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南溪去了两次,第一次是游客,第二次一半是游客,一半是探亲了。回顾游记,第一次是游客的做作,第二次是探亲的流水,满纸吃了什么菜,给了多少红包,又记录了许多人名地名。从阅读角度讲,这两篇都没有太大阅读乐趣,做存档用是比较合适的。现在土楼群成了世界遗产了,这真是个悲剧。
图片在链接里,回头理来。
http://www.douban.com/note/19822082/ 永定南溪2003年
回娘家
大年初三,车入永定地界土路,抱着大包坐在严重超载的中巴里。身边过道里坐着对母女,年轻妈妈带上老公、女儿回娘家南溪。南溪原是行程末站,改为首站轻而易举,我跟着余姐回娘家过年去了。
余家座落于村口路边山坡上,小小的独户土楼,楼后山坡上一丛青竹,几分自留地。余老伯夫妇育有三子一女,大儿在家务农养育一对读书小儿,三儿在当地著名中学做语文老师,专程前来迎接妹妹。
丰盛的午餐早已备下,家境并不宽裕,全是自家土产,米酒、年糕、糖萝卜、笋干扣肉、芥菜根汤·······席间相谈甚欢,其乐融融,客家话确有三分中原气,略能明白一二。
拜年
餐后随姐姐和姐夫去拜年。姐夫原是海员,余姐家好多亲戚都没来得及走动,这回自然要好好补全,我们先去余姐的堂姐家。堂姐家去年新丧老人,按客家人习俗,家中不可自制糕饼,故前往拜年者需带糕饼相助。
虽然搬出衍香楼好多年了,堂姐仍是楼主之一,姐夫边沏工夫茶,边介绍了点永定客家土楼竞选世界文化遗产的新形势。我只听懂三哥的一句:“政府为竞选花了不少钱,我们教师的工资都打着白条。”这话听了刺心,众人无话。
衍香楼就在堂姐自建的小土楼边,稍后我们前往参观。
客家土楼
客家土楼,顾名思义,系客家人独有的建筑形式,主要以土夯成,壁厚可达一至二米,三至五层楼高,围成方、圆、椭圆甚至U形,外直径从二十到上百米。如将城里四层板形公寓楼的两端对接,卷成或圆或方的样子,也就是了。当然,也有别具一格的“五凤楼”等其他格局。
以土为主要建筑材料,并非客家首创,千年之前,黄土高原上即流传有“板筑”之法:用原木夹成轮廓,中间夯以黄土,而后脱去外侧木墙,土墙即成,据称此墙坚固全赖黄土地的土质特别。客家人的方法则略有变通,夹墙用的是厚木板,泥土需以田泥与山泥相混,佐以糯米、糖可能还有竹子等附料(此处各有说法)。这两种方法效果倒是惊人的一致,现存世最久的长城已有两千年历史,就是“板筑法”所建,而永定客家土楼,历史长的可达三、四百年,土墙久经日晒雨淋甚至地震,仍屹立不倒。客家先民的主体部分,是因历次战乱不得不背井离乡的中原汉人,其历史最早可上溯至西晋末年。因此我认为,他们的生土建筑法,可能同“板筑法”存在某种内在联系。
土楼各层均有分工不同,底层会客,二层储粮,三、四层住人。每户均分得垂直的四间屋。以衍香楼为例,近年陆续有人搬出,只余十余户人家,但空出的房间仍属原主,其他人不会轻易占用。比如堂姐的空屋,就仍然保留原位。
