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吕弗的一篇文章，谈凯瑟琳德纳芙

和凯瑟琳•德纳芙一起工作
我保证，任何人在合上威廉•艾里什的这本美丽的小说《骗婚记》时，一定会想：“啊！凯瑟琳•德纳芙如果演出这个角色，一定会很精彩！”
的确，1967年，当制片人建议我把《密西西比美人鱼》改变成电影时，他们首先想到的明星就是凯瑟琳，所有人都希望她能出演这部电影。我最终没能和那些制片人谈妥，因为他们希望自己有权对电影作必要的改动，无论是拍摄过程还是最后的剪辑。我们的谈判破裂后，这群制片人开始极力劝说凯瑟琳•德纳芙与其他更“善解人意”的导演合作拍摄《密西西比美人鱼》。她拒绝了，她很勇敢，因为她可能从此与这个角色无缘。
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导演的“人选”到处游走辗转，一年后，我再次把《密西西比美人鱼》的改编权收入囊中：“喂？是凯瑟琳吗？1969年1月您有什么安排？”总之，第一次约会错过了，这第二次约会基于彼此的忠诚。
从《白日美人》到《本杰明》，从《狂乱》到《魂断梅耶林》，凯瑟琳•德纳芙的演艺事业如日中天，这其中，雅克•德米的《瑟堡的雨伞》为她的成名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去年，凯瑟琳•德纳芙被美国《瞭望》杂志评选为“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凯瑟琳•德纳芙的确很美，以至于由她担任女一号的电影即使没有故事情节也会大受欢迎。我相信观众只要看着凯瑟琳，就会感到幸福，为了这种幸福的凝视，买一张电影票当然物有所值！当我们和她一起在街上拍戏，顿时引来无数满怀敬意和友善的影迷围观，那种场面把我们给镇住了。通常，女明星会遭到街头路人的各种谩骂，这种事情从来不会发生在凯瑟琳身上，我想这不仅因为观众喜欢她，更因为她从未拍过平庸的电影，观众从未觉得看她的电影是在浪费时间。
我能用什么来比喻凯瑟琳呢？如果一定要用一件物品来形容她的话，一朵花或一束花都不恰当，因为她身上散发出一种中性气质，所以我把她比作一只花瓶，一只可以把所有的花插入其中的花瓶。她的举止，她的仪态，她的矜持使得观众可以把他们愿意想象的情感都投射到她脸上。虽然她外表看起来浪漫而柔弱，但是和所有战后出生的女孩一样，凯瑟琳有一种自然的天性。那种坚定，那种羞耻感，要求她在表演时不能完全展露自己。这种克制惹人遐想，也使她的神秘感有增无减，使观众能“把花瓶装满”。
凯瑟琳能为任何一个场景、任何一个剧本抹上模棱两可的色调，因为她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她把很多内心的秘密隐藏起来，这些秘密透过背景显露出来，渐渐成为影片的主色调，渲染了作品的气氛。这种“双重生活”的印象也许源于她目光中透出的严肃。虽然凯瑟琳有一张温柔的脸，但她的目光有时很严厉，显出一种非凡的洞察力。
从这个角度看，她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白日美人》。她的表现和布努艾尔的期待有所不同。我不是说她没有按照布努艾尔的要求去演，而是说，她的表演很有节制。她会避免做出大胆的动作，只是轻描淡写地暗示它们。我相信这种克制更多源于过度的羞耻感，而不是出于艺术的考虑，但它显然对影片的成功起到了作用。如果是一名暴露欲很强，或者更容易放纵自己的演员出演这个角色，那么《白日美人》不会这般迷人。凯瑟琳的这种“不明白”甚至“不想明白”的神态使影片变得令人不安。所有女观众都激动的跟随她一起去赴约，那些奇怪的午后约会。。。。。
葛丽泰•嘉宝？我不想把凯瑟琳和她比较，我从未在嘉宝脸上“读”出隐秘的想法。但凯瑟琳和她一样，是“慢速”演员。有些女演员因为太好动，反而破坏了影片的节奏。凯瑟琳的表演比较缓慢，有时我会要求她兴奋一点，但总的来说，我很欣赏她的安静，这使每一场戏的密度更大。请大家注意，大多数进入“神话”的女演员都是庄重严肃的演员，如葛丽泰•嘉宝、玛琳•黛德丽、卡洛尔•隆巴德（Karole Lombard）和格蕾丝•凯莉，而那些疯狂的女演员大多不为人知，当然疯狂的演员中也有几位比较出色，比如凯•肯德尔（Key Kendall）和宝拉•普林提丝（Paula Prentiss）。曾与我合作过的朱丽•克丽丝蒂几乎总是动个不停，而且她特别害怕别人看她，于是总躲在她的秀发后面。凯瑟琳不害怕被别人看，她只害怕被人猜中内心的想法。于是她采用观察者的视角，巧妙的绕过了这个困难。如果像路易•费迪南•塞利纳（Louis-Ferdinand Celine）想的那样，把人分为窥视者和裸露癖者两类，那么凯瑟琳是“窥视者”，因此，和她之前的大多数女演员相比，她离生活更近。
在今天的电影中，我们再也看不到《蓝天使》中学“鸡叫”的男人，看不到《娜娜》中四肢着地“卖弄风骚”的男人，也看不到战前电影中那种完全凶悍或完全受害的女人。从今以后，虽然导演给女演员安排的角色不那么美丽了，但她们更加真实，离戏剧也更远。
凯瑟琳德纳芙是纯粹的“电影”演员。她对所有与外表有关的事物的喜好总是十分确定，无论是发型、妆容还是服饰，她的品味从不会出错。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女人模仿她的发型和穿衣风格。不过，她对人物的兴趣并不总是很确定。她会在渐渐离开摄影机时说一句拍背景戏时说的关键句。声音的变化，勃然大怒，神经质发作，这些重在身体表现的戏最难演，但她演得最好，比如她在《厌恶》和《密西西比美人鱼》中的表现。
在拍摄《密西西比美人鱼》之前，我对凯瑟琳有一些看法。我那时认为，相比起影片本身，她对当演员这件事更有兴趣，这种兴趣甚至达到夸张的程度：我猜想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因而她总会感到失望，我认为她拍电影前不会对作品完全认同，所以我对她心存怀疑：我想她对细节会过于关注，会常常要求导演给她作出解释。总之，虽然我与她合作的愿望十分强烈，但我是怀着些许防备之心和她一起拍电影的，她很快就猜出了我的想法，因为她还在好莱坞拍摄《四月愚人》时，我就曾写信给她一些“阴险的警告”：“我们喜欢在愉快的气氛中拍电影”或者“请不要以为我们将要拍摄一部杰作。我们只是尝试拍摄一部生动的电影”。
因此，拍摄的头几天里，我们彼此都心存戒备，后来我很快发现我们总是能想到一起，而且我们的意见总能达成一致。
事实上，凯瑟琳不会拘泥于细节问题，她“粗略”的看问题，从不吹毛求疵。她很少算计，喜欢顺其自然。她有一种强烈的本能，这种本能提醒她，在拍某部电影时她会轻松自如，而拍另一部影片时，她可能运气不佳。在生活中，她从不演戏。我很欣赏她的得体：她总是宠辱不惊。成功使她高兴，却不会让她吃惊。因为这一优点，女性比男性更有优势。男人总是对自己的成绩过于自信，他们就像猴子，在社会的阶梯上扮着鬼脸，而女人清醒的知道成功主要靠运气。她们不会炫耀自己的才能。对一个女人来说，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无足轻重。凯瑟琳就是这样。
《法国电影联盟电影杂志》，196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