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某一种无知是很残酷的
恐弱不是罕见心态,在女性群体中指责受害者,与弱者割席的行为非常常见,上野千鹤子在《始于极限》中就谈到过这种现象,「想象一下伊藤诗织女士说出“我是性暴力的受害者”需要多大的勇气便知一二。不愿被称为受害者,无法忍受自己是弱者,这种心态叫“恐弱”。这是精英女性经常陷入的一种心态。和恐同一样,恐弱也是因为自己身上有软弱的部分,所以才格外激烈地进行审查和排斥,对软弱表现出强烈的厌恶。厌恶“慰安妇”的右翼女性就有这种思维。她们不能忍受女人摆出受害者的姿态,觉得“我和她们不一样,我不是弱者”…而对男人来说,没有比这样的女人更好对付的了。我很清楚这些心理层面的微妙之处,因为曾经的我就是一个厌女的“精英女性”。」
上野提到的伊藤诗织是日本非常轰动的一个性侵事件,她在2017年起诉山口敬之对自己性侵,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一个对权威发出公开指控的性侵案件,被广泛关注,伊藤诗织的指控甚至要早于美国的 me too 运动在全球的爆发,可以想见她当时的压力和决心。在BBC拍摄这个指控过程的纪录片《日本之耻》中最让我动容的是,伊藤诗织在影片的最后看着法院门口的银杏树强忍着眼泪说,已经过去6个月了。
摄影师问:6个月了?
伊藤诗织:自从我成为那个公众眼里的那个「被强奸的女孩」已经6个月了。
成为一名受害者意味着什么?或者说社会对受害者的期待是什么?是伊藤诗织和房思琪们共同的遭遇,伊藤诗织在公开后收到了大量的谩骂和人身威胁,他们指责她是荡妇,因为她开记者会的时候没扣好衬衫的第一颗纽扣,也有人说她不是受害者,因为她被拍到受害后微笑的照片,被性侵的受害者怎么还笑得出来呢?
这是典型的受害者有罪论吧?和《桶川跟踪狂杀人事件》中描述的公众,媒体对于受害者的污名化如出一辙,通过泼脏水,将被害者的受害归结于对自我选择的后果一方面是男权社会对结构的拥趸,另一方面也是恐弱的表达,如果社会和结构没有问题,甚至是先有的「完美受害人」才有的见色起意的犯罪者,那么问题只能出在女人身上,而我网线这头的良民,是一个好女人,是安全的,抱着这种虚妄的幻觉,有一些人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很可惜,完美受害者并不存在,割席无用,直面现实吧。
林奕含被称为弱女文学就是源于内心的恐惧和孱弱,这样的人她——我用女字旁的她是因为参与其中的确实大多数是女性,男性只用暗暗窃喜即可——无法面对真实的世界,真实的痛苦和结构性困境,她们认为一切都是受害者的自主选择,没有成为复仇女神一样的大女主就是弱女,而弱者不值得同情。我在前文已经提到过为什么这个观点不成立。
1/ 公开指控,书写,表达自己受到侵害的受害者都有着比常人更加坚毅的意志
她们本可以躲在角落里修复自己的创伤,努力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生活,她们的挺身而出会面对数不尽的谩骂质疑,需要经历伤口一次次被撕开,被诬告,受到严重的人生威胁,她们选择这样做是在自己个人经历的正义之外寻求更大的正义,一个男人不能侵害一个女人而不付出代价,一个父权社会不能吃掉一整个女性群体。
2/ 恐弱体质危害大
我看到指责林奕含弱女评论的下面,有一条令我印象很深的言论,大概的意思是新闻整天放那些被家暴被杀害的女性,这会加深女性群体的恐惧,怎么不放那些反杀男性的新闻?没有比这更体现恐弱现象的言论了。我想问,你连家暴的新闻都害怕,承受不了,当一个比你力量大很多的男性的拳头挥到你身上的时候,你真的有能力反抗吗?