虽然整体结构相似,每座大型土楼都有它自己的个性。振成楼雕梁画栋,乘启楼气势磅礴,如升楼取井底之蛙之势,福裕楼层层叠叠,衍香楼书香门第,环极楼简洁明了······以衍香楼为例,该楼特设陈列室,内陈近年来楼内子孙事迹,主要是取得学士学历以上子弟的光荣榜,从陈列室内容看,似非为游客而设。这份心思,委实叫人感叹。
并非每座土楼都是天堂,余姐事先就反复叮嘱我少到某土楼去玩儿,说那边土楼只出商人,不出读书人,人多事杂,小心出事。我忍不住去看了看,楼内生活环境果然欠佳,各家门联字迹拙劣,内环原该建有议事厅和祖宗祠堂,却也换成许多破烂砖房,里头坐些年轻人搓着麻将。
听说客家人重文仕而轻商,从余姐的态度看,属实。
客家土楼的发展趋势,表现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特点。
唐中至宋中,因政通人和,人口迅速增加,当地住房与土地和资金的矛盾日益突出,而客家人的“客家”身份又迫使他们保持紧密的家族内联系,这种情形下,占地少,性格比高,封闭性强,弹击不穿,火烧不入的大型客家土楼的出现,自然不过。衍香楼及承启楼等著名大型土楼的建成情形已不可知,只以衍香楼边的兴裕楼为例。据余姐说,计划生育实施前,当地人口激增,衍香楼已容纳不下原有“苏”姓子孙,若另建小土楼,则耗时耗地,部分家庭集资兴建了与衍香楼规模相当的兴裕楼,以解危机。
而近年情形,又有不同。大多数年轻人前往异地谋生,加之计划生育的实施,当地人口压力剧减。我曾反复听人提到,只有过年才这么热闹,平时土楼里只有老人和小孩十分冷清,可见对比明显。另外,部分客家人的生活水平较前略有提高,对土地的依赖程度有所下降,他们便搬出大土楼,建造生活条件相对较好的独户土楼去了。因此不难想象,客家大型土楼正日渐凋零,比如同在南溪的著名的振福楼,原住户竟已全部迁出。从这个角度看,若令永定客家土楼自生自灭实在可惜,我们真的需要需要把它当成“文化遗产”来保护。
也不知道怎么了,把游记写得这样呆板,打住吧。
妙趣横生的对联
过年时若要客家人不贴对联,只怕难。每座土楼都有个响耳亮眼的名字,门口必有一幅藏头嵌字对联,走进土楼,各家门前也是各有千秋。据说每逢新年,各楼里毛笔字好的读书人总会忙得不亦乐乎,他们需为每家人家都写上精神抖擞的门联,内容或取古意,或与时俱进,总有些讲究。号称土楼王子的振成楼的门联是:振纲立纪,成德达材。其雄心可见一斑。
参观完衍香楼往家走,一路穿过山村,可见若干小农气十足的红纸,四处张贴,都是菱形,30厘米见方。“玉兔成群”,那是求兔子多生小兔崽子,来年卖个好价的。“六畜兴旺”,那是贴在鸡鸭笼上,求老天爷统一予以保佑的。“快肥快大”呢?我只当是贴在厕所门口求肥料的。三哥听了把头摇,说另有意思,谈笑间,一头肥猪将头拱出门来,呼噜噜直叫。可见猪乃六畜之本,主人便去了矫饰,直接表出心意,求它快肥快大了。同理,“血财兴旺”也专为猪圈所拟,只可怜那些肥猪有所不知:他们血旺,只能给自己招灾(见图)。
回到家里,大哥递上引以为傲的家制柿饼,我婉拒:“中午吃了那么多,我已经快肥快大了,改明日吧。”大哥尚自摸不着头脑,余人已经笑翻。
