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与高司谏书
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某年十七时,家随州,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始识足下姓名。
译:欧阳修叩头行再拜之礼致司谏足下:我十七岁时,家住在随州,见到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才知道足下的姓名。
【顿首再拜】古代书信中的客套话,大意为叩头两次下拜。
【高司谏】高若讷(997—1055),字敏之,并州榆次(今山西榆次)人。天圣二年进士。官至参知政事、枢密使,谥号文庄。他是北宋时期一位重要的政治家和学者,他的直言敢谏和博学多才为后世所称道。由于他在范仲淹被贬事件中的态度,也引发了一些争议和批评。欧阳修撰《与高司谏书》责问高若讷,认为他未能尽到谏官的职责。
是时予年少,未与人接,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号称得人。
译:那时我还年轻,没有和人广泛交往,又居住在远方,只听说过现在的宋舍人兄弟和叶道卿、郑天休几个人,因为文学才能而非常有名,号称是得到认可的人才。
【宋舍人兄弟】指宋庠、宋祁兄弟。
宋庠(996—1066),字公序,安陆(今属湖北)人,后迁至开封雍丘(今河南杞县)。天圣二年(1024)举进士第一。官至参知政事、枢密使,封郑国公。以司空致仕(以司空的身份退休),谥文宪。宋祁(998—1061),字子京。天圣二年与兄同科进士。累任翰林学士、史馆修撰。与欧阳修合撰《新唐书》,列传部分多为其所作。卒谥景文。宋庠、宋祁兄弟俱以文学名世,以诗赋为学者所宗,时称“二宋”。
【叶道卿】即叶清臣(1000—1049),字道卿,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天圣二年(1024)榜眼,历任光䘵寺丞、集贤校理,迁太常丞,进直史馆。后知制诰、权三司使公事。庆历三年(1043),入为翰林学士,为吕夷简、陈执中排斥,两度出知州府。识度奇拔(见识广博,器度非凡,与众不同),议论出人意表。
【郑天休】即郑戬(992—1053),字天休,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天圣二年进士,官至枢密副使、奉国军节度使。卒谥文肃。时人称其才高而兼华实,文雄而有风骨。
而足下厕其间,独无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
译: 而足下置身其间,唯独没有卓越的可以称道的才华,我原本怀疑足下,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
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面。
译:其后又经过十一年,我再次来到京城,足下已经当上了御史里行,然而还是没有机会与足下见一面。
【其后更十一年】更,经过。
【御史里行】监察御史里行的简称。指不具备御史资格而担负此项工作的官员。
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问足下之贤否,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予犹疑之。
译:但时常在我的朋友尹师鲁那里询问足下是否贤良,尹师鲁说足下正直而有学问,是君子,我还是很怀疑。
【尹师鲁】即尹洙(1001—1074),字师鲁,洛阳(今属河南)人。人称“河南先生”。天圣二年进士,历任馆阁校勘、太子中允、右司谏等职,与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关系甚密,在宋初文坛上大力倡导古文。
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辩是非。
译:正直的人因坚守原则而不能屈曲,有学问的人因知识渊博而能够辨明是非。
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辩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此不得使予不疑也。
译:具有不可屈曲的气节,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又身为言事的官员,而俯仰之间默默无语,和众人没有什么差异,这果真是贤者吗?这不得不让我产生怀疑。
自足下为谏官来,始得相识。侃然正色,论前世事,历历可听,褒贬是非,无一谬说。
译:自从足下担任谏官以来,我才得以认识你。你态度严肃,神色端正,议论前世的事情,条理分明,清晰可闻,褒贬前代的是非,没有一句错误的评说。
【侃然正色】刚毅正直的神色。侃,刚直。
噫!持此辨以示人,孰不爱之?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
译:唉!凭借这种明辨是非的能力,展示给人看,谁会不喜爱呢?即使是我,也怀疑足下是真君子了。
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
译:这样我从听闻足下的名字到相识,已经十四年了,而有三次怀疑你。现在,我推究你的实际行为并且比较之前的印象,然后确切知道你不是君子。
【是】这,指下面说到的情况。
【推其实迹】推究,考察。
前日范希文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家,足下诋诮希文之为人。
译:前几天范希文被贬后,我和足下在余安道家相见,足下诋毁范仲淹的为人。
【范希文】即范仲淹,字希文。
【安道】即余靖(1000—1064),字安道,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人。历任集贤校理、右正言、工部尚书。余靖因上书欲阻止仁宗皇帝贬斥范仲淹而被贬往筠州(今江西高安)监酒税。
【诋诮】诋毁,讥讽。
