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湖泊

车窗外天色暗下来了,挺突然的。我用桔皮按着鼻子,就像我八岁的时候去镇上,那是冬天一个大雪天的次日上午,我跺跺脚上了车,挤到大人的腿缝里,鞋里面好像有点潮,我拉了拉发现爸爸的手还在,但是看不见车外面是什么样的,车开起来了,林立的腿像软栏杆,晃来晃去我也不会倒下,但很快就晕车了,我不能再拉爸爸的手,而用桔子皮按着鼻子,黏酸的味道挤进鼻孔,觉得好点了。换了几次桔皮,效果越来越弱,车晃得厉害,我想呕吐,就随便抱了一个腿,稳住了就忍得住,最终只吐了一些酸水,还好没有什么人发现,下车的时候我躺在地上,看到爸爸过来就闭上眼睛不管了,现在车停下来,我赶紧下车,快到家了,冬天晚上还怪冷的,我扔掉了桔子皮,往回走,正在下细雨,估计晚上会变成雪,我从超市买了点东西,出来的时候雪粒在路灯背景上落得非常好看,很像某一幅线描的笔触,细碎而整齐,一秒钟是这样铺下来的,下一秒换个方向又那样刷过去,甚至沙沙声也很清楚,我发现雪都落到地上了,但低头除了声音什么也没有发现,路往两边伸出一段距离,各自拐个弯就看不见了,我有点高兴,继续往回走,进了小区大门,迎面看见的是十九栋,应该有三十多层,有一个同学就住在那上面,在中学的时候我们是好朋友,他数学成绩不错,我觉得他很聪明,毕业之后有一天我们在市府广场,他准备去外地,我就把我写的一段梦读给他听,他觉得不错,眼神虽不在我身上,看上去仍在专注思考。之后几年我们没有见过,他好像是住在二十一层,电话里听说过,再后面是表弟住的那一栋,我还都没有去过。
坐电梯之前,我等着电梯下到一楼,并把东西放在地上,掏出手机,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两个人,男的我不认识,女的有点眼熟,她是谁呢?她好像一点也不认识我,所以很可能我的感觉不对,如果都是住在这栋楼里,面熟而不认识也算合理,毕竟,这栋楼里我一个也不认识。到了家里,开灯,换鞋,上厕所,开空调,煮水,去掉外套和帽子,把东西整了整,水开了,倒了一杯,开电脑,播放音乐,点了外卖,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手机,然后读一本小说,没读下去,外卖到了,一边吃一边看个短片,这时候手机响了,是西东,接听之前,我想了一下,也许会聊得很久,那样晚饭就吃得尴尬,所以不如吃完再打过去,如果有要紧的事,肯定会再打一遍,到时候再接也不迟。吃完饭,我拿着杯子坐在沙发上,给西东打电话。聊了一会,我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房间不大,所以也没有走到满意,索性就停在窗边,拉开窗帘往外看,雪已经变得十分正宗,我将此告诉西东。他说他在南方好几年了,已经快忘记雪是什么样的。雪还能是什么样的呢?我说,我还记得你写过落雪组诗呢,我忽然想起来,还挺巧的,好像有一回我们聊电话的时候,也在下雪,我当时在一个楼中空地,至于你在哪里,我并不知道,栏杆外的雪真是不小,那一次我们聊的时候,我们好像都处在一种阶段性的迷茫里,大概就是这样,我记得我们还相互追忆曾经一起游荡过的一段日子,的确是的,我还说了一件你并不知道的事,那发生在我们一同去一个海滨旅行的途中,那次旅行你当然记得:我们坐车出了镇子,不久就上了高速公路,不久还目睹了一次惨烈的事故,大油罐车在路中间快要燃烧殆尽,一辆轿车整个没入它的废墟里,只剩一截白色的尾巴,我们为此颇感唏嘘。过了一会儿,司机放起了电影,我们边看边议论武侠片,然后由类型电影说到恐怖电影,你说最让你觉得恐怖的小说是《现实一种》,我非常赞同。一路上经过好几个城市,但都是擦着边儿过去的,我们都沉默看着窗外的时候,我在想,这样算不算我到过这些地方呢?我估计在有些谈话里我会说我到过,在有些谈话里却会说我没有到过,其实现在想起来,我连那些城市的名字也不记得,这几年中连一次谈到它们的机会也没有遇到。
