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译】紅城奇譚 鳥飼否宇 破之肆 天守密室
翻译:弘舟
诸事繁忙,随缘更新,如有讹错,还请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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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正八年腊月十日──
鹰生龙政蜷缩在房间角落,紧攥小袖[1]衣襟,浑身颤抖不已。这位极恶无双的红城城主,自那以后性情大变。
的确,那时——三十四天前,心腹月之丞向主君龙政禀报嫡子熊千代死亡真相——龙政方知亲手射杀骨肉之事,就此堕入狂乱之境。
自那以后,他便终日待在御殿闭门不出。或许因此使然,他脸颊凹陷,眼眶青黑,连头发也疏于打理,蓬乱的发丝中骤添星霜。
这般模样,比起昔日威震邻邦、精力充沛的猛将竟判若两人。
花心想这也难怪。
龙政素以振兴鹰生家为志,如今却亲手夺去了嫡子性命。爱女鳰也已自尽,可能诞下继嗣的首妾雪亦遭杀害。弟弟龙贞也不在人世,鹰生血脉仅剩龙政一人。别说繁荣,照此下去,灭亡之日亦不远矣。龙政精神失常,也在情理之中。
这必定是诅咒。
是鹤的诅咒。
杀鹤害了孕中的雪,一心要折磨龙政,又诱使女儿鳰自戕。如今看来,龙政误杀——不,是蓄意射杀儿子熊千代,也是鹤的计谋。她让鳰自杀,却让熊千代活下来,暗中在龙政心中种下熊千代或许并非亲生骨肉的妄念。将龙政推入绝望深渊,令鹰生家族绝嗣……鹤的诅咒极为深重。
鹤的诅咒……
那也是鹤的诅咒所致?熊千代与龙久的遗骸各有一只脚从根部被斩去带走。
得知此事时,花几乎也要失去理智。在御殿厢房等待葬礼的数日间,熊千代的左脚与龙久的右脚竟不翼而飞,与鳰失右臂、龙贞失左臂的情形如出一辙。只能认为,遗骸被龙政大卸八块、投入大崩川的鹤,正以牙还牙,要将鹰生血脉的继嗣们一一肢解。
(大夫人,请您安息吧)
花在心中合掌默祷,愿红城灾厄止息。
然而,龙政脑海中似乎浮现出另一个人物。
——是朱鹭丸……朱鹭丸想要将鹰生家斩草除根。
他如同梦呓般反复念叨着,整日闭门于御座所内。
无论花如何追问,龙政只是摇头,始终不肯透露朱鹭丸的身份。龙久生前曾透露朱鹭丸是个含恨死于鹰生家之手的男童。这朱鹭丸与鹰生家到底有何仇怨?
朱鹭丸的身份至今仍是个谜。总之,这座城已经遭到诅咒,否则怎会有这么多人接连不断集中死在城主周围。
“啊,险些遭其毒手……”
龙政颤声低语,几乎难以听清。龙政此刻正颤抖着,因为眼前又躺着一具新尸体。
岁暮之夜,庶妾月为龙政侍寝。此时,月惨遭斩杀,倒在寝具之上。她从额头到腹部被斜刀劈开,早已气绝身亡。从拉门到栏杆溅满鲜血,刀势极为猛烈。月固然死状可怖,但血泊尸骸上升腾起的浓重铁锈味,更令花感到不适。她几欲作呕,慌忙用手掩住口鼻。
此时,花在房中睡觉,刚被龙政的叫声惊醒。
龙政寝室传来争斗声。花竖起耳朵,准备应对变故,又从脚步声判断出有人疾步跑过木廊。确认安全后,她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前去查看动静,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位意欲争宠于龙政、想方设法夺取正室之位的次妾的亡影。
“老爷,您没事吧!究竟发生了何事?” 花询问道。
龙政调整呼吸后回答道: “有贼人趁我熟睡之际袭击。”
“是什么人?”
“我正睡着,没能看清真容,只见贼人一身黑衣,肯定是个男子。”
“那男子便是杀害月夫人的凶手吧?”
龙政点了点头,目光瞥向已成尸骸的庶妾。
“我听见可疑声响,睁眼时,那狂徒正持刀而立。刀光劈面,我急忙扭身闪避,可惜阿月却没来得及。真是太可怜了。”
“老爷安然无恙,实乃万幸。”
“那人很快便放弃了,才捡回一命。若再纠缠,恐怕吾命休矣。”
“那人的身份,您可有头绪?”
“他脸颊上有块红痣……朱鹭丸……还活着么……”城主声音颤抖着。
这个名字又冒了出来,花一时愕然。
“这朱鹭丸究竟是何人?”
无论如何追问,龙政只是闭口不答。
这朱鹮丸真的存在吗?
近来,花开始怀疑。贼人恐是武兵卫或玄水所遣刺客,此说反倒更近情理。
武兵卫和玄水不久前都还是龙政的股肱。然而,龙政怀疑武兵卫之妹菜菜杀害了胞弟龙贞,未经详查便将其斩杀。龙政还不满足,又将父亲龙久之死归咎于玄水之子彦太夫,同样不问情由将其猎杀。这两件事都是龙政误会,但后来真相大白时,武兵卫和玄水已与主君决裂。
武兵卫和玄水并无过错,一切都是龙政草率定论、暴虐妄为。然而,龙政却称二人为乱臣贼子,甚至发兵追剿二人的逃亡之地。遭遇如此对待,即便是旧部,又怎能不生恨意?他们虎视眈眈,寻找复仇机会,也不足为奇。
受此影响,红城的戒备比以往更加森严。尽管如此,贼人还是潜入了本曲轮御殿。此人对城主龙政怨毒之深,令花不寒而栗。
次日清晨,花前往三之曲轮府邸。龙政令她将昨夜之事告知心腹弓削月之丞,以求良策。花心中急切,不仅因为龙政忧虑深重,更因为月之丞是心上人,她想早一刻见到那张令她魂牵梦萦的面庞。
乌云密布,遮蔽天空,朔风凛冽。严寒刺骨中,月之丞正在府外练刀。看到花疾奔而来,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迎了上去:“花小姐,何事慌张?”
花扑进月之丞怀里,紧紧抱住他:“月之丞大人,奴家好想您。”
“这大清早说什么……”月之丞轻轻推开花说道,“此处人多眼杂,还是到某房里去吧。”
两人走进府邸,来到月之丞的房间。刚一关上纸门,花便急切地缠上了月之丞。
“请抱奴家,用尽全力抱奴家。”
“真教人头疼。”
月之丞微微一笑,解开了花的衣带。里面未着亵衣,露出形状优美的胸脯。
“大清早天将飞雪,衣衫单薄,可是会染上风寒的。”
“所以要借大人身体温暖一下。”
花拉牵起之丞的手,倒在了榻榻米上。
月之丞笑着褪去衣衫,盖在花凝脂般的肌肤上。女子闭目环抱住男子腰背,男子手掌游走于玉体每一寸角落。不久,两人便纠缠一体,呼吸同步,身躯起伏渐剧。随着节奏加快,女子吐气如兰,娇喘渐促。男子动作愈急。最终,男子低吟一声,突然停下了腰间动作。
月之丞额间沁出细密汗珠。花以纤指轻拭,桃腮带晕,神色渐缓。
“真想就这样一直下去。”
“不可。”月之丞像是要打消这个念头般正色摇首,起身着衣,“花小姐也请快些着衣。当真要染上风寒了。”
“明知奴家心意,却如此无情。”
花眉目含怨,慢揽罗衫,犹豫着勉强穿上。待花重整云鬓,月之丞问道:“对了,有何事?”
此话让花如梦初醒。
“啊,差点忘了要事。昨夜有歹人闯入老爷寝室。”
“什么!无夜报传来,想是主公无恙?”问完这话,他稍作停顿,“花小姐昨夜不曾侍寝?”