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
译:我一开始听到,还怀疑是开玩笑,等到我见到师鲁,他也说你严厉地责备范仲淹的所作所为,然后我的怀疑就确定了。
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
译:范仲淹平生刚毅正直,好学而通古今,他在朝为官有始有终,坚持原则,天下人都知道,现在又因为谏言触怒宰相而获罪。
【好学通古今】喜爱学习,通晓古今。
【其立朝有本末】有本末,指做官有始有终,坚持原则。本末,原则。
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怪也。
译:足下既不能为他辨明无罪,又惧怕有见识的人会责备自己,于是就跟着别人诋毁他,认为应当被贬黜,这真是奇怪啊。
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
译:人的本性是刚毅果敢还是懦弱软媚,这是天生的,不可勉强,即便是圣人也不会拿自身无法做到的事,来要求别人必须做到。
【禀之于天】这些性格特质是天生就有的,非后天所能完全改变。
【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即便是圣人也不能拿自身无法做到的事,来要求别人必须做到。
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䘵,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
译:现在足下家里有老母亲,珍惜官位,畏惧饥寒,顾念利䘵,不敢说一句话违背宰相的意愿,而使自己招致刑罚与灾祸,这种行为是平庸之人的常态,你不过是一个没有才能的谏官罢了。
虽朝廷君子,亦将悯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几饰己不言之过。
译:即使朝廷上的君子(有德行的官员),亦将会体谅你能力不足,并不会强求你必须做到。如今却完全相反,你反而昂着头洋洋自得,丝毫没有愧疚和畏惧之心,肆意诋毁贤能人士,认为这些人应当被罢免,希望掩饰自己沉默失职的罪过。
【朝廷君子】君子,指朝廷上有德行的官员。
【亦将悯足下之不能】悯,怜悯;不能,指能力不足。
【庶几饰己不言之过】庶几,表示企图,希望。
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
译:能力不够而不敢有所作为,就连愚蠢的人也比不上;用狡猾的手段文饰自己的过错,这就是君子中的败类。
【不逮】 不及,比不上。
【贼】败类。
且希文果不贤邪?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郞,作待制日,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者。
译:况且范仲淹真不贤吗?自从这三四年以来,从大理寺丞到前行员外郞,在做天章阁待制时,每日备皇帝顾问,现在同僚中没有人能和他相比。
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是聪明有所未尽。
译:是天子匆忙任用了不贤之人吗?假使天子把不贤的人当作贤人,是天子的聪明还有未尽之处。
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
译:足下身为司谏,是作为天子耳目的官员,当他被匆忙任用的时候,为什么不出来为天子辨明他是不贤之人,反而沉默不语,待到他自己失败,然后跟着别人一起非议他。
若果贤邪,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不得不言,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责;以为不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尔。
译:如果他(范希文)果真是贤人,那么如今天子和宰相因为(他)违逆了(他们的)意愿而驱逐他,足下更不得不进言。这么看来,你如果认为希文是贤能的却不进言,你难免会受到责备;如果认为希文不贤,同样难免受到责备,大概你的罪责就在于沉默不语。
【忤意】违背心意
昔汉杀萧望之与王章,计其当时之议,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必以石显、王凤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
译:以往汉代的时候杀萧望之与王章,考虑当时的议论,必定不肯明说是杀贤者,必定认为石显、王凤是忠臣,萧望之与王章因为不贤而获罪。
【汉杀萧望之与王章】萧望之,字长倩,兰陵(今属山东)人。汉宣帝时为太子太傅,元帝时以前将军辅政,因为反对宦官专权而请求罢免宦官弘恭与中书令石显,被反诬为结交朋党,饮鸩而亡。
王章,字仲卿,泰山钜平(今山东泰安南)人。汉元帝初,因攻讦中书令石显,为石显陷害免官。汉成帝时,王章因为不亲附专权的大将军王凤,且言其不可用,被王凤陷害,以“大逆”死于狱中。
【计】考虑。
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邪?望之与章果不贤邪?当时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
译:现在足下看石显、王凤果真是忠诚的吗?萧望之与王章果真是不贤吗?当时也有谏官,必定不肯承认是畏惧灾祸而不进谏,也必定说萧望之与王章应当诛杀而不值得劝谏。
【石显】字君房,济南(今属山东)人。汉宣帝时为中书官,元帝时代弘恭为中书令。元帝病,政事无大小,都由他决定,贵幸倾朝,专权邪辟,百官皆敬事之。
王凤,字孝卿,东平陵(今山东济南)人。妹王政君为汉元帝皇后。成帝时以外戚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专权朝政十一年。
今足下视之,果当诛邪?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邪?况今之人之未可欺也!
