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行

夜晚躺在床上时，我将这块从海边捡来的石头放在额头上，冰冰凉凉，大海的能量仿佛从眉心注入全身，黑暗中，浩荡的长风仿佛再次扑面，无垠的波涛仿佛将我卷没。

（一）杨梅坑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奔驰，换接驳车驶入沿海公路，城区和山路远抛脑后，视野豁然开朗，只见云山雾海，苍苍茫茫。大雁顶群山披绿，岚气飘白，愈往上愈陡峭，爬行众人无不汗流浃背、气拔声喘，我没有任何专业行头，一步一步缓缓而上，虽心跳怦怦，但气沉丹田，并不喘气。

他们是要登顶的，我在半山腰倚栏休息时转念一想，回头了。一大叔见状，对我说道：“小伙子，你走错方向了。”我笑答：“下山了，去别的地方。”他们乐山，我乐水。

我沿着指示牌的方向，寻找人鱼洞。狭窄的栈道上游人拥挤，他们都在寻找好位置、好角度拍照，甚至有商业化的团队使用无人机为他们拍摄“到此一游”的视频。幸运，我在栈道尽头占得一个好位置，俯瞰人鱼洞：浪花翻白，如同洗衣水，一湃一湃涌进黑漆漆的洞里，不知几万几亿年，洞口那一堆石头早已被海水磨得锃光圆润。幽深处是什么样的？碍于视角看不到，只能羡慕坐着飞艇到洞口晃一圈的人，那美女正举着手机拍摄，师傅使坏，将飞艇鱼龙摆尾，吓得美女歪歪扭扭，惊叫一片，留下一道白浪，摇摇而去了。若不是电影的缘故，这原本寂寞无人见的天涯海角怎会被开发成旅游景点？若以私心论，我却嫌聒噪，实在有违这天风海涛的景致。

天虽阴，难耐身体燥热，从不吃冷食的我竟破天荒买了一筒冰激凌，实在爽口！为省脚力，我坐观光车回杨梅坑，没想到只有我一人，师傅也发车，旁人笑称我“包车”了，我也暗喜，独占车厢，舔着冰激凌，兜风而去。

来途中，我已被沿海公路的沙石滩吸引，趁大部队未回，我决定漫步海滨——这就是我梦想中的地方，一边是山，一边是海。沙滩不大，狭长蜿蜒，乱石堆积，绝少人行，只见波浪兼天涌，风云接地阴。我走走停停，凭栏极目，无边海色尽在眼中胸中——当我在家中楼顶望穿天涯时，想看到的是否这般景致？我随手捡了两块石头，一块是珊瑚石，一块是鹅卵石，质地粗粝，层次分明，腥味淡淡。此外，我还能带走什么？只有声音——徒步伊始，我就打开了手机录音，海风习习、浪涛拍岸、游船轰鸣、行人往来，乃至脚踩在乱石上的沙沙声......日后当我失眠时，但愿这几段白噪音能助我进入海的梦乡。

我怕脚疼，多走在平整的步道上，忽然看见一个女生也走在沙石滩上，紫色冲锋衣，蓝绿色帽子，背着包一脚深一脚浅地漫步。她在一块大礁石后坐下休息，我也停了下来，靠在栏杆边。那块大礁石看着像孕育孙猴子的灵石，也像女娲补天遗下的顽石，立在海边亦不知几万几亿年，吸收了多少天地之精、日月之华。

女生起身，继续行进，我脚力不支，便以大礁石为终点而返回，不必尽兴，《红楼梦》有言：“事若求全何所乐？”

回到青旅已是晚上八点多，前台小姐笑问我去了何处，又推荐我去天文台，我笑应：“明天去天文台。”青旅离深圳北站和白石龙地铁站都近，虽住的是大通铺，但服务专业，环境清静，不但设有酒吧式大堂、聊天区、学习区、吸烟区，还免费提供一次性洗漱用品、热水和茶饮，酒店应有的服务和设施都有。走进淋浴间，墙上挂着所有住客的毛巾，一股味道弥漫，嗅不清是男人味、油脂味，还是荷尔蒙味。昏黄的灯光下，热水淋遍全身，水气蒸腾，洗尽一天的疲累。虽隔着磨砂玻璃，近在咫尺的男人，肌肉线条影影绰绰，一举一动一目了然。深宵，夜灯在转动，一道道光影掠过床帘，外面不知什么机器像风扇一般嗡嗡作响，住客不时走动，路过的声音像轻踩在雪上。