次日立春,余老伯把在黄历上翻找半日,最后指给我看:“下午一点五十七分立春。”立春一到,家中男主人爬上门口凳子,在对联横批下方加贴一张小红纸:“迎春接福。”再燃上高香,点起一挂鞭炮,红红火火地放起来。各家各户的鞭炮声将个小小村庄装点得声色俱佳,小狗们哪见过这阵势,吓得无处躲藏。
远在上海的朋友有短消息过来说:“外面鞭炮此起彼伏,都在提前迎明天的财神。”我告诉她:客家人正在欢天喜地迎立春呢。
醉人的糯米酒和醒酒的酸梨水
是夜晚餐格外热闹。听说三哥和余姐夫妇回来,诸多儿时玩伴都来拜访,共进晚餐。他们中有的远在异乡工作,一年也就一次相聚,这样的机会弥足珍贵。
按客家人旧习,女宾并不上桌。然我是异地客人,余姐也难得一回家,我们就忝列桌末,大嫂和余老伯母则在厨房忙里忙外。
席间饮料系糯米酒,余老伯母自酿,啜一口体味其性,醇厚甘甜后劲十足,三口下肚,面若桃花。20斤米才得八斤酒,于农家,自是珍视,然有朋自远方来,慷慨相待绝不吝惜。
故友把酒夜话,总有说不完的新闻旧事,即便只懂得三、四分客家话,我仍听得兴致勃勃。早听同事说,客家人饮酒以尽兴为快,这次亲见,果然快意。或对饮或同饮,不求同醉但求同乐。三哥说喝醉了也不妨事,主人总会安排好客人的住宿或返程。
后来我还在湖坑镇的饭店里吃到当地特色“糯米酒鸡”,那酒后劲略弱,添加过红枣,倒也别有香味,可惜鸡汤太甜,消受不起。
酒毕,大嫂端上酸梨水。
要说这酸梨,实为客家一绝。每年秋天,山梨只长到婴儿拳头大小,就被摘下,泡在山泉水中发酵,到冬天时,其酸透心,成为客家人最爱的零食。因此每到客家,主人除斟上工夫茶外,必端出酸梨招待。可惜其味酸涩,外人实难习惯。三哥说,他曾把酸梨当宝贝,带给外地同学吃,可人家说:“这什么怪味儿?”很是遗憾。
酸梨水却可人得很,酸中带甜,入口神清气爽,真真是醒酒消食的佳饮。我带回少许供家人品尝,也都喜欢,如能制成饮料投放市场,也许能有作为。
话题从糯米酒和酸梨水转到当地的经济发展,永定境内特产比比皆是,而今却只有一家烟厂,一个“七匹狼”香烟品牌发展得兴旺些,农民生活水平始终得不到明显提高,象大哥这样面朝黄土的农民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怎样把当地特产转为切实的经济利益,除了改善交通和申请“世界文化遗产”,政府要做的事还有太多太多,任重道远。
席毕,大哥端上茶具,众人饮起工夫茶。
学习客家茶道
工夫茶并非客家独具,但要我评说客家人的好客,这工夫茶一定是最深刻的回忆了。
当地人家家种茶,每年采茶后都要请制茶师傅来制茶,因品种、土壤不同,各家各户的茶风味不尽相同。走在村里的坡道上,零星可见制茶小土楼,可想见当时热闹。
只要在南溪,每到一家门口,无论相识与否,只要驻足片刻,总有主人笑请饮茶,而客人亦欣然入座,边饮边谈。掌茶壶的,不分男女老幼,都手脚敏捷,优雅简洁。头道茶烫烫地洗碗,二道茶逐杯满上,一轮注满,众人同时举杯一饮而尽,其动作划一,似乎有人喊口令似的。初次饮茶,我不知其中奥妙,独个儿落在最后,手忙脚乱举起茶杯,样子甚是可笑。饮茶间谈天说地,主人默默关注茶盅,将茶频添,不叫客人闲着。话题结束,众人把茶渣倒在托盘内,茶杯倒扣,于是饮茶结束。
