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着火了,在《雪国》里的越后汤泽
老崔在身后突然说,“老葛,《雪国》讲的就是这儿”。
我没听清。
我在开车,日本海一侧接连下大雪,往越后汤泽的公路上冰层盖雪,丰田海狮里装了8个人和他们的行李,两吨重的铁包肉在冰雪路上扭来扭去。我只顾着拧方向盘,没听清他说了啥,问他“啥雪国”?
“《雪国》,川端康成写的《雪国》,说的就是这儿”。
这是我初始接触日本文学时读过的小说,我爸未经甄别地买了一套「世界名著百部」,放在我的房间。不经二次审查的世界文学,成了那个刚上初中的小男孩儿窥探世界的管道。《伊豆的舞女》、《蟹工船》被收录进“短篇小说精选”里,《雪国》则单独成册。
“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信号所に汽車が止まった”。(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一片莹白。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据说小说开头这一段,在日本几乎人人可以背诵,关于这一点,我没有考证过。也许,这一段文字对日本小孩的意义,大概相当于鲁迅家门口那两棵枣树,对于我们这些在人教版语文教材里成长起来的小孩一样有分量吧。
我们从新潟(xì)市出发,由北向南去越后汤泽,这条路线划开了新潟县的南半部,起点与终点都还在古越后国境内。我们并没“穿过国(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但雪国的体感依然是强烈的。媒体说,日本迎来了2025年入冬最强寒流,电视新闻上更是打出了“十年一遇”的话题。降温是小事,在中国东北的寒境下长大,冰雪是我的操场,北风是我的玩伴,寒潮和韩潮一样,席卷之后了无声息。
但日本海一侧的降雪不一样,西伯利亚的寒冷季风横跨日本海,携带海水蒸发的水汽形成积云。云团撞在越后山脉上,上升冷却凝结成雪,一股脑抖落在纵长山脉的西边,日本海的这一侧。一天之内,新潟县平均降雪量就有70厘米,雪墙垒起来有3米高。在这之前,我以为我明白什么叫强降雪:2021年辽宁特大暴雪,沈阳平均降雪量55毫米,被评为“全省一级暴雪灾害,属最严重级别”,55毫米,我以为强降雪不过如此,真的天真。
主人公岛村逃离都市,乘坐列车穿过隧道,躲进皑皑雪国,与艺妓驹子和少女叶子的故事也在这里展开。老崔又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吐槽大雪和“如果我是岛村我也得去找驹子”之类的。我开玩笑说,等挨到了酒店,我们就去找“四姐妹”喝酒,老崔一下就乐了,问是不是年龄加起来三百岁那四姐妹。我大笑。
朱家说“你好好开车,看着点左边,都快蹭雪墙上了”,我又握紧方向盘。
挨到酒店,车子在停车场入口的积雪里不动了,任凭我踩油门,两个后轮只是玩命地空转,就是使不上劲儿。又陷进雪地里了。
前夜,在山形县的藏王,住半山上的民宿。民宿门口的路被积雪封住了。我们把车停在路边,先去扫雪,大概清出了一条进屋的小道。等想要把车停到房前时发现,后轮陷进雪地里空转。朱家和我都尝试了几把,后轮把积雪刨出两个小坑,就是不肯往前或往后动一点。车子不能动,也很难套雪链,只能反复把积雪挖开再尝试,大家从房间里找了些纸壳箱,拆开铺在轮胎下,几个人在车后用力推,才算是把车子挪动。
这次又不太一样,停车场有防积雪的喷水管,理论上应该把积雪冲化,清理出可供通行的道路。但降雪量太大了,我们陷进去的地方像一片小沼泽,轮胎下面的情况类似于过冷现象下的冰沙,就是小时候物理实验课上,把矿泉水从冰箱里拿出来,猛地一晃变成的那个状态。
老崔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两把大铲子,真神奇。来不及多问,大家下车除雪,尝试刨出一点活动的空间来。突然冲过来一个小哥儿,穿着便利店的绿色制服,怒气冲冲地指着我们手里的铲子说“これうちのものでしょう(这是我们的东西吧)”!我被他吓了一跳,看看老崔,老崔也懵懵的。我问老崔铲子从哪儿拿的,他指了下酒店,我才发现酒店楼下有家便利店,大概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不等我开口,小哥儿带着愠气又说了一遍,“これうちのものだよね(这是我们的东西吧)”!我赶忙道歉,老崔说放在楼门口,以为是酒店的东西。小哥猛吸口气,说借给你们可以,但至少要说一声。又是一顿鞠躬道歉,还好铲子留下了。
酒店的管理员也来了,看了看说,“这台车もう無理(已经不行了),这么重,又不是四驱车,绝对出不来,还是打电话叫拖车吧”。他还上车踩了两脚油门,海狮没有给他面子,依然无动于衷。他下来连连摆手,继续重复同样的话。便利店小哥儿跑回店里拿了些纸壳箱来,叫我垫在轮胎下面,管理员还在重复一样的论调。双脚湿透,站在雪水混合物的泥滩里,听他重复对现状并无太大意义的话,让我有点恼火。
老崔在轮胎下面又挖了几把,我请管理员再上驾驶室。大家下来一起推车,海狮晃悠了几次后,终于屈尊挪地儿了,赶紧装上雪链,车子能动了。谢过小哥儿和管理员,大家卸了行李,朱家、老崔和我要把车停到远处的停车场,管理员说那里除雪比较彻底,大车也不容易趴窝不动。
车轮着火了,一股浓烈的烤糊橡胶味儿和老崔的惊叫一起冲进驾驶室。朱家大喊着灭火,打开车门跳了下去,我快速挂上P档,拉起手刹也跳了出去,没看到明火。客舱的自动门缓缓滑开,最先觉察火情的老崔还在车里。他说是后轮的金属防滑链打在路肩石上,燃起一瞬的火花,但很快又被路上的积水积雪淹灭了。
“我喊完一回头,他俩都跳车了,驾驶室一个人没有,客舱那个自动门还在嘀嘀嘀地滑呢”。
事后他跟大家描述这个场景的时候,我们哈哈大笑。突然我感到一阵后怕,脑子里充满了不太现实的恐怖想象。怕火烧起来不管不顾,怕没来得及解开安全带油箱就爆炸了,怕车烧得只剩架子还带着我挣扎的躯体。我安慰自己,知道害怕就好,知道害怕是安全的前提。旅行没有在一场大火中结束,真好。
《雪国》是在一场大火中结束的:村里在茧房放电影,胶片着火把整个房子点燃了,看电影的孩子被一个个救出来,大火逐渐被扑灭,负隅顽抗的火苗时不时地冒出来,少女叶子从二楼阳台上坠落下来,漫天银河也哗啦一声坠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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