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是最精妙的骗局,真正的永恒是流动的灰烬
作为法兰西学院的第一位女院士、法兰西学院大奖及费米娜奖的荣膺者,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一生可谓经历传奇,著述甚广。她早年以诗歌作品脱颖文坛,更以长短皆擅的小说家之名跻身欧洲文学史的经典作家行列。
在享誉全球的《哈德良回忆录》中,她打磨出一把锋利的历史手术刀,精准剖开记忆的神经突触;《苦炼》的“主旨之深邃更是超越了尘世,宏大的格局堪称一幅后文艺复兴时期的众生相”;而当尤瑟纳尔用二十七年时间将自己的人生折叠进《世界迷宫》时,这位曾以《哈德良回忆录》搅动历史尘埃的文学女巫,正在完成一场比虚构更危险的仪式。
——《鲤》编辑部

通过许多人物的回忆的重新诠释后,这些事情大多子虚乌有或是暧昧不清,有如申请护照时在横线上填写的内容那么呆板,像家族中代代相传的琐事那么无味,也像长了青苔的石头和蒙上黄锈的金属那样被我们心头层层叠叠的积淀啃噬。这些大家熟知的事件留下的零星碎屑却是那个孩子与我之间唯一有效的通道,也是唯一的浮标,支撑着我们俩在时间的大海中沉浮。
摘自《世界迷宫·虔诚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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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究竟怎样才能认识记忆?
回忆之匣所开启的瞬间——无论是梦境、冥思亦或彼此交谈的喁喁细语,人们总是渴望从中抓住一点皮毛,在脑海中画出一张关于过去的地图,意欲从中返归那些格外扣人心弦的片段,并从愈发熟悉的场景与零零星星的细节之中获得满足。
怎样才能真正认识记忆,以及那些试图解答它的努力——如果它真的有解——总是平行于对生命本真问题的求索:活着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与逝去的时日之间,究竟关联何在?人类收容记忆的迫切需求似乎能在传记与回忆录中得到解释。

无论是纳博科夫窥镜中蝴蝶翅膀的斑痕,还是普鲁斯特那一小匙混着热茶碰在口腔上颚的点心,它们好似总能游刃有余地在文本的中间地带创造一个情感的容器,承载忧郁、隐忍的悲伤,以及阵阵甜蜜的渴望。就仿佛诠释一段记忆的能力可以成为进入创作者精神世界的钥匙,告诉我们已逝之人发现亦或超越的事物,他们正在找寻的、亦或已经抛弃的事物。
“不管怎么说,重建一座纪念建筑时,运用的总还是自己的方式。不过,若能做到只用原有的石头,已算是非常难得。”玛格丽特·尤瑟纳尔(Marguerite Yourcenar, 1903-1987)在《哈德良回忆录》后记这样写道。而她转身就将自传纪念碑的基石砸得粉碎。

这位在历史长河里打捞过哈德良灵魂的作家,面对自己的人生档案时,突然成了最危险的共谋者——她将记忆的碎片投入棱镜,看着它们在时光折射中裂变成无数个互相矛盾的"我"。当自传不再是忠实的记录而成为精密的造物,我们是否正在用当下的线索,重构着那些早已死去的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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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名字远不如同一时代的另一位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 1914-1996)那般熠熠生辉。
杜拉斯不仅在小说、戏剧、电影等领域进行了大胆的跨界创作,更因其多元的文化实践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文艺偶像;而尤瑟纳尔则因其专注于历史的严谨写作而显得格外内敛。
她最为人称道的作品——《哈德良回忆录》和《苦炼》——分别探讨了古罗马帝王哈德良与文艺复兴时期的炼金术士,这两部小说体现了她对历史的深刻洞察,更反映了她对人性的深入思考。

尤瑟纳尔用二十七年时间将自己的人生折叠进《世界迷宫》时,这位曾以《哈德良回忆录》搅动历史尘埃的文学女巫,正在完成一场比虚构更危险的仪式——她让记忆的蜂群在自传的蜂巢里集体叛变,那些被视作生命锚点的童年光影、家族秘辛与情欲褶皱,在她笔下悉数化作珍珠,在记忆的迷宫里折射出万千个互不妥协的真相。
在《世界迷宫三部曲》中,尤瑟纳尔以独特的“非个人化”视角,将个体命运嵌入欧洲数百年的历史洪流,打破线性时间的束缚。首部《虔诚的回忆》(1974)聚焦母系家族,通过19世纪末比利时贵族女性玛蒂尔德的命运,揭示传统与变革的冲突,展现个人如何在宗教、阶级与性别桎梏中挣扎。第二部《北方档案》(1977)转向父系家族,跨越16至20世纪的佛兰德地区,以清教徒后裔的迁徙与沉浮,折射宗教战争、法国大革命等历史剧变对个体的碾压与重塑。未完成的遗作《何谓永恒》(1988)则回归作者自身童年记忆,以碎片化叙事追问时间、死亡与永恒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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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瑟纳尔以考据般的严谨与诗性语言,将家族成员化为历史棱镜中的标本,既保留个体生命的温度,又赋予其超越时代的象征意义。这部“没有迷宫建造者的迷宫”通过追问记忆如何塑造存在,确立了文学作为抵抗遗忘的永恒力量。

“自传是最精妙的骗局,”她在私人信件里写道,"我们总以为自己在打捞沉船,实际上却在制造新的海难。"在尤瑟纳尔的文字炼金术中,自传不再是对往事的考古,而成为用当下瞳孔重新显影的底片。
或许这正是《世界迷宫》最致命的诱惑:当我们凝视记忆的万花筒,那些旋转的碎片终将拼凑成从未存在过的完美图案。这种对记忆的祛魅让《世界迷宫》成为流动的镜宫。尤瑟纳尔像操纵提线木偶般牵引着不同时空的"我"彼此质询:撰写自传的老妪与穿越西伯利亚铁路的少女在文字里拔河。
她在《哈德良回忆录》里打磨出的历史手术刀,精准剖开记忆的神经突触——那些被我们奉为圭臬的"真实经历",不过是大脑皮层在时光腐蚀中不断自我覆盖的羊皮卷。记忆在此刻显露出它最吊诡的形态:既是赝品,又是真迹。"所有自传都是未来完成时。"尤瑟纳尔在书页边缘的批注里留下这句谶语。

尤瑟纳尔晚年与病痛相伴时,曾系统整理并销毁部分私人文件,包括与伴侣格蕾丝·弗里克(Grace Frick)的通信及个人日记。这一行为并非偶然:她始终警惕私人生活被过度曝光,认为“未被言说的才是完整的”。“真正的永恒是流动的灰烬。”留存世间的文字已足够丰沛,私密的情感则归于永恒的沉默。灰烬里升腾的,究竟是消失的真相,还是终于完成的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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