这晚饮工夫茶时,我同大哥十三岁的儿子同学倒茶,可惜学艺不佳,不是叫茶盅烫了手,就是将茶撒在桌上,甚至赶着倒茶,有催人饮茶之嫌。最后一点显是犯了大忌,大哥忍不住提醒我改正。如何及时添茶,又让饮茶人保持怡然自得的心情?这确乎不是一时能学会的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大家喝着茶,有客人对我说:“我到上海呆过一段时间,特别不习惯,他们只上一大杯绿茶,人们都没有闲心坐下来慢慢喝茶聊天。”我听这话时并无太多感触,皆因当时身处客家,饮茶已成习惯,直到在振福楼遇见看门的老太太。
振福楼原是空楼,只有一位老太看门收钱,伊坐在大门口,身前条桌上照例一副茶具。收完门票,老太犹豫了下,又问:“喝茶吗?”问时并无倒茶意思。这是头次在客家碰到人问“要不要喝茶”,我心里培养起的与茶俱来的温暖感觉轰然倒地,看看她,答:“不用了,谢谢。”老太显然觉出其中别扭,仍然问一遍,终是没有倒茶。
其实这别扭又哪是老太的错了?后来我离开南溪去参观土楼文化村,路过客家人的家门,就连这生分的一问都再也听不到。作为intruder,游客们就是这样污染着他们到过的每个地方。
饭后饮完工夫茶,他们一伙人坐在厅里打牌,我则和余姐围坐桌边,看余老伯“画符”。
余老伯的“多神世界”
大哥忠厚老实,三哥有孟尝君遗风,女儿个性豪爽,女婿精明实干,而这家的精神领袖,仍是少言纳语的余老伯无疑。
老伯有个小书橱,钥匙随身带,橱里不少书本,都和黄历紧密相关。就着历书,余姐把她重要亲朋好友的新年运势都问了一遍。我和余姐同年,老人把我们这一年的行运情况大致介绍了下:总体呈下降趋势,有破财消灾的可能,需谨防小人之言。
我听得心慌,忙求问如何化解,老人翻查历书,逐条解释,大意是“木木相刑”,风险不大。言必,他手书“道符”一张赠我,嘱贴于家中。我吓一跳,说我平时不信这个,贴在家里似有不妥,我妈倒是信的。
那好,贴在你妈家里也行。你妈可有烧香的地方?余姐问。
有,不过供的是观音。我答。
可以可以,老伯直把头点说:贴在观音背后就行。但记得回去路上不可带这纸进厕所。
哪有把菩萨同道符放在一起烧香的?我当他们在说笑话,又不敢乱问,且收了这符再说。
后来一路细看,客家人真真是“多神信仰”。沿路有给大榕树点香的(见图),有建天后宫的,也有在土地庙前糊对联的。而每个大型土楼里,除供奉祖宗之所外,必另辟一角,供上观音像,大年初一,家家都要来上香,而香火钱是按家分配的。另有好多年轻人,大年三十零点一过,摸黑直奔山上神庙,烧香磕头,祈求神灵保佑。
一丝不苟同全盘通吃形成鲜明对比,唯其虔诚不容置疑。
余老伯在道教方面道行颇深。每到新年,他必铺开红、黄纸来,按历书所言,细心描画。至于那些红、黄纸片的下落,我没敢打听,想是藏匿于土楼中最要紧的所在,保佑全家整年的平安了。
这边厢老伯仔细描画,那边厢大孙子冷笑不已:“爷爷又搞迷信!”老伯听而不闻,毛笔锋毫丝毫不乱。
我一把拽过男孩,在纸上写上“道、佛、儒”三字,教育道:“做个中国人,逃不掉这三家的影响,你不要急着给爷爷戴帽子,先慢慢去观察好不好?”老伯在旁频频点头。
男孩倒也不执拗,点点头走开了。
一会儿工夫又转回来指着“儒”字问:“这字怎么念?什么意思?”
