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师大登山队在西藏的十天
7.21 昨晚七点多,天色竟像内地4、5点钟的样子,阳光银子般亮。在拉萨火车站第一个见到远鹏,他真出落成大男孩了,在人生地不熟的拉萨,不过两天时间就把起居食行都打点地有条不紊,一大家子在林廓路边一家别具风情的青年旅社落下脚来。 这家名叫暮野的小店是典型的藏风,独门独院,中有天井,四围回廊。沿梯直上,穿过墙壁藏青,地板暗红的鲜亮回廊,就到我们的客舍abc了。果然不一袋烟的功夫,abc就摇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本营。 我的床正对窗口,窗前就是错落的民居。下面是一个小户人家的天台,四角桂枝上绕插蓝白红绿黄五色经幡。正对面沿墙垛摆了一排七彩的鲜花,姹紫嫣红的,衬着乳白的墙壁和画着彩绘的窗棂,像一些鲜妍到安详的空镜头。 一早被诵经声惊醒了,脆响的巴掌击着节拍。探出窗口才发现是两个苦行僧蹲在楼下朗声诵经。拉萨打早就有自己的声音。 一行人好不容易打点停当就直奔西藏登山队了。 10:00左右几经周折,远鹏几个先把三位教练请了过来,就在通天高的大岩壁下,俊朗的教练们和大家见过面,指点了登山装备事宜。别过教练,大家兵分三路分头前去拜访08年的三位教练。我们组要访的是扎西次仁老师,老师就住在学校后面的住宅区,错落有致的白色房屋排列成错综复杂的迷宫。打问几家才找来,老师样貌清瘦,笑容可掬地迎我们进院门。庭院小而精巧,中间横着半截矮墙,上面摆满各色鲜花。墙后藏着茶桌和铺着暗色氆氇的长长的坐榻。 老师招呼我们坐在榻上,亲自端来奶渣,酥油茶,自家做的肉干,华丽丽的一桌,浓郁香醇。 老师的汉语虽不流利,却有求必应,攥着装备单细细研究补充,甚至恨不得每样装备都借给我们一件。远鹏只是探问能否欣赏老师心爱的私藏,老师竟默然钻进屋里半晌不见。 一会儿,只见他抱出一个滚圆的大桶,伸臂捞出的竟是他用了20年的老装备:登山靴,冰爪,老式的安全带…… 老式安全带没有脚环,能直接栏腰固定,纵然看上去显得简易,但却如老师的连连慨叹“方便得很嘞”。远鹏套在身上,耀武扬威地宣称要穿回师大。 扎西老师盛情难却,我们只得收下老师热心出借的一双雪地靴,一副冰爪和冰镐。都是见惯8000米风雪的老行头,接在手里当也能借来些攀越极限的运道吧。 几个人还厚着脸皮潜入老师的深宅一饱眼福。客厅里摆着一溜精镂细描的藏柜“恰岗”,侧墙上布达拉宫的挂毯和铺在当地的毛织地毯,两相争辉,好不耀眼。 老师的卧室里沿墙挂着一整套现代版的登山装备,金属的冷艳辉光一字排开,别有情趣。临走前远鹏献上事先备好的礼物——带摄像头的mp3,送给老师的小儿子。沉默寡言的小男孩一时羞露笑颜。好客的扎西老师又塞给我们一大包肉干,一直送到院门外,反复叮嘱有困难就找他,丝毫没有客套气,倒简直像唯恐被推的央求。哎,白色的阳光小巷,挥别可爱的人。 中午一番休整后,大家开逛大名鼎鼎的八廓街。我们顺势从外廓林廓路转起,一直转进八廓街去。与其说街,不如说巷,两侧的白石屋墙夹出一条条石板小巷,那些最窄的像快要断了的蛛丝横斜交叉。有的地方不仅是普通人家还有成排的店舍,从柴米油盐到衣服家具一应俱全,竟像极了家里的杂货市场。清真寺前扣着瓜皮帽的珠宝商三三两两地聚成几撮,全神贯注地做着口头交易。八廓街是著名的旅游商品街,沿街一家家的货摊首尾相连,各色珠宝、佛像、转经筒、真真假假的藏刀随处可见。 走到大昭寺门口,方才感受到浓的扑鼻的宗教气息。大昭寺正门下,跪满了满眼虔信的善男信女。