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酬我以清阴(十八)
心电图室就在一楼,门却是关着的。等了好久,门开了,上一个检查的人出来。赵蝉进去给医生递上单子,被告知要先缴费。在缴费处排队付完三项检查的钱,手里的单子也翻了倍。她很懊恼没带包,又不敢把单子折起来,生怕折了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虽然她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不好的影响。看到较为正式的纸便不敢折起来,这大概是一种来自长期学校生活的PTSD。她只好把这些大小不一的纸片用右手食指和拇指费力地捏着。再回到心电图室,医生却不见了,桌上摆了“临时有事请稍等”的牌子。等了十分钟无果,赵蝉决定上二楼做其他项目。
二楼大厅人少了很多。赵蝉觉得卫生间人也一定很少。一楼的卫生间总在排队,她去看了几次都望之兴叹。走进卫生间,手上的一叠单据总不能放在沾水的洗手台,她只好妥协了一下,把单据们卷起来勉强塞进上衣口袋。
之后很顺利。
她躺在心脏彩超室的蓝色窄床上,看医生一边用球形仪器在自己身上按压着滚动,一边查看电脑里的图像。
她躺在心电图室的蓝色窄床上,看医生把自己四腕夹起。
她把最怕的放在最后,就像小学时班里打防疫针,她总是退到最后。脱下卫衣左袖,撸起里面衬衫的左袖,向抽血窗口伸出胳膊,攥紧拳头,侧过头,闭上眼睛,以一种关闭感官的姿态试图抵御针刺之痛。然而她无法关闭她皮肤上的感觉神经。橡皮管被绑在左上臂的紧绷、酒精擦过肘窝的冰凉渐次袭来,像是恶魔降临前的脚步声。然后恶魔来了。针尖平刺入皮肤,先是细微的刺痛,再是弥散开来的酸痛。她微微抿嘴,其实还好,这痛在她可承受的范围。恶魔其实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可怕。
抽完血,因为右手要按着左肘窝,再没有手做别的事,只好任凭脱下的左袖挂在身上。同时,上衣口袋里鼓鼓囊囊的纸片们也各个欲脱颖而出。此刻她的形态,可以用她妈妈常说的一句方言概括——“滴溜打挂”。
按到确定血不会冒出来的时候,她放下了绷着的双臂。所有的检查都做完了,现在她只需要再等两小时,到机器前把检查结果打印出来,拿给急诊室的医生看。奔波了一晚上,她终于可以安静地坐下来。
医院电子屏上,时间一栏5:47中间的红色两点像脉搏一样跳动着。
这时候,她有一种非常独特的心情。
半夜一个人去医院看病会是怎样的心情?她以前想象过很多次。她从小就不知道如何与别人热络地保持关系,总是一个人做很多事。比起和别人一起玩,她更享受一个人看书、听音乐、跑步、一个人在上下学的路上天马行空地幻想,但她的内心深处其实有着对孤独的刻骨的恐惧。别人看她孤独得固执而自洽,其实她觉得孤独的快乐是一时的,孤独的下场是悲惨的。她觉得抱定孤独不去改变的自己是懒惰的,是逃避的,很像是知道末日将近却依旧饮酒作乐的隋炀帝,只能貌似达观实则绝望地对镜自语:“好头颅,谁当斫之。”
她拒绝看《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因为她觉得那里面演的就是她这种孤独者的下场。她的脑海中常常出现一些孤独者的悲惨画面,半夜一个人去医院看病就是常常出现的一个。那时的她以为,身处这种场景里,她一定凄凉、无助而绝望,一定对自己以往的孤独深深悔恨。
却不是的。
事实告诉她,不是的。
此刻的她并不自怜,反而很舒服,是这段日子以来都没有的舒服。
首先是检查结果虽然还未出,但做心电图和心脏彩超时,医生都说了她的心脏没有器质性问题,这让她几天来心头的阴云散去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一个人半夜打车到医院,她竟然做到了。第一次来医院看病,什么都不懂,复杂的流程,她一个人竟然都完成了。行动活跃了她堵塞钝重的身心;真实地做到了一件事,让很长时间以来缺乏正反馈的她生出了很多自我肯定;更重要的是,她一个人就做到了这件事,这告诉她,原来她一个人是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的,原来没有人际关系没有她想象得那么恐怖。
这样的念头让她全身都放松下来,头脑变得清明,心跳似乎也没那么快了。她开始觉得一切都是可为的。学习的困境是可以解决的,她想,回去之后不要再被每次小测验牵动,而是制定自己的学习计划,找整块的时间好好把自己弄不明白的东西研究个彻底,不再苟且糊弄担惊受怕,坦坦荡荡地面对考试。她现在可以接受自己就是不像王简那样有从小专注于一件事的积累,并且已经在这个世界扎下根来,但她也有她的积累、她擅长的事,文史不就是吗?她相信她可以向着这个方向发展,她可以用她自己的所长在这个世界扎下根来。她现在不觉得自己跟王简有天渊之别了,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会让他轻视的了,她开始幻想他们的未来。
甜蜜而清明——谁能想到,这是一夜没睡、焦头烂额之后坐在医院急诊中心等检查结果的人的心情?
她一边想着,一边施施然地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打算把那些单据掏出来整理整理。
掏着掏着,她猛然心惊。
怎么触不到金属的质地了?口袋里怎么就这些纸片了?
她的手机呢?
是什么时候?可能在哪里?
体内的血涌上来,她起身一边回溯一边到处走,抽血处、彩超室、厕所、心电图室、急诊二室、缴费处、咨询台……
一无所获。
她再次回到二楼,瘫坐在座位上,双臂像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海带一样垂着。刚建立起来的积极心态消散一空,她觉得刚才想了那么多计划、未来的自己实在可笑,狼狈又荒谬的一晚上,上天简直在耍她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