连老伯都收起笔,望着我浅浅地笑起来。
客家老人
眼看天色已晚,老伯母进门唤我洗漱。她不知我自带用品,掏出簇簇新的毛巾给我用。一边说:“洗个头吧,我的水是泉水,洗出来的头很光滑。”眼看天时太晚,我谢绝了,老太便把我带到她平素住的屋子,看我睡下后才离开。
从前客家人连上课都讲客家话,因此四十岁以上的老人好多不懂得普通话。随着改革开放,年轻辈客家人大多离家或求学,游客又纷纷涌入,语言交流的需要日渐迫切。重压之下,这些老人开始学习普通话。他们学习的重要手段竟然是通过观看电视,强迫自己去听,其精神不免叫人佩服。
所以游客常可看到这样的景象:土楼门口售门票的是老人,楼内介绍楼史的仍是老人。每逢老人看门,还价难度倍增,因为他/她只懂得说:“五块。”其他全是客家话,你的还价理由他/她全不明白。而负责介绍的老人,普通话虽显生硬,气度却显不凡,叫人听了还想听。
也有意外,振福楼看门老太和我们收十块钱门票,我们递上的钱里有两个硬币,老太大约没见过这个钱,拿在手里横看竖看,经我们再三保证是真钱,才抖抖索索收入怀里。
土楼的夜
老伯母走后,我钻进被窝安睡。
屋内漆黑一片,暖暖和和。屋外远远传来打牌人的笑声,我渐入梦乡。
夜半忽被怪声惊醒,“昂~轰~,昂~轰~”。只当是三哥酒喝多了在说梦话,只这声音着实大了点儿。次日一打听,是山上的大鸟,逢夜必叫。
清晨,余姐用力打门:“莉莉快起。”我嘟囔了句:“天都没亮,不起。”
余姐再打门,我起床开门一看:原来天早大亮了,土楼避光效果竟这样好。
坐楼杀鸡
这晚投宿湖坑镇。安好行李,我和后到的同事一起找地儿吃饭。老板娘推荐了家养的嫩鸡,要价不菲,看着鸡质量挺好,我们准备腐败一把,说好一鸡两吃:糯米酒鸡和清炖土鸡汤。点完菜,我和朋友坐在二楼包房里等老板夫妻上菜。
约过了十分钟,我突然想起早年被人掉包,拿土鸡价吃冰冻饲料鸡的悲惨经历,立时担心起来,便把朋友撂在楼上,自己下到厨房对老板娘说:“我想学你们糯米鸡的做法。”
老板娘原本袖手在旁和小儿子说闲话,听这话陡然慌张起来:“好啊,可是我、我们还没杀鸡呢。”这时,老板正在旺火炒着我们点的其它菜。
我甚是惊讶,更加坚定了看她把土鸡送下锅的决心。她在我的催促下去鸡笼搞了鸡来,不知为什么,又拿杆秤称了称:“呀呀,你这生意我做不来了,鸡怎么长得这样快?两斤多呐!我要还照原价卖你,就是亏了!”
讲好的价钱,我执意不让,老板娘心痛得直跺脚。几经绕舌,我加了两元,她只好指使小儿去鸡笼捉了只最小的鸡来。
老板娘又问:“你会不会杀鸡啊?”
我当她开玩笑,没想到她是真不会杀,老公又急着炒菜,帮不上手来。当下我就苦笑:“我不下楼,你怎么给我们烧鸡啊?”
老板娘并不搭理,只递过刀来。好在我素来心狠手辣,下手就拨了它的毛,割开它的皮,断了它的喉,挑了它的静脉,然后扔了刀逃开三尺远去,只剩得老板娘蹲在地上死按着它。
可惜初试莺啼,尚欠功力,我跑开老远才发现鸡的动脉毫发无伤,它吃了痛反而更加活跃。老板娘一咬牙,又是一刀,只见一股浊血喷出,污了她的过年衣服,土鸡这才见了阎王。
一不做二不休,我们蹲在屋后拿热水泡过鸡,纷纷扬扬拨了它的毛,一起清洗内脏。不知不觉中,四面围了两、三名当地闲人,他们一边津津有味地观看我剪鸡屁股,一边打听上海人的月收入多少。
老板娘十分不解,说这鸡爪尖剪去也就算了,鸡屁股是多好的东西,你也舍得剪?