按着各自的节奏跪下立起,双手合十,从前额经脖颈一截截端到胸前,然后屈膝跪在铺好的卡垫上,先是小腿着地,其次大腿,腰,上身,两掌抚地,由屈肘一直过渡到双臂直伸,面颊也紧贴地面。再从头到脚一寸寸抬起,直到笔直地站起默祷,算是磕完一轮等身长头。 大昭寺前的小小场地上,竟有近百人,不约而同地默默地叩下站起,一次复一次,仿佛没有尽头。我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三步一叩九步一拜从遥远的异乡,翻山越岭一路磕来的。被泪虚化了的视线里,是不计其数的起起落落的身影。这种集体式的又绝对个体化的膜拜,惊天动地却没有言语,马不停蹄却从容不迫,深深地激起由衷的感动,从人心潮打人心。 这是片有信仰的土地,连八廓街上的院门都开向大昭寺。人们的生活自有重心,自有方向。他们没必要像我们这样到处游走,把虚脱的信仰寄托在路上。真觉得他们是幸福的人。 旅行变成信仰,是现代文明深以为幸的不幸。 7.22 今天是进藏以来行程最饱满的一天。 早晨天色微亮就被老杨他们奔走招呼的响动惊醒了。仿佛得了神启,纠缠多日的感冒忽然消失,又似乎得了神的召唤,胡乱披上衣服就和赛男疾走出去了。 直奔大昭寺。林廓路还浸在灰蒙蒙的早梦里,但能听到嗒嗒的脚步已经从八方向着大昭寺辐辏而去了。绕到大昭寺门前兜转一圈并没见到声称要看日出的几位,回头竟发现了睡眼惺忪的蹄蹄。正商量做什么好,一位慈眉善目的汉族阿姨迎来打问大昭寺的正门,原是想趁早随转经人流混进寺里。长长的队伍从寺门口横折回来,夹在寺墙和沿阶排列的铁皮摊位之间。我们也一同跟去,夹在寺和商之间只容一人的小巷里,前前后后都是身着民族盛装的藏族人。面色黧黑生光,眼睛被圣湖之水淘洗过一样,不染尘埃。旁边的铁皮窗口恰好有框景之妙,越来越多的信徒目定神虔拜过、磕过、行过窗前。据说在八廓街上可以见到最完整的全套藏式盛装,那些真正翻山越岭,一路拿膝头丈山量水而来的藏民就把家里乡里几代的财富穿戴身上,体面地朝佛、朝城。果真,我和蹄蹄、赛男都看呆了,单是发辫就有梳成十几股长长地荡漾身后的、扭着彩绳盘在头顶的,结成粗粗的一条缀满玛瑙绿松石托在腰际的,更不论女子头心的黄玛瑙,大巴珠,耳际一步一摇的藏银耳环,摇得人心醉神迷。但磕长头的径自磕去,从足尖到额顶,一寸寸贴向大地;转经的默诵经文、微低了头一心向前,仿佛街上只他一个。痴痴地瞧着,忽见一个男孩子穿了耀眼的葱绿外套,也目光迷离地飘然走过,蹄蹄大叫一声“老大”,才反应过来是这个梦游的家伙。 那位阿姨似乎做足了功课,手里攥着手绘的大昭寺地形图,铅笔做的笔记细密如蛛网。她跟我们聊起古琴、古乐,方知是音乐老师,也就混熟了。好不易排到门口还是被拦住了,幸而遇到一位好心的藏族大叔,听闻我们是师范学生,就热心地把我们引进寺中。第二道关卡还是受了阻碍,因为一看就是汉族人怎么说都不放行。几个人就从侧梯绕到大昭寺的二楼,竟别是一番风景。二楼除了修缮寺院的工人,断没有其他游客,清静极了。从一间暗门里拾着木阶走上寺顶,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层层的白色屋顶后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间是清早新翻的云海,松松软软一直卷向远方巍然矗立的布达拉宫。一位身着红袈的喇嘛掀开绣着吉祥结的门帘,款款走出来,站在红色女墙边,一抹白云从身后卷过,他伸手掏出玉米豆撒开一道弧线,突然间,成群的鸽子从天而降,喇嘛的目光也悠然落下,淡然远眺又悄无声息地退回屋下。