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麦克洛德:当鸟儿带来太阳
来自: 西绪福斯(为现实所伤,但又去追寻现实)
当鸟儿带来太阳
(加拿大〕阿·麦克洛德
严又萍译
从前,在海边住着一家人,他们拥有高地人的姓氏。这家的男主人有一条灰色的大狗,像是古时代的一种猎犬,他非常喜欢她。每当她跳起来舔他的脸—她就爱这么做—时,她的爪子总是扑到他的肩上,力量如此之大,几乎要把他摔倒,而他不得不后退两三步才能重新保持平衡。他的身材可不矮小,至少六英尺高,约一百八十磅重。
当她还是一只狗崽时,被装在手工做的小盒子里遗弃在这家人的门口。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想到她会长得如此庞大。有一次,小狗崽被一辆从海边运褐藻去当肥料的马车铁轮碾过。那时是十月,已接连下了几个星期的雨,地面松软。碾过她的车轮将她的身躯轧人湿土,压断了她的几根肋骨。他把她抱向胸前时,她还在痛苦地尖声曝叫,湿土里身躯的轮廓清晰可见。他用手指一根根摸过她折断的骨头,安慰她,毫不在意衬衫上沾满了血和尿,而她鼓着眼睛,前爪颤动挣扎着,舌头绝望地四处舔动。
家里有的成员以前见过被车碾过的狗,他们想得更为实际,建议他把她的脖子拧断,或是抓住她的后腿一甩,让她脑袋撞击岩石,这样可以结束她的痛苦。但是他不愿意。
男人不但没有抛弃她,还做了一只小盒子,在里面垫上剪羊毛后剩下的碎毛以及自己的一件破旧衬衫。他把她放进盒子里,把盒子放在火炉后面,然后用小锅热了些牛奶,又加入糖。他用左手捧着她颤动的小爪子,右手拿勺喂她甜牛奶,没在意她的小牙齿如针尖般锋利。那年秋天和初冬,她大部分时间都躺在盒子里,用她那双褐色的大眼睛注视周围的一切。
家里有些成员虽然抱怨将她留在家里,对盒子里散发的气味和照料她所花费的时间也有怨言,但渐渐地习惯了她的存在。数周之后,她的断骨已明显地以某种方式愈合,她的身体也由于年轻恢复得很快。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她将长成一个庞然大物。装她的盒子已换了一只又一只,她巨大的前爪上的灰毛日益浓密。到了春天,她几乎所有时间都在户外,跟着那男人到处跑。之后的几个月,当她回到屋子里,原先火炉后面的位置已容纳不下她,她只能躺在炉子旁边了。他们从来没给她起过名字,只是用盖尔语叫她cu mor glas,大灰狗。
第一次发情期开始时,她已经长成一只巨大的狗。虽然她的踪迹、气味吸引了许多饥渴、热烈的追求者,但他们都不够大,没法爬上她。公狗因失望而带来的狂躁以及她无法满足的渴望令男人无法忍受。他去了一个地方(故事是这样说的),他知道那里有一只大狗。虽然比不上她那么大,但也算是只大狗。男人把他带回了家。等到恰当的时候,他把cu mor glas和那只大狗带到海边,他知道落潮时岩石上的一个凹室会显露出来。他在里面铺了些麻布,以防公狗滑倒,然后把cu mor glas放进凹室,跪在她身边,左膀垫在她的喉下以固定位置,接着帮公狗骑上她,还引导公狗那充血的阴茎。他经常帮助动物交配,引导公羊、公牛和种马,他那双温和的大手上常常带有动物精液的浓烈气味。
那年冬天很冷,海面结了冰,频繁的狂风和雪暴遮蔽了近海岸的岛屿。人们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炉火旁,缝补衣服、鱼网和马具,等待季节的更替。cu mor glas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巨大,炉子边上甚至桌子底下都已快容不下她了。后来,在似乎春之将至的一个早晨,她不见了。
男人甚至他的家人—他们也对她有了感情,只是不愿承认—都等着她回来,但是她没有回来。随着春天带来的激动渐渐消退,人们都忙着准备耕地、备好渔具,以及所有急需他们操心的那些事。随后,夏天就到了。接着是秋天、冬天以及另一个春天。就在那时,男人和他妻子迎来了他们第十二个孩子的出生。然后,夏天再次来临。
那个夏季的一天,男人正和他的两个十多岁的儿子在离海岸约两英里的地方收着鲜鱼网,突然狂风大作,波涛开始变得汹涌。他们担心不能安全回岸,于是把船划向一座小岛后面,打算在那里避一避,等待风暴结束。船头抵达铺满砾石的海岸,这时他们听见上方传来某种声音,抬头一看,cu~多as的身影赫然显现在山头,那是小岛的制高点。
"M' eudal cu mor glas,”男人欣喜地大叫—m' eudal意思类似亲爱的或宝贝;他一边喊着,一边跃出船沿跳进齐腰深的水中,急切而笨拙地膛着水向她和岸前进,同时努力在不停移动的砾石上保持平衡。与此同时,cu mor glas也向他猛冲过来,飞奔的脚步带起一阵砾石雨;他刚从水面露出,她就像从前那样迎上来,后腿站立,巨大的前爪扑到他的肩上,并热切地伸出舌头。
