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陈必先谈布列兹:布列兹是杰出的指挥家吗?
终于,陈必先(Pi-Hsien Chen)重访上海的两场钢琴独奏会即将举行,2025年4月9日与10日,在上海交响乐团演艺厅。
有幸对钢琴家做了访谈,在此先整理出一小部分,内容是陈必先谈她眼中的布列兹(Pierre Boulez)。今年是布列兹诞辰一百周年,陈必先是布列兹的作品重要的演绎者,也同布列兹一起工作。4月10日的独奏会上,钢琴家也将呈现布列兹的音乐。

张可驹(以下简称“张”):今年是布列兹诞辰一百周年,钢琴家这次来,也将演奏他的《第三号奏鸣曲》(中的部分乐章)。
陈必先(以下简称“陈”):布列兹想用一种新的方式来写奏鸣曲,和之前的奏鸣曲完全没有关系。该作第二乐章的谱子可以一直翻下去,你可以一直一直弹,没有尽头。所以我将这部作品和贝尔格的《钢琴奏鸣曲》放在一起弹,听者就能感受到这样的对比。因为贝尔格的奏鸣曲是非常老派的构思,写了主题,然后是第二主题。
布列兹这首奏鸣曲的第三乐章,由两部分的内容组成,绿色的blocs和红色的points(注:乐谱上分别由绿色和红色印刷,演绎者自行选择组合)。布列兹和我们不多说话,却说了很多奇怪的话,“爆炸”,“勋伯格应该si”诸如此类。而在这首奏鸣曲中,布列兹想表达勋伯格的音乐,还有大家的音乐,都是靠一条(横向的)“歌”,但他不想如此。
布列兹希望听者能多注意到同时发出的声音,而不是只有“歌”出现时才是音乐。bloc就是让你们听到合在一起的声音,point就是“点”,一个一个音。但其实我拿掉的,大部分都是“点”。或许不应该切掉那么多,但原本是为了赴港演出的构思,那场节目已经很长了。从这些“点”,我会想到中国的古琴,就是一个音,你看它多长?多大的音量?怎样的音色?
我听说,中国古代的音乐演奏,就注重一个音怎样去拨,就会有怎样的长短?布列兹这首作品的另一个新意,就是低音区的琴弦,有时将止音器松开,弹别的音,这些弦也会震动。由此出现独特的声音效果,但这要很仔细去听。我在演奏之前,也会向听众解释这样的效果是有意为之。

陈必先弹布列兹三首钢琴奏鸣曲的录音
张:你是布列兹的重要演绎者,也和他一起工作,能否请钢琴家谈一谈,在你眼中的布列兹是怎样的?
陈:我觉得,布列兹会将他的“想法”告诉我们,就是他表现音乐的意图。无论表现别人,还是自己的作品时,都是如此。当他很用劲地去想,很标准地去想的时候(注:陈必先常常用“标准”来形容布列兹的指挥风格),那样的意图就自然会传达出来,让我们接受到。
我弹布列兹的作品,一些段落非常困难,我跟他说,这些地方我很难弹到位。这时布列兹坐在钢琴前,就将那些困难的段落弹出来。他明明不是钢琴家,也肯定不会怎么练琴,但如此困难的段落,他就将他想要的效果弹出来了。然后我就明白,布列兹是看到谱子,就听到那个音乐,接着那样的音乐形象就在他的演绎中出来了。
张:很多人向往听作曲家指挥的录音,哪怕很多不是他们自己的作品。但其实,指挥家和作曲家要求相当不同的才能,真正成为杰出指挥家的作曲家不多。但布列兹绝对是。
陈:其实,也不一定,要看他指挥什么作品。布列兹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譬如他说,巴托克的音乐就是普罗大众的音乐,这是指巴托克花了很多时间去乡间收集民歌。布列兹这么说,其实是他开始的时候看不起巴托克。他老了以后,指挥了很多巴托克。
但我之前的先生(注:作曲家、指挥家Peter Eötvös,陈必先的前夫)是匈牙利人,他说布列兹并不真正明白巴托克的音乐。因为布列兹指挥巴托克总是一个方法,就那么直直地指挥,很标准。但表现巴托克的音乐,需要留意那些民歌的东西,也需要人性的感受。布列兹指挥马勒也是,虽然他那么处理,同样有很多好处。他指挥斯特拉文斯基更是标准,直接,一直往前。