前方更高处是大昭寺的金顶,一群藏族人在屋顶上绕着圆圈踏着清歌打噶。嗓音那么干净那么清澈,像从蓝天上挤出的汁水,可以在听过的人心里积一汪湖泊。 别了大昭寺就和远鹏一起去火车站和金凤几个接头,一起接托运的装备。金凤说托运处就要下班了,得赶紧过去,几个男生在一望无际的拉萨站千米狂奔,喘着粗气完结了任务。不料金凤的手机还催叫不停,金凤大惑不解地解释说装备已经接走了,对方辩道我还在丘季端南门外等着呢,这才真相大白。只是苦了几个男生,险些拜倒在阳光如雪的站台上。 金凤、阿紫、敏敏和我比较幸运,被老大派去参观顺路的西藏博物馆。这个不收门票的展馆真是个好去处,藏族的色色风情尽收其中。历史、藏戏、藏药、服饰、牛皮船、黑帐篷、木刻石雕、经文或单独成馆或集群出展,既有一路行来亲眼见到的,有见了也不知名称的,也有根本无缘一睹的,几个人潜进各个馆中,流连不反,比老大规定的归期晚了一个钟头。 中午回来虽然有了倦意,但还是游兴不减,在天台晾衣服,刚混熟的雷锋随口邀着去色拉山攀岩,心里就犯痒了。回来帅帅听说一跳三尺,登时约好和老杨一道过去。 打车到色拉山下,雷锋开始带着我们爬碎石坡。远看去的濯濯童山原来由斗大的碎石铺成,只靠了一些瘦嫩的草皮连结在一起。我们从山坡上斜插上去,一边是碎石断面上闪烁的阳光,一边是深谷里的拉萨河和远得微缩起来的城。脚下一步一滑,喉中的气流已打不开转,抬眼看去,雷锋已经消失在光雾里,而老杨和帅帅已在半高的山坡上,像两个遥远的巨人浮动在蒸腾的暑气中。咬着牙一气向上,不敢斜了眼睛往下瞥,脚下的碎石接连滚落。这才是真格的天路。 爬到山腰的大岩壁,海拔已到3800米,竟神清气爽,浑身超脱了一般。雷锋带着我们就在拉萨的大山上做起了少儿广播体操。他做先锋攀,抱着溜滑的岩壁边攀边挂线,定下一条5.1的线路。雷锋就悬在岩顶,给大家拍照。 老杨第一个往上攀,费了些周折还是很快登顶了。帅帅脱去外套,只穿着红色背心,整个身躯攀行岩上劲健飒爽煞是抢眼。我这个本来前来看新鲜的,竟然在大叔大姐们的怂恿下也决心攀它一把了。看了几组同仁们的飞檐走壁竟小视了那壁立的岩崖。亲自贴身上去才发现凸起的石块根本光滑地没法下脚,倔强地外凸型的裸岩似乎恨不能把人一举顶下谷底。下面七嘴八舌地传来呐喊,教我怎么交叉步,怎么落脚,怎么攀抓。第一次攀岩,就野攀,而且在这样的高度,心里开始乱了阵脚。干脆就这么放弃吧。一半的心气已经松懈。但从杂沓的人声中听见帅帅的声音:“不能放,不能。”只好强打着精神,开始继续伺机上攀。只要镇定下来抬眼搜寻,就能发现凹陷的石槽,俯身下看也有落脚的石缝,但倏忽间心一慌乱,四周就是一整块光滑的石板,好像那些凹槽是随性出没的。能感觉到雨云正裹着暴雨步步逼来,被冷雨劈湿,像件破衫一样挂在崖上该如何是好。我不行,真得不行,已经丢了重心,瘫软在巨石上。“加油啊!”下面的声音在代我发力了。脚下像挣扎一样开始试着着脚,沿着绳索突然传来一股强力,一瞬间又升上一个高度。心想是被教练雷锋生生拽了上去。下面的人却争喊大婷干得漂亮。这下没有退路了,真为自己的轻言放弃感到脸红。于是带着羞惭,也激活了一丝来自本能的倔强,试着寻找着落点。每次把脚落上那窄窄的石缝,忐忑间只稍一发力就被一种奇妙的力量引上高处。对那些冷漠的石头渐渐产生了信任,它们果然是坚强的,人果然是坚强的。越来越接近雷锋了。只要心稍一通脱,敢游移开视线,在云山绵亘的余光下找那些凸起和缝罅就生面别开了。大风掀起,竟然把雨水吹到了对面的大山,一时间云破天开。很快抵达雷锋脚下,忽然什么都不怕了,下降时张开双臂,尽情地踩着岩石飞跳下去,仰着天空白云,枕着拉萨远景,真如同插了翅膀,仰泳云里。就这么做到了,纵恣之余不禁惘然。