“昨夜是月夫人作陪。老爷安然无恙,但月夫人却……”
“月夫人莫非负伤了?”
“若只是受伤倒还好,真真惨不忍睹。”
花将昨夜之事详细告知月之丞,末了道:“那贼人未取老爷性命便逃走了。这是为何?当时若要取老爷性命并非难事。可为何他未下杀手便逃之夭夭?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如此。”月之丞沉吟道,“有一种可能——贼人本意不在主公,而在取月夫人性命。”
“您是说月夫人与人结仇?”
“那位夫人与花小姐不同,素来直言快语,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
那句“与花小姐不同”让花心旌摇动。
“然而,就因为这点小事,至于取人性命吗?”
“怨恨往往积重难消。仇家或许觉得无足轻重,但对怀恨者而言,却是难以饶恕之事。”月之丞的话语真挚而有力。正当花陷入沉思时,月之丞笑逐颜开:“不过此番或许不同。若真要取月夫人性命,何必犯险闯入主公寝室。趁月夫人独处时下手,岂不更为稳妥?”
“原来如此,是奴家多虑了。那么,为何贼人未取老爷性命呢?”
“或许只是示警。下次潜入时便要取主公首级,此乃先声也。”
“那么,您是说贼人还会再来?”
“必定会来,某作如是想。” 月之丞斩钉截铁道。
花不安地注视他:“那贼人究竟是何来历?”
“主公有何看法?”
“莫非是那朱鷺丸所为?”
听了花的解释,月之丞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之前您也这么说过。”
“是的,”花点头道,“老爷脑海中似乎一直萦绕着那人的影子。”
“可曾查明那朱鷺丸的来历?”
“没有。奴家甚至开始怀疑,朱鷺丸是否真的存在。”
“哦,此话怎讲?” 月之丞目露精光。
花顿时来了精神:“无论奴家怎么追问,老爷都对细节避而不谈。老太爷也说朱鷺丸早已死了。我猜想,老爷或许是在畏惧他的亡灵。”
“原来如此,真是有趣。”月之丞连连点头,”花小姐,您对这贼人可有头绪?”
“莫非是牛山大人或利贺野大人派来的刺客?”
花抬眼试探性地望去,月之丞温柔地微笑着。
“确实。此二人对主公怀恨在心,门下又蓄养武艺高强的忍者,说不定这次便是他们的手笔。而且,近日某听得些暧昧风声。”
“暧昧风声?”
“容某面禀主公。花小姐,一同去么?”
“当然。”
月之丞清了清嗓子:“切记莫教主公察觉你我……”
“明白。”花莞然一笑。
二
“武兵卫与玄水联手了?”
本曲轮御殿御座所中,龙政面容扭曲。他刚刚从月之丞那里得知“暧昧风声”。
“的确。”月之丞低头说道,“某听到过此类风声。”
“那两人本应水火不容才对。”
“利贺野大人智谋过人,是位谋士;牛山大人重义轻生,是个豪放男儿。二人如同冰炭之不同器。” 花插话道。
月之丞低着头,偷觑主君:“能使二人联手,想必是对主公怨恨至极。”
“这些愚夫竖子!”龙政啐道。然而,话语中已不复往日凌厉。
“不过,掉以轻心乃大忌。若利贺野大人之智佐以牛山大人之力,恐成大患。况且,椎叶余党也有投效敌营之虞。”月之丞竭力想要激励主君。
“休长他人志气。月之丞,你会护我周全,对吧?得你一人,我便如得百人之力。”
“愧不敢当,不过两名叛将携走部曲甚多。若彼等合兵来犯,恐怕将是一场胶着战。”
被年轻心腹这么一激,战将情绪高涨了起来:“此刻,我方兵力几何?”
“大约三千。”月之丞即刻答道,“即便椎叶余党投效,敌军亦不足两千。”
“既然众寡悬殊,何不立刻出击?”
主君好不容易振作起来,这次却是月之丞出言劝阻:“稍安勿躁,不能操之过急。此刻应固守城池为上。”
“困守孤城?静待其变非丈夫所为。”龙政面沉如水。
“了解。然而昨夜敌方已派出刺客,显然一心想要取主公性命。敌暗我明,固守城中方为上策。”
“这座城能守得住么?”
“毋庸置疑。昔年市房城之役,我鹰生军久攻不下,此城正适合打持久战。”月之丞承诺。
“不会有问题吧?”
“自然不会。市房城,不,红城酉(西)临大崩川急流阻隔,艮(东北)方横亘无底沼泽,敌人只会从卯(东)方到午(南)方来犯。”
“那边还有深堀吧。”花补充道。
月之丞点头赞同:“正是。只需扼守大手虎口,敌人便难以轻易攻入。欲破门者,可将其困于虎口,合围歼之。”
红城大手虎口为双重结构。敌军入城须先穿过第一道大手门,再折转直角弯道,方能抵达第二道巽门。巽门乃双层结构。敌军一旦入彀,将困于四面环墙、形似斗底的广场之中。届时,可从箭楼及土墙上的雉堞射箭放枪,或自石落[2]处投石,一举击溃敌军。
“然而,一旦巽门失守,岂不是只能被动防守?”
为了消除龙政的忧虑,月之丞说道:“昔日市房椎叶会战,椎叶方人数占优,曾攻破巽门,直逼本曲轮。即便那时,天守阁也安然无恙,正是采取了活用地利之便的兵法。”
“是何计策?说来听听。”
月之丞应承下来。
通往本曲轮路径有二:其一,自二之曲轮经青龙门而入;其二,自井户曲轮经白虎门而入。自巽门入城者无法前往井户曲轮,故而必经三之曲轮、二之曲轮,最终由青龙门进入。
红城本曲轮构造罕见,并不平坦。卯方青龙门侧较酉方白虎门侧低十间有余(约十八米),呈倾斜之势。故而自青龙门仰望,红城愈显巍峨。此外,本曲轮卯窄酉宽,呈椭扇形。自敌军入青龙门时,但见红城崇墉峻宇,凛然生畏。
此乃筑城名家市房信秀精心布局,只为让仅有三层的天守阁显得更加宏伟壮观。不仅外观壮丽,还便于防御。青龙门方侧支撑天守的石垣高耸入云,难以攀登。敌军困于天守前的广场,久攻不下之际,守军可居高临下,以箭铳乃至礌石进行攻击。
“与椎叶交战之时,市房军正是以此击退敌军。”月之丞如此作结。
“仿佛亲眼所见一般。”龙政冷笑一声,“虽然这么说,昨夜却有歹人潜入,教人如何安心?”
“必是训练有素的忍者。此辈善翻墙越堑,不循常道。” 月之丞断言。
龙政再次确认:“不是朱鷺丸么?”
“朱鷺丸是何人?”
“不,没什么。就当耳边风吧。”龙政慌忙掩饰,“原来如此,这些可恨的忍者。今夜起加派足轻,彻夜把守外堀所有石垣!”
“遵命。不过以防万一,主公还是移驾天守阁为好。”
“不必了。”龙政断然拒绝。
月之丞露出苦笑:“这是为何呢?”
“天守阁逼仄气闷。况且今夜我想好好疼爱花儿一番。”
龙政目含淫邪,直看向花。尽管身心憔悴,城主的欲念却丝毫未减。花着实无奈,却隐忍着不形于色。
“原来如此,”月之丞说道,“昨夜主公在寝室安歇?”
