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鞑靼人》
矿区的晚上黑得吓人,只有极少数的地方有路灯,就算去电影院的路上也一样。即使这样,我一个人走着去从没有害怕过,这一方面是因为即将看到电影的期待感暂时压制了黑暗所带来的恐惧,更是因为越接近电影院,身边的人就越多,仿佛给自己壮了胆。
检票处是两个L连接起来的铁栏杆,被人们摸得灯光下发出黑色的亮眼光泽,这个特殊的角色让它倍感自豪。栏杆比我的个头还高,上面十分多余地横七竖八布置着很多的铁管。检票员大多数时候端坐在上面,两腿横跨,检一人,放一人。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大多数时候我没钱买票,我和一些满脸汗水、眼睛瞪圆了的小孩一样,躲在不远处的人群中,需要瞅准时机,从那个铁栏杆侧面空隙中偷偷地钻进电影院,这个行动本身往往比看电影更加令人着迷。

那天看《新龙门客栈》我就是这样进去的。电影一开我就忘了刚刚发生的惊险故事,被电影吸引住了。当然,小孩子欣赏不了张曼玉的野性和妩媚,单是那些飞沙走石、上天入地的打斗场面已经让我目不暇接,吸引了全部的心神。
可是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我却感到浑身发抖,仿佛控制不住自己,走路不知道究竟先迈哪一条腿才算正常,先甩哪一条胳膊才不冒傻气。实话说了吧,一种恐惧感笼罩着我的全身,让我心神动弹不得。那个场面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闪现:沙漠中,鞑靼人窜出地面,手握半月形屠夫刀,快如闪电地在公公四周上蹿下跳,嘴里念叨着无人能听懂的外族黑话。镜头停了下来,公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四下张望,想弄明白这个人在干什么,这时他看到自己的右臂和右腿——枯槁的白骨上血迹斑斑,残存的几丝肉痕发出刺目的红色,挂在骨头上,如同撒旦的胡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发出一种绝望但仍不敢相信的叫声。我就是在这样的画面和叫声中往家里走,并且闻到了血腥味,仿佛血肉横飞的情景就在我周身不远处,而且周围的人越来越少,灯光越来越暗,直到最后,似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黑暗笼罩着我,侏儒般大小但肌肉粗壮的鞑靼人随时会从身后出现,嘴角含着血,脸上是令人迷惑的笑容。毫无疑问,像对付公公一样,他是来要我命的,因为客栈里要吃人肉包子的人太多了,他们赞叹这塞外的羊肉味道真鲜。
每走几步,我就神经质地扭头看看,既希望有人又希望没有,有的话至少可以帮助我对付那个人,但又怕那个人就是鞑靼小子。这种冲突的愿望促使我加快了脚步,并且跑了起来。我叹了口气,腿像灌满了铅块一样抬不起来,时不时地我摸摸右腿,担心肉是不是已经没了。那条腿仿佛不是我的,因为我没有任何感觉,仿佛拖着的是别人的躯干,就连麻木的感觉都没有。我只是用左腿迈着步,右腿如累赘般地拖在后面。这就是恐惧吧,那个鞑靼人从电影里跳将出来,一路跟着我,深深地控制着我。我只感到周身大汗淋漓,裤衩都湿透了,胸膛里心脏砰砰砰狂跳不止,我不时死死掐着一下胳膊或大腿,向自己证明还没有死。但似乎随时都会倒在被黑暗、恐惧所吞噬的夜色中。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鞑靼人的屠刀和公公的腿总在某些决定性的时刻出现在眼前,如果有人提到恐惧,我瞬间想到的就是那个在充满臭气的煤渣路上回家的小孩,周身发抖,不敢抬头,生怕看见不可避免会出现的画面——刀、血肉、白骨、绝望的阉人的叫声。但接着会有不同的恐怖画面出现,有时是害怕吊在房檐上会摔下来,摔断腿,刮破裤子——裤子最要命,因为妈妈发现的话会是一顿暴打;有时害怕考试偷看被发现,不是被老师发现,而是因为被老师发现而被同学嘲笑。连偷看都不会,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个人无可救药了。毫无疑问,这是生存的基本技能,这句话无疑意味着即便你害怕也是徒劳的,就像鞑靼小子总会在不合时宜的场合出现一样。有时候正像那个纳粹哲学家所说的,真正令人恐惧的其实不是具体的、实存的东西,而是未知的、虚幻又捉不着的东西,你以为它会发生,你认为一定会在某个未来的时间发生,但你不知道何时发生,会不会在你最感到尴尬、无力或害怕的时候发生,是不是你越不希望发生,它就越可能发生。它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有一根细若游丝的头发系着,不知什么时候落下。
但即使这些都发生,都不及那最大的恐惧,人们所说的不被理解,能有什么会超过这种情形给人造成的恐惧感呢?每个人都总要说话,说话当然希望获得理解。实际情况却是,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构筑的钢筋水泥般的大厦里。有的人会开几扇窗户,透进些许光,让大厦充满生机和光;有的人认为窗户是不必要的,他自己就是光,他不需要再有光。这时候对前一种人而言,恐惧产生了。他究竟要不要和后一种人说话呢?也许他们是同事、朋友、同学、亲人,不得不说话。就算是陌生人,你总要买东西、散步、问路、闲聊、质问、接受威胁、诱惑、可怜、嘲笑……你害怕他们以为自己就是光,这多可怕,以为自己是上帝,别人不用再多说什么。跟这些相比,公公腿上令人厌恶、带着死亡红色的白骨似乎不那么令人害怕了。你看着对方的眼睛,空洞,深不见底,没有一丝内容,嘴巴张着,却不知说的是什么。
“昨天电影你看了么?”语文课上,同桌小声地问我。
“看了,”我嘟囔了两个字,低下头,因为我发现老师看向我们这里。对于回答问题我没兴趣,除此以外,老师的目光就只剩下一种含义了。我猜的没错,他恼怒于我们两个课上说话,这是在挑战他,而事实上,权威最厌恶的就是被挑战。他走下讲台,手中拿着一根竹条,和木板相比,竹条造成的疼痛更集中,因而也更刻骨。
终于下课了,我不敢碰手背上几条鲜红又恶心的血印。“你害怕么?”我问他。
“打都打了,害怕什么,”他无所谓地说,“你还真奇怪。”
“我是说电影,”我纠正他。
“电影啊,我没看,我爸不让我出门。”
“为什么?”
