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抢鲜试读:《牛顿加农炮》/马骁 译
来自: 无机客(唯高斯寒)
1681年 驭鹰飞翔的朱庇特 汉弗莱(注1)放下手中鼓风的工作,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不安地看了艾萨克一眼。艾萨克·牛顿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红热的炉心,那专注的神情就像是热恋中的人——或者说是疯子。 “艾萨克,你不想休息一下吗?”汉弗莱请求道,“你连续干了多少天了?” 艾萨克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径直走到工作台前,把一个研钵中的物质倒进一个广口烧杯。接着他拿起笔,飞快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我不知道,今天几号了?” 汉弗莱盯着他的朋友——满是污渍的衬衫粘在他瘦削的身体上,就像张发皱的羊皮纸。“你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他追问着。 “把风箱鼓起来,汉弗莱。”牛顿低声吼道。汉弗莱过去也曾遇见过这种情况,艾萨克会不吃不眠地连续工作好几天,完全被脑海中的想法所吞噬。而这些想法,即便是其他学者也猜不透一丝一毫。如果艾萨克只是单纯的疯狂,那汉弗莱也用不着像个奴隶似的站在这里鼓动风箱了。牛顿不是疯子,他是这世上最罕有的生灵,一个天才。他以区区39岁的年纪,就拿到了让无数人艳羡垂涎的卢卡斯教授席位(注2);他真的是无人可及。 “好了,”艾萨克喃喃自语道。他从工具架上取下铁钳,转身打开火炉。一股热浪涌进房间,驱散了从窗户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凉意。牛顿也被热气熏得扭过头去,但他的手仍稳稳地将铁钳伸进炉子,取出一个炙热耀眼的坩锅。 艾萨克小心翼翼地将这陶瓷圆筒倒向厚烧杯。汉弗莱向后退了两步,等待着熔融的液体从管口流出。但最终滚出来的却是个细小的银色液珠。他只匆匆瞥了一眼,液珠就已经掉进烧杯,一股刺鼻的蒸汽升腾而出。汉弗莱掏出手绢捂住鼻子,咳嗽起来。艾萨克转过身,关上了炉门。 热气散去,房间中有了片刻的闲适。火炉关上后,四周的一切都突然变得平静安宁。在过去十小时中,汉弗莱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场炼金术的梦魇所吞没。 “现在,”艾萨克低声说,“让我们看看,朱庇特是不是骑上了老鹰(注3)。” 汉弗莱并不熟悉炼金师的神秘暗语。不过他也知道,这里的朱庇特指的是一种金属,据说在提炼贤者水银(注4)时会用到它。贤者水银,最初最真的金属,万金之源。 牛顿朝试管里看了看。“溶剂开始反应,”他非常客观,不带任何情绪地嘟囔着,又飞快写下几行笔记。 “我可以看看吗?”汉弗莱问。 牛顿咬着羽毛笔,不耐烦地点点头。 汉弗莱鼓起勇气望进试管。一个金属球浸在变得微黄的溶液中。现在他辨认出了这股味道——这种刺激性气味只可能是氨气。但这漩涡,还有那些闪光是怎么回事?他正想着,忽然光芒急剧变亮。 “艾萨克,”他叫起来。这光亮已经是原先的两倍,三倍。他踉跄着从工作台退开。一道树枝粗细的闪电突然从烧杯中射出,钻过他刚才脸所在的位置。闪电继续变大,不断在红蓝之间变换光芒。整个房间都在雷鸣中震动。汉弗莱尖叫着转过身,背对着可怖的火焰。他什么都看不见,强光浸蚀着他的眼睛,就像酸液泼在铜上。他绊倒了自己,向前爬了几步,趴在一张桌子上。 一双有力的臂膀扶住他,帮他站了起来。汉弗莱睁开眼,发现闪电更加明亮刺目,如同大天使的炎剑。他又一次在恐惧中尖叫起来,接着就昏了过去。 汉弗莱醒来时,感到身下是冰凉的草地。