该惭愧还是欢喜? 下得山来,恰好搭了援藏干部的顺风车赶去鳌游旅社和老大呆呆汇合。同从启孜峰凯旋的南理工交换了心得。晚上,我、远鹏和呆呆到郎塞花园向雷子他们借来三辆自行车。在雷子家不仅喝了地道的酥油茶还听了雷子的故事,恰好又完成一次调查。骑着单车,唱着队歌纵穿夜色中的拉萨,今天圆满了。 7.23 7.24 晚上老杨带着我们几个多余人,到八廓街上寻找安慰。 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巷里其实藏着许多秘密,一些很有典故的寺庙就藏在店铺旁边。 在小巷里左右兜转,偶遇了涂成金色的仓姑寺。走进院里,直直看到两层小楼的窗台上、楼梯边都摆满五颜六色的盆花。拉萨家家养花,但从没见过这么繁盛的。精工描绘的窗棂,金色墙壁和铁艺窗扉,在花丛的掩映下,真叫人心下如同被霞光洗涤了一样。 因为仓姑们收30元门票,我们就离开了。门口墙壁上画着防火防爆的宣传画,竟像唐卡一样色泽鲜妍。 边走边寻,好不易找到了噶马夏金寺。据说这座寺庙供着一个牛皮口袋,里面收藏着四百年以来的芸芸亡灵。走进寺里,光线幽暗仿佛悄悄地飞着偷溜出来的灵魂。沿着黝黑的用金色勾出佛像的壁画顺时针往前寻,不禁想起韩愈“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的诗句,心里顿生了无尽的虔诚,绕过拿酥油灯打亮的佛龛,在一个立柱上猛然撞见一个面相狰狞的面具,下面是一个灯笼大的牛皮口袋,圆鼓鼓的,反射着微黄的灯光,就要爆裂似的。想必这就是了。 喇嘛邀请我们在经堂里一起喝茶。 我坐的位置正好能看到悬着的牛皮口袋,住持炯炯的眼睛和口袋上的噶马夏金像的怒目连成一线,看得不寒而栗。后来聊熟了才发现住持特别善良,他不收门票,认为众生平等不论贫贱都有入寺观摩的权利。他还细细打问了我们的父母、学业的情况,劝诫我们切莫杀生,善待他人。他还主动撕开两包新印的佛典,全部送给我们。 另一位喇嘛则总是掩嘴偷笑,尤其当住持杏眼圆睁讲一些严肃的道理时,他总会笑得面颊抽搐,前仰后合。当问及牛皮口袋的事,他竟尴尬地一笑,戴上眼睛,吃力地翻查起一本厚厚的藏文字典来。查了半晌,只嗫嚅几句,似乎也没个所以然。真是有趣的喇嘛。 还有一位年轻的小哥,自称是庙里的保安,今年二十七岁,每天到寺里来陪喇嘛聊天喝茶,每月能赚七千多元工资。他兼通汉藏语,十分机灵地做起了我们和喇嘛的翻译。 住持大人尽管讲得用心,但不擅汉语,我们只能凭着些只言片语和小哥的翻译揣摩大意,倒也聊得愉快。 将要离去时,天色已黑,住持反复叮咛我们要注意安全,还执拗地要送我们回去,大家坚决婉拒了。 回来在暮野吃饭,尝了小白和鬼子的拿手好菜。夜深人静,坐在天台可以远观灯火辉煌的布达拉宫,星空荧荧,灿若仙界。 暮野帮工的几个极其友善的年轻人和带了几分苍凉的鬼子和我们邻座而坐,大家干脆拼在一起,和拉皮,唱民谣。我还借来小白的海子诗集,和着德吉的歌声抄一两行,好像小白为明天的纳木错献礼。生性浪漫的小白特意拧灭了大灯,只剩几盏柔和的灯盛在倒挂的水桶里,摇曳生暖。一群从四面八方聚来的不安的孩子,为这天上一般的相逢举杯感恩。酒波杯影,羁旅情愁,忽让人悲从中来。 7.26 昨晚七点多抵达纳木错。看到湖光雪色,一时竟激动地感冒了。 盖着厚被安睡一夜,一觉醒来已经8:20了,阿紫回来喊我起床,说9:00就要出发。立刻辞了早饭奔向湖边,湖水一碧万顷,波浪由深蓝至浅绿再至清亮,一波波涌上砂岸。 阳光横贯湖面,霞光洒金,一瞬间我跪在岸边,心中无欲无念,只觉湖水仿佛径直打在心上,其间悄然展开另一座湖,一样水平风静,光摇影动。 