“是啊。在我的寝室里,阿月替我受了袭击。”
“既然如此,今夜不如移榻于花夫人闺阁休息。某调派足轻大将[3]守卫御殿。”
“"倒是便宜了这足轻大将啊。”
“此话怎讲?” 月之丞一脸意外地问道。
龙政猥琐地舔了舔嘴唇:“花儿在榻上发出娇媚之声,岂能白白听闻?莫要因一时上火而耽误了正事,务必打起精神守备。”
“谨遵吩咐。”
月之丞一脸严肃地低下了头。
那一夜,龙政越发纠缠不清。
自从花与月之丞有了肌肤之亲,与龙政同床便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苦楚。然而身为庶妾,岂敢有半分推拒?如今,嫡妻鹤以及庶妾雪和月皆已离世,城主夜间陪伴唯有花一人。
想到今后每晚皆须如此,心情便愈发沉重。
或许是过于亢奋,龙政在花身旁仰面躺着,呼吸粗重。正值寒冬,额头上却已渗出细密汗珠。
“袒露就寝恐会染上风寒。还请披衣……”
花话音未落,忽被龙政翻身压住。
“再战一合,如何?”
“老爷,夜深了。今晚也尽兴了吧。况且,今夜足轻大将在附近护卫。”
“你这般推却之态,反倒更加撩人心火。”
龙政那毛茸茸的手,粗暴地在花的胸间摸索。
恨不能立时逃离,与月之丞相会。
然而,此念终究不过痴想。眼下也只能曲意承欢,断不可触怒龙政。鹰生龙政这位武将,即便是心腹,若有违逆也绝不宽恕。万一花与月之丞私通之事败露,二人必定血溅当场。
龙政两手攀上玉峰,正欲探向小腹之际,忽闻外间人语嘈切,不太清晰,似是当值足轻大将诘问来人。
“老爷,外面好像有动静。”
“嗯?当真?”
诧异间,龙政停下游走于花肌肤上的手指,侧耳倾听。他与刚才判若两人,脸上浮现出胆怯之色。放在以前的城主身上,实在难以想象。
就在此刻,面向中庭的板门轰然倾塌在走廊上,纸拉门上破开一个大洞。
“呀!”
“何人!”
花惊叫声未落,龙政迅速支腿,把手伸向刀架。此时,一个浑身裹黑的贼人闯了进来。贼人默不作声,挥刀便斩。
千钧一发之际,龙政翻身躲过攻击,急呼道:“花,快熄灯!”
花颤抖着爬向枕边烛台,一口气吹灭烛火。霎时间室内一片黑暗,只余角落盆炭一点红色微光。
黑暗中,那粗重喘息分明是龙政。贼人屏息凝神,似乎在窥探龙政动向。
随着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中也能分辨出些许轮廓。壁龛方向的黑暗更浓。莫非贼人正潜伏其间?
这时,寒风穿进破损纸门,一小片莹白随风飘入。不知不觉间开始下雪了。
率先打破寂静的是龙政。
龙政伸往虚空,摸到刀架,随即盲目挥斩打刀。刀尖呼啸,掠过花鼻尖。花吓破了胆,蹲在榻榻米上。透过纸门破洞,可以望见中庭。由于下雪,外面比室内要明亮些。
就在此刻,贼人突然行动。一道黑影踢破残门,飞身跃入中庭。
“老爷,您没受伤吧?”花急唤道。
“无碍。看来你也无事。”
“嗯,还好。”
她丝毫不言龙政挥挥刀乱舞险些伤到自己。
片刻之后,踏雪声疾至。月之丞手持火把出现在中庭。
“主公,花夫人!莫非贼人闯进来了?”
“月之丞?太慢了!刚才我差点丧命。值守足轻大将何在?”
“才发现他倒在中庭,刀口斜贯身躯,已经断气了。”
“大概是竖着耳朵听我和阿花眉目传情,心神松懈了吧。废物!” 主君啐道。
年轻心腹低下了头:“属下失职。纵是老练忍者,也没料到会如此轻易潜入。实在是疏忽了。”
“那贼人或许还藏在城内。立刻去搜,生擒来见,我要亲手了结他。”
“遵命。”
月之丞手持火把匆匆离去,黑暗再度笼罩闺房。下一刻,龙政将花攫入怀中。
“阿花,继续。”
时至此刻城主仍要行房,花全然无法理解他的心思。
三
翌日清晨,红城被皑皑白雪覆盖。
直到早晨,花才得脱鹰生龙政怀抱,她走进中庭,发现雪似乎已在夜间停歇,天空一片湛蓝。
庭院里残留着几行足印,大约是贼人进出及月之丞赶来时留下的。足印上覆着一层薄雪,形状已模糊不清。
走出中庭,只见本曲轮上积雪纷乱,足痕交错。大概是月之丞他们四处搜捕的痕迹。昨夜最终未能捕获贼人,月之丞空手而归。
花绕了御殿一周。
御座所周遭不见足印,似乎贼人及月之丞一行都不曾靠近此处。
花穿过青龙门,前往二曲轮府邸。自龙久与熊千代离世后,此处空宅寂寂,格外冷清。这附近也没有足印,看来贼人未曾涉足。正思忖间,忽听得三之曲轮喧哗。花循声穿过朱雀门,移步三之曲轮。
三之曲轮中,约三十足轻列阵听令。月之丞喝令着什么,最后高喊一声“嗨哟”, 众卒应声如雷,直奔巽门而去。月之丞独自留在原地,眉头紧锁。花走近他。
察觉到动静,月之丞回头望去。
“花小姐何时至此?”
“奴家才到。看来贼人仍未擒获。”
“惭愧,令其轻易脱逃。某已调派足轻环城搜捕。”
“没有发现贼人留下的痕迹吗?”
“什么?”月之丞有些措手不及。
“因为留下了足印,还以为发现进出痕迹并非难事。”
“哦,足印啊。”月之丞苦笑,“贼人很狡猾。石墙旁雪地上并无足印,看来是事先潜入城内,没有留下痕迹。”
“事先潜入……?”
“正是。恐是昨日雪前潜入,乔装足轻混入看守之中。”
“无人发现吗?”
或许是察觉到了花语间责备之意,月之丞辩解般说道:“昨夜巡逻者皆是新卒,彼此不甚相识。”
“为何要用新人?”
“新附者们求功心切。某赏识其干劲,便委以此任,不料却适得其反。”
“即便贼人进来时没察觉,遁逃痕迹总该发现了吧?”
面对花的质问,月之丞面露难色答道:“惭愧,某当时未能察觉伪装,开了一回巽门搜查城外。包括在御殿旁被杀的足轻大将,共三十巡逻足轻,最后仅归廿八。这才发现贼人混入足轻之中。”
“所以现在才派人去追?”
“正是如此。贼人逃遁足印或许尚存,但雪停多时,不知能否寻得。” 月之丞不复平日从容。
花不由得安慰起他来:“不必如此忧心,一定会找到的。”
“承您吉言。总之,算是领悟到敌人不可小觑。”
足轻们不久便返回了。疑似贼人的足印延伸至大崩川,随后断绝。
“想必是在大崩川边备了舟。可惜,让他逃了。”御殿御座所内,月之丞一脸微妙,向主君禀报这一连串事情的经过。
“竟敢乔装足轻,胆量不小。虽是敌人,也不禁想称赞一番。”龙政语间暗藏讥诮。
“某罪该万死。” 心腹深深稽首。
龙政扼扣其首,诘难道:“连个毛贼都拿不住,还有脸回来。没皮没脸,说的就是你这种人。蠢货!”
“无颜面对主上。” 月之丞脸颊紧贴榻榻米,声音含糊不清。目睹龙政的粗暴作派,花几乎要喊出“请住手!”然而,只怕这句话会激起龙政嫉妒,进而害月之丞又遭重罚。花无法直视,只得移开视线。
龙政终于平息怒火,松开了手。月之丞抬起头,右颊上赫然印着席纹。他再次拜谏:“恕某冒昧,恳请主公暂时移居天守阁。”
“已经说过,我不喜欢那里。”
“明白。但无论如何,这次必须请您纳谏。某必将速擒凶徒,在此之前,请您务必留在天守阁。这是为了保护主公性命。伏惟,伏惟主公纳谏!”月之丞以额抵席。
见状,花补充道:“老爷的安危令人忧心。暂居天守阁又有何不可?奴家也会随侍在侧,二人尽情享受这段时光吧。”
龙政转怒为喜:“好,既然阿花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暂时留在天守阁吧。一个人确实无聊,但有阿花相伴,便不会感到寂寞了。”
“万分感谢。”月之丞说道,“守城期间,请严令除了您二位之外,其余人等不得进入天守阁。若有异变,请务必躲到最上层正房。”
“你是说让我上三楼?”