眼前的光斑渐渐褪去,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躺在艾萨克实验室外的花园里。头顶蔚蓝的天空宁静安闲,棉絮般的白云飘在其中。艾萨克就坐在他身边几英尺远的地方,往笔记本上迅速地书写着什么。周围传来了阵阵噼啪声。 一条火蛇从艾萨克实验室的屋顶钻出,翻腾扭动着直冲入云,犹如一条天梯。 “到底是怎么回事?”汉弗莱呻吟着说,他很高兴还能再次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 “溶剂发生了反应,”牛顿解释道,就好像汉弗莱是个无知稚童。“但我怎么知道会这样?它改变了一切。” “那道闪电……” 牛顿疯狂地点着头。“对!对!就是空气,被还原的空气。本初之光从哲人水银中释放出来了!这是无上的以太,汉弗莱!我们接触到了万物的本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注5)” “是的,”汉弗莱有气无力地回答说,“这意味着你需要修个新房顶。” 1715年 国王的天使 一阵模糊的枪声透过厚重的玻璃传了进来,路易不禁感到畏缩。枪声过后,暴民们的喊声再度响起。站在窗口旁的菲利浦尖叫起来。 “躲开窗户,菲利普,”路易对他八岁大的弟弟说。如果有颗流弹找到遛进皇宫的路可怎么办? 菲利普转过头。他脸上布满泪痕,惊恐得瞪着那双黑色的眼睛。 “路易,他们想杀了我们!”他哀号着,“他们会烧了宫殿,还会……妈妈在哪?” “母亲正在处理公务,”路易说。他大步走过回廊,抓住弟弟的袖子。 “跟我来,”路易坚定地说,“这是国王的命令。”他竭尽所能地表现出自己的权威。 这招很管用。如果人们打骨子里知道你就是国王,这招就会管用。关键在于如何让别人相信这一点。尤其是当玛萨林枢机主教(注6)不停在他身边指手画脚时,想做到这一点更加困难。玛萨林觉得自己就是国王。 当菲利普从窗口挪开时,路易飞快地朝外面瞥了一眼。他看到下面的暴民,还有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是一个十岁君主苍白的面容。它够严肃,够坚定吗?这双眼睛是不是也像菲利普一样泄露出心底的恐惧? 他的神情看上去沉静镇定。他想到母亲那坚毅的唇角和充满勇敢的眼眸。尽力模仿起来。 “来,菲利普,”他坚定地说,“到我这儿来。我会保护你的。” “妈妈在哪?”菲利普再次问道,“那些士兵在哪?” “士兵们正在守卫各处的大门。” 路易想起那一小队卫兵眼中流露的恐惧,想起了他们对母亲所说的话。“我们将战死在您的门阶上。”也许他们是想展示勇气,但却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挫败。路易怀疑当暴民涌进大门时,还能不能指望他们。 “谁来保护我们?”菲利普问。 路易抽出他的配剑。这只是个小玩意,一个玩具。但姿态远比现实来得有力。他用一只手抱住菲利普,另一只手紧紧握着细剑。“你的国王将守护你,”他发誓道,“现在,让我们去找个没有窗户的房间。” 他们走进一间黑暗的大厅,孤灯在四周投下阴影。路易坐到一张镏金长椅上,把弟弟拉近自己。“我们在这儿很安全,”但他知道这只是谎言。“如果暴民突破了大门,他们就会知道一个国王会怎样守护他的兄弟。” “上帝与我们同在,对吗?”菲利普问道。他试图让自己显得乐观点,但却只是更惹人怜悯。 “上帝与我们同在,”路易安慰他说。 “那为什么主教大人穿上了灰衣服?” 路易把准备好的答案咽了回去。他也看到了玛萨林主教脱下红袍,穿上了不惹人注意的灰色衣物。这个蠢货!这个懦夫!但他只能对菲利普说:“主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别说话了,想点高兴的事。” “我会的,路易。”这个幼小的男孩发誓道。 四周传来更多模糊的枪声,路易又开始和心中的恐惧搏斗。他还是国王,但周围的一切正分崩离析。他已经失去对王国的控制了吗?为何巴黎会起来叛乱反对他? 他是多么痛恨巴黎啊。 “我会为咱们修建一个辉煌的宫殿,”他对菲利普说,“在郊外,远离这里,远离这些暴民。” 但菲利普已经睡着了,路易发现他其实是在安慰自己。 现在枪声更近了——他们已经进入宅院。靴子敲击地面的声音,还有那些粗野士兵的叫喊声就从屋外传来。路易紧紧握住他的玩具剑。如果他表现得像个国王,那他就是国王,就是国王,就是国王……路易不断默诵着这句话,希望它能够成真。 房门猛地被打开。马尔伯勒伯爵约翰·丘吉尔(注7)出现在门口。红通通的脸庞下是一套精金胸甲,罩在他身上的黑色大氅仿佛乌鸦的羽翼。马尔伯勒,这个该被三重诅咒的魔鬼,要来焚毁他的凡尔赛宫。 但这儿不是凡尔赛。这是巴黎皇家宫殿,而他刚刚十岁,凡尔赛还只是个遥远的梦想。 “陛下,”马尔伯勒操着口音浓重的法语,讪笑说。“陛下应该把玩具放下。”他甚至懒得举起自己的精工手枪。 “滚出我的宫殿,”路易命令道,但马尔伯勒只是大笑起来。他看透了路易,知道他只是虚张声势…… 这全都不对。路易向前跑去,笑声就在他身后回荡。一声尖叫从他双唇间钻出,强烈的羞耻感将他席卷。路易想从噩梦中醒来…… 路易十四,这个已在位72年的太阳王,从梦中醒转,却落入了更加苦痛的现实。疼痛灼烧着他的双腿,沿着小腹和胃部蔓延而上,渴求着他的心脏。尽管睡衣和身上都涂抹过洋溢百花芬芳的香水,但浓重的腐败臭气仍凝塞在他的鼻孔。他现在记起自己是在凡尔赛宫——这座他幼年时梦寐以求的壮丽宫殿。他看到自己的亲人和庭臣都围绕在病榻周围。 “陛下醒了,”有人轻声说道。路易辨认出这个声音,属于他心爱的妻子曼特农。从她的语气里路易可以猜出,曼特农全没想到自己还能睁开眼睛。 “陛下?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这是法贡,他的御医。 “当然,法贡,”路易努力低语道,“你可以来延续我的生命。” 这位老迈的医生声音颤抖着说:“陛下,如果有我力所能及的……” “我亲爱的家人们,我的朋友们,”路易开始说。他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 “我很高兴你们都在这儿。我现在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我已经放弃了和死亡的争斗,已经做好准备去面对我的上帝。我的告解已得到宽恕,我也已经向你们道别。”现在他可以看到曼特农的面容,她的脸上扑着厚厚的香粉,眼泪在上面划出几道水痕。尽管她已经七十五岁,尽管现在仪容不整;但她还那么有魅力,还是那个让他放弃了所有情妇的女子。只是看着她,就让人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可现在,我知道自己还不能死。马尔伯勒又回来了,他想把我们摧毁。我不能把这个负担留给我年幼的继承人,不能把它留给法兰西。” 一阵惊叹声在周围响起。这么说他们都已经知道了,只是在瞒着他。面对由马尔伯勒领导的联军,法兰西有沦陷的危险。“法贡,靠过来,”他感到身上的力量正在衰退,赶忙命令道,“在国王橱柜里,有一个瓶子……” “波斯万灵药?”法贡不敢置信地低声说。“陛下,请允许我提醒您。且不管这可疑的药水能不能起作用,但光是求助于它的念头,都可能会损及您不朽的灵魂啊……” “我是你的国王,现在我命令你,”路易斯回答道,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和。“照我说的做。” “陛下,”法贡低语着蹭出房间。 曼特农俯下身,靠近路易。“你是让法贡去取那个可怕的波斯矮子献上的万灵药吗?” “他是波斯沙阿(注8)的使者,夫人。” “那个鄙俗的,恶形恶状的人?他的其他礼物都是些残次的珍珠和绿玉。你为何会相信,这万灵药比那些可怜的次品更有价值?” 路易感到胃液在喉咙中翻腾,嘴里充满了酸味。“因为……”他喘息着说,“……我的科学哲人们已经做过试验。它是有效的。” 曼特农惊愕地盯着他说:“你为何没跟我说过?” “我为何要说?”他的声音低沉,如同耳语。“我本已决定不去用它。