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焦虑:一种长期被忽视的慢性创伤

一、前言
我在教育和咨询工作中,有一个共同的体会:成长已经成为一个创伤的代名词。
儿童、青少年看到成长,看到的是应接不暇的任务,没完没了的任务,并且被大人的耳提面命包围,丝毫感受不到什么快乐。
在这一套体系中长大的成人,他们谈到成长,谈到的是就业、成家、育儿等等「该做的事」。他们可能客观上把这些事情做的很好,但我丝毫感受不到他们是幸福的。
如果成长是压力的堆积,那么成长本身除了带来疲惫与伤痛,毫无快乐与幸福的希望,无怪乎孩子会厌学,大人会厌世了。
在现代东亚社会,这种「对成长的焦虑」尤为明显:从香港考生因一次考试定生死而夜不能寐,到台湾年轻人在初入社会时体验「四分之一人生危机」,再到日本青年面对高度竞争和社会规范而产生的低欲望心理。
近五年内香港、台湾与日本的多项心理学研究与调查,为我们描绘出成长焦虑的全景:
过度的焦虑现象如何解释(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观点与存在心理学观点)、发展心理学如何看待儿童、青少年与成年初期所面临的成长任务与压力、以及对成长的误解或过度认知如何导致焦虑升高、幸福感下降。
下面,让我们一同探索这些问题。
二、焦虑从何而来:精神分析与存在主义的视角
焦虑并非现代人才有的「文明病」,从心理学大师佛洛伊德到存在主义学者,都认为焦虑深植于人类心灵之中,而且在我们追求成长的路途上反复出现。
佛洛伊德认为,对未知的焦虑源自内在本能欲望无法完全被满足的不安。打个比喻,我们内心深处总有一种警报,提醒个体可能面临失去依附、失去掌控的危险。
在弗洛伊德看来,焦虑本身并非全然有害,它就像生存的预警系统:当我们感到威胁时,自然而然会产生焦虑以驱使我们逃避或对抗危机。适度的焦虑甚至是保护个体的必要机制,帮助我们避开真正的危险。
存在主义心理学则进一步将焦虑提升到人生意义的层次来讨论。存在主义者认为,焦虑是每个人面对生命自由与有限性时不可逃避的体验。
我们焦虑的不仅是眼前具体的威胁,更是对生命中终将面对的种种「失去」(例如死亡、失败、分离)的深层恐惧。
种种存在焦虑是人类意识到自己终将死亡,且必须自主选择时的必然反应。故成长当重视的是如何与之相处:如果能意识到焦虑不可避免,并勇于直视它、将焦虑转化为创造的动力,而非一味逃避,那么焦虑所引发的精神浪潮反而指向更多可能性与更大的自由。换言之,焦虑就像一个人的影子,是我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正视焦虑、理解其意义,反而能让我们在不安中寻得成长的契机。
这两种观点都提醒我们:适度的焦虑是成长的同伴,它刺痛我们,也促使我们行动。只有当焦虑过度时,才可能变成一种阻碍。
三、成长阶段的任务与压力
每个人生阶段都有独特的成长任务和社会期待。
儿童要学习独立和社交技巧,青少年面临学业考验与身份认同的探索,进入成年初期则要在事业与亲密关系上站稳脚跟。发展心理学指出,这些阶段性的挑战若处理不当,容易引发显著的焦虑和心理压力。
近年香港、台湾、日本的研究与调查数据,为我们提供了具体的佐证和案例:
(一)、儿童阶段的压力与幸福感
理论上童年应是无忧无虑的时光,但在高度竞争的教育环境中,孩子很早就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香港中文大学2021年的一项大型调查也发现,香港学生感受到「一些或很大」学业压力的比例约为40%,高于国际水平的35%。同时,随着年级升高,学生的生活满意度和自评健康状况显著下降,生理不适的症状指数则明显上升。
可见,儿童和初中阶段的青少年过早地把考试成绩与自我价值划上等号,这种现象无疑为童年蒙上了焦虑的阴影。
(二)、青少年阶段的角色期望与压力
青春期是一个人在心理发展上最动荡的时期之一。少年人在这阶段既要面对课业升学的竞争,又开始寻找自我认同,同时还承受来自家庭和社会的角色期望。
香港家庭福利会于2024年发表的一项青少年精神健康调查(针对4,835名12–19岁中学生)显示,超过一半(52.8%)的受访青少年认为香港青少年的精神健康不佳,近三分之二(65.7%)对自己的心理健康状况表示担忧。
更具体地说,调查发现导致香港青少年产生焦虑和压力的三大主要因素是:学业成绩(92.7%)、家人期望(90.8%)和家庭关系(90.5%)。也就是说,父母与社会对青少年的期待,加上学业表现的压力,是压在年轻人心头最重的三座大山。
(三)、成年初期的迷惘与自我实现压力
走过少年时代,是否就能告别成长焦虑?
