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的《婴宁》：丈夫的傻白甜，流氓的粉骷髅
中国古典小说中最美丽的爱情邂逅，大概在《聊斋志异》中的《婴宁》。
莒县罗店有个聪明秀才，叫王子服，自幼丧父，未婚妻萧氏未嫁而亡。上元节，他随舅舅的儿子吴表哥出门，后来表哥被家仆叫走了。因为母亲过度保护，所以王子服难得出门，加上青春期的他刚死了未婚妻，“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正当他兴冲冲饱看美女时，奇迹出现了。
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
如辛弃疾描述的“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书呆子王子服看见如此美人，都忘了礼貌，盯住人家目不转睛。那美女就对丫鬟说王子服“目灼灼似贼”,然后把花扔在地上，说笑着径自离去。
王子服捡起那枝梅花，失魂落魄，回家就得了相思病，直到吴表哥来探望，才说出实情，表哥答应出去替他寻访，成就姻缘，可是遍访不着，只好回来骗他说，这姑娘是自己姑姑的女儿，就是王子服的姨表妹，家在西南山里，离此大约三十多里。
王子服信以为真，病情好转，但吴表哥答应说媒却未果，他就把干枯的梅花揣在衣袖里，自己去寻访。朝着南山约摸走了三十多里，见山谷下隐约有个小村落。进村见一户大门朝北的人家，门前垂柳依依，墙内桃花杏花繁盛，中间还夹杂着修竹，野鸟鸣叫。见一个女孩由东向西走过来，拿着一朵杏花正要戴，见他一笑，进屋去了。正是上元节遇见的美女。
多好的二次邂逅，有点儿“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味道了。
但子服没有理由跟着进去，这书呆子连敲门讨水喝的办法都想不到，真叫人捉急！他在门外从早晨等到了中午，不时见那美女来偷看，似乎很惊讶他怎么还不走。
屋里出来个耳聋的老太太招待他，叙过之后，说他是自己妹妹的儿子。她夫家姓秦，自己没有生育，只有一个女儿婴宁，还是小老婆生的。老太太叫婴宁出来拜见表兄，婴宁笑得直不起腰。老太太问起子服年纪婚否，颇有愿招女婿的意思，婢女小荣对婴宁说子服“目灼灼，贼腔未改”，引得婴宁大笑，起身说去看碧桃花。
子服次日去后园，见婴宁在树上，她一看见他就狂笑欲堕。子服提醒她小心，婴宁笑着下来，快落地时失手，子服扶住，“阴捘其腕”。婴宁又笑得靠在树上走不动。子服拿出袖里梅花给她看，借花表达爱慕。
婴宁说：“等表哥你回去的时候，园子里的花，一定叫老仆人来，折一大捆背着送去给你。”
王子服说：“你傻吗？我不是爱花，是爱拿花的人。”
婴宁道：“亲情之爱还用得着说吗？”
王生说：“我所说的是夫妻之爱。”
婴宁问：“有什么不同呢？”
王子服说：“夫妻夜里是同床共枕的。”
婴宁低头沉思良久，说：“我不惯与生人睡。”
回到屋里，婴宁对母亲说：“表哥想跟我一起睡。”王子服吓得直瞪她，幸亏老太太耳聋没听清。
王子服小声责备婴宁。
婴宁问：“刚才那话不能说吗？”
王子服说：“这是背着别人说的话。”
婴宁说：“母亲也不是别人。况且睡觉也是平常事，有什么可避讳的？”王子服叹息无奈。
王子服家人找来，他请求姨母带婴宁回家住一阵子，姨母答应了。
回家母亲看了婴宁，跟吴表哥一起回忆，想起自己确实有一个嫁给秦家且亡故多年的姐姐，姐姐去世后，姐夫跟一个狐狸精生了个女儿叫婴宁。婴宁遵守礼仪，女红也极为精湛，除了笑点低，没有别的毛病。母亲就做主给他们成亲。婚礼那天，她依然“笑极不能俯仰”。 王子服担心她傻乎乎地把两口子的秘事泄露出去，可是婴宁守口如瓶。
每逢母亲愁闷生气，见婴宁来到跟前笑一笑，就消气了。仆婢犯错怕挨打，求她去和母亲说情，就能免去责罚。
婴宁爱花成癖，向亲友家物色寻遍，又典当了首饰购买良种。几个月过去，台阶前、篱笆旁、厕所边，都栽满花卉。
后院有一架木香，原就紧靠着西边的邻居家。婴宁时常爬上去摘花。母亲训她，她也不改。