一位阿加到湖边打水,她身着藏服,美丽恬静,竟主动向我问早。我在她的鼓励下双手掬水而饮,顿觉唇齿清甜,甘洌无比。 美丽的阿加,美丽的冷如冰霜的纳木错。 下午回城去色拉寺目睹了人所称道的辩经。披着红伽的僧众群集在经场里,三五成群,一个守,一个攻,其他盘坐旁观,就这样辩将起来。 靠近门边的年轻僧人,把腕上佛珠猛然一甩,单脚超前一迈,左掌扬向高空,又稳又狠地擦过右掌,同时口中喃喃,厉声论辩;守势一方却岿然不动地盘坐对面,只微抬眼睑,唇齿轻启,似乎只是默祷几句,就激得对方怒眼圆睁,于是乎出脚,甩珠,击掌,蹙眉,辩声四起。 听罢辩经,游人也鸟兽散去。我们沿着这个自成小城的色拉寺信步闲逛。顿觉清静如幽谷,心也安闲空旷,恨不能坐在寺前,看经幡飞舞,雪山无言;看信徒咀嚼着信仰合掌来往。 7.27 今天乘车一天到夜里9:30方才到林芝八一镇入宿。 翻过海拔5100米的米拉山口,就从拉萨进到林芝地区了。车子陡然滑进一个大的不着边际的簸箕形的山谷里,溪水似扯成薄雾的丝绸从大块的草甸上横七竖八地披挂下来,那些被地势割破的溪水的断面反照着颜色流丽的天光,一闪一闪,就像被风掀动的哈达。溪水渐流渐宽,沿途的植被也像被水沫溅醒了似的,白石森森的石滩草色渐染,先是矮矮的草甸,继之以丰茂的草原。几处透亮的哈达绾结一起就出落成色碧如玉的尼洋河了。两边已经拔起高高的山脉,河水像嫁与山谷的年轻新娘,扬裙跃舞地踢踏开灌木葱茏的花园。山上已经拔起挺拔的松树林了。河边也星星点点站满了滚圆的树冠,像掉在水里的大花苞。山坡上散布着花色斑斓的马匹和体态憨痴的牦牛。因为昨天刚捡了牦牛角,所以格外留意窗外的牦牛,见它们体态肥壮,头颅硕大,两只角光彩莹莹,在草原上或划开大步,或嚼着青草,或呆呆地钉在山坡上,目不打转地想着心事。还有的在山坡上扬蹄撒欢,你追我赶,竟像快活的大胖狗了。 下午顺道游玩了巴松措湖,是尼洋河的堰塞湖,四周青山环绕,山上苍柏指天,有种挺拔向上的动势,似乎整块湖水都要被带上天去。湖水静得出奇,不是一眼看穿湖底的清明,倒是绿得仿佛水质变稠了一样,泛起华丽的薄薄的奶色。远处是在云朵里若隐若现的神女雪山。巴松措是典型的峡谷中的湖,与纳木错风光殊异。巴松措是沉在谷里的静,借来作景的雪山显得那么高远,是为了反衬湖水的秀气而出现的。而纳木错是天上的一大滴泪水,雪山如一圈银色的项圈熨帖地镶在湖缘,那泪波也是天上的浪,高不可攀的。 湖心岛上的错宗庙里供着传说中的格萨尔王的马蹄印,是一块掌大的墨石,上面清晰地印着一只马蹄样的印迹,伸手摸去,又滑又凉,遥想格萨尔王雄霸千古,曾踏石飞过,就仿佛和历史握了握手。 7.28 今天清早四点半就爬起来,乘车赶往米林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 四个人歪倒在车上,酣睡不醒,一觉醒来竟已到峡谷入口处的派镇了。镇上有一条极不起眼的羊肠山路,一直通往云深不知处的林海,听导游说这就是进入墨脱的一个重要入口了。什么时候才有缘徒步墨脱啊,一时间众人回首齐望。 绕过派镇,就见到水势开阔的雅江了。果然名不虚传,不枉世界之最的美称。从古堡森森的大卡渡遗址起,江宽水静的宽谷才渐行收缩,形成沟谷深切的大峡谷。 因为雨季水量大,江水免不得泥沙俱下,就略呈了褐色,倒也显得气宇不凡。可以看到紧邻江水的山坡被齐齐整整地切割出高十几米的一带崖壁,白晃晃的,草木不生,就像郡主步入正殿要踩专门的红绒地毯一样。崖上,开始出现葱茏的植被,一直铺展到大团大团毛茸茸的雪白云彩里。江随山转,在一座大山面前,江流突然陡转南下,料想这半藏在云幔后面的就是神秘神圣的南迦巴瓦了。