我不吱声,洗完鸡看她上了锅才安心上楼去。急着和同事表功,她十分高兴,说鸡屁股上的腺体最伤身体,大学里老师早就讲过,你做得太对了。
我受了也十分舒坦,就着等鸡上桌。所有菜吃光后十分钟,土鸡汤上桌了,内加当地不知名中药,十分清香鲜美,始觉坐楼杀鸡,不虚此举,老板娘的心痛,我便顾不得了。
2007年去了次南溪乡下
四年前大年初二下永定土楼群玩。那时候路难走,为省钱走火车,从漳州坐车到龙岩换车去永定的湖坑,走得昏天黑地才到。天真的黑了,去南溪乡下走娘家的清玉姐姐对我说,你一个人跑到土楼村去不好啊,那里人不厚道,不如来我们南溪吧,我们南溪人厚道。
我就跟着去了。一个人在路上是很容易被人家带回家的,像小狗小猫一样,路人在天黑前见一个小姑娘落了单,总愿意带回家去养起来,农人可以挣点伙食费,我可以有一张床和一顿饭。想起SARS刚结束时去小E的家乡,也是被农人带回家去的。
清玉姐姐家里有一个小土楼,清玉的奶奶活到九十二岁去世,清玉的大哥在她死前特意问过土楼的事,奶奶说她十七、八岁嫁进这栋小楼,那时候楼就是现在这样了。再以前的事不清楚。
五年前的大年初二,我被清玉姐姐带进了这栋土楼,住了两天。第二天我的同事坐飞机从厦门过来,我们一起离开了南溪。此后五年没有回去过。这次去厦门开会,提前请朋友买了车票,总算又回去一次。事先想打电话,没想到唯一的电话号码记错了,打不进去。其他电话都在我末次手机维修中消失怠尽。我想了想,那两天在南溪上上下下都走过一圈,应该能找到小土楼。
我甚至不知道应该买直接回湖坑的车,而是订了去永定的车票。半路被司机赶下车,他说他的车要去别处做生意,想去永定县城应该另外在叉路口搭车。我和他没完没了扯皮,做一脸迷糊状,突然他问我,你到底要去哪里,我用客家话发音说“南溪”。这件事救了我。司机又把我提上车说,你要去的是叫湖坑的地方,跟我走吧。
从厦门出发五个小时,一路经过高速公路和山路,到达湖坑,路边很多香蕉树。湖坑的一切很熟悉,在这里住过一晚,5年内小镇一切没变,甚至长途汽车站的厕所都是一样。借钥匙给我的售票员大姐说,你别把卫生巾扔进去!
打了摩的进南溪。五年前我跟着清玉姐姐和她女儿坐的三轮小车进去的,所以这段路我并不认得。司机问我去南溪的哪里,我说你到了我就指给你看。其实到了附近也认不出来,据事后分析说原因是我当初走过的路是从上坡往下走,而此次进山的路是从下坡往上走,环境是不同的。我在那里瞎逛,然后再打那个错误的电话,司机说你的电话有问题,应该做如是修改。。。。运气很好,司机以前是通信公司布线的。那个电话是清玉单位上的电话,她同事把电话转给清玉,清玉告诉司机说,找到一个叫雪屋的地方,那里有个土楼,背后有过三棵松树。
司机放下电话说,我知道了,你要找的人家的二儿子,其实是我中学同学,他写的作文都是用客家话发音的,把老师气疯掉。
我们到了土楼前面,爷爷在那里等我。我发现屋后只有一棵松树。司机解释说另两棵很多年前就倒掉了,所以现在只有一棵。
七十岁的爷爷一个人在家。家里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忙着倒功夫茶给我喝,顺便告诉我家里的情形。小女儿清玉在龙岩城里做销售员,女婿王贵富做生意,女儿王玲君已经八岁了,一家三口买了新房子,过得很好,所以每年都不回来过年(天啊,老头的语气有点不满)。土楼本来是分三家住的,一家是老爷爷的嫂嫂,八十四岁的老太太单独住,爷爷奶奶住一块,大哥大嫂带着两个儿子住一块。现在格局有变化,原来镇守家里农田的大哥余超祥和大嫂被迫到龙岩城里打工,挣钱养活两个儿子阿宝和阿刚,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五岁,都是读书花钱的时候,活得很辛苦。这件事,爷爷提了三遍,可知他是真担心老大这一对的。二哥余家祥和二嫂本是最早到龙岩城发展的,现在还在那里租房子做生意,除了十岁的女儿余子慧,又添两岁的小儿子余子亮,最近家里有点事忙不过来,让奶奶去城里帮忙带孩子。三儿子余国祥不但结了婚,还得了胖大的儿子叫余洋,在下洋著名爱国华侨胡文虎开的中学里教书,老婆是同校计算机老师,其乐融融。我把名字都记下来,因为这家人实在太多了,爷爷自己给四个子女起的名字,自然记得最牢。
