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北部
我们到达米兰的时候天气格外阴沉,出地铁后一种压抑感更加直接,那街道上布满电车轨道,电缆交错在街道上空,建筑是棕色和铁灰色,呈现更简约的现代风格但都陈旧,这里没有古典和巴洛克,是一个脏脏的率真米兰。更坦白来说,米兰的“破败”有点出乎我的意料,那些墙体的颜色让我觉得米兰下了一千年的雨,透露出夹灰的粉和黄。在围绕米兰大教堂为中心的小外围,那是一个拥挤的时尚街区,街道狭窄仅铺着两条轨道,开车的、骑自行车的、步行的来回横穿,不讲纪律。临街两边的商铺看起来都年头已久,复杂的巴洛克纹饰阳台,门廊与窗口雕塑着的基督元素,我们尚且称其为“撒丁往事”。稍微往外走就会进入一个现代的意大利,要我说,那建筑几乎携带一些东欧风格,更不讲究的近乎中国北方,简约的长方形窗口一片一片,突出阳台带着纺锤形的石柱,更让人想到一些上世纪的——二线城市纺织X厂家属院。
到达米兰那天中午我们饥肠辘辘,找了家好馆子试试意大利北方菜——我也是在食评网站上看到这样的说法,原来小小的亚平宁半岛也分南北。在等待上菜的空隙我研究了一下,意大利北方菜以米兰和都灵为代表,因为靠近中东欧烹饪方式也受日耳曼和斯拉夫人影响,比如爱用黄油而非橄榄油,擅制味道浓重的红肉,南方则与常人印象中的意大利菜色接近,喜用番茄,菜色清鲜带有地中海风味。我们当天点的主菜甚至是酱炖猪肘,配上了爽口的酸菜和土豆。质感的意式火腿芝士拼盘很快地抚慰了我,片状的意面被烹煮地软硬正好,拌着蘑菇奶油肉酱滋味咸鲜,我们都赞不绝口。
穿过狭长街道往米兰中心走的时候能感受到热闹和喧嚣,我仔细打量了每一个路过行人的穿着,似乎真的要那么“讲究”一些,把毛衣当作围巾在胸口系个结,亚麻的西装休闲却得体,个高的女人们穿着奇形怪状得恰当好处的鞋子,以及她们冷漠的表情——这似乎也是当代时尚的必要单品。但街道两侧的商业其实并没有任何一个中国大城市商业街的繁华,我怀疑因为天气,那些奢侈品店的门店甚至有点灰头土脸,但似乎它们不屑用精致装扮自己,它们就是精致本身。米兰的街道窄窄的,电车轨道占了一般,行人拥挤在两侧。在奶酪色的街道中,那电车的黄色和红色显得俏皮,但铁皮外壳已经很旧,车头闪着那种好像一百年都没有换过的数字灯光,缓慢穿过那歪歪扭扭的石板街道时,发出那种你想象中的电车轰隆轰隆的声音。我一直很喜欢坐电车,电车里的灯芯绒椅子和奇怪的座位高度古典得有点优雅,电车有自己的节奏,电车不会为你赶时间,像个忠实的老伙计。虽然年迈,退休返聘后每天还是穿着坚持打领带来上班。
穿过商业区拥挤人潮后能够抵达教堂大广场,米兰大教堂以一种绝对的视觉冲击出现,三侧低平建筑物环绕下的广场中人群熙熙攘攘,但大教堂安静矗立一侧,极致华美。香槟色的大理石外墙被雕塑着密集的圣经人物,顶部是密集的尖顶排列,塔尖上神像站立。这座建筑是规模仅次于梵蒂冈圣彼得教堂的第二大教堂。在梵蒂冈目睹那所谓的世界第一时我觉得平平无奇,远远既能望见那罗马式的圆顶庄重肃穆,坐落在梵蒂冈城的圣彼得气质优雅。但米兰教堂哥特美学带来的震撼是独有的,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教堂里,罗马式优雅,拜占庭式庄重,而哥特繁复的装饰和消瘦的造型为什么给人带来一种哀婉的心境?直到现在,哥特在当代语境里也与暗黑,绝望与极致的艺术形式相关。“哥特”一词的产生源于文艺复兴人们对中世纪艺术形式的区分,哥特人的侵略覆灭了西罗马,因此罗马子民在文艺复兴中用哥特一词略有负面意味地形容中世纪。而“哥特”一词本身也有“接近上帝的”含义,在宗教建筑里,尖塔建得越高意味着越能够接近上帝。建筑是凝固的历史,你可以在那些拱廊和尖顶中看到一个封闭和黑暗的中世纪,人们穷迫,但在宗教场景中重复盛大和华美直至哀艳。“接近上帝我尝试过了,但为何天空不可抵达?”站在那些极致的宗教建筑前,我总是试图想象那些花费几百年时间建造这一奇迹的人们的心境,那些搬运者,雕塑者,与踩在梯子上抬头在穹顶绘画圣像的画师。他们也仅有血肉之躯和花草粘成的颜料,一双手的茧和一日三餐的面包,但仅需虔诚就足以让他爬上百米高耸的塔尖一刀一刀雕塑圣像(我甚至无法想象他如何操作这件事),那时的他认为自己足够接近上帝了吗?教堂建造本身也是祈求神恩的百年仪式,而我认为那些建造者本身也成为神迹的一部分。
离开米兰已经几个月,但印象中的米兰街头总是商业繁华,人群川流。但你仍能从这座两年多岁的城市里品味出演化中的历史,以及意大利式的恋恋风尘。那天坐在米兰街头的我们点了一杯espresso,我仔细看过了,菜单上并没有American。小小白色咖啡杯端上来,咖啡表层覆盖着层叠深棕色的细密油脂,盘中伴着一个不锈钢小勺,杯口挂着一道热巧克力。沿着蘸着巧克力的杯口尝一口咖啡,浓郁醇香的苦中有巧克力的一丝甜冲撞进来,我此刻忽然意识到,原来那就是意大利了。
2025年2月18日晚上 布鲁塞尔