事实恰恰相反,许多年轻人在20岁出头踏入社会时,迎来人生中的「后青春期」焦虑,也称「四分之一人生危机」(Quarter-life Crisis)。
多数年轻人在大学毕业几年内会感到强烈的迷茫与焦虑。他们满怀青春理想走入现实社会,却往往碰壁:职场新鲜人的经验不足和经济不景气让抱负难以立即实现,容易陷入「是不是自己什麽都做不好」的自我怀疑。
种种对前途的低预期,凸显了年轻一代对社会经济环境的不安全感,也反映出自我实现的前景不明所带来的集体焦虑。
综上所述,不同阶段的个体都可能因成长相关的任务和外界期望而承受心理压力。如果将这些研究发现在大众语境下做一个总结,不难发现一个共通点:当成长被过度地等同于某种单一的成功标准时,焦虑便如影随形。
孩子把考第一名当成唯一目标,青少年被要求进名校、大学毕业生急着找到体面的工作和理想伴侣——一旦现实与理想稍有偏离,就容易产生强烈的不安和自我怀疑。
四、认知陷阱:对成长的误解如何降低幸福感
为什么我们如此容易陷入对成长的误解?哪些认知上的陷阱让焦虑火上加油、幸福感雪上加霜?
心理学研究告诉我们,焦虑不仅来自客观的压力,还取决于我们如何看待压力与成长本身。有时,错误的认知和信念会放大紧张情绪,使我们陷入恶性循环。
近年的研究与观察在香港、台湾、日本均显示出一些常见的「成长认知陷阱」——当我们对成长过度解读、过度要求确定性或完美时,反而让焦虑水平升高,主观幸福感下降。
一个突出的例子是现代人对「确定性」的过度追求。许多父母和年轻人总希望人生按部就班、万事在握:父母替孩子将未来规划得密不透风,年轻人给自己订下严苛的时间表,恨不得每一步都走在既定轨道上。
然而,生活不可能完全照剧本发展,不确定性才是常态。心理学家薛礼・强生(Sheri L. Johnson)等學者在2023年针对3万人的大型研究发现:过度追求确定性的人群焦虑水平反而平均高出27%。换言之,越是害怕变数、拼命想掌控一切,越容易被焦虑缠身。
我们常看到这样的情景:等待重要结果时脑中反复演练最坏打算,或者望着孩子长大担心他们走错路,结果自己先被「万一怎麽办」的假想折磨得疲惫不堪。
这种对未知的低耐受性,一方面源自大脑对不确定性的天然警报反应;另一方面也跟我们思维中的非黑即白倾向有关。
当成长被我们错以为是线性且确定的过程时,一旦现实出现偏差,我们就可能出现不成比例的焦虑反应。这是一种常见的认知偏误,也就是将少许挫折过度类化为全面失败的倾向,令内心承受不必要的煎熬。
另一项认知陷阱是,把成长等同于完美与成功,无法容许失败或平凡。
在东亚文化中尤其如此:父母望子成龙、年轻人渴望出人头地,对卓越的追求本无可厚非,但若走向极端,就演变为完美主义和比较心态。
在香港和台湾,不少学生和上班族都有「比较式焦虑」——时刻留意别人在什么年龄该有什么成就,进而焦虑自己是否「输在起跑线」或者「被同龄人抛下」。
这些对成长的误解让人忽视了每个人步调可以不同的事实,把人生竞赛化、标准化。其结果,是焦虑成为常态而幸福感难以提升。
类似情况在东亚很常见,就像UNICEF报告指出,日本孩子的物质条件和身体健康在全球名列前茅,但心理幸福感却接近垫底。日本社会长期以来强调纪律和成就,但这些外在成功并未转化为主观幸福。2020年的一项调查甚至显示,有40%的日本受访者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换句话说,在一个富裕而秩序良好的社会里,将近一半的人并不快乐。
这或许正是因为过度强调成长的某些单一维度(考试成绩、升学名校、职场表现),反而牺牲了心理上的满足和平衡。
当幸福变成只剩下成功一种衡量方式时,我们很容易得不到成功就得不到幸福,然而事实上两者并非对等。这种认知错置让人在成长路上如履薄冰,稍有差池就怀疑人生,久而久之陷入慢性的不安状态。
结语、直面焦虑
透过以上种种研究,我们看到成长焦虑既有其心理深源,也受到社会文化和个人认知的多重影响。那么,我们能从心理学家和教育学家的研究中学到什么?