真是可笑,连真实的暴力都没法面对的人,却指望所有女的都一股脑子往前冲,我要求这些人必须提供当你的父亲骂你的时候你立刻扇他耳光,当你的男上司语言骚扰你的时候你毫不犹豫地掀翻他的办公桌的直接证明。
3/ 一些莫名的保守口号
还有一种论调是林奕含最终的自杀选择会让有相关经历的女性觉得唯有此路不可,这在很多保守派的言论中都以不同的面貌出现过,比如「我也不是歧视同啦,但你宣扬小孩子模仿怎么办?」怎么样,他们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陈旧迂腐的恐同人士,而是制造一种焦虑合理化他底层的歧视,实际上他们举不出任何一个真实发生的案例,因为未知的恐惧是无法被证明的。针对这种论调,我的回应只能是李佳琦直播卖口红大赚特赚,你模仿一个看看。
最后,我想提到,我们是如何对他人的痛苦失去想象力的。其实很多指责林奕含弱女的人根本没看过《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那本书,我当时看这本书时非常痛苦,她写得太真太好,用生命血肉书写的怎么会不好,更重要的是林奕含是一个真的有才华的作家。这本书既有文学价值也有社会价值。
她们只是看到作者自杀了,小说内外的加害者都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那就不爽啊,不正能量啊,没有必要看。不是的,不是只有正能量是能量,从愤怒、痛苦、悲伤中也可以获得能量,可是这是一种同时需要调用情感与理智的高阶功能。
而那些指责林奕含恐弱的人不具备这些功能,成因复杂,但大致上我认为是:无知者的残酷,想象力缺失的残酷。
这些话我是从林奕含的婚礼致辞中得到的,我没有受性侵和患精神疾病的经历,我有被性骚扰的经历,所以我想她自己的话最能代表那个处境。
她在自己的婚礼致辞中讲到自己从高中时抑郁症的经历,讲自己明明是台南人却要悄悄去台北看病,她受到严重的抑郁症状困扰一度出现解离症状,失去阅读能力,失去对一切事物的热情,尽管如此只要身体一好,她就坚持念书,考取大学,写作。当她状况不好的时候,拿着医院的诊断报告和老师请假期末考,她说,有一个老师说了令他终身难忘的几个字:你 从 哪 里 拿 到 这 个 的?而她,那些人所谓的弱女当然是「弱弱的」说「从医院。」可是她很气,她想象中自己的回答应该是「主任,我没有笨到活在一个对精神病普遍存在扁平想象的社会里用一张精神病的诊断书去逃避区区一个期末考试。从哪里?从你的屁眼啦!干!」
整个社会对精神病或者说抑郁症患者的想象力之贫乏,作家心理学家阿春也讲过,她公开谈论自己身患抑郁症时就有男主持人当面问她,诶,你患抑郁症,无法快乐了,你还会想要钱吗?大概是这个意思,当你出了问题,别人就完全无法以正常人的眼光去看你了。异化便是歧视。
就像林奕含致辞中说的,「某一种无知是很残酷的」你不会问一个患有白血病的人,为什么别人的白血球都好好的,就是你的白血球不乖呢?
而那些指责林奕含的人,就是希望别人的白血球乖乖的,她们殊不知,慕强恐弱恰好有利于父权统治,当你一次没有来得及反击时,责任便转移了,人们不再关注加害者对其作出的伤害而是在于受害者,也就是你,为什么没有做好?不要以为这把回旋镖不会轻易落在你的头上,当社会只有一种叙事,不允许弱者存在时,留给女人的空间还能有多少?当回旋镖终于落到头上时,周围无人为你惋惜,四下皆是荒芜。
也以林奕含的婚礼致辞结尾。
林奕含喜欢大江健三郎常常引用这个概念,他的书写不是写给存在这个世界的大人们的,甚至也不是写给存在这个世界的小孩,而是写给那些比最新的人还要新,给尚未出世的孩子们写的。
如果今天我是新人
如果我可以是新人
如果我可以成为新人
如果我可以成为一个新的人
那么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成为
对他人的痛苦有更多的想象里的人
我想成为帮助精神病去污名化的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