我已厌倦为王了,曼特农,厌倦了所有人都先我而去。我希望至少能早你一步躺进墓穴。我希望能再见到我亲爱的侄子,还有我的兄弟……”曼特农的脸突然被一片黑雾笼罩。她的话语就像双簧管的乐声,可路易全然不解其意。他感到正渐渐失去意识。 他希望现在作出这个决定还不算太晚。 路易又梦到自己的童年。父亲刚刚逝去,他就像是个木偶一样,不断被拉出去扮演国王的角色,然后又被扔回黑暗的盒子。经常一整天都没有人跟他说一句话;连他自己的仆人都在嘲笑他的命令。 在梦中他掉进了一个金色的池塘。可他不会游泳。 路易很容易就攀到了池边,他大声叫喊着,却没人回应他的呼唤。他丢脸地尖叫起来。可仍然没有人在乎他是不是会被淹死。 忽然,在他的梦里,有人把他拉出池塘。和煦的暖风环绕着他,蒸干了他的衣服,对他轻声私语。 “你是谁?”他问。 “嘘,”一个声音对他说。“这世上有保护国王的天使,我就是其中之一。而你,将成为世间最伟大的国王。” “一个保护国王的天使,”路易重复着他的话。在梦中疼痛和恐惧都已消失,他是那么温暖,快乐。在梦中,他慢慢睡去,感到了安宁。 1716年 奇迹 本杰明·富兰克林第一次见到奇迹时,只有十岁。寒风伸出指掌摸索着波士顿狭窄的街道,夜幕降临后它们更是紧紧握住这些窄巷。初升的太阳像火炉一样燃烧,但却只是虚妄无用的努力。秋分已过,冬天早早来到了麻萨诸塞殖民地。 本站在长岛的码头上,看着一艘进港的单桅帆船那纤长柔美的弧线,渐渐感到几分凉意。不过相对于寒冷来说,他更担心如何向父亲解释自己去了哪里,为何买一条面包要花这么长时间。他不能向父亲撒谎——这是严重的罪过,他清楚这一点。但他的哥哥约西亚刚刚从家中溜走,去做了海员;现在父亲可不想再让本去看什么海船。父亲不希望再有一个儿子投身于风浪之间,这一点他已经表示得很明确了。本琢磨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件事粉饰一番,让它显得不那么忤逆。他可以说自己喜欢海船,只是因为喜欢制作精巧的事物。但说实话,他真的很想跟哥哥一起去冒险——见识巨鲸和海盗,还有那些未知的世界。他不能忍受一辈子都待在波士顿的想法,更何况父亲曾经许诺供他读语法小学和大学的约定,已经随风而逝了。 本情绪阴郁地走在弯曲小巷里,希望这段归家的路程能再多拖延一会儿。狭窄的街道几乎完全被夜色笼罩,群星装点着他头上靛蓝色的天空。四下零落摇曳的烛光给那些寂寥的窗户添上了几分生气。但对本来说,这点点光芒并不令人欣慰,倒是让他想起了明天将要操持的活计:煮沸牛脂来制作这些该死的玩意。后天,大后天……之后的每一天都将如此,直到他变成形如枯槁的老头。 走在半路上,本忽然发现了有团光芒一直都不闪动。起初他以为那是一盏油灯,但即便是油灯的光亮也会明昧不定。但这个光源却像阳光一般安稳。本感到一阵凉意升起,但这并不是因为周围那冻入骨髓的冷风。光亮是从一栋公寓半开的百叶窗中透出的。 本几乎马上就作出了决定。反正他现在回家已经晚了。而这光亮又是那么地不自然,他想这里一定有什么古怪。也许是用纸灯笼包住的火光。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公寓的院子,看到了光亮的来源。那是一个苍白略带点蓝色的蛋形球体。他马上明白了这光并非出自火源。但如果不是火光,又会是什么呢? 球体的亮光有点像燧石或是金属敲击时蹦出的火星,但火星可是转瞬既逝的啊。在他年轻的头脑中找不到任何与此类似的东西。另外,他打骨子里相信这光芒一定是出自炼金术——奥法科学,诸般奥术之尊。 如果这是奥法,那附近一定有个奥术师。他摸近房子,眼睛几乎贴上了厚重的玻璃窗。 这个球体是屋里唯一的光源。壁炉里没有生火,但窗户摸起来仍温暖怡人。本猜测也许那盏魔灯不禁发光,也会发热。不过它不可能太热,因为就在距离光球不到一英尺的地方坐着一名男子,他正在看书。本看到光球就飘浮在那人头顶,他的假发和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那顶假发打着卷披在肩上。