那次旅行中途转车的时候,我们在一个从未来过的小城的车站旁边吃排档,天气阴沉,这个小城看上去脏兮兮,和我们到过的别的地方没什么两样,这种事挺让人失望的,这种感觉让漫长的旅行过程显得寡然无味,整个事情最后只落到抵达目的地这单一的期望上面,我因此不太乐意去远方。但与朋友同行毕竟是有意义的吧?或许。我们这次要去海边,对于两个生平还未见过海的人来说,还是很新鲜并值得期待的。排档的东西不好吃,但总算能吃饱。早晨出发的时候,天气晴朗,但自从中午的某一刻我们看见车窗外的天色忽然变阴冷之后,那次旅行就再没有更好或者更差的天气了。从那个中转小城上了车,我们都有点疲惫,由于是两人同行,就不能指望有艳遇的机会。有时候我们各自观察自己感兴趣的乘客或者路人,相互交流一点自己发现的细节,以此推测他们的来历和脾气,不过这也不是很有意思的事。所以不久,我们就都睡着了。中间我醒来几次,我估计你恐怕也是,但没什么可做的,窗外的景色又没什么变化,所以又睡着。最后我迷迷糊糊感到大巴进入了一串连绵的影子里,过一会睁眼看见的全是山。我不仅没有见过海,也很少见到山。你还在睡,我就自己看山,窗外的陆地与经验中大不一样,显现出了超常丰富的层次,不仅如凝固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无穷,还像精妙的装置高低错落,山皮或绿或灰,或厚或薄,有一些还滋生雾团,尤其贴伏其间的偶然村落,一小片一小片极其好看,我看着那些,渐渐着迷又渐渐觉得没意思了。这时候山中公路越发颠簸,而车速仿佛越来越快,凝视窗外让我越觉眩晕,同时耳鸣袭来,急迫的呕吐感让我赶紧伸头出窗外,但眼前路缘下的小悬崖让我惊出冷汗。我缩回来,胃中翻江倒海,这时总算到了一个村子,车停下来,有人要下车,我和司机说,要去厕所,让他等我,然后也下了车。
村中有许多废弃的房子,墙上生着苔,门木干瘪、褶皱,仿佛碰火即燃。空气倒是很自然,可抬头看见仍是阴沉沉的天,能见度很奇怪,像置身一种黄昏春季的傍晚薄雾中,但实际上是秋天,已经能感到一些低温的浑浊,这和眼见的清晰景象相斥,只是力量不大罢了,横纹猫在拐角处抬头看我,它身后是一片破桥,从何处来的溪水沉静穿行,路面随它曲折并有些起伏,几个老人坐在旧房围成的Π形的怀中空地,各自凝视不同的方向,有一个嘴唇内瘪的目光伴随我从桥上开始行过大约一百米的小路,我才走出了村子的中心,回到外围,来到两块树丛夹着的小道,旁边纷纷散发着细微的回声,左前方有个缺口,我走到的时候发现它很深,里面忽然开阔,一个不小的圈形弃墙(如Ω)搁在草地上,走到里面要踩过浸水的草皮,这是为什么?我想到的是南方本来就多水,也想到最近不像下过雨的样子,此时天还是阴的,薄雾的颗粒仿佛变大了,水从鞋底的某个我之前没有发现的裂缝渗到脚底,我就跳着进去算了,围墙是用南方的石块垒成的,石缝中的水泥表示出年代也不会太久远,而且施工时很粗糙,基本的平整都没有达到,墙比我高一点,总共有三个面盆大小的方孔大约均等排列,高度一样,孔的内平台上有塑料瓶、烟头和破碎的布条,唯独布条肯定在那里很久了,已经由于雨水浸泡而如今又风干的原因紧贴在石头上。
风从三个孔中穿过。
围墙中间的草地更低洼,汪着水,皱着波纹。草地其实经不起细看,藏着许多人间生活的碎屑,嗯,主要还是通过眯眼粗略地看,可惜我等不到这地方的雨天、雪天,或者有月亮的夜晚。离开的路上,我回了一次头,那片水洼很像个湖泊,深不见底的样子。上车之后,西东仍在睡觉,窗外出现一棵榕树,树冠很大,占据村子一角的半空。车启动之后,村庄的铭牌落进我眼里——这个村庄叫南宋,山又奔来,看见了路上一些采石场,有几处还腾着石粉,不久,陆地缓缓平伏下来,回头看见的是车的后玻璃,很脏,一点山也看不到,西东问几点了,我一看,才三点钟,他比我大一岁,眼神如鱼,他说做了一个梦,没想到这么久了,才三点钟。关于这一点,我也深有体会,有一次我们三个去爬雁荡山脉末尾的一座,我们在山下吃了午饭就出发(去之前,我们研究过了,那座山不是景点,所以不会有成群的游人,而且我们也没有选适合爬山的时节,这样也许可以尽量减少在过程中遇到太多人,按照设想,三个朋友自由地爬一座安静的山才是我们所希望的。然而等到了山下才发现,我们必须买门票才可以进去。我们想了一会儿,买了门票。票面上印着一张照片,是夕阳下壮丽的金色云海,旁边的介绍大意说,山顶上的大湖还未被开发,是壮观的自然奇景(我不能那么肯定地说,照片上的云海处于落日时刻,因为同样的画面也可以理解为日出景象,还有,以照片上云海如此宽阔的视野而言,所谓的湖能在哪里呢?