“正是如此。三楼正房无人能够接近,是红城之中最为安全之处。”
红城天守阁共有三层。
一层厅堂纵七间(约十三米)、横五间(约九米),铺设木板。一旦进入守城战,兵卒可藏身于此,以箭铳礌石御敌。通过阶梯登上二楼,纵六间(约十一米)、横四间(约七米)。中央正房由柱子围起,铺设榻榻米,四周延伸出木板铺设的飘窗间。再往上,通过阶梯上到三层,纵横均为三间(约五点五米)。此处只有正房,自天守阁基座算起高达九间(约十六米),四面凭窗,可远眺领内辽阔景象。
“确实如此。不过,我厌恶高处,也不喜欢狭窄,除非万不得已。尽快抓住那贼人,明白了吗?”
“谨遵钧命。”月之丞庄重应承道。
夜漏深沉,花在天守阁二楼正房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原本就是认床体质。又想到贼人随时可能来袭,更是无法安心入睡。
身旁龙政鼾声大作,睡得正香。
之前还吵嚷不愿待在天守阁,如今看来都是谎言。他今夜依旧贪婪地索求着花的肉体,事毕后却独自早早酣睡。他似乎完全相信了月之丞所言,待在天守阁便可保万全。不知是胆识过人,还是单纯迟钝,实在难以估量。
天守阁比御殿狭小,顶棚低矮,令人窒息。虽然结构坚固,无需担心寒风侵袭,但反而觉得寒冷,不知是上下层冷气逼近,还是仅仅出于错觉。
正思索间,一阵尖锐吱嘎声响起。起初以为是半梦半醒间的幻觉,但那声音却听得真切。
花起身,从正房走向飘窗间。木板异常冰冷。正要开窗窥探外面情况时,伴随着一声地底闷雷,天守阁剧烈震动起来。
震动之强烈前所未见,花一时立足不稳,重重摔倒在木板地上,腰部狠狠撞了一下。原本一直沉睡的龙政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猛然惊醒。
“怎么回事!”他张皇四顾。
“应该是地震了,哎呀!”
又是一阵剧震,花站不起身,在地板上骨碌骨碌滚了几圈。龙政还有些迷糊,半坐起身观察情况。
“确实在摇晃。哎,这可如何是好?”
“现在走恐怕不太安全,还是等地震停下来再说吧。”
然而,胆怯的龙政并未听从:“月之丞曾说遇险时要上三楼,是不是该照他说的做?”
“月之丞大人所言是应对敌袭。地震与此不同。”
“不,这或许也是敌人的计策。唔,又震了。”
“什么意思?”
“可能是玄水武兵卫联军 正一齐摇撼天守阁,企图逼我出去。”
花知其荒诞,却也无法当面反驳城主。
“那么多兵卒何时潜入城内?”
“当然是趁我们熟睡之时。”
“敌军来袭,必将引发战事。理应能听到些许动静。奴家今夜没合过眼,却不曾听见此类声响。”
“这天守阁墙壁厚重,构造极为坚固。即便听不到声音也正常。”
那龙政竟被怯懦之心所困,好似顽童撒泼,这样一来要说服他就难了。
“即便战事已起,我方由弓削大人坐镇,怎么会轻易败北?红城固若金汤,弓削大人不是曾如此断言吗?”
“好了,别较真。阿花似乎对月之丞青睐有加,莫非是看上他了?”
被突然点破,花大为动摇:“不,并非如此……老爷莫非怀疑疑自己的股肱吗?”
“归根结底,能信任的唯有自己。月之丞也是凡人,虽然善战却未必常胜。此刻夜深,我们困守天守阁,外界情形难以知晓,谁能断言天守四周没有玄水和武兵卫的军队集结?”
一旦起疑便无止境。若往坏处想,只会越想越糟。花一时无法立即否认,紧咬嘴唇之际,龙政开口道:“震动似乎停了。无论如何,我要上三楼。阿花,一起来么?”
“奴家……还是算了吧。”花怕高。
“为什么?无论有没有敌人,高处更为安全,这肯定没错。”
“震动……”
“震动怎么了?”
“地震时,不是越高处震动得越厉害吗?奴家反倒想搬到下层去呢。”
听了花的话,龙政得意笑道:“地震有那么可怕么?也罢,那我就独自上三楼吧。”
留下这句话,龙政便踏上了楼梯。他上了楼,竟关上了二楼与三楼间的翻板门。花就这样独自留在了天守阁二楼。
震动已经完全停止。
无论怎样侧耳倾听,也听不到人声。所谓敌军围困天守阁之说肯定是龙政的错觉。城主举止之夸张显得荒谬可笑。花抬头望向顶棚,低声斥责道:“没出息。”随之,紧绷的心弦放松下来,困意倏忽来袭,就这样睡去了。
梦中,花仿佛听见从顶棚传来一声怒吼:“可恶,朱鹭丸!”
四
次日清晨,寒意彻骨。
花打着寒颤醒来,思索着现在几时了。前日睡眠不足,感觉这一觉睡得格外酣沉。尽管如此,脑袋还是有些沉重。她揉着眼睛,匍匐到飘窗边。
她微微开启窗户,窥探外面。
腊月迟明,正要破晓。从此处望去,卯方尽收眼底,但本曲轮已被白雪覆盖。青龙门瓦上积雪显然比昨日更多,想必夜间又下了不少。至少,龙政忧心敌军压境之事并未成真。昨晚震动到底还是地震吧。
一阵北风扑面,雪花卷入室内。寒意刺骨,顿时睡意全消。
龙政在三楼如何了?城主是个贪饕之人,即便战事正酣,也从不落下三餐。应该不久就会因为腹鸣下楼。天守阁不过贮藏了些饭团、干鱼和腌菜之类,充作晨炊倒也足够。若嫌不够,大可返回御殿,让侍女准备些热粥。
然而,等了很久龙政也没有下来。花担忧着登上台阶,用拳头敲了敲翻板门。
“老爷,天亮了。还没起床吗?”叫了一声也没有回应。她加大了拳头力道,又扬声道:“您要是起不来,奴家就独自享用早餐了,可以吗?”
若是听见了,总该有些回应,这死寂让人心焦。是还在沉睡,还是……昨夜梦中那声“朱鷺丸!”脑海中一闪而过。花心中萌生出一丝不安。
遇到困难时,只能依靠月之丞了。
花整理好装束,走下阶梯,来到天守阁外。她环顾四周,发现了一幅奇异景象。本曲轮酉方白虎门一侧积雪高砌,仿佛清扫出的雪堆,比别处厚出许多。
但此刻无暇顾及。她踏着积雪,匆匆赶往青龙门。积雪深及脚踝,在此地实属罕见。尽管步履艰难,花还是穿过二之曲轮,奔向朱雀门。
恰巧月之丞自朱雀门穿入二之曲轮。花挥手叫住了他。
“何事惊慌?雪天地滑,这么匆忙,小心摔倒受伤。”
月之丞话音刚落,花便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倒在地。
“哎哟!”
“你看,说得不错吧。”月之丞一边伸手扶起花,一边问道,“究竟何事?”
花脸颊泛红,掸掉雪。
“都这个时辰了,老爷还没起床。奴家怕出了什么事。”
讲述时,花开始怀疑自己因为这点小事就感到不安,是不是有些愚蠢。然而,月之丞却认真回应道:“竟有此事?且去看看情况。”
月之丞疾步跑向天守阁,花紧跟着折返。到达天守阁入口时,花指向白虎门,提醒他注意:“月之丞大人,那边的雪为何积得特别高呢?”