他穿着一件蓝色外套,有点像某种制服。男子伏在桌上,仔细读着书。光线是如此明亮,书上的文字清晰可见,本看到这书是用英文或是拉丁文写成的。字母中充满弧线勾卷,美丽而又神秘。 本估计奥术师读起这本书来并不轻松,一定有些不甚了了的地方。他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看到奥术师用手指比着同一行字,看了好几遍才继续读下去。 到底已经站了多久,本自己也说不清。后来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要这么做。但当时本心里想着的是,我也能做到。我也能像这样读着书,役使魔灯。 在波士顿没有巨鲸,也没有海盗,但是这里有书。父亲尽力供他上了三年学,这让本有能力阅读,也有能力理解读到的是什么。他贪婪地读尽父亲和叔叔的所有藏书,但这实在太少了。这些书都没有提到奥法,但本相信只要这世间真的存在奥法,就一定有记载它的书。今天他亲眼见证了奥法的存在;本觉得未来变得光明起来,他的人生有比做蜡烛匠更好的选择。 而且,当他最终从窗子收回目光,开始往家里走时,本意识到既然一盏无炎灯可以被制造出来,那么就会有另一盏。如果这东西数量够多的话,无论是他还是他父亲都别想再靠制烛讨生活了。 本蹑手蹑脚地走开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就在此时,奥术师从书本中抬起头,揉了揉眼睛。这是一张平凡的脸,但本突然感到这个男人正用余光看着他,好像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本在这儿。接着奥术师的面容又隐没在阴影之中,但他的眼睛仿佛攫取了光线,那红色的双眸,如同猎犬一般。本丢开了所有保持安静的企图,以自己的短腿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向家里跑去。 “我跟你说过,约西亚,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已经超出我们的想象,”本杰明叔叔将手肘支在桌子上,坚持说。“两年前,我在英格兰听说过这种无炎灯。如今我们连波士顿都有了。”他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本的父亲冲自己的弟弟皱了皱眉。“相对这些新发明来说,我更关心我儿子的道德状况。虽然我知道你对这些新玩意感到兴奋,但我希望你至少批评一下本偷窥的行为。” 本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他看了看周围,想知道还有谁听到了这句话。但本的八个兄弟姐妹制造的嘈杂声,足以淹没他们三个人的话语。本,他的父亲,他的叔叔本杰明经常在晚餐后聊聊天。本的两个哥哥——詹姆斯和约西亚走了以后,剩下的小富兰克林们很少会留意他们三个书生气的讨论。 本杰明叔叔听进了哥哥的话。他转头面对和自己同名的侄子。“小本,”他说,“你干吗要去窥探那个人?偷窥是你养成的习惯吗?” “什么?”本讶异地问。“噢,不,叔叔。我不是想偷窥什么,只是做下调查研究。就像伽利略用他的望远镜对准天国一样。” “哦,真的?”本的父亲温和地问。“你的观察只是出于单纯的科学目的?” “是的,先生。” “你不觉得从别人家的窗子窥视,有什么不合体的吗?” “那扇窗户完全没有遮蔽,”本辩解道。 “本,”他的父亲皱着眉说,“你很会辩论,但如果不小心一点的话,你的逻辑推理就会把自己直接推到地狱里去。” “我知道了,父亲。” “好了,约西亚,”本杰明叔叔说,“如果你看到那种不自然的诡异灯光……” “我会径直走开,或者直接敲门询问,当然是在一个更合适的时间,”本的父亲说,“我决不会鬼鬼祟祟地钻进人家的院子,从窗户窥探。”他瞪着另外两个本说。 “就这一次,对吗,本?” “是的,叔叔,”本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的父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真不该让这个孩子跟你的名,本杰明。现在无论他做错了什么,你都要护着他。” “我没有护着他,约西亚。他确实做错了。我只是确认一下这孩子知道自己犯了错。”他并没有冲本使眼色,不过从他的目光中,本似乎察觉到了一种默契。 “我真的记住了,”本向他们保证说。 他父亲的面色缓和下来。“我知道你非常善于吸取教训,孩子,”他说,“我跟你说过他那次吹着苏格兰小风笛回家的事吗?” “我想不起来了,”本杰明叔叔说。本再次感到脸色羞红。父亲什么时候才能不讲这个故事?还好詹姆斯不在这里,每次本犯错时,他都不会错过刻薄嘲笑的机会。尽管本不会公开说出来,但詹姆斯去英格兰学徒这件事,他一点都不觉得难过。 “我给了这孩子十便士,”本的父亲解释说,“结果他拿着根笛子跑回家来,非常高兴地吹着。简直吵得要命!我问他花了多少钱,他就告诉了我。然后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儿子?” “您说,‘噢,所以你花了十便士买了根只值两便士的笛子’。” “他记住了这次教训,”父亲继续说,“从那以后他买的东西从没让我失望过——当然他也没买过多少。” “我知道他存钱做什么,”本杰明叔叔疼爱地拍着本的肩膀说。“书。你现在读什么呢,侄子?” “我正在读班扬先生写的《丰盛的恩典》(注9)。”本回答。 “啊,这么说来,你也喜欢《天路历程》喽?” “非常喜欢,本杰明叔叔。”他噘起嘴说,“说到这件事……” “怎么?”他父亲和蔼地问。 “既然我不能再去上学了。我希望能继续学习,就在这儿,在家里。” “我很鼓励你这么做。” “是的,父亲,我知道。您的鼓励是我对抗无知的剑与盾。那么……长话短说,我想自修科学课程。” 他的父亲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沉思着。 “那会有什么益处呢,本?我从不禁止你读任何书,我一直都在鼓励你。但我不太放心那些新鲜的哲学机器。对我来说,它们看起来和巫术太像了,让人很不安。你肯定也明白这点,不然也不会问我是否允许你学习它们。” “在伦敦,人们可不是这么说的,”本杰明叔叔轻声插话道。 “在法国也一样,”本的父亲反驳道,“但你也知道这个‘科学’在那里导致了怎样的恶行。” “啊。你这句话也可以适用于像火枪这种令人尊敬的发明。它只是帮助我们领会上帝的意志,不是吗?” “是的。但让石头飘在空中发光,这也是上帝的意志吗?”本的父亲抬起手止住弟弟的话头,继续说,“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本也不知道。而我所担心的是他的灵魂。更不用提他的钱袋了,书籍也不是便宜货。” “父亲,”本小心翼翼地组织好语言说,“您问这对我有什么益处。那么,我也想问您,如果在波士顿的每个人都有一盏无炎灯,谁还会买蜡烛呢?” 两个成年人都蓦地转过头来盯着他。本为他们脸上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而暗暗窃喜。 “继续说,”本杰明叔叔轻声说。 “好的,假设这些灯很容易制造……” “假设它们很贵,”他的父亲插话道。 “好,”本继续说,“假设它们比一根蜡烛贵上十倍——三十倍。但假设它们永远不会燃尽——永远不需替换?有头脑的人难道不会购买这种虽然价格更贵,但可以在很长一段时期里节省花销的东西吗?” 他的父亲沉默片刻。叔叔则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观察着本和约西亚对视的目光。 “我们不知道它是否会永远发光,”约西亚终于开口说,“我们不知道它是不是比一根蜡烛的三十倍更贵。” “对,父亲。我们不知道。”本说,“但如果您给我学习的许可,我就会把它搞清。” “照你设想的最好选择去做吧,本,”他的父亲终于勉强表示赞同。