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散记2025
1
每次遇见新朋友,粗略过完人生轨迹后,常常被问,你更喜欢斯堡还是雷恩,总是随口回答当然是雷恩。事后细想才发现,确实是喜欢雷恩多一点,斯堡的冬天太长,雪总是下不完,很单纯的冷,暖气让皮肤干燥,让钱包缩水,不适合南方人。雷恩好在哪里?马上想到的是家里阳台前的一小片绿地,坐在客厅的书桌前,抬头可见,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见日落,阳光照在草坪上,一条橙色的光带把草坪分割成两半,没有太阳的时候就看云,看晚霞,免费的空中电影,树和草丛也每天都在变化,春夏青葱,秋天由橘变红,冬天落叶,肉眼可见的四季变化,深圳没有看得见的四季,只要不出门就能一直假装在夏天。这片绿地是小区里的公共区域,但几乎没有人经过,大部分时间只有小动物来来去去,红松鼠,绿啄木鸟,喜鹊,麻雀,乌鸦,还有好些我不认识的鸟,这个冬天几乎天天闷在家里,偶尔出门散步,见到的鸟比人多,看着窗外发呆的时候,常常想起一些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只见过几次面的人,好像在做梦,还是别人的梦,恍如隔世。
2
今天难得有包裹,上个月买的,一张1979年发行的黑胶,包装很仔细,卖家里里外外包了三层,包装纸都不止买黑胶的0.80欧。我还从来没买过45转的黑胶,迫不及待,放上适配器,调整好唱臂,再改成45转模式,准备工作结束。和coco先一起听了A面,上个月在电台里听到的曲子Qu’est ça peut faire,还是那么好听,再换到B面,这首在网上到处都找不到音源的神秘歌曲Ma maison devant la mer。听完后真是失望啊。我们安慰自己说,没事,说不定在雷恩只有我们俩听过这首曲子,至少在这个小区里可能只有我们听过吧,再不济,这栋楼里肯定只有我们听过吧...
3
做晚饭前发现家里厕所的一面墙上,出现了一只不及小拇指指甲五分之一大的小虫,吃完饭后过去看,它爬了快有十厘米,又过了三个小时后,它转移到了浴室门上(法国的厕所和浴室常常是分开的两间)。第二天中午,coco告诉我,他昨晚凌晨五点看完电影后,发现小虫困在了洗手池的小水洼里,他没有出手相救,真是狠心啊,最后小虫还是自己拯救了自己,顺着我随手丢在洗手池边的一根牙线爬了出来,我一边想象着小虫在牙线上挣扎的样子,一边想起了电影缩形怪人里的画面,收缩到只有螺丝钉大小的男主大战巨型蜘蛛,背后一凉。一个小小虫的生活真是不容易啊,人类在地球上的大小还算合适,我赶紧跑去水池边找它,找不到了,希望它没有被蜘蛛吃掉或者被我们踩死。
4
雷恩今天出大太阳,难得的好天气,好像春天提前来了。Sainte-Anne上又有学生游行,组织混乱,不知道在抗议什么,也可能抗议什么的都有。我们在每周四一回的集市上排队买玛德琳蛋糕,所有人都一边排着队,一边扭过头来看游行的学生,热热闹闹地走进市中心的商学院和艺术学院抓人,扩充队伍,一批批学生从校园里冲出来,不知道是为了逃课还是为了游行。超市里的一位店员也走出来看,我说她是来看游行,coco说游行太多了,没什么好看的,一定是出来晒太阳的,也是,在雷恩还是太阳比较稀罕。我们吃着蛋糕乱逛,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市政厅广场,一位老奶奶从我们身边走过,她左手在胸前举着一副假牙,像举着火炬,就这样举着走了好久,直到身影消失在路口手也没放下,难道假牙也要晒太阳。
5
读多和田叶子的《和语言漫步的日记》:
月本先生的书里,关于比喻,也写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据说,如果碰见通常不太使用的表达法,例如“蓝色的手感”,那么在通常表达法的情况下不活动的左脑额叶,这时便开始活动了。我从很早以前起,碰见“蓝色手感”这样的表达法,就会生出巨大的喜悦。若说这种喜悦对于我而言是种激烈的身体喜悦,不想和任何东西交换,也不算夸大。说不定我因此选择了文学道路。
想起在Paul Valéry的《Variété III, IV et V》里读到的一段Degas和Mallarmé的对话:
Il (Degas) dit un jour à Mallarmé: «Votre méfier est infernal. Je n'arrive pas à faire ce que je veux et pourtant, je suis plein d'idées...» Et Mallarmé lui répondit: «Ce n'est point avec des idées, mon cher Degas, que l'on fait des vers. C'est avec des mots.» (One day he said to Mallarmé: “Yours is a hellish craft. I can’t manage to say what I want, and yet I’m full of ideas….” And Mallarmé answered: “My dear Degas, one does not make poetry with ideas, but with words.”)