假如说云海是湖面上的(看上去更像是在群山之上的),湖未免过于大,这是不现实的(这些想法是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产生的,而当时我和两个朋友一起往山上去,觉得还挺划算,花费不算贵的门票能看到山上的大湖,也是意外的收获。)。),可是要多久能到山顶?我们忘了问。),尽管我们都在克制爬山的兴奋,愉悦的气氛仍很明显。一开始坡度很小,我们沿着枯水的河床走,也玩石头、打水漂,力气充足。山下主要是枯败的景象,石头大片裸露,视野宽松,目光无处附着,我们聊的内容也很肤浅,说话间也会相互看看,会说笑话或者冷幽默的段子,不过都不是很吸引我们,不久,路过一个小瀑布,逗留了一阵子,拍些照片,石未忽然发现山壁上有一处渗水而泻的石缝形状颇似阴户,水流仿佛小解,西东说,原来这里的山神是女的,我们觉得非常有趣(虽然现在一点都不觉得),为此笑了很久。继续爬山的过程中,我们都更加注意观察,以防有趣的事物从眼下溜走。
西东发现那个废弃石屋的时候,我们已经深处山林中了。山中的树,大多叫不上名字,密集生长在山皮草地上,遮蔽视线,形成湿热的隔层,我们在隔层里不再多说话,爬山有了疲惫和汗,路已不太容易辨认,常常混淆在草从里,而且在上升的趋势下特别弯曲,前后可见的距离不超过三十米,越来越多的转弯过后出现在眼前的总是更明显的上坡,体力消耗带来枯涩的气喘,西东在前面,石未在最后。这时,山是安静的,西东喊了一句,声音非常清楚,但仿佛被某种压力挤扁了,我闭了一下眼睛有在水底的错觉再回头看石未,他刚从一个弯道后面出现,我等了他一下,他说胸口很疼,我们继续往前,转过一个弯,一段平缓的路出现了,石屋背对着路,离开几米远。
我的胸口也有点疼。
我们两个喝了点水,朝屋子走去。
屋子没有门,一眼看得清里面不大,屋前一截L形矮墙。一切立面都用石块垒成,屋顶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瓦片,看上去也是石质的,但颜色泛蓝,不太一样。熊猫,这是我在屋前想到的,也许是因为旁边有一堆捆扎好的竹子,西东不在眼前,他从墙后走出来,手上正有系裤带的动作,也许尿了一泡,我看石未朝他走去然后转到墙后,应该也是去撒尿了,西东离我近了几米,山中的光线很不好说,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但记忆中他应该是略带兴奋的样子,眼白露出比较多,那种眼神和我的一个同学非常像,是的,我忽然想到他们两人长得也很像,但气质完全不同,西东这时候的兴奋掺着汗水,眼睛盯着石屋和我说话的状态对他来说意味着一种在思维上对某个问题的专注,他在谈论电影的时候都是这样,而我的同学在听我说完后,眼神却对向一个我不确定的方向,我在他的方向上除了天空或某座遥远的建筑之外,找不到内容。我觉得他并不理解我在说什么,然而友情必让他肯定我所说的。他盯着我一秒多,然后说,好兄弟,我们都要奋斗下去,绝不能放弃。放弃什么呢?我问他:你和以前那个女同学后来怎么样了?他说那都是年轻时的冲动,现在一切都是未知的。他进站了,我骑车往回走,转过两个路口,我骑上往北的长路,这一段大约有十五公里,其中一半已属于原先的郊区了。我们的来处更远,来去之间还有不小的空隙。过桥的时候,那个骑车的女孩停在我旁边等绿灯,她很好看,我喜欢她。绿灯亮了,我等她先骑起来,然后再跟上去。下一个路口过了,她没有转弯,我很高兴。我控制速度,始终不远离她。我想制造无意间的轻碰,以此获得说话的机会,但都没有去做。我设想下一个红灯,就停在她旁边,假装无意间看到她,然后夸她的贝雷帽好看,和我的帽子很像,这是我们重要的共同之处,但是也没有。我心跳很快,在鲁莽和犹豫间狂奔不休,要是她能一直和我同路就好了,因为越到北方,嘈杂的声音越少,也许就可以开口了,想到这里,我平静一些了,所有的愿望集中到能与她同行更久。也不是没想过,如果她拐弯我也跟着拐弯,一定要找到某一次机会。许多设想在脑中跳动,所以在她转弯时,我来不及做出决定,径直骑进北方的失望中。剩下一半的路程非常安静,夜晚落了一场雨,我给西东打了电话,描述这一过程,他说他初中毕业之后,和村里的几个同学骑自行车去广州,在到达杭州之前,只剩了两个人,另外一个还是半路遇到的女孩,但她要去的是杭州,他们同路度过三天两夜,后来到西湖边,他学她拎着车把将车放到湖水中,他把车拎上来的时候,觉得广州没什么好去的,便和她告别,去了南京。
为什么去南京?