（二）天文台

领队是个热情健谈的人，为打发时间，他邀请车上的每个人做自我介绍，我的表现欲顿时被激发，既兴奋又紧张。话筒递到我手上，不得已斜站着身子，开口笑道：“各位同行的伙伴儿，大家早上好！我叫某某，是电视台的主播”——众人一听，纷纷回头惊呼——“我的兴趣爱好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是特地从广西过来的，我非常喜欢看海，听说深圳的海景很美，所以过来看看。昨天我参加了这个团的杨梅坑徒步活动，今天继续报名天文台的徒步活动。老话讲得好啊，有缘千里来相会，希望大家都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吧，谢谢！”说罢，掌声响起，领队夸赞我的声音好听，像低音炮，我拱手抱拳致谢。所有人介绍毕，领队没有放过我，撺掇我来个才艺表演或再讲几句话，我勉为其难，再次接过话筒，讲了昨天去杨梅坑徒步的经历和感受，领队还用手机录了下来，再次夸赞听我讲话就像听收音机，那一刻，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车上绝大部分人是去东西涌徒步的，去天文台栈道的只有零星几人，我已事先找人代预约，成为进入天文台内部参观的唯一一人。换接驳车驶入天文台门口，网红栈道入口处的游客还在拥挤聒噪，我只向保安报了名字，如同享受了特殊待遇，栏杆升起，分道众人，独自通往清静的天文路。

云遮雾绕，笼罩天文台圆顶。拾级而上，四野垂天，上下一白，当面朝大海，忽见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时当中午，日晒强烈，我躲在圆顶下背阴处，无限春风来海上，裹云挟雾，万里扑面，神清气爽，真有“雪飞炎海变清凉”之感，我贪婪嗅着海的气息，烦心顿解，尘虑齐除，直欲乘风归去，飘飘登仙。纵把栏杆拍遍，不能尽登临意。不禁痴心妄想：若以此为家，昼携旭日照雷门，夜揽明月生沧海，寄了余生也无憾。

清幽之境不能持久，不多时，后续游客到扰，空旷的阳台变成了小孩的踢球场，大人们席地而坐，聊天吃喝、拍照视频，无人在意风景。我在人群之中，望着山海出神，良久，方依依不舍走下栈道。这是留给内部参观的人下山的栈道，幸运，此刻我独享，山高人立，海阔天空，尽收眼底：野径不缘客，曲径通幽觅桃源；云君纷纷下，仿佛梦魂归玉虚；烟涛卷霜雪，风鹏正举遨碧游。

汇入公共栈道后，喧嚣的人流将我从仙境扯回人间。曝晒难耐，只好在山脚小卖部买一杯冰镇酸梅汤解渴。本想从沙滩走回大巴停车场，为赶时间，也禁不住喇叭里的揽客吆喝诱惑，只好乘坐飞艇从海上返回，短短两分多钟，一路飞奔，劈波斩浪，颠簸不已，我攥紧扶手，前座的女生更是胆战心惊。

（三）归程

南澳的街景一瞥而过，那栋楼房一侧的篮球场空无一人，夕阳流火，海面游船片片，浮光跃金，活像动漫里的场景。热浪未退，海雾沉沉，隐失了高楼，盐田港万千灯火，灿若星辰......车窗外的画面还在快速倒退，远抛脑后，途经排榜高速站时，车如流水马如龙，西天余霞散绮，弦月初上，长庚点缀，像逗号，像句号。

（四）番外

初进二十四史书院，春时不晚，但见空楼台，闲池阁，馆舍一楼多设书房，无人看守，形形色色的精品书籍供人阅购，我游窜流连各处，甚至闯进了会议室，坐在主席台少憩片刻，自得其乐。

满园绿树稠阴，日光斑驳，几阵风过处，落叶萧萧下，千百竿翠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独爱瑞鹤楼那道回廊，对联写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廊中排挂大红穗宫灯，两侧百幅粉色薄纱垂地，上书唐诗宋词，我摆好手机自拍，背景刚好是两句：“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一年结局在今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