当时,他正因水下地面的倾斜以及水中砾石的移动而费力地维持着重心的平衡,而她庞大的身躯却迎面扑来,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摔倒。就在那同一时刻(故事是这样说的),山头上突然出现了另外六只巨大的灰狗,冲向砾石海滩。它们从未见过他,看见他平倒在它们母亲的身下,于是误会了它们首领的意图,就像许多军队会犯的错一样。
它们愤怒地扑向他,带着嗜血的狂热,或许是职责,或许是饥饿的驱使,撕咬他的面颊,扯裂他的下巴,并咬断了他的喉咙。Cu mor glas为它们所犯的错误而疯狂,野性大发,咆哮着冲向它们,把它们咬得鲜血淋漓,痛苦地尖叫着逃回山头,直到不见踪影,它们的哀号依然在远处回响。所有这一切,只用了也许一分钟多一点儿。
男人那两个仍然留在船上的儿子目睹了这一切,他们抽泣着跳人海水中,跑向被撕咬得残缺不全的父亲;然而,他们无计可施,所能做的只是短暂地握着父亲沾满鲜血但还是温暖的手。尽管他的眼睛还“活”了一小会儿,但他已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脸和喉咙已经分了家。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是三人紧紧地握着手;而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的目光很快变得呆滞,他们也不再感觉到他握着手的力量。暴风雨越来越猛烈,他们无法回去,只能蜷缩在父亲的尸体旁边熬过这个夜晚。他们不敢把尸体拖回颠簸的小船,因为他太沉了,他们害怕会丢失他那已所剩无几的遗骸。他们蜷缩在岩石上,同时还担心那些狗会回来。但它们根本就没有再出现,没有它们的动静,没有任何声音,只听见风声呼呼,海水啪啪地拍打着岩石。
到了早上,他们商量是把他的尸体带回去,还是先留在这儿,等他们请一些睿智的长者一起来了再说。但留在这里无人照看,他们不放心。而且要花那么多时间用岩石把他掩藏起来,不如尽力驾船回去。他们还商量了一阵是不是一个人先驾船回去,另一个则留在岛上守候,但两人都不敢单独留下,所以最终他们又拽又拉,几乎是用水的浮力把他推到颠簸的船上。他们让他脸朝下趴着,盖上所有的衣物,驶向依然波涛起伏的海面。在岸上等待的人们没有注意到趴在船里的巨大身躯,有些人膛水,有些划着小船迎过来,努力辨听那透过波浪声传来的噩耗。
再也没有人见到过。cu mor glas和她的六条幼犬,或许我应该这样说,再也没有人在相同的情形下见过它们同时出现。几个星期过去了,有一批人试探性地驾船绕岛航行,但什么迹象也没发现。他们去了一趟又一趟,始终一无所获。一年之后,他们胆子大多了,便把船靠了岸,上岛仔细搜索,不放过每一个海边的洞穴和饱经风霜的树底窟窿。即使找不到那些狗,他们想至少可能发现它们的白骨;却又一次无功而返。
然而,有好几年的时间,总有人说在这儿或那儿看见了cu mor glas。在某处的小山上,或另一处山脊上,在清晨或是黄昏慢跑过山间幽谷。她总是出现在朦朦胧胧的地方。有一阵子,她几乎成了微型的尼斯湖水怪或大足野人。人们看见过但没有记载,看见过但没有拍下,看见过但没有捉住。
她去了何处以及她从哪里来这两个不解之谜缠绕在了一起。关于发现她时盛她的那个手工做的盒子,人们有了越来越多的猜测,至于遗弃她的可能是谁,大家也做了很多设想。人们去找那只盒子,但它不见了。有人觉得她可能是某个神秘的仇人对那男人实施的诅咒或魔力。但谁都说不出更多的所以然来。他如何照料她的故事很快流传开,人们都体会到了其中的讽刺意味。
大致可以确定的是,她在冬天踏着结冰的海面爬上小岛,生下了狗患,然后就回不来了。没有人记得看过她游泳;至少在头几个月,她没法带着幼患游过来。
那个手上常带着浓重的动物精液味道的高大温和的男人是我的曾曾曾祖父。他的死可以说是因为他太擅长帮助动物交配了,或者说,他过于关心它们的幸福安康了。而他自己的孩子—也就是后来又成为我的曾曾祖父的那个在春天出生的孩子—却没有了父亲;至于亲眼目睹他倒在cu mor glas身下的那两个更年长一些的儿子,对他的记忆又太深刻。小一点儿的那个一直被他见到的可怕景象所折磨。他常常在夜间惊醒,大叫着说他看见了cu mor glas a' bhais,那条带来死亡的大灰狗。他的尖叫在屋子里回荡,在家人的耳畔和脑海中回荡,一次又一次地将失去亲人的痛苦重新带回到家里。一天夜里,他如此真切地看到了cu mor glas a' bhais,惊恐得床单都被汗湿了。到了清晨,他爬上面向小岛的悬崖,用鱼刀割开自己的喉咙,跌人海中。