西邻家的儿子看见她，神魂颠倒。婴宁没有回避，反而笑了起来，指了指墙底，笑着爬下树去。西邻的儿子以为是指示约会的地方，天一黑就去了那墙脚下，见婴宁果然在那里。“就而淫之”，结果下体像锥子扎一样痛彻心肺，大叫倒地。仔细一看，并不是婴宁，而是一根枯木躺在墙边，交合处是雨水淋出来的窟窿，里面有只小螃蟹大的蝎子。西邻儿子半夜就死掉了。他家状告王子服，揭发婴宁妖异。
县官一向敬慕王子服的才学，认为西邻的老头儿是诬告，要责罚。王子服给求情免除。
母亲抱怨婴宁惹麻烦，婴宁从此竟不再笑了。
后来婴宁哭着坦承，自己确实是狐生鬼养的女孩，又请求王子服帮她给父母合葬，年年祭扫。一年后，婴宁生了个儿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很像他母亲。
婴宁大概是《聊斋》里最完美的梦中情人了，她满足了东亚男性对女性的最大预期。
由于父系时代的传统观念，男性在婚姻和爱情中必须处于主导地位，他必须比她更理性、更成熟、更睿智、更强壮……否则他就不能感到幸福。所以东亚男性理想的情人必须是傻白甜，白瘦幼，总之就是要比他幼稚、愚蠢、娇弱，还要漂亮。但是尽管有这样的社会风气和审美癖好，真正实现却不容易。
由于重男轻女思想，男孩在家庭中往往比女孩更宝贝、更娇养、更缺乏锻炼，甚至更加书呆气。所以男性要想实现主导地位，前提必须是禁止女性读书、锻炼和接触社会。即便是这样，也很难找到完全符合预期的女性。
连曹雪芹这样的旷世才子，也难免感叹：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
而婴宁，是用天真的嬉笑和幼稚的言语，掩饰了自己的精明睿智。
如果说林黛玉是哭星下凡，那么秦婴宁就是笑星下凡。“笑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一笑倾城的婴宁，却不像历史上那些千金难买一笑的政治美人。她笑点极低，不吝惜也不矜持，她的笑，不仅是撩汉利器，还能笼络人心，她的婆婆，仆人和亲友，都被她的笑所感染，谈笑之间，所有不快和烦恼都可以解开。
中国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又说，爱笑的女孩子，运气总不会太差。
婴宁初见王子服，就是笑容可掬。再见是拈花含笑。第一次在元宵节，手持梅花，第二次在家门口，拈的是杏花。
这拈花一笑，在佛教中是有讲头的，表示心意相通，会心才能这样笑。宋·释普济《五灯会元·七佛·释迦牟尼佛》：“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
当着陌生男人的面丢下手中的梅（媒）花，任其捡走，在那个时代，属于女子不检点的行为。第二次拈过杏花之后的她，看到表哥保存的干枯梅花，还问：“枯矣。何留之？”，暗含一句话：有杏（幸）不需梅（媒）。
婴宁与王子服的邂逅，看似浪漫，实则是经过了精心设计的。在王子服生病之后，吴表哥说谎，只是权宜之计，可不料居然成了事实，哪里会这么巧呢？
具有一半狐仙血统的婴宁，本身就会法术，她的丫鬟小荣也是狐狸精，她们要是想潜入表哥家中略作提示，教他这样敷衍王子服，应非难事。
婴宁与王子服正式见面，
“嗤嗤笑不已……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女忍笑而立。……女复笑，不可仰视。……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莲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
这样一个一言不合就发笑的女孩，给王子服留下了“呆痴裁如婴儿”的印象。用傻白甜形象撩书呆子，真是一撩即倒。
后来他见她爬树，她看见他就狂笑。下来时，“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 这失手的时机抓得刚好，太早掉下来，文弱书生接不住她，太晚失手，王子服就没有了上前扶持并且“阴捘其腕”的机会。