上面这两段话加起来,几乎完美总结了我近期对文学尤其是对诗的理解和期待,不再热衷于搜罗新奇晦涩的概念,而是回到Valéry所说的“une manière de faire au moyen des mots(a way of doing with words)”,是文以载行,载为,载动,而不是一上来就要以文载道,再来就是回到语言本身,从再日常不过的词汇中读出新的体会新的喜悦,而这些都是劳动,一种再具体不过的文字劳动,从一个字到下一个字,从一行到下一行,关于音义形的,具体而切实的劳动,是关于尝试,失败,再尝试的重复性工作。
6
阴天,多云,雨下不出来,这种天气碰上星期六,时间就停住了,空气里有一种空白透明,有很强的包裹性的氛围,用文字记录是很勉强很不充足的,却还是在很勉强很不充足地记录。
coco出门散步,我一个人在家,这种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要吸尘。没有什么比一个人在家吸尘更美好的事了,不用因为吸尘器产生的噪音而感到抱歉,可以在家里无障碍穿梭, 想吸哪里就吸哪里,还可以全身心地观察地上的毛发灰尘如何一一消失不见,所有的努力都有回报,都即时可见,真想吸完自己家的尘再去邻居家,把邻居赶走,独自把他家的尘也吸一遍。可总有那么几天,比如今天,头痛,连独自在家吸尘都不能让我感到愉快,这种时候生活简直就是煮鹤焚琴啊。
7
最近发现自己可能是乳糖不耐加麸质不耐,唉,我最爱喝牛奶和吃面食了。几天没注意饮食,就开始胀气,反胃,放屁,打饱嗝,像个气球一样,不停地上下排气。coco说,你知道吗,过去有种职业是放屁师(pétomane),他们可以自由控制直肠,用屁来表演。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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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刘天昭的《出神》:
前天晚上回姐家,我没零钱,司机师傅也没有。就转到小路上去OK店买面包。我买好的时候,司机师傅也进来了。他说自己也要换钱,买了一包白沙烟。店员没有零钱了,我就先回车上等。
可能是一点多钟吧,很静。关上车门的时候,恍然想起非常小的小时候,一些完全空白的时刻。安静,而且也不盼望发生点什么。
“回家,买面包,关上车门,非常小的小时候,完全空白的时刻,”可能是这些词在我的脑袋里自行发散延展,让我想起一些很具体的画面。
小学的时候最喜欢老爸开车来接我放学,因为我们从来不会直接回家,总要先兜去八卦岭的一家小店买现做现蒸的热包子,虽然每次买的都一样,在路上还是要例行公事给老妈打电话确认,两袋肉包,两袋豆沙包,各一袋给公公婆婆,外加一袋烧麦,我们自己留着,糯米他们吃了不消化,挂电话前老妈总要说一句“买完就好回来了,已经开始做饭了”。到了小店路口,远远就能看到蒸笼烟雾缭绕,摇下窗就能闻到肉包子香,如果没有人排队,老爸就会在路边违章停车,催我快去快回,如果有排着长队就只能在附近兜圈子,还是催我快去快回,那个时候的老爸还很爱讲笑话,说要是交警来了也跟他讲笑话,现在不仅笑话不讲了,连话也不讲了,完全的沉默,微信名“沉默是金”,算起来从我大三起,因为经历了太多的不公不义和众叛亲离,已经沉默了快七八年了,沉默到春节给他发消息也不回,打电话就说是没看见,这种时候就会想,亲人之间,除了沉默,只有阶段性的歇斯底里和属于过去的繁杂回忆,这样的两个人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想起“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是子事父,弟是弟事兄,和我这个小女子无甚关系吧,这当然是狡辩了,唉,还是去回忆非常小的小时候吧,回忆完全空白的时刻,回忆不是沉默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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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读《出神》,北方人刘天昭在广州认识了一种南方的花,三角梅。想起2023年研一第二学期结束的时候,希腊语老师带着我们一班三个学生去了斯堡的一家希腊餐厅Yamas,庆祝结课也为我们的希腊学年预热,餐厅的门头和室内铺满了假的三角梅做装饰,老师很激动,说看到三角梅就会想家,希腊到处都是三角梅,等我们去了塞萨洛尼基一定也会看到三角梅。深圳的市花就是三角梅呀,这个从来都只在我的城市出现的花怎么跑到希腊去了,几个月后到了塞萨洛尼基确实随处可见三角梅,那里的气候和深圳也像,温暖,阳光充足,没那么湿润,有海,之后只要是在别的地方看到三角梅,心里就会想,我大概是世界公民吧,和三角梅一样,四处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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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所写的,却正是《红楼梦》里常常一带而过的、而且总是以厌恶的笔调描写的中年男子与妇女的世界,是贾琏、贾政、晴雯嫂子、鲍二家的和赵姨娘的世界。[...] 成人世界在宝玉与《红楼梦》作者的眼中,都是可怕、可厌、可恼的,没有什么容忍与同情。作者写贾琏和多姑娘做爱,用了“丑态毕露”四字,大概可以概括《红楼梦》对于成人世界的态度了:没有什么层次感,只是一味的批判。