但山顶方向除了云,一丁点雪星都看不到。心想南迦巴瓦果是神山,不容我们这些俗众轻易看到他的真容,几个人心下凉了半截,不禁暗暗抱恨不已。 不料不过一会儿,山腰往上突然云开雾散,劈空露出一线银亮的雪白,那情景仿佛天眼睁开,渐次,雪波数道恍如自天心披沥而下,云雾越散越开,雪顶的宽阔脊梁逐渐出露,能看到的最高处是一个小小的柔和的尖角,正像帅帅一路叫嚷的像个“刺头”,乖巧地插进又厚又软的云堆里,仿佛一不小心刺破了雪仓,雪像奶汁一样沿着“刺头”向两侧流淌下来,对称地勾勒出两条美丽的弧。就像得了神助,雪峰越露越大,变成一块雄健宽广的脊背,充塞了整座天空,君临天下而凌然难犯,一切人、一切物一瞬间都成了笼罩在雪光之下的臣子。 正好观光车停在了观景台,我狂奔过去禁不住跪倒在雪山脚下,激动得沁出眼泪来。观景台人是多了些,但确是最佳的地点。微微仰头就能看到屏风一样雄立长空当中的雪峰。下面是青葱的高山灌丛,再向下的山脚处是连成片的色彩斑斓的田地。一方一方精巧的鹅黄色麦田,被暗红色的荆条缠成的篱笆分隔开。那麦田随着风一顺摇晃,像一些凝重的色块被一笔抹开,泛着不耀眼的蛋黄的光色,一汪汪沉在谷底。而那红色的荆篱错综交织倒向快要烧完的火焰,凝固在金色麦地的边缘。中间点着一两间白墙彩瓦的屋子,那么小那么安详,就在波涛滚滚的雅江边上,和横空出世的雪山脚边。好羡慕啊,要是自己也能住在那里该是多么难得的造化。南迦巴瓦,我思慕已久的神山,不论怎样,今天终于拜服在你脚下了,大概已经用尽了我几世修得的佛缘了吧。看看阿紫他们,也都默然不语,抓紧时间享受着天赐的幸福。 中午我们乘船游雅江,在宽阔的江面上看云彩的影子在苍绿的山坡上缓慢地游移,看江心波涛翻滚出一个个醉眼一样的漩涡,看沙鸥翔集,看插着经幡的静悄悄的水葬台,江中小渚上盘根卧虬的怪柳林,堆在崖岸像一枚金色嘴唇的大沙丘,连喊叫也哽在喉中,只能静坐窗边,瞪大眼睛尽力看,什么都不想,也顾不得想,就像婴儿一样睡去、醉去。 下午回到八一镇,休息过后晚上大伙一起到福建公园凑锅庄舞的热闹。广场上人们自发围成一个个圆圈,也用不着指挥,音乐一起数以百计的人就一块跳起整齐的舞步。不论男女老少,不论藏汉衣着,都打着转从眼前流过,连成盘旋的涡旋。老杨非推了我们几个女生进去,忐忑地混迹在天生的舞者中间,一时间完全找不到节拍,干脆随性划出破碎的舞步,也自得其乐。最后一支舞曲竟是劲爆的摇滚乐,那些藏族老妈妈甩着腰间的邦点就脚下生风地旋转起来了,原来锅庄也能这么跳。 7.29 从林芝回到拉萨,坐了足足一天的车。 晚上四人在暮野天台上吃那心心念念了整整一程的美餐。今天鬼子和他的拿手好菜鬼子红烧肉一齐消失了,所以就由小白来掌勺。不料小白的干煸土豆丝和德吉的红烧茄子竟也毫不逊色。土豆丝色如金丝玉缕,盘结成松脆香酥的一大盘,挑筷撕来在嘴里立时化成脆片,微咸生香,叫人欲罢不能。帅帅、阿紫连夸小白好手艺。 红烧茄子则外酥里嫩,不规则的金块儿撮成一堆小山,油光闪亮又因为焦黄的底色而不显张扬,嚼在嘴里,油汁沁香。 就了可乐两盘下去,大伙已陶然欲醉了。坐在顶楼的女墙边,眺望远处被灯火包裹成一颗白水晶的布达拉宫,清凉的夜风鼓动着鼻翼,禁不住感慨像这样的日子几时才能再来。俯瞰可见拉萨城的点点灯火仿佛坠落在茫茫暮色之海里的沉默的宝石,在比一万年更古老的硕大晚空下小心翼翼地摇荡着微光。只要用心去看,就能发现在头顶横过一脉绚丽的银光闪闪的星河。每颗星星都不甘示弱,探出长长的芒刺,在天心钻出炫目的光晕。这样的夜是逗人深沉的。帅帅花样迭出的笑话都染上了沉郁之气。 老杨叹说我们的故事已经不属于他的年龄了,但在座谁人不知浑身上下孩子气的幼儿园大哥在玩沧桑了。 