有了肢体接触，王子服才敢拿出枯萎的梅花表白，而婴宁继续装傻，说原来表哥这么喜欢花，表哥进一步表白，是爱那拈花之人。婴宁又假装理解为亲戚之爱，王子服进一步解释了夫妻之爱，要一起睡觉的那种，唉，堂堂一个知识分子，最终表白方式跟阿Q并无二致。
而婴宁回答说：“我不惯与生人睡。”令人好气又好笑。但这反而增加了婴宁的魅力。
通常美女都是自幼被人追捧，知道自己颜值所在，因而也特别善解人意，懂得如何应对男人和玩弄感情，很容易成为情场老手。如同《红楼梦》里的尤三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而东方男人一旦面临这样的女人，往往大出意外，结果自然是男方反而被她吓住，“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女人太过老练沧桑的气质，会劝退很多男人。
而婴宁的傻，透出一种纯洁，暗示对方，自己没有接触过男人，更谈不上了解男女之事，甚至连适龄的性教育都不曾有过，一切都等着她将来的男人来教导和引领。这对王子服这样的纯真书呆子来说，是一种以示弱为形式的引诱。
而婴宁转身就把王子服的情话转告母亲，更给他一种惊吓和刺激，让他欲罢不能。谁说只有童颜巨乳才迷人?童脑妇身更是别有风情。
等王子服认定了她缺心眼儿，婚后担心她把夫妇私密情事也到处乱说，却又发现“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一个人如果能做到该傻的时候傻，该精的时候精，如此收放自如，那只有一种解释：她的傻，全是装的。
表面上，这是王子服的浪漫艳遇故事，实际上，这是陈述被遗弃的孤儿婴宁重回人世的历程。
婴宁的父亲，在原配夫人去世后，没有续弦，却爱上了狐仙，并与之生下婴宁，不久父亲染病去世，死因被归为“狐祟”。所以，他们的爱情得不到世俗认可，婴宁的母亲也没有名分。家人们收养了婴宁，却不能容忍狐仙妈妈来看孩子，特地找了法师贴符治她，狐仙就把孩子带走了。但她后来又有了新情人，要改嫁，带着婴宁这拖油瓶不便，于是托付给死去的秦家大奶的鬼魂，还留下一个狐狸丫鬟小荣帮忙照看。因为鬼魂没有、也不需要食物，小荣是专门找食给婴宁吃的。
鬼魂嫡母也很疼爱婴宁，知道她跟着自己不是长久之计，就帮忙策划了让她回归人世间生活。在亲戚中帮他物色了人品可靠才华横溢家境丰厚的王子服，继而一步步促成他们的姻缘。
婴宁是狐狸精生的，由鬼魂嫡母抚养，嫡母很疼爱她，协助她不断在王子服跟前强调婴宁的爱笑和痴傻。而婴宁过门后孝顺婆婆，宽容下人，且女红精湛，让人无可挑剔，说明她其实非常精明能干。而婴宁在嫁入人间之后，最大挑战就是学习做人。
她唯一癖好就是爱花，到处种花。而王家后院，有一架木香。
注意，每次婴宁出场时与之有关的花朵，都是有含义的。前边说到了梅花杏花，后来是碧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暗示了婚姻的成就。
而木香，是一种高可达六米的蔷薇科攀援灌木，花朵素雅洁白，花香清新，但是有刺。这个形象，恰恰吻合了面对垂涎流氓时的婴宁的品格：高洁而多刺。
木香花开，形状别具一格，且花朵聚集，又大多是白色，所以木香还有个别名叫做“鬼招手”。在风水学上，木香花也不太吉利，据说会招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这个花语，也给后来的情节做了铺垫。
婴宁特别喜欢攀爬木香花架去摘花，结果就招来了西邻少爷，那位少爷是有妇之夫，对婴宁怀抱着乱伦背德的妄想。但婴宁看见他，也是巧笑嫣然，还指了墙下。对方以为是对自己一笑留情，晚上来墙下偷情，结果被蝎子蛰死了。
违背对方意愿去做乱伦之事，确实可恶，但量刑轻重，值得商榷。
《红楼梦》里，贾瑞勾引有夫之妇王熙凤，她并没有当场严词拒绝，而是虚与委蛇，毒设相思局，导致贾瑞丧命。
不过，王熙凤虽然发狠咒骂说“叫他死在我手里”，但还是给了贾瑞醒悟抽身的机会的，她在穿堂里放他一夜鸽子，他还要来，她只好安排贾蓉贾蔷设局，讹他的钱又泼他大粪，最后贾瑞病重脱阳而死。
而婴宁的惩罚，并没有如此曲折的过程。她只是施展幻术，直接要了西邻少爷的命。