但《红楼梦》里“丑态毕露”的成人世界,正是《金瓶梅》作者所着力刻画的,而且远远不像“丑态毕露”那么漫画性的简单。
突然茅塞顿开,终于找到了一条进入《金瓶梅》的路。大学期间初读《红楼梦》,确实是对贾琏和他的世界没有太多的耐心,更别说同情,只顾着歌颂美,进而喟叹理想世界的坍塌,那时随意翻过《金瓶梅》,只是厌恶,不理解为何要着墨于这样一个粗鄙淫秽的世界。现在终于对《红楼梦》里“一带而过”的地方有了好奇,有了耐心,终于可以看进去了,真是回应了《Martin Eden》里的一段话“Martin's just discovered Spencer, and he's wild over him. Why? Because Spencer is taking him somewhere. Spencer couldn't take me anywhere, nor you. We haven't got anywhere to go.”读书就是这么回事啊,之前对《金瓶梅》无感,就是因为it couldn’t take me anywhere,没必要强求,先放下,反正书是读不完的,现在再拿起,很自然地就读进去了,可能我目前的somewhere to go多多少少和求“真”有关吧,再次翻开《金瓶梅》才惊觉,以往的阅读经验过份地追求“善”和“美”,自觉或不自觉地忽略了部分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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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去coco爸妈家过周末,下午在外面走了三个小时,我和coco两个年轻人又是脚痛又是背痛,累得不行,coco爸爸不经意地说起他其实每天都要出门散步,每天最少两到三个小时,还拿出来记步数的app展示成果,我们才发现他有一个月连续每天走路七个小时,平时也常常一走就是四五个小时,不在话下。他再次不经意地说,只要坚持就好了,年轻的时候我能做1000个俯卧撑,一开始当然很难,做不了几个,只要坚持就好了,肌肉痛的时候不要停下来就好了。我甚至不相信做1000个俯卧撑是可能的,coco google了一下发现,连续不间断的俯卧撑世界纪录是10507个,由Minoru Yoshida于1980年在日本创下,这么算来coco他爸也做了世界纪录的十分之一,真是高手在民间,我们两个年轻人大为震撼。coco后来告诉我,他爸年轻时候的偶像是李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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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新闻,雷恩西边的塔朗萨克镇,公路上的车流导致大量的两栖动物(蟾蜍、青蛙)死亡,政府因此决定封路十五天,新闻里也是有好消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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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才说想买字典,这个月就在雷恩市中心的旧书摊上找到了一本中华书局在中华民国三十六年发行的辞海合订本,外加九本鲁迅,书页都泛黄了。一位在中国生活过的法国人把家里的书打包卖给了这位旧书书商,其中有好几箱中文书,这位法国书商完全不会中文,也不知道自己买了什么,今天带了两箱来给我挑,箱子和书都沾满了灰尘,积压已久后终于等到了潜在买家。这些书的原主人真是涉猎广泛,除了各种中英法字典和学习中文的工具书以外,还有各类菜谱,书法入门,中文版的圣米歇尔山导览手册,《近代中国史纲》,《马克思语录》,《毛泽东语录》,《怎样办好农村图书室》,还涉及天文地理中医百家姓甚至普通话推广等等。coco刚好带了八本书要卖给这位旧书商,我们就以书换书,一分钱没花,心情大好。我买的每一本鲁迅的封面上都用铅笔写了书的法语译名,那本辞海合订本更是几经易手,扉页上用工整的毛笔字写着“賈可壁,一九六四年八月十四日購於京都市”,还盖了三个红印。coco也喜欢在扉页上写下几几年几月几日购于某某处以及几几年几月几日于某某处读毕的字样,以前总是不以为然,这次在书里遇到六十年前的字迹,莫名感动,拿在手里才真实地感受到,书的寿命可比人长得多啊,让我也想在书里多留下点痕迹了,做为书友间一点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