被问及的智者有些措手不及:“哎呀,这是为何?也许是昨晚地震,震落了屋顶积雪?”
“是啊,一定是这样。”花对月之丞的判断表示佩服,“我们进天守阁吧。老爷在三楼闭门不出。”
“明白了。这就过去吧。”
月之丞迈步先行。
龙政似乎还未醒来,一楼二楼都不见其踪影。登上通往三楼的阶梯,尽头一扇翻板门挡住了去路。
月之丞毫不犹豫,用力敲击翻板门。
“主公,主公安否?若无大碍,请回应一声。”
等待良久,龙政依旧无声。月之丞将耳朵贴近翻板门,探听三楼动静。
“没有一点声息。早晨以来便如此安静?”
“是的。自奴家醒来后,楼上便未曾传来任何声音。”
“事有蹊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破开这扇门。请在此稍候。”
言毕,月之丞转身下楼,片刻后重返时,右手握着一把硕大的玄能锤[4]。
月之丞再次登到阶梯顶端,仰望翻板门,毫不犹豫挥起大锤。
门板坚固,数次锤击过后依旧纹丝不动,但月之丞坚持不懈,反复击打同一处。门板发出嘎吱声,终于出现裂痕。很快,门上便破开了一个洞。
从好不容易才破开的洞口处,月之丞探身而入,环视三楼后大声呼喊:“主公!”
“老爷他怎么了?”
花紧抓着楼梯中间,还不知道三楼情况。月之丞伸出手,想将花拉上来。月之丞手掌宽大温暖,力量十足。他轻轻一提,花顺从地上了三楼。
龙政四肢摊开,躺在房间中央榻榻米上。
本应盖在身上的被褥推在一旁,蜷成一团。龙政向来睡相不佳,乍一看似乎是在熟睡。然而,他却双眼大睁着,仿佛在竭力诉说着什么。
“老爷,老爷……”花奔向躺卧的龙政,摇晃着他的肩膀。城主的头颅如同纸老虎般无力晃动着。
月之丞将手覆在龙政的鼻口之上,沉声宣告:“主公已气绝多时了。”
自敲击翻板门无人应答那一刻起,她便隐约感到城主或许已经离世。然而,即便此刻亲眼所见,仍难以相信此等人杰竟如此轻易地逝去。他身上不见任何伤痕或出血,也不见打斗痕迹。
花顺手查看卷起的被褥。不知为何,被褥中央微湿,除此之外并异状。
“老爷为何会离世?” 花询问道。
月之丞歪了歪头:“或许是暴疾所致。心脏或是脑部……”
“昨夜老爷他……” 话到嘴边,花又咽了回去。
“主公出了什么事么?”
“不……”她赧颜支吾。那种激烈情状,实在难以启齿。“老爷身体一直很健康,实在无法相信会突然这么严重发作。”
“暴疾往往突如其来。或许是主公闭门于三楼,心神一放松,便猝然病发。”
龙政双眼圆睁,那死状仿佛诉说着他痛苦挣扎的临终刹那。近在咫尺却未能察觉异状,什么做不到,花内心充满了自责。
“所以,并非敌方忍者夺走了老爷的性命?”花环顾四周后确认道。
四周窗户紧闭,从内侧上了闩。月之丞逐一检查每一道窗闩。
“如您所见,所有闩都牢牢锁住,不曾动过。无论何人,断难自窗户潜入此室。况且红城天守阁三楼之高顶,即便是老练忍者也难以接近。唯一能进入三楼的方法,只有……”
察觉到月之丞的目光投向自己,花立刻摇了摇头:“不,没有人从二楼进来。当然,奴家也没有进去过。”
对于花拼命的辩解,月之丞微微一笑:“某并未起疑。况且,那扇翻板门是从三楼上闩。”
月之丞指向那扇翻板门。刚才破坏的翻板门,在合页另一侧装有铁闩,前端仍嵌于门框榫眼中。
“难怪从下面打不开。”
“确实如此。而且这间屋子没有顶棚,也无法匿身梁上,等待主公到来。”
花仰望着上方。
只见顶梁椽之类裸露在外,未铺顶板。这间屋里无处可以藏身。
“这里是密闭房间呀。”
“正是如此。”月之丞点了点头,“也就是说,除了主公无人能够进入。因此,某认为并无他杀之理。那么,主公的死因,若非疾病所致,便是自尽。”
“自尽!”花从未作此疑想,不由得惊叫出声。
“也不能完全排除下毒嫌疑。然而,主公这般坚毅武将,自尽时不用切腹而是用毒,实在令人费解。依某最初判断,应是暴疾而亡。”
“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花如此开场,随后讲述了深夜时分三楼传来“可恶,朱鷺丸!”的呼喊声。
“果真如此?”月之丞追问道。
花没了底气。毕竟她当时半梦半醒,意识模糊。
“依稀听到了,但不太确凿……”
“或许是主公弥留痛楚之呻呼,花小姐误听作“朱鷺丸”?”
“也许吧。”花承认可能是自己听错了,“老爷果然还是暴疾而亡吧。”
“正是如此。”月之丞深深点头。
片刻之后,花喃喃自语:“总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呢。”
“人世如露电。主公大人得极一时荣华,也算是善终吧。”
月之丞跪在遗骸旁,轻轻合上了主君的眼帘。
五
鹰生龙政的葬礼低调举行,城中缟素迎岁。
期间有传言称,昔日为鹰生军所灭的椎叶余党,及衔恨的旧臣利贺野玄水、牛山武兵卫等人可能率军来犯。鹰生军失去主君,上下人心惶惶,但幸得罕见大雪,战事并未发生。
即便如此,仍需尽快选立新城主,巩固红城守备。龙政七七白事过后,其余众家臣举行商议。
过去数月间,龙政之父龙久、弟龙贞、长子熊千代、长女鳰、嫡妻鹤相继离世,鹰生家已无可堪继承者。血胤只存龙久故弟,即龙政叔父——龙清那一脉。然而,龙清三女均已外嫁,长女与三女嫁入商贾之家,若要召回,唯有次女之婿。
然而,这也存在问题。次女所嫁者是岛津家重臣。岛津乃九州第一战国大名。即便兵力有限,鹰生龙久、龙政父子始终不肯依附岛津家,一直与其分庭抗礼。若此时迎岛津重臣入主,则鹰生家将屈膝于岛津阵营。对于世代尽忠的鹰生众家臣而言,这实在难以接受。
经过商议,众家臣决定推举弓削月之丞为红城新城主。虽与鹰生家并无血缘关系,但始终作为近臣辅弼龙政,众家臣皆以为统领鹰生者非月之丞莫属。
新城主月之丞上任,花心中雀跃不已。
从此以后,她无需再顾忌他人目光,能与月之丞自由相见,若一切顺利,嫡妻之位亦非幻梦。不,只要花有所求,月之丞定应该也不会拒绝。她虽非贪恋权势之人,但得之又有何妨?骑在爱马山茶花背上摇晃着,花脸上绽开笑容。
那时,花刚从龙政墓前祭拜归来。即便日后成为月之丞的妻子,她也不能忘记龙政恩义。尽管从未真正喜欢过他,但龙政也给了她足够的宠爱。
花是个重情义的女子。
鹰生墓地位于大崩川上游约一里处的寺庙中。
穿过乾门,花回到井户曲轮,下了白马走向马厩。井户曲轮上建有望月楼,那是中秋明月之夜,龙政庶妾雪坠落的高台。从楼上望去,本曲轮的天守阁清晰可见。天守阁红墙在此时显得格外刺眼。
再次眺望,五重望月楼格外高峻。本曲轮比井户曲轮高出约五间(约九米),但天守阁仅有三层高,因此望月楼屋檐与天守阁屋檐几乎齐平。不过,两座楼阁相距约二十间(约三十六米),即便从天守阁三楼眺望酉方,细长的望月楼也不会碍眼。
“花……夫人。”
正当花准备从井户曲轮穿过白虎门前往本曲轮时,有人叫住了她,是幼时相识的足轻与一。与一正在望月楼轮值。
“哎呀,是与一啊。没人时叫小花就好。”
“您能这么说真是帮大忙了。 ‘花夫人’这样的称呼实在拗口得紧。”
见与一挠头,花露出笑容:“有什么事吗?”