“当你不确定什么是最好选择时,就跟我谈谈。‘一道裂缝可以沉掉一条船;一次罪孽可以毁掉一个人。’你看,我也读过你的班杨先生。” “我知道,父亲。” “好了,我还有件事要问你。在你窥视这位奥术师之前去了哪?即便期间还搀杂了点儿侦察活动,但你为了买这条面包所花的时间也太长了。” “噢,我……”本都把这件事忘了,他用拇指的指甲划着桌上的木纹,小声说,“我到长岛去了。有一艘纽约来的单桅帆船正在进港。我刚好听见有几个男孩提起它。” 本的父亲深深叹了口气问:“为什么男孩都那么喜欢大海?” “我并不是喜欢大海,父亲……”本开口道。 “我没有问你,小伙子。这事只有全能的主才能解答。本,我知道如果把你绑在蜡烛匠的营生里,你是不会认真去做,也许还会像你哥哥约西亚一样逃走。所以我是这么想的——我会尽力找一个更适合你天分的营生,作为回报你必须待在波士顿,至少在你长到一个合适的年纪前,要留在这儿。” 本犹豫地说:“您为我设想的生意是什么,父亲?” “好吧,我必须送你去做学徒,所以我是这么打算的。”他向前探过身,隔着桌子握住本的手说。“你哥哥詹姆斯过段时间就会从英格兰回来了。他在信中说自己买了一台印刷机和一些字模。詹姆斯想开个印刷厂,就在波士顿这里。” 本的心中猛然升起一个希望,这几乎让他头晕目眩起来。父亲是否也想把他送到英格兰去,做一个印刷工学徒?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梦想的边界。 “哈,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主意,”他父亲大声说,“弟弟,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这会让他高兴的,”本杰明回答道,但他仍然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己的侄子。 “如果詹姆斯同意的话,这事就这么定了,”他父亲说着,愉快的目光闪烁跃动。 “等你哥哥回来,我会让你做他的学徒。这样你也可以接触到想看的那些书,让你从事一个自己喜欢的行当,还能把你留在麻萨诸塞!” 本觉得自己的笑容正僵在脸上。给詹姆斯当学徒?这太可怕了。成为一名印刷工的念头很吸引人。但让詹姆斯使唤上好几年,这件事让本非常担忧。父亲告诉他的是一回事,在詹姆斯的支配下就是另一回事了。 晚上,本躺在床上既兴奋莫名,又有点听天由命。尽管他不得不承认,事情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他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在梦乡的边缘,本终于意识到,他脑海里念念不忘的是飘浮的灯盏和那些奇异、弯曲的文字。詹姆斯和他为本带来的前景,让炼金术灯光所投出的希望都变得黯淡起来。 我也能做到,本再次执扭地想着。我会找到波士顿所有涉及科学和奥法的书籍,我会制造自己的仪器。我也会通过这些发明获利,父亲会为我感到自豪!但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打击着他的信念,所以当睡神最终找到本时,他发现的是一个忽喜忽忧的小男孩。
你的回应
回应请先 登录 , 或 注册相关内容推荐
最新讨论 ( 更多 )
- 【惊奇档案】41本《惊奇档案》PDF补全计划(已补档) (逆光咖啡馆)
-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的野兽,谁看过? (劈头士》睁木)
- 科幻之路什么时候再版? (靛海幽蓝)
- 说说我对慕明糖匪等新一代作者的看法 (图案人)
- 日本金星探测器破晓号失联 系目前唯一一个运行中的金星探测器 (NightW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