拉萨城高,天台犹高,纵容你发呆却又呆不出纯粹的空白。倒是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旅行之余的苍老或故作苍老的气氛漫上心堤,各自的那一份心事,那些死去久已的,死而复活的,像鬼魅一样伸缩成歌。 7.30 今天我和阿紫一早爬起去八廓街。阿紫去会朋友,我正好可以一个人去朝大昭寺。朝阳翻过大昭寺的金顶,薄薄地散在寺前青石板上,那里已跪满了磕等身长头的信徒。衣衫和手掌摩挲石板,发出窸窸窣窣的清响,和着游丝一样若断还连的喃喃诵经声,颤抖在透明的晨光里。被清冷的空气激出泪花的视线,浮动着起起落落的磕长头的身影,猜想他们哪一位是从远方的村寨凭着双膝和额头一路磕着风霜磕过来的。已经有不少信徒开始转街了。远远地看这横纵两个方向流动的信仰,一时感动地跪坐地上。 跟着人群往前,来到大昭寺背侧的金色墙壁的弥勒殿。弥勒像有两层庙宇那么高,站在一楼,仰望不足以看全他的尊容。沿阶走上二楼,是长长的经堂,藏在玻璃佛龛后的正是端庄慈和的弥勒头像。藏民排成一队,等着接收佛堂另一头喇嘛的施洗。我也排过去,向前面的小女孩点头一笑,她也立即还上一笑,羞红得有如朝霞打湿的第一抹山雪。我问她汉人也可以吗,她说都可以的,后面一位藏族大叔轻声说这个特别的好,能洗去身上的脏。我排在她身后,心想就亦步亦趋跟着她学,反正在拉萨众生平等,但总觉得自个儿是这群信众中的异数,不禁既亢奋又紧张。前面八九个藏民起身离开,我学着大家的样子向喇嘛身前的方形水槽迎上去,跪在前面围成一圈的卡垫上,十指并拢谦恭地搭在槽沿,把头埋向槽里。这时喇嘛开始诵经,同时举起铜壶,我学着藏民就着水槽把两手掬成一捧。一弧清茶落在掌心,赶快学着样子捧进嘴里,正要咽下,只听槽壁上哐哐然水注激溅,又跟着吐出来。紧接着,掌心又一次清茶下注,这次一丝不苟地淑了口正要吐出的时候,却听旁边的老阿加说咽下去,庆幸间五脏翻腾,清茶在嘴里兜了几转,稳稳咽下。忽然感觉流海被一股冷水浇湿了,水珠顺着额头滴答下来。紧接着三记尖锐的痛烙在头顶,原来是喇嘛拿着金刚杵在敲启俗众的灵智。头发又被浇湿,丝毫不觉狼狈,反倒忽觉眼清目明,心里轻快极了。 谢别了小姑娘,绕出弥勒殿,浑身竟像脱胎换骨一样松快轻灵,或许是心理作用吧,在迷宫一样的八廓街上从来迷失的我竟然腋下生风,挂着憨憨傻傻的大笑,三步两步直奔驴舍,快然而归。 收拾停当就一起向李楠兄推荐的帕邦卡开发。 帕邦卡在拉萨北部城郊,是藏文的诞生地,第一座殿就供奉着最早的藏文六字真言匾,距今已有1400余年的历史。唐时的烫金字迹犹自闪光,衬着蓝底的玛尼石,石头上斑驳的凸起清晰可辨。每看到一种文化事项的起源,就像看到一个生命体的起点,一条河的源头,总让人产生颤栗不已的感动。藏地表现在文化上的神秘之处就是藏文,在高度现代化的拉萨新城区,只要有藏文标志,就有扑面而来的雪域气息,提示你是在一座孤高的城或至少是设想中的孤高的城,不论外在有多喧嚣,多市井,这些奇形怪状但流转着无穷美感的蝌蚪文就传递了一种陌生化的脱俗之美。陌生而生美大抵如此吧。 帕邦卡的主寺建在一大块巨大的完整山石上,白墙的寺院犹如坚不可摧的古堡,在无遮无拦的隐约间似乎哔剥爆响的高原阳光下,显得静默而坚硬。 帅帅带着我和阿紫爬上寺庙背后的山坡去寻找传说中的天葬台。 那些经幡稠密处,有烧过的成堆的灰烬,有石头垒砌的圆型炉台,缠绕在桂树枝上的五彩风马旗密匝匝地扎成一片。尤其奇异的是在一圈环形灰烬中央,横亘着一张卷成筒形的黑色席子(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姑且称作席子),不明所是,只觉和葬、死亡、灵魂有着不言自明的暗合。