“不,那个……看小花你似乎很高兴,忍不住就想打个招呼。是不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倒也不是,只是想着月之丞大人当上了新城主,日后或许会过得舒心些。” 花不小心直呼月之丞名字。
“哦,小花和弓削大人已经这么亲近了啊。”与一用试探的目光看着她问道。
“老爷这么称呼,也就跟着叫了。”花脸颊微红,急转话锋,“与一,与一仍在值守望月楼?如今细看,那楼当真高得很呀。”
“是啊。高度一直没变,但其实方向改变了。”
“啊?什么意思?雪夫人掉下去的时候,你也没这么说过吧?”
“梅雨时节下大雨,大崩川泛滥时,似乎感觉到了一点震动,看来果然不是错觉。主公驾崩那晚,楼好像也动了。所以方向就变了。”
“有这种事?”
花再次仰视望月楼。然而,她素未留心原本朝向,即便说变了方向也不太清楚。
“登上楼看看,说不定就信了。跟我来。”
与一不待花答话,便径直朝望月楼快步走去。花不擅长登高,苦笑着跟上旧识的背影。
自庶妾雪坠亡后,这还是花首次登上望月楼。
他们沿着陡峭的阶梯上到五楼。花到三楼时已气喘吁吁,但与一依旧步伐稳健。尽管如此,花总算爬上了五楼,壮阔的景色映入眼帘。
上次来此还是八月,山峦尚未染上秋色,一片青翠。如今已是二月,树叶凋零。景色本身已然不同,花难以辨别方位更易。与一见花踌躇,指向对过:“看这边,这样更容易理解。”
花依言探头望向对侧窗户,不禁大吃一惊。正前方,天守阁红墙赫然矗立。
“之前来时,分明记得天守阁耸立于斜前方,可现在却正对眼前。”
“对吧?”与一带着几分得意说道,“不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完全搞不懂了。”
“莫非当夜地震撼动了望月楼?”
“地震?”
“是啊。虽在半夜,但震得挺厉害吧?”
“是吗?我完全没注意到。”
竟未察觉地震,想是睡得深沉。
与一等足轻居住于红城大手门前城下町,或许那边震感较轻。
“一睡着就连地震也叫不醒,像个孩子似的。”
“别当我傻瓜。那夜为了加强城防,我整夜都没睡。但确实没人感觉到地震啊。”
花如堕雾中:“奇怪。那晚望月楼无人值守吗?”
“晚上值守本来也没什么意义,所以这楼一向不设岗。而且那天早上弓削大人过来,说‘今日本官当值,尔等撤下罢’,于是我们就去二之曲轮值守了。”
真是令人费解。
大敌当前之际,怎会撤下守卫?即便平日夜间不设岗,但龙政遇刺次日,为谨慎起见,也应当安排守卫。加强城防固然需要足轻,但月之丞为何要亲自值守呢?花陷入沉思。
与一开口询问:“那晚真地震了吗?”
“千真万确。震动很是剧烈,老爷都避居三楼了。”
花同与一详述当夜事由。与一听完仍旧一脸犹疑。
“嗯,竟有此事。不过真是奇了怪。就算那晚地震了,望月楼倾斜或倒塌还能理解,但怎么会旋转呢?”
此说不无道理。
若地震能转动楼台,则天守阁旋转也不足为奇。望月楼较之天守阁更单薄,加之更高,或许更经不起震动。即便如此,不倾不圮而是旋转,着实难以理解。
花再次环视了天守阁所在的本曲轮。
从望月楼五楼斜眺,白虎门近在眼前。她想起龙政去世那天清早,本曲轮酉方,即白虎门方向积雪颇高,如同清扫出的雪堆一般。月之丞曾说是地震震落天守阁屋顶积雪,但细想却并不合理。
若是地震导致,应当卯酉两面俱落,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天早晨,花穿过本曲轮前往二之曲轮,对此记忆犹新。
“莫非……”
就在那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花的脑海。
六
为求证想法,花前去拜访月之丞。
月之丞正在御殿居室内,检点龙政遗下的大量陶瓷书画,决定弃留。
“啊,花小姐,您来得正好。这件伊万里[5]瓷盘可值几何?”
月之丞乃是不解陶艺雅趣之人。
“月之丞大人,此物并非伊万里所产,据说是大明景德镇传来的逸品,应当妥善保管才是。”
“原来如此。那就这么办。”话音刚落,月之丞举起手边玄能锤,奋力砸下。那珍品青花瓷盘发出刺耳声响,化为齑粉。
“您这是在做什么!”
“某既为此城新主,也当一吹新风。虽然一直侍奉至今,但主公猜忌成性,不信亲族,不用家臣,此等为政之道实难苟同。虽然深感抱歉,但某决心革除弊病。”
“奴家认为此法虽好,何必特意毁此珍物?”
“物主执念所寄,必有精魂寄宿。寄宿主公精魂之物正当毁弃。”月之丞斩钉截铁道。
花凝视着他的面容,开口问道:“您如此厌恶老爷吗?”
此言一出,月之丞脸颊骤然紧绷:“花小姐何出此言?”
“奴家察觉到了。”
“察觉?察觉到何事?” 月之丞问道。
花如此回应:“老爷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所害。”
“奇谈怪事。花小姐与某一同见证,当日天守阁三楼四面窗户及通往二楼之翻板门,皆自内反锁。凶手如何进入三楼正房?”
“是的。但房间还有另一面。”
“奇哉。莫非是指顶棚?天守阁三楼本无顶棚,椽瓦裸露,您忘了么?正因构造如此,无人能藏身梁上。”
花自然记得,但她仍特意提及:“无需藏身梁上,直接自屋顶进入即可。”
“直接自屋顶进入?”
“正是,”花答道,“登上屋顶,掀开瓦片,再撬开下面的盖板,就有了出入口。从那里垂下绳索,不就能轻易进入天守阁三楼了吗?”
“着实有趣,”月之丞笑出声来,“说得仿佛亲见一般。”
“奴家虽不曾亲临现场,却有证据。”
“证据?”月之丞疑惑道。
花用力点了点头:“发现老爷遗骸时,被褥是湿的。”
“这又何足为证?”
“贼人撬开盖板潜入时,堆积在屋顶的雪落到了被褥上。雪到早晨便融化了,所以被褥湿了。这样一来便说得通了。闯入三楼的贼人,或许是将被褥压在老爷脸上,使他无法呼吸。此法不留伤痕。老爷在安睡中遭了毒手,毫无反抗之力,就这样丢了性命。您觉得如何?”花向心仪之人寻求评判。
“原来如此。”月之丞瞠目佩服,“未曾想花小姐竟有如此洞见,真是失敬了。”
“哪里的话。只是之前在一旁目睹了月之丞大人破解多起案件,不知不觉间习得些推敲事理的本事罢了。说起来,这都是拜君所赐。”
“拜某所赐么……”月之丞苦笑了一下,随后以拳抵额,神情变得严峻。这是他深思时的习惯。“确实,如果从屋顶进入,或许能到达天守阁三楼。但是,要如何攀上屋顶呢?天守阁屋顶可是红城最高之处。即便是老练忍者,要爬上那里也绝非易事。”
即便被搪塞,花也不为所动:“您说得对,天守阁屋顶确实是城中最高之处。不过,城内还有一处与天守阁几乎等高的建筑——望月楼。此楼共有五层,其屋顶与天守阁屋顶几乎齐平。”
月之丞略显困惑道:“确实如此,但花小姐该不会是说,凶手从望月楼屋顶飞渡天守?”
