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生丨苦难史诗中弥现的存在之光

——评李丹平叙事长诗《北海道山神》
收到李丹平先生发来的《北海道山神》长诗底稿,2万余行,字句铿锵、简短有力,读时畅快了然,读后胸口翳闷,心情不能轻松分毫。该书的创作我是知情的,早在四年前,劳工刘连仁同题材电影筹拍合作期间,作者便掌握了大量史实资料,开始了该诗的创作。通读全文,可以看到该书以叙事长诗的形式重述了劳工刘连仁的苦难历史,以刘连仁被掳为劳工、逃亡北海道深山穴居13年、最终归国抗争的经历为主线,还原了主人公遭受的非人苦难,在极寒绝境经受的生死考验,以及获救后诉讼日本政府的持久历程等,赋予了文本厚重的历史真实感。
如何以文学形式重塑历史创伤的集体记忆,是战争题材作品需要面对的共同母题。作者在尊重主人公生前事迹的基础上,以现实主义笔法开启了宏大叙事与诗性文本的拉扯,以跨文体的实验心态铺设传统赋体,引用儒家经典、古典诗词等传统文化元素,每节按《千字文》中的一字开头,书写人物故事和自由诗体,试图在历史记忆的矿脉中掘取真实和苦难的黄金。以类似民歌和俚语的方式描叙主人公穴居时的生存图景,茂草、荒丘、松林,漫山遍野的野花,无限延伸的铁轨,以及饥寒交迫中一次次梦回家乡的超现实意象,在生存极限与精神炽热的双边戏谑中,将个体创伤升华为人类共通的生命体验,使北海道的景观成为殖民暴力的自然见证。
作者在叙事架构上展现出史诗气魄,以大量笔墨书写山东高密的历史文化和农耕文明,并与北海道的山野和雪原并置,展现出辞赋固有的对称美学;并在第三章发出屈原式的诘问:问天地人神,问苍茫北海道,何谓强弱与大小?作者用了大部分篇幅描写主人公逃亡和穴居生活,其漫长又煎熬的生理和心理体验,对应着但丁式的心灵炼狱之旅,使文本产生独特的审美张力。在这种传统和现代、东方和西方史诗拉扯过程中,线性叙事与抒情本体的内在角力始终存在,折射出作者对叙事诗创作的普遍焦虑。
刘连仁无疑是一个鲜活生动、有着顽强意志和坚毅品质的个体存在。如果说他的生存困境俨然二战版的荒野求生,而作者面临着同样的书写困境:当个体经验需要承载民族创伤与人类共性,个体的个性和创伤如何避免在历史叙事中逐渐失焦?如何在跨时空的叙事中保持诗性灵动,如何在历史真实与文学想象间找到平衡支点?我们可以看到,主人公的劳工生涯和穴居生活,那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求生本能,吃喝拉撒,有性欲和幸福期待的人啊!而物化的荒诞性和向死而生的经历,使个体经历升华为人类共有的存在迷思。读完穴居和野人篇章,不禁感叹,生命即便到了如此境地,仍然能够活得自然、活出经验、活出人性光辉,让人不禁悲欣交集。
在历史想象层面,作者对主人公内心世界进行了诗性重构,其中不乏精彩的句段,如“渴望回家的眼睛/看到了一条光明的门缝”“草泊村的上空/飘起亲切洁白的炊烟”,这些充满张力的隐喻构成了铭记历史的符号阵列。应该说《北海道山神》是一次文学实验和对战争叙事的重构,作者没有将主人公的故事简化为仇恨符号“鬼子是敌人,日本是老师/不学习侵略,不活在仇恨里”,而是通过铁证中对日诉讼的历程,追问战争责任、个体救赎与历史和解的可能。“刘连仁就像一根火柴/划过六亿磷片的憧憬”。后来,刘连仁纪念馆捐赠的头发也成为历史铁证,而北海道的原野则化为沉默的见证者。正如小精灵所说“北海道不会沉没海底/等着,有一天出庭作证”。
语言上,作者采用了口语写作,对自由诗与格律诗的交替使用是大胆的,密集且通俗的短句和重复的动词,主观上形成强烈的压迫感。可能由于作者常年受“三李诗派”的沁润,格律和对仗的部分显然更为信手拈来。刘连仁从“高密农夫”到“北海道山神”的形象嬗变,得益于作者对儒释道的化用,对诗经和礼记,对李白、李煜等古典诗词的杂糅和对聊斋志怪、徐福东渡等民间叙事资源的松散关联。文本引入了上帝视角的小精灵,穿插了大量的历史档案、高密本土和日本的风物,这种文献式写作是高明的,但对诗意造成了一定的稀释。大量抒情性的排比句和史实名单罗列阻塞了意象河流奔涌,加上文末缺乏对日本战后社会民族性的反思,本质上削弱了跨时空对话的力度。
反战题材的叙事,需要直面苦难的勇气,也需要超越国族界限的人性关怀。《北海道山神》创作的真正意义,或许是为当代长诗的写作提供珍贵镜鉴。当诗人将刘连仁的孤绝身影投射在当代诗歌的雪原上,那些简白短促的分行既是艺术局限的显影,更是重构汉语叙事诗学的珍贵路标。或许正如长诗结尾处“也许你不是圣人,但你就是历史/你就是一首活着的诗”,历史记忆与诗性想象的真正融合,需要的不是蛮力凿刻,而是时间浸润的智慧。
苏生 2025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