一边在只有薄薄一层草皮的碎石山坡上蹑行而去,一边在暴烈的阳光里发挥对天葬台的想象,禁不住觉得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亡灵最后的栖息地和随鹰起飞的地方。山上静得骇人,鹰和秃鹫在一泄千里的阳光下抹开大而幽暗的圆圈,身后的寺庙里响起沉郁的鼓声,回声反敲在山壁上,整个拉萨跟着翁翁作响。 这时,山下一位等着拉游客下山的藏民很聪明地喊上来,天葬台在下面。啊,我们从似有似无的羊肠小路上狂跑下去,脚下踩碎的泥土浪花一样翻滚直下。就在山腰公路边有一块杂陈着斑驳墨迹的石潭。潭边有一处凹槽,几步远的地儿又有几个铁柄的石杵,对面是一个看去很复杂的石质圆筒。到处散发着一股酥油的腻香。藏民告我们这就是天葬台了,我们三个倒吸一口凉气。那个凹槽正是用来搁置头颅的,烈日下似乎可以隐约看到一具顺势横陈地上的尸身的剪影,不禁一震,不敢大声喘气。“那个石杵是用来捣碎骨头,然后拌了酥油喂鹰的。鹰多得很嘞。”天葬台旁边还有一系列配套设施:半开放的停尸房,一个供着观音的小佛堂和紧邻佛堂的冷冻室。今天清早刚刚做完了一场,被清扫停当的天葬台陷入通灵之后的静默。 头顶上方苍鹰不语,我们也不语。脚下是山,是城;上方是山,寺,鹰,天……除了天,没有什么是至高无上的,聪敏如人,也不过是这万古一如的天地大循环中的一节。不只是魂魄,还有肉身也要弥散归天,想想自然的道理也无非如此,这种死亡仪式大概是最通明天理的。 因为要等老杨,三个人就各自站在悬崖边,凭了风,回味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境。苍莽的大山像打开的折扇,一脊一脊展开恍若铜花斑斓的山梁。就在一处相对开阔的夹角里,藏着小小的遥远的拉萨城。一瞬间,自己仿佛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沉默里,心苍老地没有了心思,也没有了关于自己的存在感。哈哈,微小的你不过是一粒芥子,真又算得了什么呢。 老杨来了,原来他在寺里一个人喝了酥油茶。我们坐上三轮,兜着沉甸甸的山风,驶出这个世外之地,一头扎进人间。刚下山就有娘热乡的集市迎接我们。市场门口摆了各式小摊,买酸奶冰棍,炸土豆和煮鸡蛋。场子里恰巧上演藏戏,听当地人说是为了庆祝青稞节。挤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只见演员围成一圈,摇摆着两臂边唱边舞。男演员戴的是蓝面面具,女演员没戴面具,但身着华丽的藏服,头上一丝不苟地戴着贵族才能佩戴的珊瑚巴珠。男女主角看样子好像是藏王和公主,演员们的唱词声音宏亮,也恍若吟诗般在抑扬顿挫间蕴藏情感的张力,但实在难懂,看了一阵,老杨采足了照片,我们也就打道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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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人都在笑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2-25 14:45: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