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青（三）

在家乡定居后，对生活的观察，从浮在表层的模糊印象，一点点把沙土撇开，轮廓逐渐变清晰。再一次回老家插青，今年生娃的要生娃，工作的要工作，年轻一辈小伊当代表。没想到会到了有一天人聚不齐的时候。天气预报预告是多云，天气一会儿阴一会儿大太阳咣咣晒。还是老家的瘦肉好吃劲道，沾染了柴火灶的味，把老家的椿天腌菜搬到城里，被妈妈炒得枯旧旧的，没了那个味。上山去，先去外婆坟那边，两旁的椿天年复一年迎接归来的人，大理石砖砌成的坟头，妈妈负责在城里采买清明吊纸钱插花之类的物品带上来，她每年都会买点新样式，去年是纸衣服，今年买了纸金条，空空的金色纸盒子。今年天干物燥，烧纸时得等到它燃完，拿沙土盖着点，不然怕把林子点着了，烧山会被判刑。二哥没来，爸爸负责砍竹棍子挂清明吊，清明吊五颜六色美得很，下面挂着长长的条，上面写着保佑子孙安康之类的祝福话。清明吊上有双面胶，一条条撕开，两边黏上，拉拉扯扯，才会从平板变成一个纸灯笼。以前光是看，帮忙做得少，行动连着脑子，记忆才深刻。清明吊一家一个，一共挂了五个，白色、黄色、彩色都有。小伊负责把纸花枝枝插在土和石头的缝隙里，纸花是一根四方削平的薄竹签，下面黏上锯齿状的纸，上面安一朵花，为了防止顶上的花掉，商家好像专门研发了一种卡扣，一个套在签子头上，一个把两片纸花夹在里面，不容易掉。外婆的坟前长着野韭菜，刨了些带回去。妈和二姨妈边烧纸边跟外婆讲近况，比如大姨妈马上要得孙儿了，所以来不了，保佑下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工作顺利，妈磕头的时候代没来的大姨妈磕了三个头。我们在地上垫着塑料袋，一个接一个烧纸磕头，小伊有话和外婆讲，人一多，讲不出来，心里默念，有杂念也念不出来，每年都是妈妈帮着说，妈妈让她喊外婆，她有些叫不出口，迟疑了半天，才喊了声尕尕。 她今年开始关心起上坟的细枝末节，浸淫在家庭生活里，慢慢总得了解学会，一辈一辈这么做下来。她问起外婆坟所在的地是谁的，原来就是舅妈的，连旁边空着的猪圈屋也是舅妈的，隔两间房旁边的一片茶园，是以前被洪水冲垮的老屋。我们自以为的大道和生长两旁的树，在生活在此地的人眼中，都是这家那家那家，有隐形的界限和归属。等火熄了，接着到了茶园边，有大爷爷的坟，小伊对他的印象是在山上远远地打个招呼，杵着拐杖的一位老人，她们给他备了一个清明吊，他用彩色，大奶奶用白色。路过茶园、油菜花田，油菜花开得熏人，斜着靠过来占了一半的路，本来下林子里的路，被一颗巴在地上的苏铁挡住了，差点走错路，下去的路全是砂石，有点陡，坟里的人被称作“二子”，和爸妈他们是同辈人，所以不用拜，小伊是下辈，她们都准备走了，她觉得该拜下，她们才想到她是下辈，是要拜下。他的坟在林子里，舅妈和舅舅在家时，专门拖来些大理石块，把他的坟修了下。为防烧纸掉到下面，舅妈在坟前搬起两块方正的石头，一块横一块竖，隔出一个长方形凹陷，火陷在里头。刚才小伊抱怨过路难走，爬上坡发现爸爸把坡上每隔一段刨了一下，形成一个一脚宽的小坑，刚好踩着，爸爸可真贴心。 之后就要绕很长一段路，把住的房子作为基准，要从房子左后边走到右后边，中间路过一位前两年因为癌症去世老人的墓，寿命刚好六十。小伊见过他很多次，印象很深。再又去一位年轻便去世的人坟前，零几年去世的，时间一晃真快，外婆去世都接近二十年了，路上聊起外婆的身体，原来她有糖尿病、高血压，那时候医疗技术有限，高血压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去世前，两边肾都衰竭了，她的早逝是无可奈何的事。路过外婆母亲的墓，小小一个，在土包的外边，和土包融为一体，小伊提议给嘎婆婆也烧点纸，妈妈说这是舅妈的专属，嫁出去的外孙女不能给她烧纸。 在早逝的年轻人坟前，她们畅想他在地下早已娶妻生子，小伊说也许他早就投胎了，现在估计变成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妈妈说，那投胎转世了，就不是王和正了，就是别人了。所以在她们畅想里，他仍在地下，以王和正的记忆和名字生活着。怕大奶奶那边靠林子太近，在这边多烧了一把香。 到了大奶奶那边，坟上长着一从茂盛的巴王，就是茅草。小伊建议把杂草砍掉，原来是大奶奶的后人特意留的，巴王同音霸王，意思是霸道点，下人霸道点，免得受人欺负。在坟前念叨起的事，无外乎找个媳妇、生个孩子、工作顺利之类的。在她坟前等火熄灭，顺着以前去尕爷爷家的老路回去，爸爸仍旧在路上挖出几个坑，顺着走好走些，路过一户人家，住在山间，门口几棵空间舒展的桃花，好像林中桃花源。人在哪里生活，都是一种生活。 小伊想起办公室和城里家中的四方格，还是觉得村里开阔。人的心境自然变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