另一个活到四十岁,但是一天夜里(这又是故事里说的),他发现自己坐在格拉斯哥的一家小酒馆,也许是去那儿寻找答案,喝得痴痴呆呆,威士忌已成了他的麻醉剂。在昏暗中,他看见一个高大的灰发男人独自靠墙坐着,对他嘟嚷了什么。有人说他看见了cu mor glas a' bhais或是说出了这个名字。也许听到名字的人也喝醉了,以为他骂他是条狗,或狗娘养的,或类似的什么。他们面对面站起来,扭打到酒馆后面的鹅卵石过道上。不可思议的是,那里据说还有六个高大的灰发男人,他们把他按在地上往死里打,把他的脑袋一次次地往石头上撞,撞得鲜血直流。然后,他们就消失不见了,留下他独自仰面朝天躺在那儿直到断气。cu mor glas a' bhais又来了,他的家人说,只有这样才能勉强解释这件事。
那条带来死亡的大灰狗就是这样来到我们生活中的,而这一切显然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然而,连续几代以来,这个鬼魅似的东西似乎已待在了我们的家族中,成了我们的一部分—并不像那种由祖上留下的令人难堪的家丑,而更像是某种融人了我们体内的基因。每一代中,都有人在临死前看见了灰狗—有死于难产的女人;有多次上战场但未能归来的士兵;还有那些参与世族争斗或陷人危险风流韵事的人;有些在深夜回应了神秘的信息;有些在公路上驾车,为避开真实的或幻觉中的灰狗而突然转向,结果车被撞成一堆废铁。还有一名运动员,除子质常的职业迷信,又多了一种担忧或迷信。那个男人的后代中很多人行动时就像血友病人一样小心谨慎,生怕自己身上遗传了什么不受欢迎的东西。而其他人,当大笑的时候,也像是有癌症或糖尿病遗传史的家族里的成员一样神经质,在这些家族成员中,一过中年就患病的情况反复发生。他们很少对别人说起自己的感觉,只是常常悄悄地自言自语:“在我身上没发生过,”然后又谨慎地加上:“还没有。”
十月之雨在多伦多飘落,白衣护士亲切而信心十足地进出我父亲的病房,而我,正想着所有这一切。父亲安静地躺在一片白色之中,头和肩膀被垫高了,既不是平躺,也没有坐起,住院病人大多是这个姿势。一头银发衬在枕上,他轻轻地呼吸着,有时候不太均匀,但这总是很难确定的。
我和我的五个灰发兄弟轮流守在他的床边,握住他厚重的双手,感觉它们的反应,隐约希望他能对我们说些什么,虽然知道说话会使他疲倦。我们试图在他睁开双眼时从中读出他的一生和我们的命运。他伴随我们很久了,直到我们迈人中年。我们不像很久以前那只船上的两个男孩,年轻时就瞧着父亲被夺去了生命。也不像后来成了我们曾曾祖父的那两个男孩的小弟弟,他的世界中从未有过父亲的爱抚。我们是幸运的,这个高大温和的男人长久地陪伴着我们,在我们的生命中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记。
医院中没有人提到cu rrior glas a' bhais。然而,正如十年前我母亲像已成年的孩子凌晨进出父母房间那样悄无声息地滑人死亡之前所说:“你很难假装不知道你已经知道的事情。”
即使是那些对传说持怀疑态度的人,他们神经质的行为也会不自觉地泄露出他们的担优。我大哥就是其中之一。他从蒙特利尔开车过来,赶到医院时,他笑着告诉我们:“遇到蒙特利尔和多伦多两处的灰狗长途汽车站,我都绕道而行。”然后又加上一句:“只是以防万一。”
他没想到父亲病得这么重,很难再笑得出了。我看着他不停地转动手指上的钻戒①,知道他希望自己不会听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盖尔语词汇。就像他曾经说过的,有些住在蒙特利尔的人可以装作不懂“其他的”语言,而我们没有那个福气。你无法假装不知道你所知道的。
坐在这儿,轮流握着这个给了我们生命的老人的双手,我们为他,也为自己担心。我们担心他可能会看见什么东西,我们还害怕听到幻觉引出的那个词语。我们知道,那可能会与医生所称的“生的意愿”所混淆,我们也知道,有些你相信的事会被他人视为“垃圾”。我们知道,有些人相信地球是平的,相信是鸟儿带来太阳。
我们这个家族奇特的死亡把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我们不希望自己看见或看见别人见到那象征生命终结的影像。和其他人的儿子一样,我们也不愿听到自己父亲的声音招来他自身的死亡。
我们会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尽管知道这样做是徒劳的。如果我们听到门外有爪子乱扒乱刨的声音,我们都不敢动弹,颈上的灰毛会一根根竖起。
①西方有习俗,转动手上的戒指表示希望实现某种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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