挖是当然的，因为它本来就只是知己的一个尴尬的代用品。

在推广爱情这个伪概念上，古往今来的各种创作居功至伟——大家难道一点都没有好奇过，在被男性视角牢牢把控的文艺创作史上，爱情这种大家都认为是「女性专供」的题材为什么会经久不衰吗？想知道原因只要看看传统作品里对爱情是怎么描写的就行了：书生看到小姐闭月羞花一见钟情，小姐看到书生丰神俊秀一见钟情，怎么表现她超爱？私定终身非他不嫁窑洞野菜锁麟囊；怎么表现他超爱？私定终身非她不娶尾生抱柱化蝴蝶。因为真正的爱人（知己）是会为对方不顾一切的，所以只要为对方不顾一切就是真正的爱，你穷了，老了，死了，把你拥有的所有有价值的东西给出去了，你就爱了。爱情浓油赤酱，底下鲜血淋漓，这倒是亲情和友情做不到的——人家不需要做，也有足够的正当性。就此，找到了方向的创作者们一路高歌一路狂卷，每部言情作品的主角都像是在说：亲爱的，我很爱你，为了证明我对你的爱，我接下来准备尽可能凄惨地死在你面前。

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是君子，我们这可不是知交会牺牲=牺牲即知交的因果倒置，因为我们根本就不是在写知交，是在写爱情。爱情，多么美好的概念啊！知交的门槛毕竟是很高的，要么需要举世无双的灵魂一经碰撞永世共鸣（比如举世闻名却无人理解的琴师和天生乐感却无处发挥的樵夫），要么需要饱满丰盈的灵魂经年累月紧密契合（比如某个领导人和他的辅佐，我指古巴），而世上的大多数人，很遗憾，不仅对自己的灵魂光辉没有自信，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在哪里。这在古代不是什么大事，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但在经典文艺作品不再是奢侈品的今天，这成了一个巨大的痛苦之源。诗歌是毒药，文明是毒药，觉醒更是毒药，人一旦知道有这样宝贵的关系就回不去了，想要吸引灵魂伴侣的欲望和对自身独特性的不信任会把人扯成碎屑。当然人有能动性，不会一直忍受痛苦，解决方法要么是变得麻木，麻醉自己没有也很好，要么就是寻找代用品——看，我有，我幸福了。

所以你可以在网络上看到更有意思的另一个现象，嗑BL的人被男性观众和女性观众一起打，男性观众认为BL侮辱了兄弟情，女性观众认为BL侮辱了爱情。这里面有一个很明显的底层逻辑差异：对这些男性而言兄弟情（也就是君子之交，虽然用这四个字完全是给现代人抬咖）绝对高于爱情，而对这些女性而言爱情绝对高于所有。

因此我们就终于可以回到标题了。人类真的需要爱情吗？某种意义上这就像问人类真的需要亲情友情同窗情同乡情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人类的生命活动不需要任何感情的参与，理论上一个人不与任何人任何物体建立起情感联系也可以健康地活一辈子。但是想象你从出生开始就不与任何东西建立情感联系，无论正面还是负面，你没有喜欢的东西，也没有讨厌的东西，没有从此而来的欲望，那么人生还剩下什么呢？

优质的亲情和优质的友情不一定每个人都有，但有的人生活会过得相对更幸福，同样的，能够得到一个知己也能让人生更幸福。知己不过是和亲情或友情并列的一种人际关系（很多时候甚至就是亲情或者友情升华而来的），只是条件苛刻一些……苛刻很多，所以出现了很多经过因果倒置处理的代用品，比如两肋插刀兄弟情，比如寻死觅活的爱情。这其实也没什么问题，代用品就是因为能提供一部分原版的价值才会成为代用品，只要一个人能从代用品里找到快乐，那就很好。

只是，我们也确实没有必要再将一个代用品奉上神坛顶礼膜拜誓死捍卫了，人类也许需要爱情，但绝对不需要为爱情牺牲任何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