爷爷心急慌忙。因为他让我晚上去龙岩,计算下来我在土楼只能呆一个小时。这个小时里他一定要给我上功夫茶(客家人在这点上是不打折扣的),要给我做午饭(客家男人是很少干活的),还要给我介绍家里近况,准备给我带回上海的礼物,最关键的,是要给各家通报我来访的情形,那至少要打四、五个电话。
我喝了茶,听了八卦,放下礼物,吃了蒿菜烂糊面加红烧肉(当地人管蒿菜叫蚂蚁菜),顺便接受爷爷考问。他问我,你今年几岁了,我说32岁。爷爷不说话,我后来想起来,他曾经给我和清玉姐姐一起卜过卦,当然知道我和清玉同岁,我就改口说34岁。爷爷说那你家里现在几口人吃饭。我说一口人。爷爷一边给灶头起火,一边摇头叹气。说起他们村上某女在上海做会计师,竟然到37岁还没嫁人,村里人都觉得有点那个了。
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说,奶奶是预备有一天到上海去看看的,日子就定在你嫁人的那天了。
接我走的司机来了。司机也坐下喝茶。爷爷飞腿上屋后去起出冬笋。一早上他都在挖冬笋。因为现在的笋还在土里,非常嫩,过一段时间就要出土成为毛笋了。毛笋是不如冬笋好吃的。当地人把笋早早挖出埋在湿的沙子里等待春节,那时候孩子们从外面回来了,就有嫩笋吃。爷爷先给我装了六、七个带回家。同包里还有新鲜花椰菜四个,自制柿饼两包。后来在龙岩奶奶又给了我两包。她说前年寄到上海花了四十元,因为柿饼太重了,她寄不起。
柿子新鲜摘下来卖是两毛钱一斤,宁可烂在树上,自己会做两百斤柿饼,卖一些,自己吃一些。非常辛苦,那几天是没什么觉睡的。把柿子摘下来,削去皮,用十五天时间晒干,手用力搓揉直到让它变软变扁,这样糖份才会渗出来变成糖霜,一斤鲜柿子做得七两柿饼,卖得2元6毛一斤。
爷爷的电话招来了三哥,我叫三哥余老师。余老师大学毕业,觉得再读书实在有点花钱,就回当地非常大的中学教书了,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三哥这天正好有时间,带妻儿回娘家探亲,离南溪十五分钟路。就骑车摩托过来。这下我看了看家里最小的孩子,十个月大,长得好精神。和三哥聊了几句,就让司机把我送到湖杭的车站去了。三哥开摩托上来,把我拉在家里的手机送回,另外三哥在车站小卖部搞了一桶酸梨给我带上。那是一种像泡菜一样的小吃,半生的小梨子泡在水里发酵,极酸,水很清凉,本地人爱吃,对我是太酸了。
我大包小包进龙岩,雨很大。去了清玉姐姐的新家。火车站边上全祥大药房楼上,恒兴公寓七楼四零一室。小女儿已经不认得我了,难怪不认得,那时候她三岁。
奶奶来了,和爷爷一样没有变老。然后家里人陆续来了。齐坐,喝乌龙茶。
夜里去楼下客家人小餐厅吃饭,许多美食。我和奶奶抱怨说,回乡是想吃些土鸡和正番鸭,岂料只有爷爷匆忙做菜······我言语未落,全家人一阵狂笑。奶奶说我也才出来几天,才几天。
大嫂是最后到的,从早上七点半连续工作到晚上六点,提沙浆刷墙。夫妻俩租了两百元一间房,一心挣钱养孩子。长孙也就是大哥的大儿子阿宝打电话给我,狂喊太黑了,我们今天大周末,其实可以回南溪的,就是没回去才见不到你。五年了都不记得你的脸了,KAO,一定要记得寄张你的照片来!