“其实奴家刚才去望月楼查看了一下。天守阁与望月楼之间相隔二十间,直接跳过去显然不可能。但如果能在望月楼与天守阁之间架设绳索,熟稔此道者或许能攀援而过?”
“走索之术?纵使如杂耍踏索,或猿猴攀藤,二十间终究还是太远吧。”
这么一说,花顿时失了自信:“果然勉强吗……”
“见解独到,但若论实行,恐怕难以如愿。”
“其实奴家一直认为,月之丞大人不是已经解开谜题了么?”花凝视着月之丞,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此话怎讲?”
“月之丞大人在老爷过世那日,曾登上望月楼,可是察觉到了异状?”
“为何提起此事……哦,花小姐与守楼足轻过从甚密?”
“并非那般亲密。与一不过是总角之交。是他告诉奴家,老爷去世前一天,月之丞大人曾经登上望月楼,而次日望月楼不知为何转动了。若您知晓内情,还望相告。”
面对花认真的诉求,月之丞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这时,忽闻廊上足音杂沓。“报!”随着这声呼喊,纸门拉开,寒风卷着几片雪花扑入。似乎下起了反季的雪。
一名年轻武士在走廊上单膝跪地等候,正是月之丞近来提拔为心腹的那位。
“何事?”
“是。禀报主公,敌军攻来了。”
“什么?利贺野与牛山联军?”
“正是。他们一口气攻到了大手门,目前困与虎口,巽门恐怕也要陷落了。”
“彼等素谙城防。了然了。速调长枪营防守三之曲轮,弓箭营与火枪营防守二之曲轮。你精选二十锐卒,在天守二层伏击。”
“遵命。主公有何打算?”
“自有计较,不必担心。去吧!”
“是!”
接到命令,年轻武士匆匆离去。事出突然,花不知如何是好:“月之丞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某已洞悉敌计,无须担忧。不如同往望月楼如何?”月之丞出人意料提议道。
“啊?”花难掩困惑。
“正好借此机会解开方才谜题。”说着,月之丞得意地笑了。
七
走出御殿,雪势骤急。
远处杀声震天,想是大手虎口两军正在鏖战。所有兵卒都已调赴战阵,此刻本曲轮反倒静若无人。
穿过白虎门下至井户曲轮,二人走向望月楼。
与一正值守望月楼五楼。他认出二人身影,大声呼喊:“主公!大事不好。敌军已破大手虎口!”
“是吗。得抓紧了。”月之丞自言自语道,随即加快脚步,“花小姐,请进楼内。”
花紧随其后,踏入楼中。原以为会一直上到顶端,没想到却事与愿违。
月之丞在一楼角落跪下,掀起一块地板。那里做了扇暗格,打开后可见通往地下的阶梯。
“这边请。”月之丞说罢,毫不犹豫地沿梯而下。
花也小心翼翼地跟随其后, 唯一的光亮便是暗格外漏下的微光。
愈往下行,四周愈暗。不久,他们抵达了一处地室。眼睛尚未适应黑暗,难辨细节,但隐约可见地室中置一巨木机关。花侧耳倾听,竟有水声。水浪拍打外壁。这么说来,地室地板也湿着。
“莫非是大崩川?”花在脑海中勾勒红城布局,同时发问。
红城井户曲轮酉侧向大崩川延伸。从位置判断,大崩川应该就在附近。
“您真是明察秋毫。地室外有地池,以水渠引来大崩川水,用以蓄水。”
“为何要在地下蓄水呢?”
“视力逐渐恢复了么?请看此处。此间横置水车一架。如何,看得见么?”
听了月之丞的话,花恍然大悟。
此处横置了一台巨大水车,直径约五间(约九米)。寻常水车皆直立安装,此物却横倒在地,黑暗中难辨形态。
“上去再作分解,折返吧。”
月之丞爬上阶梯。花也紧随其后,以免落下。
月之丞回到一楼,用右手轻叩贯穿五层楼高的巨大中柱。
“此柱以九州第一巨杉制造。如此修长挺直的杉木,纵使遍历诸国也难以寻得。此柱深入地下,贯穿适才所见水车中心作枢纽。”
“莫非,望月楼的转动是……”
“您察觉到了吗?大崩川流驱动水车,中柱便会旋转。中柱乃楼台支撑,望月楼本身也随之转动。此即机关要义也。”
“但是,为何要让望月楼转动呢?”
“请您亲眼确认。”
月之丞走向午方墙边,从地板上掀起一方活板。
“现在地室水闸已开。”说着,他移步子(北)方墙边,“此处为大崩川上游。川水已由水渠导引至此。活板一抽,所蓄之水便会瞬间涌入地室,驱动水车。继而由下游泄口排出,流回大崩川。”
月之丞抽开活板。
只听得轰隆一声,仿佛瀑布倾泻,望月楼猛然一颤。水车开始转动。
“哇,到底怎么了?” 与一惊呼。他因迟迟不见月之丞和花上来,从五楼下来查看。不料望月楼突然转动,他失去平衡,险些从楼梯上滚落,一屁股坐倒在地。
月之丞无视与一,径直登上楼梯。花跟在后面,经过时伸手搀起与一。
“与一也一起来吧。”
“去哪里?”
“这个嘛,奴家也不清楚……”
望月楼缓慢旋转,攀爬至五楼相当费力。花和与一数次险些踉跄踩空,月之丞却步履稳健,一路向上直往五楼去。花犯了恐高,拼命追赶月之丞。
花和与一抵达时,月之丞正探出窗外,右臂伸入装了套窗夹层摸索。雪势渐猛,头背积了一层薄白。月之丞取出一物。定睛一看,竟是一条锁链,末端装着沉重而坚固的钩爪。
“某要抛出锁链,钩挂天守。二位且退到楼梯中间。”
花和与一退至楼梯中间,仅将头探到五楼观察情况。只见月之丞如使链锤般,在头顶抡动锁链,呼呼风响间,锁链逐渐放长。他蓄足力道,待望月楼窗口正对天守刹那,松手释放。钩爪破空而去,正扣在天守阁三层酉方栏杆。一道粗壮锁链横贯楼阁,月之丞见状,满意地笑了:“成了。”
望月楼继续旋转,链条随之卷起,逐渐绷直。楼身进一步转动,孰料红城天守阁竟随之震动,被锁链牵引着缓缓拖曳而来。天守阁二楼似乎已有兵卒驻守,地面突然一动,惊呼四起。
花目睹奇观,月之丞附在她耳边低语道:“前夜地震真相便是如此。并非地动,而是只有天守阁在震动。”
此言让花心中豁然开朗。
与一曾说不知道地震。那晚其实并未地震,只有在天守阁和望月楼中才会感到震动。
“可是,为何天守阁会移动呢?那座天守阁可是稳稳当当地建在本曲轮啊。”
“天守阁基石之下密布圆木以为滚轴,只需大力牵引,天守阁自可移动。”
言谈间,天守阁逐渐逼近。无论是藏身阁内的我军,抑或是涌向本曲轮的敌军,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两军将士竟忘了厮杀,一齐观望着情状。
“那时天守阁也是这样移动的吧。”花感慨道,“奴家明明身在其中,却未曾察觉它在动。”
“天守阁缓缓移动,如同龟行,未能察觉也在情理之中。”
“懂了!本曲轮这一侧像铲雪似的痕迹,原来是天守阁基石刮蹭出来的!”
雪刚开始堆积,被移动的天守阁捯了过来。望月楼不停旋转,花站在五楼感到一阵眩晕。
“啊,不好!”与一突然高声喊道,“敌军从三之曲轮攻入二之曲轮了!”