有个笔友在南京。
男的女的?
女的。
见到了吗?
没有。
嗯,那待了几天?
在街上睡了两天,自行车被偷了。
然后回去了?
回去了。
哦,那个骑自行车的呢?
她也刚到杭州,没有地址没有电话。
就没联系过了?
怎么联系?
没听你说过嘛!
你要不提,我也想不起来啊。
我想起第一次见西东(也是他的眼睛让我觉得惊讶),石未提议三人既然首次会面,应该好好喝一通酒。我不善喝酒,但也觉得很有必要,没想到他们也不行。所以我们喝得极慢,话说了极多。天亮时,各自睡去。下午起来,我们穿过小镇后面的木材厂,来到一座小山下。石未提议爬山,我们同意。山的确很小,一会儿功夫就爬了大半,我们便放慢脚步,主要还是说话了。有个小亭子,当中竖了一块不小的石碑,上面是篆文,我们大多认不出来。休息了一会儿,继续爬山,来到一座小道观,倒是进去了,但没有去大殿,便转身走了。最后来到山顶,小镇在脚下一览无余,原来有一条河斜穿过整个镇子,这在下面是看不出来的(在镇子里的时候,我们已共同生活了十几天,傍晚我们常去菜市场,人们卖的东西与我和西东生活的内陆城菜市场不一样,很少卖各类猪牛肉、平原蔬菜的铺位,大多是海鲜、海菜,许多贝壳及其无穷的不重样的纹理、许多触手及其数不尽的吸盘,那对我们三人都是陌生而热闹的(石未也是内陆城搬去这里的),所以喝啤酒佐海鲜我们吃的并不满意,或者是无法习惯,也因此在言语上逗留、花费更多时间,期间某次,行酒令处罚的主题是诗,石未拢起其长发并扎成一饼,撩起吉他弦唱他谱曲的海子,但除了作为副歌歌词的部分常常忘记,我和西东便打着拍子给他提词诗句,我们觉得谱曲之后的海子特别动人 ,酸着眼睛讨论文字和音乐谁更有感染力,所以轮到西东受罚时,他便也要给自己读诗加码,便读了一段记梦文字——“,之前,我们在旧镇子里排查,我和她。我和他在十字路口的理发店旁边,老小子放着流行乐,我们在铺子门口晒午觉,阴柔惬意。中部的建筑软在平原,仿佛我们念想的丘陵纸张,印刷机,立毛风,静电啪,瘙痒症不耐、 房子着火了,理应我们去救她。怎么样?嗨,我们绝妙地跟随消防车的轨迹,就能找到着火点了对吧?跳起来骑摩托车,嗖嗖嗖追过去,往十字路口一转,我们不着急,妙招不断,假如跟丢了消防车又怎么样呢?我们可以在路边野餐,等消防车原路返回,就知道去向了,然后再追过去。柏油路,无有道边树,大灰稀薄,我们穿过去来到三岔路口。 走哪条啊?我猜中间的就对,对不对?是的,你没错,右边的下沉了,全是干涸的鞋印子,一定不对,左边太宽敞,虽然感觉就在那个方向,但说不定中间是捷径。我们就嗖嗖嗖地冒出去,一会儿来到尽头了,看见左前方着火腾黑烟,滚滚,错了吧,走不通了,右边的泥路折过来挡住我们了,怎么办? 三叉戟弯了一条尖,可不就是吗,但是非洲的大树就是很舒服!我在水上走,老人从脚下填在水里读书飘过去,浑黄沙的河流,绵响不休,我从水面跳上一个树枝,它弯下来,慢慢碰了一下水,我又跳起去,抱着另一棵的枝条压下来,湿树皮变成白花了,五朵瓣张开,水珠汽化,淙淙响,我们并肩躺在食肉叶上下沉,开心不得了。她在房子里,全着火,烧得剩下黑灰,但我们不救她,我们躺着在,开心得不得了了,我和他,凌晨九点多,之后,类似的时候我很爱你,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 AIWS的症候是这样的:长时间观察一种事物,会突然,周遭的事情变大,或者变小。和视物显小病是在时间感、空间感和身体影响被扭曲的情况下,发生的,是小人国眼界或。”我们鼓掌,为爱丽丝,为微醺时的视物显小病,为节奏,为不明所以的微风,为秋夜的聚会,为不同的际遇之际会,为海鲜的形式,为陌生但柔和的日子,我个人也有点遗憾,我的眼睛不如西东的大而澄澈,我给不出像我同学在上车之前的眼神的坚信,我只能选择罚酒……),我们站了一会儿,石未说走吧,好,我们说,便转身下山。