张:绝对的清晰,非常非常地清楚,也非常稳定。
陈:对,非常清楚,但音乐不止是非常清楚。当然清楚很好,我们就是喜欢听清楚和标准的演绎。他是很好的指挥家。曾有人问布列兹,他是很好的作曲家,为什么要投入那么多精力去指挥?那大概是上世纪50年代的时候,布列兹表示,他投身指挥,是因为很少有人能将现代音乐指挥好。因为演奏现代音乐,也要有出色的音乐表现,而不是单纯看到音符就去演奏出来,要呈现好的声音。布列兹因此走上指挥台,但后来,他渐渐变成指挥为主,创作较少。
张:钢琴家提到,布列兹能将自己的想法,对于音乐的整体观念传充分传递给乐队。那么,他是以怎样的方式与乐队沟通?其实很多乐队,尤其是顶尖团体,并不容易沟通,会不听指挥的,柏林爱乐,维也纳爱乐有时是如此。
陈:在欧洲,顶尖乐团都已经习惯要把现代音乐演奏好。我之前的先生曾担任Ensemble Intercontemporain的音乐总监,他把乐团训练得很好。布列兹来指挥的时候,事先是他做的排练。已经训练好了,那布列兹来的时候,就不用费太多事。但也有另一些事情发生。我的先生很仔细,他去伦敦指挥BBC乐团的时候,会把所有的分谱都拿过来,把各种演奏方法都标记好,用上弓还是下弓等等。
他发现,指挥布列兹的作品时,乐团的谱子里面有错音,布列兹来指挥过很多次自己的曲子,却都没有改过。他不管,他不会来帮你改好,他会觉得你自己错是你活该。你好,我就说你好。施托克豪森是相反的,他会不断地说,你这边要怎么样,那边再改一下。施托克豪森会一直这样陪你,但布列兹就是一声都不响。你错是你自己笨。

张:原来是这样?听布列兹面对那么多顶级的乐团,还能控制得那么好,我原以为他会在排练中有很深入的沟通。
陈:那是因为演奏家们尊敬他,这个在演奏中影响很大。要同布列兹合作演出,大家当然都要非常充分地准备好,这样自然就很有效果。布列兹指挥的动作总是一个样子,他是要把那个大的构思传递给出来。而你提到他对乐队的深入掌控,这也是因为他很严格,如果演奏家犯了错,他会直接指出来。顶级乐团的成员被指出犯错,那是非常丢脸的事情。
而且布列兹很厉害的一点,就是在排练中,各种音乐表现的细节都能清清楚楚地解释,很多是唱给你听。7对6的时候,两层都能给你清楚地讲出来,这我真是想不到。而且布列兹自己也说,他的语言很重要。他的语言是法文,别人问他为何没有写过德语的音乐,他说我对法语比较习惯,这是我的语言。
布列兹只有一次写过英语的作品,他认为英语的好处就是讲得清楚,但他还是不习惯用英语。布列兹的严格,他很凶,很多是源于他什么都会。你不会是你自己丢脸,而谁也不想如此。你提到维也纳爱乐,他们自己当然知道该怎么演奏,但布列兹来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会全力以赴,演奏效果会很不一样。



张:请问你印象比较深的布列兹的录音是那些?
陈:很多,我非常喜欢他的斯特拉文斯基。其实他的马勒我不太喜欢,因为感觉欠缺了某些幽默感,某些人性的东西。他的瓦格纳也很好,因为完全就是……只有他这么指挥,我才受得了瓦格纳,不然的话就感觉太长了。布列兹指挥法国的音乐也很好,他的德彪西和拉威尔,我都非常喜欢。
当然还有他指挥自己的作品,不过,其实他指挥自己的录音我听得其实不那么多。他指挥勋伯格也很好。布列兹指挥勋伯格的室内交响曲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达到勋伯格所要求的速度,另一种是听音乐,两种表现方式并不相同。你赶速度不去听音乐,和你专注于音乐的内容,效果真的是不一样。不过他两种都做过。
我给布列兹弹他自己的作品,他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把速度放慢。50年前的速度和40年前的速度不相同,起初他就是想做到那个速度,但后来他明白,音乐是要听到声音的。听到声音需要时间,那就要慢一点。布列兹去指挥瓦格纳的时候,大家都很吃惊,感觉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他可能是受到朋友的影响。


但布列兹这个人,其实常常处在一种矛盾当中。或许就像他自己所说,他是两极之间的一个中心点,一极是韦伯恩,一极是布鲁克纳。韦伯恩用极简的音符进行创作,而布鲁克纳用极繁的音符进行创作,他就在二者的中间。的确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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