“长枪营也到此为止了么?”月之丞依旧沉着,“既然如此,便教某见识一下弓箭营和火枪营的手段吧。”
起初,我军弓箭营与火枪营占据上风,虽然箭弹如雨,敌兵却源源不绝,逐渐将我军逼入颓势。
见此情景,与一咬牙切齿:“主公,不能在这里坐视了。我这就去支援。”
话音未落,与一已经下楼去了。
“莽夫。明明在此静候即可。”月之丞小声骂道。月之丞仿佛判若两人,花正错愕间,天守阁仍在逐渐靠近。最初相隔二十间,如今已缩短了一半。天守阁不觉间变大了。
“天守阁接下来会怎样?”
“再靠近一点,到本曲轮酉侧便会停下。”
旋转望楼上,花逆向高台而行,双目不离战局。
只见与一执弓负箭,冒雪疾奔,直向白虎门去。花凝目远送。与一穿过移动的天守阁,现御殿另一侧,敌军先锋人马正巧从青龙门赶来。
“与一!”
花竭尽全力呼喊,与一却未曾听见。
与一搭箭上弓,朝敌人射去。领头男子当胸中箭,鹞子翻身般扑倒在地。
以此为号,两军试探就此结束。
天守阁二楼待命兵卒一齐向敌人发起攻势。来势汹汹涌向本曲轮的敌军遭受阻击,攻势顿挫。
此刻,天守阁已逼近酉侧,距望楼仅五间(约九米)之遥。
“天守阁止步于此。此等间距,某也能顺着锁链飞渡天守了。”
“那么,那晚也是……”
“正是。某爬至天守,按照花小姐的设想,揭开屋顶瓦片,潜入三楼。”
月之丞突然坦言相告,花却冷静接受了这番话,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杀害老爷的是月之丞大人吧。”
月之丞冷言道:“当夜饭食里下了蒙汗药,主公睡得深沉。某下屋顶时,主公到底还是醒了过来,将某误认作朱鹭丸。某用被子捂压其口鼻,不久他便窒息而亡。”
原来如此,花这才明白,次日早晨头重如铅,是因为自己的饭食也下了药。尽管心神紧绷难以入睡,一旦入睡便直至天明未醒,定是此故。
自那日从与一处得知望月楼守卫换作了月之丞后,花便怀疑他是真凶。亲耳听到他供认之前,她不愿相信,但此刻已无法自欺。
“潜入御殿,杀害月夫人的,也是您吗?”答案早已心知肚明,但她还是问出了口。
“正是。”月之丞毫无愧色地答道。
月遇害次日,夜袭花闺阁者想必也是月之丞。月之丞在贼人离去后,立刻手持火把出现在中庭。他定是在众人视线不及之处脱下黑衣,佯作无事返回。
“您本可在奴家闺房中取老爷性命。”
“确实如此。某故意留他性命,正是要龙政惊惧,自己躲进天守阁。某要让他惶惶终日。”月之丞不再称他为主公,而是对旧主恶言相向,“因此,某才会行此迂回之计。特意在大崩川留下贼人足印,或许刻意;另一方面,却又在御座所附近忘留足印……也是难免心急。想必花小姐也起了疑心吧。”
正是如此。
龙政与花过夜那晚,闯入御座所附近的贼人并未留下足印。这意味着贼人早知龙政身在香闺。而知晓此事者,唯有龙政、花与月之丞三人。花便是在那时生了疑心。
“足轻从三十人减至二十八人,又是怎么回事?”
“此乃欺瞒花小姐之虚言,守卫只有二十九人而已。”
月之丞如此坦然承认,花几乎要泄了气。
“话说回来,为何红城天守阁会有这种机关?”
“这便是红城不落之秘。如您所见,本曲轮地势倾斜,酉高卯低。一旦松开锁链,天守便会回归原位。那夜诛杀龙政之时,某慢慢排水,同拖曳天守阁时一般,耗时良久才将其复位。哎呀,看来利贺野大人与牛山大人终于现身了。”
受此言引导,花将目光转向本曲轮。
雪虐风饕,弥天盖地,看不清远处情形。尽管如此,仍可辨认出两位骑马武将的身影。身材魁梧、压得战马嘶鸣者,必是牛山武兵卫;瘦骨嶙峋、铁甲裹身者,定是利贺野玄水。
本曲轮攻防战似乎陷入胶着。以两位大将为首,敌军大批人马逼至天守阁下,但遭受二楼箭弹飞石阻拦,不得寸进。
花找寻不到与一身影,或是已逃入天守阁内。
“时机正好。”月之丞窃笑道,“且看某解开锁链。”
月之丞再次探出身子,将手伸入夹层。这一举动被武兵卫发现。
“弓削月之丞在那边望月楼上!”武兵卫怒喝。敌军一齐朝白虎门进发。就在此时,月之丞终于解开锁链。天守阁脱开锁链,滑向青龙门。
巍巍天守阁迎面压来,敌军吓破了胆。
众卒拼命逃窜,却已为时已晚。天守阁愈行愈疾,冲散敌军与马匹。本曲轮瞬间化作了哀嚎遍野的地狱。天守阁发狂般碾过敌军,敌军则竭力试图逃脱。哀嚎声尽数湮没在地动山摇般的轰鸣声中。
天守阁究竟要行至何处,连守军也焦虑不安。
经过原处时,察觉到危险者争相跳下二楼。多数人摔断了骨头,动弹不得,偶有安然着地者,却旋即被天守阁碾过。
见此惨状,花一时失语,月之丞对她说道:“此城之所以无敌,是因为天守阁本身就是一件活兵器。世间可曾有过如此巨大的兵器?”
“天守阁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停下呢?”
“某也不知。按筑城者市房信秀设想,天守阁归位时便停了。然而,天守阁过重,一旦获得动力,便无人能阻。恐将碾过青龙门……”
青龙门处,我方残军重整旗鼓,准备发起进攻,溃敌又如雪崩般涌来。敌我混战间,天守阁挟万钧之势冲入。
天守摧毁青龙门的奇景,异常缓慢地映在花眼中。紧接着,响声震天,大地剧烈震动。
双耳嗡鸣,一时之间听不到任何声音。失了天守阁,本曲轮遍地横尸,土地浸成赭色。积雪顷刻间染作血红。
耳力终于恢复,只听得一阵痉挛笑声。花以为自己发了狂,但并非如此。月之丞正笑得那般畅快。
“月之丞大人,”花颤声问道,“您究竟是何人?”
月之丞止住笑声,将毫无情感可言的面孔转向花:“某母姓弓削,真名唤作市房月之丞,父市房信秀为鹰生所灭。某弟朱鷺丸乃市房家幼子,亦为宿敌龙政所害。”
此刻,花忽然想起,月遇害次日,月之丞曾说到:
——怨恨往往积重难消。仇家或许觉得无足轻重,但对怀恨者而言,却是难以饶恕之事。
大雪纷飞,月之丞的癫笑再次响起。
龙政与鹤皆已疯狂。然而,花如今才意识到,最为疯魔者却是眼前这位俊逸檀郎。
[1] 小袖,狭袖便服,和服内衣。筒袖袖口窄,垂领向前交叉穿的衣服。平安时代是贵族装束的内衣,平民则作为日常服装。随着贵族服装的简略化,被当作上衣,男女均曾广泛穿着。到室町时代则更加简洁,并产生了打挂、被衣等。到了近世,袂和身长都有所加长,基本变成了现在长和服的形状。
[2] 石落,在城门的楼上、天守阁的角落等处,凸出地板建造而成的开口。
[3] 足轻大将,从战国到江户时代,指挥足轻部队者。
[4] 玄能,一种较大的头两端没尖的铁锤,出自玄翁和尚曾用来打碎杀生石的传说。
[5] 伊万里,佐贺县西部,临伊万里湾的市。位于湾头的伊万里港曾以陶瓷器、煤炭的装运港繁荣昌盛。南部的大川内、平尾等地出产陶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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