在雁荡山的树林中,从石屋过去不知多久,视线变得开阔。树林已经被不繁茂的灌木和草丛代替。山石再次露出来。坡度更大了,抬头可以看见,仿佛已快到山顶。随后又发现只是翻过了一块大岩石而已。继续往上爬。山势险峻起来,陡路的两旁是斜伸到下方树林中的峭壁,我们好像都有略微的恐高,便在语言上放大着细微的担忧,仿佛这样可以达到消除担忧的作用。最后,我们爬完了陡坡,来到一条平平的、长无尽头、伸进一大片树林的山路。这比较奇怪。难道这就是山顶吗?山顶不该是尖状的地形吗?这片树林看上去更像长在平原。另外,大湖在哪里?从湖的角度来看,平地也许是合理的。我们掏出门票,看了照片,看了太阳(太阳处在一种我们无法通过它估算时间的斜度上),西东看了手机说,才四点钟,真没想到才四点钟。那么继续往前走吧?继续吧,至少得看到湖吧,是的。我们钻进树林。
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狗叫声。我们走了几步之后,叫声仿佛很近了。是狗在朝我们扑来吗?石未说,我怕狗。
西东说,如果是家养的就不用怕。
但是在这种地方,也许是野狗呢?
那倒真的挺可怕。
我们三个能打得过它吗?
不好说,主要是不知道个头多大。
你们听声音,肯定不是小狗。
对,不会是小狗。
那怎么办?
回去吧,石未说。
我们想了一下,同意了。
我们便转身开始下山了。
创作谈:越发觉得,我们生活在不确定性之中。作为个体,我们能相信什么呢?未来处于未知中,现在处于消失中,唯有过去成为并无多大作用的个体文献,因此,回忆可能是唯一值得信任的。普鲁斯特对过去的追忆,基于他对伯格森在空间化时间(度量时间)之外的个体时间感知“绵延”的深刻认同。但现实的经验反复告诫我们,回忆并不可靠,回忆会随着回忆的主体而改变面貌与意义。对意义的追逐、对因果的执念,从社会生活蔓延为人的惯性,惯性对于认知往往又是一种迷雾般的阻挠。因此,我们才会对于从小说中辨认出一个因果序列构成的清晰故事而如此热衷吧。我认为作家并不是哲学家,也并非侦探,作家可能只是人类派往感性领域的一个个孤独的先遣兵,他感到什么,就应该写什么。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顶多只是忠实地记录下,我这一次寻访人物的所感所知,所以无意于为了某种期许的完整性而编织一个故事,我自己也不相信故事,因为世界从来并不是在大多数人认知和预判的逻辑与想象里滑动,我所能捕捉的东西,只是“进行时”以及某种“重复”或“相似”,这是一种类似于“修辞”的结构,也许文学与现实最可能建立的对应所在,就是这种无来由无去向的“何其相似”的人生片段与“修辞”(比喻、寓言、象征……)的结构对应,而并不在一种为了外设标的物而编造的故事,就如同,《诗经》之诗要先于散文,更先于小说的原因,除了语体的发展之外,更重要的是,诗是更直观的、更原初的。再往前一步,梦也许比回忆更真实。这篇小说努力去遵循一种回忆与当下的隐晦但直接的关联模式,所有的事件并无开始,当然也并无结束,一切都在过程与跳跃之中,这是我想呈现的我感到的一种生活逻辑。每个人都去向或认为自己去向某座湖泊,我能看到的不是湖泊,只是去向它的过程。祝每一个人都能去到那里,并且是真正的去到,而非自欺地去到。因为真正的去到,意味着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