译:现在足下看来,果然应当诛杀他们吗?这只可欺骗当世的人,却不能欺骗后世。现在足下又想欺骗当今的人们,难道就不害怕后世的人是不可欺骗的吗?况且当今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欺骗的!
【直】只,只是。
伏以今皇帝即位以来,进用谏臣,容纳言论。如曹修古、刘越,虽殁犹被褒称。今希文与孔道辅,皆自谏诤擢用。
译:我以为当今皇上即位以来,重用谏臣,广纳各方言论。像曹修古、刘越,虽然已经死了还被褒奖。现在范希文和孔道辅,亦因直言进谏而被提拔任用。
足下幸生此时,遇纳谏之圣主如此,犹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者惟谏臣尔。
译:足下有幸生逢此时,遇到这样善于纳谏的圣主,还不敢说一句话,为什么呢?前日又闻御史台堂前张贴了文榜,警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超越本职议论朝政),如此一来,能够进言的只有谏官了。
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
译:假若足下又不谏言,这样天下就没人能谏言了。足下在谏官的位置上而不谏言,就应当辞去官职,不要妨碍其他堪当此任的人。
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
译:昨日余靖被贬官,尹师鲁待罪受罚,而你竟然还能厚着脸皮见士大夫,出入朝廷之中称为谏官,这表示你已完全不知人间还有羞耻这件事啊!
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
译:可惜的是,国家面临重大事件,身为谏官却保持沉默,而让他人发表意见。这些事情可能被记载在史册上,将来有一天,令朝廷蒙羞的,就是足下啊!
《春秋》之法,责贤者备。今某区区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下,而不以贤者责也。
译:按照《春秋》的笔法,对贤者的要求更加严格。今天我虽然微不足道,但仍然希望你(足下)说一句话(能一言),我之所以不忍心与你断绝关系,而不用贤者的标准来要求你。
若犹以谓希文之不贤而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人尔。
译:假若你仍坚持认为范希文不贤而应当被贬逐,那么我今日的这番言论,就是和范希文结为奸邪的朋党啊。
【朋邪】奸邪的朋党。
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效也。
译:希望足下直接带着这封信到朝廷上去,让朝廷治我的罪而加以惩处,使天下人都清楚地知道范希文应当被贬逐,这也算谏官的一大功效啊。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论希文之事。时坐有他客,不能尽所怀。故辄布区区,伏维幸察!不宣。
译:前日足下在余靖家中,叫我过去讨论范仲淹的事。当时坐上有其他人,不能详尽表达我的意见。所以就在这里把我的真挚之言告诉你,希望你能体察!就此搁笔。
【辄布区区】表示陈述自己的浅见。
【伏维幸察】希望对方能够体察,带着恭敬的口气。
茅鹿门曰:欧公恶恶太过处,使在今日,恐不免国武子之祸也。
译:茅坤说:欧阳修嫉恶太过,假使生活在今天,恐怕免不了会像国武子那样因言获罪。
【国武子】国武子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大夫,因为直言不讳批评他人而招致杀身之祸。
张孝先曰:不能出力救希文,犹不足责;反诋希文不贤当贬,以饰己不谏之过,此其深可痛责者也。
译:
张伯行说:不能出力救范仲淹,尚且不足以被指责;却反而诋毁范仲淹不贤而应当贬黜,以文饰自己不谏言的过错,这就是他应该被痛骂之处。
公此书探其隐而刺之,四面攻击,直令他无逃闪之路。盖激于义愤,不自觉其言之过直也。至今读之,犹使人增气。
译:欧阳修的这篇文章深入到高若讷隐微之处而讽刺他,四面攻击,令他没有躲闪逃避的余地。这是激于义愤,自己没有察觉到言语过分耿直了。至今读来,还让人增加气性。
可谓恶恶太过而惧其获祸,是将以巽懦为老成而后可也,岂知公者哉!
译:说他嫉恶太过而惧怕他遭遇祸患,是把怯懦当成老成了,怎么算是理解欧阳修呢!
【巽懦】[xùn nuò],卑顺,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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