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阿都兹莫(三)
川军靠偷袭将土司娘娘赤补嫫阿乍捕获后,上下如临大敌;但怎么也没想到只有一个文弱的娃娃前来交涉,不仅松了一口气,还觉得实在好玩。那孩子来到官府衙门,说话口气却不弱,用他的娃娃腔,先通告自己的土司身份,接着便大声喝令士兵们放人。衙役总督(记载如此,按时间推论,应该是当局任命的警察局长)说:该杀的要犯,怎能一个小孩子说放就放?他传军方邓团长的话,除非送上白银一万两,否则便将女匪首就地正法,小土司被那个青面獠牙的官僚吓住了,他果然非常惧怕心爱的人在汉人地盘人头落地,面对“一万两白银”却没有概念。贴身奴隶俄木阿来急忙用彝语低声禀报,因几年前那场家族纷争引起的劫难,已使祖宗积蓄的财报几乎丧失殆尽,即使没有这场浩劫,以其早已衰败的家境,要凑足那笔钱,满足汉人的敲诈,至少也需要几年光阴。
兹莫日哈打断他的话,对汉人说:我要见我的妻子,只有见到她还活着,才能决定。衙役总督说这个好办,就命令士兵去提人,伴随一阵铁镣声,赤补嫫阿乍被押到大堂,她头发散乱,头顶没有了缀银的”哈帕“,被戴上沉重的镣铐。日哈、阿来主奴二人大为惊骇,这些可恶的汉人,竟敢如此侮辱高贵的土司娘娘。在凉山彝族,不要说贵族,就是女奴,也没有过镣铐加身的。年少土司见到唯一的亲人,顿感百般痛惜与爱怜,不禁泪如泉涌,他却遭阿乍劈面而来的蔑视和责骂。
原来在被捕拘押中,赤补嫫阿乍一直没有停止表达她对偷袭者的极度愤怒和鄙视,并再三以一种骄傲口吻夸口,不出三日,其勇猛无敌的夫君就将率黑彝组成的大军,从不同方向席卷而来,荡平汉人盘踞的弹丸小镇,杀光所有的男人,并将他们的妻女统统变为奴隶。但实际发生的却是,三天过后,她的仅有一名奴隶跟随的娃娃丈夫,丢人现眼地送上门任人奚落。他那样弱小、可怜,就像被人用盘子托上酒席地羊羔。屈辱/愤怒和忧伤如同从山上滚落地巨石,纷纷砸在赤补嫫阿乍地身上。她的责骂仅是其绝望的发泄,在此之后,她陷入了与土司同样的哀伤,她怜悯地用手臂将日哈揽入怀中,两人一同无声地啜泣。土司想用他的小手将妻子的镣铐除去,在他看来这是最紧要的事,他以为去掉这些可恶的器械,他们就可以骑马回到几百里外他们的城堡。
衙役总督打趣说:“你们二人弄个小土司出来,就放了你们。”众人发出一阵讥笑,日哈不解其中的刻毒,但正在极力恢复其作为土司的骄傲。他按彝族的习惯,让因疲惫而虚弱的妻子席地安坐,然后镇定得径直走到衙役总督面前说:“我是土司,出了事,要抓就连我一起抓。”
小土司以为给汉人出了难题。自古彝族的大首领,有战死沙场的,有遭到暗算的,他们唯独不能想到,将一名现任土司像一名下贱的罪犯那样,囚禁在牢房中。兹莫日哈及其奴隶俄木阿来推测,汉人终将因关押一方土司这样的事情前所未有,更何况土司本人是无辜的,而大大降低他们开出的赎金价码,并将赤补嫫阿乍释放。哪知时过境迁,覆灭的前清王朝任命的世袭土司这个空头衔,已一文不值。衙役总督请示了幕后的邓团长,后者决定“成全”任性的彝族少年。邓团长想:一个彝妇可索要一万两,加上一个自投罗网的土司,赎金至少还要往上翻一番。
于是,阿都土司夫妇及其随行的奴隶同时成为军队的阶下囚,他们爱衙役府监房被关押了数月。一日,一队士兵在他们的长官率领下,杀气腾腾地开进衙役府,将日哈等带出监房,又押出高墙耸立的大院。1931年的西昌街头,有人目睹了这个场面:士兵们夹道分两行列队,一女二男三个彝人被押着走在道路中央。然后是身穿黄呢子制服,足登黑皮靴的军官骑一匹高头大马,面无表情地俯视脚下地囚徒。走在前头地赤补嫫阿乍被五花大绑,她穿着一身麻布囚衣,赤脚蓬头,身上带着血迹,但绝不失冷艳高贵。街头的看客传言,此女既是彝人中地贵妇,又是一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当日将被问斩。随后的小个子彝人面色苍白,他因是孩子未戴刑具,也未被捆缚。几乎无人知道他是曾经名震一方的阿都土司兹莫阿各日的正嗣。但人们见这少年气质不凡,也纷纷猜测他的身份。唯奴隶阿来披着他的暗灰色毛毡,双目流露着绝望,神态悲戚地跟在日哈身后。俄木阿来曾经多次随老土司到汉人地界,见识过处决人的场面,他没想到,他一直惧怕的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了。看客们说,他是专为主人收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