“还不是老一套,不准就是不准,方便他喝了酒随时揍我。”
上课铃响了,我不知该庆幸自己看了,还是该庆幸他没看。但是数学课是肯定不能说话的,等到了美术课,我就给他讲鞑靼黑小子的故事。我不会告诉他昨天回家的感受,那会让他小瞧我,男孩子的事你是知道的,被人小瞧了就会一辈子被小瞧。我说的一辈子是指到小学毕业,毕了业大家就各奔东西了,有的人再上学,有的人卖菜,有的人上技校……有的人拦煤车玩儿,最后死在轮子下面,脸上蒙着煤渣,眼中空无一物,仿佛不相信生命会随时定格在意想不到的瞬间。
即使柳树已经开始发芽,挣脱了包裹在枝条上的煤灰,呼出了第一口气,说实话,在矿区,春天和冬天一样寒冷、惨淡、无趣,没有声调,连气味都一样,满鼻子臭鸡蛋味儿。直到六月,才会有一丝丝的变化。
但是美术课我也没来得及讲,班主任领进来一个女生,说是转学的。同桌不情愿地被分到了末尾,我有了新同桌。一来才刚认识,二来跟女生讲鞑靼人怎么说都是一种恶意,所有我没有说话。只是埋在自己心里,偶尔拿出来回味、体会,并庆幸没有死在那个冬夜寒冷、寂寥的煤渣路上。如果趴在地上,脸上一定会很疼,煤渣又尖又硬,可能会把眼珠子挤破,挤出血水,挤出我的恐惧。
“你肯定看电影了吧,”美术课刚下她就说话了,眼睛大大的,仿佛比嘴巴更会说话。
“你怎么知道?”
“你满脸通红,像掉在树底下的苹果。”
“为什么是掉在地上的?”我很生气。
“你没用擦脸油,”她说。

不管怎么说,很快我们就和好了,因为都喜欢那个黑脸鞑靼人。本来我一个男生是绝对不会把自己害怕这样的丢人事告诉一个女生的,但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总之,上午放学的时候,她已经知道看完电影我回家被吓成什么样子了。这让我觉得有点丢脸,她没有跟别人说,也许是因为还没认识什么人。
此后的几个星期,我开始发现以前害怕的一些东西像潮水一样褪去了,与那条可怜的腿和胳膊相比,很多事情可笑的不值一提。比如说打手板,可以自由选择打哪只,如果不看的话疼痛会减弱很多,“毕竟没有像公公那么惨,”我会对自己说。比如在林场里偷苹果被老头捉住。“兔崽子,看我不扒了你的皮!”眼窝深陷的老头一手拿着火枪,一手拎着我的衣领,我的脚立起来才能挨着地,兜里小心地护着仅剩的两个苹果,妹妹说如果没有苹果就会告诉妈妈,我知道她不会,不过苹果是一定要有的,所以不能叫他摸去。而且,他净说大话,就算扒了皮能怎样?起码还有肉。话说回来,附近的小孩早已经拿捏死了他,除了说大话,这老头不会别的。末了,在煞有介事地教训几句之后,他可能还会再塞给你几个苹果。
有时候我会逃课,跑到沟底去看人打架,看看会不会有个像鞑靼人一样厉害的小子。
同桌把我拽了回来。“你疯了!”她一本正经地说,尽管说出的话带着强烈的语气,其实声音很小。这句话像我妈说的一样,我忍不住想笑。
“我怎么了?”我问。
“别以为看了电影你就会变成坏学生,”她说。
她说这句话什么意思,是在夸奖我还是恶心我(在男孩们眼里,坏学生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将来下坑的话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而好学生只是阿蔫那样的软蛋)。那个晚上的恐惧情绪又开始环绕在我周围,倒不是她说的多么有道理,也不是突然茅塞顿开像惠能一样顿悟了,我的想法再简单不过,害怕她因此讨厌我。你知道的,没有什么比让一个女生讨厌更要命的事,于是我暂时放下了白骨、公公和让人迷惑的鞑靼人,我回到教室,拿出没写完的作业,这时上课铃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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