乱伦之人，死得难看是其自找，但是在其初生恶念，尚未实施恶行时，就诱导他泥足深陷，然后直接取其性命，并无任何戒斥教育，更不给人回头自新的机会。这样的处理方式，似乎失于厚道，而其实施者，偏又是一个看似天真无邪，憨态可掬的欢颜少女，细思之下，令人不寒而栗。
作为狐生鬼养的婴宁，颇有她野性狠戾的一面。在她爱慕的人面前，她是娇憨的傻白甜；在她不爱的人面前，她是索命的粉骷髅。
蒲松龄说：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不错，婴宁是用她的嫣然巧笑掩饰了她的精明通透和狡黠杀意。你永远猜不透她妩媚微笑后的真实心意。
蒲松龄大概也不想让婴宁以这样一个印象收尾，他最终还是让她归化成为孝顺规矩的人类。
她请丈夫帮忙安葬母亲，又孝顺婆婆，还生了儿子。可以说，孝女、贤妻、良母、贞妇，她都做到了。
因为西邻少爷的事惹了官司，婆婆抱怨她“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对王子服来说，婴宁这样天降馅饼一般的完美妻子，正是福兮祸所伏。
美貌惊人，却又不知收敛和隐藏魅力的女人，迟早会给丈夫惹来麻烦。虽然婴宁自己有超能力，不需要丈夫伤脑筋解决问题，但人类社会的复杂程度超出了她的预期（比如官方态度和社会舆情），并非发生问题直接解决就可以摆平的。
婴宁明白了这个道理，就“正色，矢不复笑……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她终于活成了符合世俗要求的女性形象。只是，她把自己的爱笑基因传给了儿子，这个“不畏生人，见人辄笑”的小帅哥，大概能因为他的性别，而得以侥幸保有这份可爱的天性吧？
婴宁这名字，出自《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者，撄而后成者也。”
意思是，作为事物，‘道’无不有所送，也无不有所迎；无不有所毁，也无不有所成，这就叫做‘撄宁’。撄宁，意思就是不受外界事物的纷扰，而后保持心境的宁静。
婴宁就是这样一副浑然天成的性格，想笑就笑，想说就说，想爬树就爬树，想出游就出游，想捉弄就捉弄，想杀人就杀人，她的心境是永远平和的。你可以说她像精灵一样可爱，也可以说她保持了兽类的原始本性。
这样的女子，不是凡人可比的。蒲松龄把她比作传说中的“笑矣乎”。
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蒲松龄觉得合欢花和忘忧草都不如笑矣乎可爱，而所谓的解语花，更是假惺惺了。
比起男权世界里常见那些小心承欢，讨好丈夫的女子来，婴宁确实具有与众不同的魅力。可惜这种魅力，不能长存于世间。
婴宁爱美，爱说，爱笑，不知避人，也不知自隐。
作为女子，这种满园春色关不住的气质是引人非议的，虽然人人都喜爱这样的她，但她自己却得不到什么好处，反而会惹祸。
所以，婴宁不得不改变自己，成为一个不笑不戚、端庄谨肃的妇人------她已经被人世抛弃过一次了，承受不了第二次。
多数人认为，这故事表达了封建社会对妇女个性的压迫，但实际上，作为狐生鬼养的婴宁，要回归人世，就不得不付出这样的代价，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婴宁不想成仙，也不想终身与鬼狐为伍，她只想做个普通的妇人。为了达成这个理想，她展现了机变智谋，也磨去了自己的棱角。她最终并没能成为婴儿般可爱的宁馨儿，但是作为一个家庭美满的女人度过了一生，也算不虚此行。
即便是在脱离了封建时代的今天，每个人也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有几个人能真正达到‘撄宁’的境界呢？
宁可洗心革面做社畜，也不要回归大自然做野畜，你所厌倦的、想要逃离的生活和身份，说不定正是别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得到的。这世上，再没有比做人更难的事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