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无法想象在北极圈内的世界角落,可以遇到如此多的同胞游客。走进公路边加油站,听到的中文多过挪威语。旅馆入住,被低头刷手机的中国留学生包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极地动物园里游客寥寥,在入口报名撸北极狐,进去一看,三只小狐狸周围蹲了一圈十几位全是东方面孔。
在小红书搜索“特罗姆瑟”,“罗弗敦”,马上涌出标题带有“攻略”,“人生照片”或者“劝退”的各种分享。点击进去,有罗列排队技巧、景点优劣、出片角度的”干货“,有或兴奋、或愤怒、或云淡风轻的经历记录,那些漂亮的峡湾雪景和极光照片里,通常有个女孩,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笑容里洋溢着幸福与惬意。
海钓鳕鱼是特罗姆瑟一个受欢迎的旅行项目,船长用声纳锁定鱼群,把船停在上面。接下来,游客要做的就是把挂在假饵下的鱼钩沉入海底,上下舞动鱼竿。很快就会有一只倒霉的好奇鳕鱼,被鱼钩穿透鱼鳃、鱼眼、鱼嘴,或者别的什么部位,兴奋的游客飞快转动线轮,绝望的鳕鱼试图挣脱鱼钩,通常这场较量以游客抱着鱼拍照结束。
我问船长Pete,最近是不是来了很多中国游客。Pete是个五六十岁的挪威人,早上起床时扭了腰,举步维艰,现在一脸的不高兴。他哼了一声:“就最近这一年吧。他们不喜欢我,在社交媒体骂我呢。”顿了一下,有些无厘头地补了一句:“我有1/4亚洲血统,竟然说我是种族主义者!”我追问怎么回事儿。“有些人迟到,还投诉说在码头找不到船”。可以想像,花了不菲船费的游客,对于挪威老头的服务态度可能抱有更高的期待,比如至少在船头迎接他们,或者不要抱怨十分八分的迟到时间。
Pete的船的确不太好找,我来回跑了两圈,问了两个人才和他接上头。不过,看老头捂着腰在船舱内外蹒跚的样子,我放弃了提出任何建设性意见的想法。Pete还要负责把钓上来的倒霉鳕鱼做成美味鱼汤,供我们回程享用。奶油鱼汤确实美味,我们衷心赞美了一番。Pete心情好了起来,说前些日子有个中国游客,非要买他的配方,准备在他国内拥有的连锁海鲜店里推广。对于Pete来说,这种海阔天空的聊天方式还很新鲜。我倒是对他展示的另一张照片更感兴趣:一个穿着全套华丽古装的女孩,举着一条大鱼,一脸冷酷的表情看着镜头。
我们在特罗姆瑟附近一个小镇的旅馆里聊起Pete,杨磊说这是文化冲突,并举例佐证自己的观点:刚才和酒店经理交流用桑拿房,经理表示打开了,过半个小时就可以用,收费1500克朗。你们看,这明显是经理在开玩笑,桑拿房不要钱,但一般中国人不懂,这就是文化冲突。
当晚,我在这个湖边的免费桑拿房里晕了过去,好在有惊无险。提示,酒后桑拿是个危险行为。早晨去前台退房,经理说交一下桑拿的费用。我说:讲交钱不是在开玩笑吗?经理一脸严肃:不收费对其他没有使用桑拿的住户不公平,我没有开玩笑。好在杨磊还听错了费用,每人150克朗,公平合理。
这自然成了旅途笑料。相对于杨磊缜密细致的规划,收费桑拿是个微不足道的插曲。虽然过于丰富和紧凑的行程,经常遭致我们这些白嫖者无情和无耻的吐槽,但大多项目的确物有所值,比如Narvik的夜场滑雪。这是一个小型雪场,面朝峡湾,还有盘踞在峡湾和雪场之间的城镇夜景。灯光雪道之外,勇敢的孩子戴着头灯,去探索暗影里的野雪。
回到酒店,屋里摆着介绍Narvik当地风情的杂志,赫然读到这里将成为2029年高山滑雪世锦赛的举办地。一万多人口的小镇子,不如北京一个小区的规模,竟然可以主办顶级赛事。杂志里刊登了镇子的宏大规划,包括升级雪场,扩充人口,增加旅馆床位等等。在我看来届时满足几千张床位的需求,近乎天方夜谭。世锦赛经常在山区小城镇举办,但阿尔卑斯动辄上百公里的大雪场附近,基础设施要过硬得多。无论如何,4年后蜂拥而至的运动员、媒体、观众都将找到容身之所。


挪威北部峡湾的冰川地貌兼具雄奇和秀美,相比于南部的高崖峭壁,冰川对北部地表的侵蚀更加深入,富于变化。在塞尼亚或者罗弗敦,公路游走在离散崩解的山体和岛屿之间。眼见山势如海,宛如世界尽头,穿出一条隧道,竟又是一处山海间被白雪覆盖的世外小镇。
这些在暖风开足的四驱车里欣赏的明信片美景,一两百年是鲜有旅人的绝地。特罗姆瑟有个极地博物馆,介绍挪威的传奇猎人和冒险家。其中,名气最大的自然是Roald Amundsen,这个跨越南北两极的先驱,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探险家之一。在首探南极的竞赛里,他的队伍和雪橇犬在1911年末领先英国人斯科特33天到达南极点。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里抒情描述了斯科特的极度沮丧,这告诉我们探险在同自然对抗之外的另一种残酷:
*1月18日,斯科特舰长和他的四位伙伴抵达南极。这里的一切在他眼中不再迷人,因为不再是第一批抵达这里的人,他呆滞而忧伤地看着这片伤心地。“这里没有任何可看之物,什么也没有。和近日所见难看透顶的单调景象毫无差别。”这就是罗伯特·福尔肯·斯科特对南极所做的全部描述。他们发现的唯一特殊的东西不是来自大自然,而是来自对手:阿蒙森帐篷上的挪威国旗,它放肆而喜悦地飘扬在人类夺取的堡垒上。一封征服者的信正等待着陌生的第二批抵达者,并请求他们将它寄给挪威国王哈肯。斯科特拿起这封信,并承担起这一艰巨的任务:在全世界面前,像热情地对待自己的事业一样,为一个陌生人的事业做见证。他们忧伤地将“迟到的英国国旗”插在阿蒙森胜利的标志旁边,接着离开了“有辱他们尊严的地方”。冷风从身后吹来,斯科特心怀不祥地在日记中写道:“对于归途,我感到恐惧。”*
极地博物馆还介绍了另一个挪威人Nansen领导的队伍在1893-1896对北极的探索,他和Johansen徒步冲击北极点未果,两个人杀掉了所有的狗之后,被迫在北极附近过冬。他们搭起一个小屋,用北极熊的皮盖住房顶,准备了大量海豹,海象和北极熊的肉作为食物。艰苦又无聊的八个月之后,再次出发,不久在皮划艇被海象攻击之后,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这次耽搁,让他们不可思议地在茫茫冰原遇到了一个熟人,正在附近探索的英国探险家Jackson。英国人当时也惊呆了,过了片刻,才问到:"你是Nansan吧"?!挪威人回答:"是我"。
从博物馆出来,我们也收到了一个小小的惊喜,停在路边的车被贴了罚单。好吧,至少我们知道这不是一个玩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