我听了电话哈哈大笑。偷偷塞了两百块钱给大哥,说给两个儿子买点年货。大哥是真正的大哥,很少会说花梢的话,很实在,也很木讷,肯下死力干活。大嫂是个笨女人,脑子转得慢,但也是下死力干活。我本来以为他们会守着地一直干下去。
奶奶向我抱怨她的牙不好。现在只有喝酒漱口才能止痛,我建议她拨牙,被她断然拒绝。然后我们喝酒,先是弄了干白,后来奶奶说你来我们应该喝米酒。就上楼把米酒提下来。奶奶年年自制酒,大米做白酒,糯米做米酒,那个米酒有点浅粉红,实在好喝得让人没话说。清玉姐姐说想念家里的米酒,奶奶进城特意带了一大壶,落了我的嘴了。
其实我喝得不多,奶奶喝得多,至少半斤。小的们不敢给她再添酒,说奶奶今天高兴,几乎是像喝水一样喝酒。奶奶由我没影子的婚事说到她的婚事,说十七岁进门,不知道什么原因,8年后才开始生孩子,一下子三男一女,真是好呀。
大嫂二嫂也是海量。客家女人通常不上饭桌,只因是在饭店才有机会齐聚一堂,没想到一喝都成了女杰,反正是陪我这小女子,她们乐得放开乐一把了。实在快活。
后来又上楼饮乌龙。入乡随俗,我是经不得茶的人,可以整夜睡不着,但在这里狂喝浓茶,夜里睡得还特别好。和奶奶同床一被,想起五年前土楼里的夜。新房子不如老房子暖。我多穿了抓绒衣上床,免得抢了奶奶被角冻着了她。
第二天一早到二哥家继续喝茶,大哥一家和清玉一家又来坐在一起。二哥给了我个红包,说四兄妹里只有他是初见我,按客家人的规矩一定要给红包。我起先以为是还大哥的礼,打开一看是一百块钱,显然二哥不是那个意思。自己先脸红了。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收到的倒数几个新年红包吧。
早起翻小朋友房间里的书,看到唐诗三百首,“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喝茶时突然想起这句诗,不负此行。可惜后两句是“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虽然合我意,却有强求的别扭。和丹珠说了,她介绍背景,这个张九龄写诗是一贯如此,可能前一段还平和大气,后一段就突然“过”了。比如那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多好的句子呀,后一段哀怨死了。后来丹珠给我看了后两句,果然怨得不像话:“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回程路上读丹珠短信狂笑不止。
所谓浪漫,所谓奇迹,所谓温情,所谓逍遥,如海市蜃楼,转眼即逝,被视为虚幻。又真实如杯中之茶,温暖不去。正如大哥在他少有的几句话里说过的那样,老祖上说热茶喝起来比较好,多喝喝就知道这个话真是有道理,茶是热的比较好喝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