首先,适度的焦虑其实是正常且有益的。
焦虑提醒我们「还没做好准备」,促使我们去学习与适应。正如弗洛伊德所说,焦虑是危险的信号,同时也是我们展开行动的动力。如果没有一点点不安,人可能连床都不想下。
但关键在于适度二字:当焦虑程度超出我们的应对能力时,就会适得其反。因此,调适焦虑而非试图将其完全消灭,是较为明智的心态。
存在主义心理学家建议我们与焦虑共处——承认每个成长阶段的不确定和风险,接受「焦虑是人生的一部分」,那么焦虑就比较不会演变为令我们瘫痪的恐惧,反而可能成为创造生活改变的契机。
换个角度看,焦虑之所以折磨我们,正因为我们在乎成长的意义;如果能找到健康的途径表达这份在乎,而不是让它闷在心里发酵成恐惧,我们就能把焦虑转化为前进的力量。
其次,社会与家庭的支持对缓解成长焦虑至关重要。
孤军奋战的焦虑最是难熬。研究一再显示,当个体感到被理解和支持时,焦虑的负面影响会大为降低。例如香港家庭福利会在调查中呼吁:家长应该和子女保持良好沟通,留意孩子的情绪变化,适时提供支持和开导。
同样地,学校和社会机构也有责任营造更健康的成长环境。香港中文大学的研究者何瑞珠教授就建议教育当局检讨现行过度密集的考核制度,取消不必要的测验,减轻学生的学业压力。
当升学不再是独木桥、出路更加多元,年轻人的焦虑自然会有所缓和。这些措施都是在给过度焦虑的年轻心灵减压。
从家庭到学校乃至整个社会文化,都需要一种观念的转变:成长不应该是以痛苦焦虑为常态的竞技场,而应该是允许每个人成为最好的自己、同时依然感到有尊严和幸福的旅程。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们每个人内在的哲学省思不可或缺。
忙碌的生活里,偶尔我们需要停下脚步问一问自己:究竟什么是“成长”?
我所追求的成长,是真正符合自己内心价值的吗,还是仅仅在追逐别人眼中的成功?
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曾说,人在面对自身有限的人生时会经历焦虑,但正是因为生命有限,我们才更应活出属于自己的意义。如果将这智慧融入日常,也许当我们为孩子的成绩或自己的职场表现焦虑时,可以试着思考:「成长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希望孩子成为怎样的人,自己过上怎样的生活?」
总而言之,「成长焦虑」如同人生路上的一位伴侣,时远时近地跟随着我们。
适度的焦虑可以成为成长的燃料,促使我们迎接挑战;而过度的焦虑则需要被看见、被理解,透过家庭与社会的爱与支持来减压。
这或许就是成长的真相:成长有风雨,焦虑如影随形,但穿越风雨之后,我们终将更接近那个理想的自己。
作者:高浩容。哲学博士,台湾哲学咨商学会监事。著有《小脑袋装的大哲学》、《写给孩子的哲学思维启蒙书》等著作。咨询、讲座或其他合作,请洽公众号:"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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